第八章 遊戲散場
奈爾斯(Niles):我基本上沒必要告訴你故事的結局。
弗雷澤(Frasier):那你故事結束時和我說一聲就是了。
——《歡樂一家親》(1997)
行屍走肉
喜劇的結局可以是最後的笑聲,也可以是最後的手段。據說格勞喬·馬克斯在去世的時候說了這樣一句話:“親愛的,這是要死了嗎?哎呀,那是我最不願意做的事情!”那些著名的臨終遺言,會將困境轉化為成就。迪倫·托馬斯(Dylan Thomas)在咽氣前說道:“我已經連續喝了十八杯威士忌了,我覺得這應該破了紀錄。”無論這是否虛構,我們至少希望這是他的遺言。即便是那些拒絕遵守遊戲規則的人,也會遵循遊戲精神。卡爾·馬克思(Karl Marx)的管家問他是否對後代還有什麽建議,他的回答是:“滾吧,滾出去!那些說得還不夠多的傻瓜才說遺言呢。”然而,他這也算是一句遺言。這位演講者發出一聲大喊,而不是一句嗚咽。他的言辭接近於格言警句,讓人覺得他在最糟糕的情況下,說出了最好的話語。這種結局是人類喜劇的核心,它們誇大了整部喜劇的愚蠢,也淡化了宣告這種愚蠢的悲傷。蒙田(Montaigne)宣稱:“我的自然風格就是喜劇風格。”這種風格催生了一種明朗的、我們共享的奇特感受,“我們自身的特性,”這位散文家寫道,“就是既可笑,也能笑。”
臨終的話語描摹出喜劇處理結局的一種方式:一種接受生活、接受限製、接受死亡的姿態,但前提在於,它能讓終局之感變得更容易忍受。但是,一些本能地拒絕安息、飄出墳墓的聲音,展現出喜劇衝動的另一個特征:在喜劇深處的某些地方,隱藏著不願停止的想法。在阿裏斯托芬的《青蛙》中,狄俄尼索斯試圖與一具正在渡過冥河的屍體達成協議:
狄俄尼索斯:你能把我的行李搬到地獄去嗎?
屍體:在我麵前擺兩個德拉克馬[1],否則就沒戲。
狄俄尼索斯(數著他的零錢):我有……九個歐寶。能成交嗎?
屍體:那我還不如再活一次呢!(他再次猛地躺下了。)
在這段對話中,我們意識到角色的生活已經各就其位,但它的喜劇之處不僅在於這種興奮感,也在於這個“老手”仍留存的蓬勃生機。這具屍體頑固不化的特質,讓他獲得了自己鄙夷的生命力。
弗洛伊德認為,“我們確實無法想象自己的死亡。每當我們試圖想象它的時候,我們都會感覺到,我們其實作為旁觀者幸存了下來”。喜劇常常關注這種“幸存”的狀態。無論是在遺言還是墓誌銘中,我們都能反複地讀到這樣的話語:“生活是一場玩笑,這法則永遠不變。/我曾經隻是遐想,如今我已經體驗。”[約翰·蓋伊(John Gay),《我自己的墓誌銘》(My Own Epitaph, 1732)]“我”仍活在體驗這一法則的狀態之中,“如今”一詞讓故事可以延續。斯派克·米利根(Spike Milligan)的墓誌銘也與此類似:“我告訴你吧,我已經生病了。”喜劇成了一種附言,一種想要說出“另一件事……”的欲望。它通常也是一種堅持,死者堅定地認為好事不會結束。喜劇的結束似乎總是暗示著某種未來。當馬克·吐溫(Mark Twain)注意到“關於我死亡的報道實在太過誇張”的時候,他偶然間發現了一個很好的、喜劇性的墓誌銘。這種模式暗示的意味是,將死亡作為最終的結果,本身就是一種有些誇張的行為。本章會聚焦於“結局”,我會從這個概念出發,從更廣泛的角度思考喜劇的結尾。我將分析兩種不同的結局——第一種是末世論(喜劇與死亡、宗教和來生的關係),第二種是腳踏實地論(喜劇對於愛情、婚姻與永恒幸福的關照)。
最後的任務
基督自己最後的那句話,可以算是一個很好的出發點:“一切已經完成。”“什麽已經完成?”克裏斯蒂娜·羅塞蒂(Christina Rossetti)在她的詩歌《阿門》(Amen)中問道。阿爾弗雷德·丁尼生(Alfred Tennyson)認為,這是“曆史上最可悲的表述”,但詩人之子也指出,“他同樣認出了勝利的音符”。或許這位詩人認為,基督在終局之時使用了一個雙關語,從“一切痛苦終於結束”的悲哀中,勉強擠出了“一切都已結出碩果”的勝利。根據記錄,耶穌(Jesus)一共哭過三次,但從未笑過,這一事實已經足以說明許多東西。但是,基督教故事的結構本身,仍然依循著從眼淚到笑聲的運動,正如耶穌解釋的那樣:“現在哭泣的人是有福的,因你們終會笑。”[《路加福音》(Luke), 6:21]“一切已經完成”的表述,或許等同於某種信心,他相信自己能夠完成最後的任務。諾思羅普·弗賴伊宣稱:“那些作為喜劇序曲的悲劇感,幾乎都與明確的基督教元素存在聯係……喜劇那種宣泄背後的儀式性模式,恰恰與死後的重生有關。”這種“重生”讓複活節的笑聲飄入了人們的耳中[也就是“複活節笑言”(risus paschalis)[2]的活動]。在喜劇的結局處,我們仿佛可以看到上帝的目標。喜劇不僅擁有目的論,而且揭示了目的論。
或許但丁(Dante)就是這麽理解喜劇模式的,他認為這是同時存在於時間內外的一種形態——所謂《神曲》(Divina Commedia, 1308—1321)其實就是“神聖的喜劇(commedia)”。中世紀在定義喜劇的時候,具有結局導向的強烈特征:烏古喬內·達·皮薩(Uguccione da Pisa)的那部《詞源》(Magna Derivationes, c.1200)認為,結局不佳的是悲劇,結局尚佳的是喜劇。但是,如果要總結但丁的《神曲》,一種有趣的表述可能是這樣的:“一段從‘好吧,我會被詛咒!’到‘我的好上帝呀!’的旅程。”哲學家喬治·阿甘本(Giorgio Agamben)指出,基督之死將人類從悲劇中解放了出來,並讓喜劇成了可能。在他看來,“悲劇表現為侵犯正義的罪惡,喜劇則是為罪惡所作的辯護”。這不是我的責任,這是快樂的過錯。但如果采取這種視角的話,似乎掩蓋了某些問題:在這種皈依體驗中,不同的模式究竟在何處發揮著作用?這部喜劇不僅僅是一部“神聖的喜劇”,因為人類也需要扮演自己的角色。喜劇的本能也常常被想象成一種自由但波動的意誌,徘徊在一個困難重重的宇宙之中。歐金尼奧·蒙塔萊(Eugenio Montale)寫道:“當一個人被四周的事物包圍的時候……他無能為力,隻能與他們對話。這種對話可能也隻是為了驅散它們。”喜劇的風格正是在這種階段誕生的,而它在但丁的《神曲》中取得了最大的成功。在但丁的理解與塑造之下,這種對於風格的強調,帶來了喜劇的另一種含義:一種混合的、過渡的表現形式,融合了不同的風格與訴求(高雅與低俗、文學與白話、宗教與世俗)。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詩人的喜劇風格實踐著他的內容所宣揚的調和:他通過《神曲》中大膽的形式碰撞,完成了人的至高願望與“周圍事物”之間的對話。
許多喜劇的終曲都徘徊在神聖領域的邊緣。塞繆爾·泰勒·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在講稿的筆記中提及了下列想法:“我們總是以有意或無意的方式,用無限的幽默去參照有限的事物。”他解釋道,幽默意味著“承認世界的空洞與喧鬧,承認它與我們內心的神性並不相稱”。通往神性的一條道路,就是去重溫與永恒相關的痛苦,你要從痛苦中後退一步,站到那個上帝可以看到你的位置,然後在那裏審視你自己。在赫爾曼·黑塞(Hermann Hesse)的《荒原狼》(Steppenwolf, 1929)中,有人指出嚴肅的本質在於過分看重時間:“但在永恒之中,你可以看到,根本不存在時間。永恒隻是一個瞬間,隻夠你開一個玩笑。”艾米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是這類玩笑的偉大鑒賞者與創作者,她曾向一位朋友坦言,自從他離開之後,“我們就沒有多少笑話了,現在反而一切都變得十分清醒;我們也沒有多少詩歌了,父親已經下定決心,讓所有的生活都盡可能變得真實”。一首詩歌的目的可能也和一則笑話一樣,它們都是為了超越現實生活。但是這兩種形式都需要從現實起步,都要用參照有限的方式來丈量無限。狄金森也曾提及,她的“歌聲可以飄過死亡的台階”[3],她那些“歌曲”的音調,也帶有一種怪異的喜劇快感:“我用狹窄而銳利的雙眼/丈量遇到的每一場悲傷——/揣度它的重量是否與我的一樣——/或許它更小也更易安放。”乍聽之下,似乎好奇地瞥一眼他人的悲傷,可能會讓你超越自己的悲傷。這種語調既不無情也不可悲:有時悲傷會讓人覺得無窮無盡,但如果你擁有“丈量”它的能力,那麽你似乎也就可以看到某種盡頭。
狄金森的創作常常通往一個異想天開卻又鋒芒畢露的結局:
賦予生命可謂輕而易舉——
隻因上帝那每日造人的神力——
這是創造——還是一場
把玩權威的遊戲——
抹除生命同樣太過容易——
或許神明對永恒過於愛惜
所以不願將生命的無極
賜給自然的個體——
消亡的戒律仍在低語——
而他仍舊不緩不急
計劃仍在持續——此處讓太陽入場——
彼處讓某人離去——
這首詩想象了一個喜好玩樂、卻又過分節儉的上帝,一個能創造、能掠奪,也能離場的神靈。不僅如此,在這“不緩不急”的創作過程中,在這部作品本身慢慢成形的過程中,狄金森也呈現出一種造物主的態度。索倫·克爾凱郭爾(S?ren Kierkegaard)對於喜劇意象與基督教想象之關聯的論述,造成了最為深遠的影響,他也提供了一種享受這類格言式智慧的方式。在他看來,喜劇是一種對於矛盾的認識——人類對自己的一係列感覺,譬如身體與靈魂,或是瞬間與永恒——而基督教信仰也建立在一係列矛盾的基礎上(最低劣的也是最高尚的;最謙恭之人可以繼承世界;騎在驢上的救世主;還有道成肉身的耶穌也是人形的神)。從這個角度來說,“體認宗教信仰的人,可以從最廣義的層麵上發現喜劇的意味”。狄金森的詩歌恰恰致力於這種發現的過程。最後兩行詩聽起來足夠滑稽——此處獲得了某些東西,彼處又失去了另一些東西——但它們也以雙關的方式,暗示了道成肉身與耶穌受難的意象。上帝會讓他的孩子作為一個人從這裏“入場”,也會通過十字架上的道別,監護著此人“離去”的過程。這裏的結局並不完全是“盡頭”。就像狄金森的許多其他詩歌一樣,這首詩的結尾也使用了破折號,它可能代表著一種獨特的、喜劇性的終局:它標誌著那個“死亡”也可以被讀解為“延續”的時刻。
所以,喜劇也可以是一條救贖之路。不過,這裏指涉的喜劇想象,主要將自己看作止痛藥膏,而不是救命稻草。在喜劇中,真理不一定總是站在天使這裏[可以回想一下詹姆斯·喬伊斯呈現一場特殊複活的方式:“拉撒路(Lazarus)站了出來,但他是第五位。”]。弗朗茨·卡夫卡(Franz Kafka)的笑話不是基於對秩序的期待,而是基於某些顛覆秩序的感受:譬如不合時宜的開場,或是過度延展的結局。他說,彌賽亞(Messiah)隻有在他不再需要的時候才會到來,不是在“最後一天”,而是在最後一天之後的第二天。他告訴馬克斯·布羅德(Max Brod),有時他覺得整個世界的存在,不過是上帝的一種糟糕的心情。布羅德問道:“那麽,在我們的世界之外還有希望嗎?”“有很多希望,”卡夫卡微笑著說,“那是為上帝準備的——無盡的希望——隻不過我們沒有罷了。”你很難讀懂他的表情,但如果進一步地思考這種微笑,或許可以幫助我們探索喜劇的救贖效果:在那些人們覺得自己無法逃避的東西之中,喜劇如何能夠汲取能量?約瑟夫·K.(Joseph K.)已經指出,人們當然可以將他的處境視作“一個笑話”。《審判》(The Trial, 1925)的第一段文字是這樣結束的:“如果這是一部喜劇,他會堅持演到最後。”但或許他演得實在太容易了,他太想在某處直接結束了(顯然,喜劇必須有一個結尾),以至於沒有履行塑造結尾的責任。布羅德回憶道,當卡夫卡向朋友們朗讀《審判》的第一章時,他笑得念不下去。又是這樣的情況:要說出這種笑聲的意義,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任務。但我們可以揣測笑聲的其中一個來源,或許K實在太過執拗地堅守、追求那些規則,這成了他陷入困境的一個基本前提。可以看一看後來的一段對話:“‘但這都是胡說八道。’‘何謂胡說八道?’K問道。‘你為什麽非得一直問呢?’穀物商暴躁地叫道。”K對於闡釋的渴望,似乎是一種分類層麵的錯誤,他在試圖探測、破譯那些寓言,但他本來應該關注其他的事物。
但是,這並不代表我們比K更聰明。喜劇常常提醒我們,我們自己也總在尋找意義和動機,但最終隻能徒勞地麵對一個裝滿困惑的世界。伍迪·艾倫——他本人就是一位尊崇、熱愛卡夫卡的讀者(“有一天,F突然莫名其妙地打破了自己的飲食習慣”)——在《愛與死》(Love and Death, 1975)的開場處哀歎,他將因為一項從未犯下的罪行被處決:“當然,所有的人類都坐在同一艘船上,沒錯吧?我們最終都會因為一項從未犯下的罪行被處決,不是嗎?”處理這種“終極”文本的方式,就是將它用作其他瑣碎材料的借口。“是”、“否”還是“有可能”?——在伍迪·艾倫的職業生涯中,這三種答案恰恰是邪惡版的“三位一體”,因為真實的立場總是捉摸不透:“毫無疑問,存在一個看不見的世界。問題在於,它離市中心有多遠,開到多晚?”“不僅找不到上帝,周末還得試著找個水管工。”“我一直在想有沒有來世,如果有的話,我能否在那裏換開二十塊的零錢?”
哲學家阿倫卡·祖潘齊茨(Alenka Zupan?i?)近來問道:“恰恰是喜劇與喜劇性的存在,讓我們最為清晰地意識到,人永遠不止是一個人。他的有限性被一種**所侵蝕,這種**恰恰無須符合人與人之有限性的尺度,難道不是嗎?……我們不僅不是無限的,我們甚至也不是有限的。”是的,事情可能確實有那麽糟糕,這些笑話似乎也知道這一點。無論有沒有來世,你都不能放棄那些主要乃至次要的**。天堂許下了很多承諾,但在喜劇的世界裏,人總是需要按照自己的形象來構思天堂。
在伍迪·艾倫的短劇《死神攤牌》(Death Knocks, 1968)中,他將手持鐮刀的死神帶到了地麵上,以此向英格瑪·伯格曼(Ingmar Bergman)的《第七封印》(The Seventh Seal,1957)致以詼諧的敬意:“(他大聲地喘著粗氣,結果被窗台絆倒,掉到了房間裏。)死神(這可是坐不改姓的死神):我的上帝啊,我差點把自己的脖子摔斷了。”在這場戲中,上帝可以出現在死神的腦海裏,這是恰當的,因為它在戲仿道成肉身的傳統故事。在這樣情境下,我們可以從無限的高度,俯瞰自己喜劇的那一麵,我們看到了一個永恒的真理,纏結在了喜劇的時間之中。俗話說“死神不等人”,但在這場戲裏,他得喘口氣才能繼續行進。我們在《愛與死》的結尾看到了這樣的一句話:“關鍵在於,不要將死亡看作一種終結,你得試著將它看作一種非常有效的、削減開支的方式。”許多喜劇都以類似的指令作為結尾。似乎好像有些事情結束了,但它命你不要將其看作“結束”。你可以將終點想象成某種立足點。或者在更好的情況下,所謂結束也可能被看作一場新的冒險。
與喜劇成婚
當然,你還可以實現其他虔誠的願望。長久以來,喜劇的想象力一直都在光顧另一個不同的結局:婚姻。莎士比亞的喜劇大量地使用著這種結局。譬如,在《仲夏夜之夢》中,帕克興高采烈地說道,幸福的結局比比皆是,“善始善終即是皆大歡喜”,他還說“有情人終成眷屬/不知煩惱為何物”。但是,我們需要對照《愛的徒勞》(Love's Labour's Lost)中的另一句台詞:“我們的求婚不會擁有經典的結局/有情人未必成眷屬,都要看天意。”拜倫(Biron)說道。費迪南德(Ferdinand)答道:“罷了吧,先生,再過一年零一天的時間/一切便走向結局。”拜倫並不滿意:“對於一出戲劇來說,這光陰的跨度也太過遙遠。”他的言下之意是,喜劇的結局需要經過精心的構思,也需要默許觀眾的知情權。埃裏克·本特利(Eric Bentley)提議,喜劇必須盡快結束,否則可能就會轉向悲劇,所以“幸福的結局總是具有諷刺意味”。或許諷刺並不一定意味著放棄幸福,但它至少要求我們反思,自己和他人究竟想從幸福中得到什麽。《一報還一報》(Measure for Measure, c.1603—1604)的結尾將這種情境推向了極致。婚姻一向是喜劇中永恒幸福的象征,而它卻讓我們思考這究竟是否合襯。瑪麗安娜(Mariana)請求著公爵:“我最仁慈的殿下/請您不要讓我的婚姻任人笑罵”,她表達了自己的恐懼,擔心自己無法滿足內心的願望。不過,這句台詞也指涉著另一種可能性,很多人認為安傑洛(Angelo)的命運要比死亡更糟。公爵為這對新人主持婚禮的時候,為瑪麗安娜說了最後一番話(“祝你快樂,瑪麗安娜”),而在此之前,安傑洛本人也坦陳道:“與仁慈相比,我更想要死亡。”
《一報還一報》展現了一些與以往的喜劇模式不同的東西,其中那種潛在的諷刺性,可謂喜劇遺產的重要組成部分:這種模式的結局不僅體現了願望的達成,還引發了更深入的思考,讓我們深究“願望”的本質。事實上,在許多喜劇中,“幸福的結局”也體現出某種有趣之處。在狄更斯(Dickens)的《匹克威克外傳》(Pickwick Papers, 1836—1837)中,結婚的消息是這樣傳達的:“‘結婚了!’波特(Pott)驚叫起來,他的情緒一時間極為激動。但他隨即便冷靜了下來,陰冷地笑了笑,用低沉的、複仇的語氣補充道:‘他這是活該!’”在基頓那部短片傑作《福爾摩斯二世》(Sherlock Jr., 1924)中,最後一個鏡頭同樣令人印象深刻。它的基調可能沒有《匹克威克外傳》的調子那麽陰暗,但也呈現出適當的灰度。在這個最後的畫麵之前,夏洛克(Sherlock)在影院放映室觀看的室內喜劇中發現了線索,最終找到了那個他夢寐以求的女孩(見圖17)。
在最後的影像裏,他在電影銀幕上看到了自己一直在追求的幸福(美滿的家庭、妻子和兩個孩子),但他卻報以困惑,一邊撓著頭,仿佛在說,“這就是我想要的東西嗎?”基頓也穿越了自己的銀幕和角色向我們發問:“那你呢?你想要什麽東西?”蕭伯納認為人生有兩大悲劇:“一種是失去內心渴望的東西,另一種則是得到它。”喜劇的結局往往可以感知到這種真相,所以它會試著呈現其他的欲望,以便為這些悲劇之外的可能性留出空間。
圖17 巴斯特·基頓,《福爾摩斯二世》
蕭伯納自己在創作《賣花女》(Pygmalion, 1912)的結尾時遇到的困難,集中、深化了這個關於終場與喜劇的核心問題:“滿足”究竟意味著什麽?它是一個目的地,還是一種副作用?在奧維德(Ovid)的作品裏,皮格馬利翁(Pygmalion)用象牙雕刻了伽拉忒亞(Galatea)的塑像,隨後便與她結婚。但在蕭伯納這部戲劇的結局裏,伊麗莎(Eliza)拒絕為希金斯(Higgins)做事,她故自出門的時候說了這麽一句台詞:“我無法想象,要是沒有我的話,你又會變成怎樣。”蕭伯納還為這部戲劇寫了一篇文章,質詢了許多假設伊麗莎還會回歸的論點。他還嘲笑了那些“仍然受困於‘幸福結局’的人,他們總想用這種套路搞砸所有的故事”。當然,最初的觀眾報告也宣稱“她最終同意回來”,後來的電影版本以及百老匯音樂劇《窈窕淑女》(My Fair Lady, 1956)中,也采用了這種相對溫和的版本。蕭伯納的另一版結局,為他的這部喜劇添加了一種更微妙的意味。在1920年那版上演於奧德烏奇劇院(Aldwych Theatre)的《賣花女》中,希金斯在望著伊麗莎離開的時候驚呼:“伽拉忒亞!”在一封寫給女演員的信中,蕭伯納為這個詞語添加了注釋:“(意為這尊雕像終於複活了)……這樣一來,他就說出了最後的一句話;你也會做同樣的事情。”這最後一句話足以證明,伊麗莎的複活並不等於回家安居。而在蕭伯納其中一版電影劇本的結局中,當希金斯被問起有何不妥的時候,他說:“沒有,沒什麽不妥的。這是個幸福的結局,也是個幸福的開始。”
無論在這個結局還是其他作品中,喜劇不會被看作目的本身,它是達成其他目的的一種手段。在這種模式裏,“幸福”被理解成一種暗示未竟事業的方式。評論家T. G. A. 納爾遜(T. G. A. Nelson)認為,“喜劇存在兩種相互矛盾的本質傾向,也就是大笑的衝動以及達成和諧的運動”。在他看來,這兩種趨勢在喜劇實踐中最顯著的表現,就是“向前移動的情節(一般通往婚姻)以及向後拉動的對話(嘲笑婚姻)之間存在的張力”。這種論點非常有幫助,但許多喜劇都找到了某種方法,能夠在同一個結局裏融合這兩種傾向。《賣花女》的最後時刻既洋溢著和諧,也充斥著笑聲:“希金斯:她要嫁給弗雷迪(Freddy)啦!哈哈!弗雷迪!弗雷迪!!哈哈哈哈哈哈!!!!!(戲劇結束時,他仍在放聲大笑。)”在蕭伯納那部《凡人與超人》(Man and Superman, 1903)中,也可以看到類似的情境。在這部戲劇結尾的時候,維奧萊特(Violet)將傑克·坦納(Jack Tanner)稱為誹謗婚姻的暴君。“安(Ann):別管她了,親愛的。你就繼續說吧。坦納:說吧!(眾人大笑)”在這樣的時刻大笑,其實也是某種嚐試,這個結局想要暫且擱置“和諧”的理想,對其一笑置之。人們已經看透了理想,而且發現它還不夠理想——但是,這並不意味著理想就不那麽受歡迎了。
在《米德爾馬契》(Middlemarch, 1871—1872)的結尾,喬治·艾略特(George Eliot)提醒著自己的讀者:“婚姻一直是許多敘事的目的地,但它其實仍然是一個偉大的開端。就如亞當(Adam)與夏娃(Eve)的故事,他們在伊甸園度過了蜜月,但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是在荒野的荊棘與薊叢間誕下的。”斯坦利·卡維爾(Stanley Cavell)把從《淑女伊芙》(The Lady Eve, 1941)到《亞當的肋骨》(Adam's Rib, 1949)的一係列影片,稱為好萊塢的“再婚喜劇”(comedies of remarriage),它們對這種敘事的目的地進行了頗為豐富、可觀的探索,仿佛讓我們看到了新的開端。許多這類電影都是從伊甸園以外的地方開始的,那裏的天堂似乎已經失落,但那對男女似乎仍然保持著可以對話的距離。問題不在於“他們是否會結婚?”而在於“他們是否會繼續離婚?”在《女友禮拜五》(His Girl Friday, 1940)中,沃爾特(Walter)對前妻希爾蒂(Hildy)說道,“我們之間有一樣東西是無法分割的”。卡維爾指出,如果婚姻意味著性與社會的結合,那麽它可能終究會讓人失望。這或許是因為,它無法在馴服性行為的同時又不讓它受挫。這些電影通過雙方共同的再婚意願,尋求著喜劇傳統中由來已久的另一種節奏,也就是從死亡中重生的欲望:“我們在婚姻本身的競技場裏發現或是恢複浪漫……將婚姻本身轉化為浪漫……讓我們能夠再度關注彼此、回憶開端,甚至想起對方還是陌生人時的樣子。”
回憶開端:這是許多喜劇結局所珍愛的體驗,它讓喜劇更像是一種希望而非承諾。在《費城故事》(The Philadelphia Story, 1940)的結尾,德克斯特(Dexter)想讓特蕾西(Tracy)再次與他結婚。她答道:“你確定嗎,德克斯特?”“一點也不,但我願意冒這個險,你願意嗎?”在這樣的時刻,喜劇的目標是比慰藉更複雜的東西。這種類型散發著大膽、冒險與自由的氣息。雖然它渴望婚姻和結局能夠提供穩定的安全感,但也希望那種浪漫的風險永遠不會結束。在《春閨風月》(The Awful Truth, 1937)的最後一場戲中,傑裏(Jerry)對露西(Lucy)的坦白非常精彩:“你還是像從前那樣,隻是我曾經是個傻瓜。好吧,我現在不傻了。隻要我改變了……你不覺得一切可以回到從前嗎,除了有些不同之外?”或許他們可以做到,他們也會做到。這裏提供的不是前瞻性,而是豐富性。這不完全是幸福,也包括了對幸福的想象。
圖18 霍華德·霍克斯,《育嬰奇譚》
霍華德·霍克斯在談及《育嬰奇譚》時狡黠地說,他呈現了一個“相對幸福的結局”。在最後一場戲中,蘇珊(Susan)向大衛(David)保證:“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這句話指涉的是霍克斯所用的形容詞(“幸福”)。但是,大衛的回答代表了他用的副詞(“相對”):“每次你這麽說,總會有些事情發生。”(見圖18)
亞當與夏娃似乎再次墮落,但事情又並非完全如此。越來越多的現代喜劇在設計結尾的時候,展現的不再是“一切都好”的大團圓,而是“一切(或許)將要好起來”的時刻。它預示著一種未知的未來,這種未來不再是“從此以後過上了幸福的生活”,而僅僅是“他們生活著”——僅此而已,可能還夾雜著隨之而來的希望。在謝裏丹的《醜聞學校》中,彼得·狄澤爾(Peter Teazle)爵士在結尾時對年輕的情侶們說道:“願你們像狄澤爾夫人和我一樣,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我也打算這麽做。”在這個典型的範例中,喜劇結尾是“倒數第二”的藝術。正因如此,它的最終時刻常常充斥著一種矛盾的感覺:雖然這場對話暫且停滯了下來,但我們仍然願意在作品結束之後繼續啟程。在伍迪·艾倫那部《曼哈頓》(Manhattan, 1979)的結局中,言辭與眼神的美妙交流,捕捉到了這種喜劇精神。比利·懷爾德(Billy Wilder)也在《桃色公寓》(The Apartment, 1960)裏把握著這種意味——巴德(Bud):“庫貝裏克(Kubelick)小姐,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我真的很愛慕你。”弗蘭(Fran)(微笑著):“閉嘴,發牌!”[4]《熱情似火》(Some Like it Hot, 1959)的結局甚至更加精彩:“奧斯古德(Osgood),我跟你實話實說吧。我們根本就沒法結婚。”“有何不可?”“我是個男人。”“好吧,沒有人是完美的。”
如果要為喜劇設定某種目標的話,這種“美中不足”可謂恰如其分,這種狀態既會讓你付出代價,也會為你帶來一些可能性。喜劇類型那些最為動人的終局,總是不斷地回歸這種模式。在《美麗心靈的永恒陽光》(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 2004)這部影片的最後時刻,克萊芒蒂娜(Clementine)和喬爾(Joel)直麵著重新開始的艱難:
克萊芒蒂娜:我不是一個概念,喬爾。我隻是個亂糟糟的女孩,隻想尋求自己內心的安寧。我並不完美。
喬爾:我現在看不出你身上有什麽我不喜歡的地方。
克萊芒蒂娜:但你終究會的。你會的。你會想到一些事情。我也會對你感到厭煩,覺得自己被困住了。我身上總會發生這樣的事。
喬爾:好吧。
克萊芒蒂娜(含淚大笑):好吧……好吧。
喬爾(笑中帶淚):好吧。
——查理·考夫曼(Charlie Kauffman),《美麗心靈的永恒陽光》
喬爾的“好吧”(Okay)介於讓步與反對之間,克萊芒蒂娜的“好吧”則關乎驚訝、懷疑與寬慰。他們共同的笑聲既是古而有之的歌謠,也是通向未來的開端。當他們發出笑聲的時候,貝克(Beck)的那版《人人都會懂得》(Everybody's Got to Learn Sometime)將這部影片推向了尾聲。歌名裏的“總有一天”正是喜劇結局的時點。它蘊含了一種很難重新開始的感覺,但我們也能在歌曲開頭的詞句中,找到重啟的時機:“改變你的看法,看看你的周圍。”這正是喜劇的天賦之一:它願意接受——然後展現——一些不同的東西。洛麗·穆爾在《樓梯口之門》(A Gate at the Stairs, 2009)中寫道:“正因如此,你才知道這是一部喜劇。喜劇的結局是其他一切事物的開始。”[5]
[1] 與下文的“歐寶”均為古希臘貨幣單位。
[2] 起源於巴伐利亞的一種複活節習俗。指的是牧師在講道的過程中,插入一些笑話式的內容,試圖用這種方式讓信徒體認道德。
[3] 此處指涉的是艾米莉·狄金森在南北戰爭時期寫給表姐妹的信件中的話語,其中包含了“歌聲飄過死亡的台階”(sang off charnel steps)一句。學者莉安·烏爾班諾維奇·馬塞蘭(Leigh-Anne Urbanowicz Marcellin)認為這裏的“關乎死亡”(charnel)一詞與戰爭時期的藏骸所(charnel house)有關。此處作者應是與上文對應,舉例說明用“無限的歌聲(藝術)”丈量“有限的死亡(生命)”。
[4] 此處的“閉嘴,發牌!”(Shut up and deal!)為一語雙關,“發牌”(deal)一詞也有“成交”之意。
[5] 作者在最後一章援引的洛麗·穆爾也是最初的“揭幕”一章中引語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