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難兄難弟
難兄指張善子,難弟卻不是指張大千,而是張家的老幺張君綬。
張善子比張大千大十七歲,排行第二,其實居長。用“長兄如父”這句成語,最足以說明張大千對張善子的感覺——敬愛之情,自不必言,但多少有些“憚之如嚴父”的成分在內。有時張大千受不得拘束,就會找個很自然的理由,避開“長兄”。張大千一生好遊名山,獨獨未到匡廬[1],據說他有一次遊廬山的機會,但因張善子與諸遺老正在廬山,特意回避。
如果此說屬實,其事當在民國十八年至十九年,曾農髯去世以前。那時陳散原方在廬山構築鬆門別墅,山居經年而訪客不絕,其中亦頗多書畫家。《散原精舍詩別集》有《徐悲鴻畫師來遊牯嶺,戲贈一詩》及《題陸丹林時賢書畫集》等詩題。徐悲鴻於民國十六年回國後,先任中央大學藝術係教授,十八年轉任北平藝術學院院長,當時因為參加第一屆全國美術展覽會展出品的審查事宜而南下。張大千亦是審查委員之一,與徐悲鴻同在南京。張大千曾在侍坐師門時,見過陳散原,而且對散原長子陳師曾的藝事一向傾服。如果張大千能有與徐悲鴻結伴一識廬山真麵目的機會,應該是絕不會放棄的。
張善子對張大千的一生,自然有非常重要的影響,但這影響,有關藝事方麵者少,屬於性情方麵者多。那麽,張善子是怎麽樣一個人呢?他的是非感很強烈,有魄力,有自信,喜歡冒險,而且常有不足之感,希望自我超越。還有,名心甚盛。張大千曾談到張善子在民國五年,開黃克強、蔡鬆坡追悼會時,所送的挽聯,上聯失記,下聯是:“吾亦無名下士,半生奔走,世上焉知我是誰?”由這牢落不平之氣中,不難想象張善子亟望成名的心態。
因此,張善子常喜歡做些驚世駭俗的舉動,譬如飼虎。若說為了專門畫虎就得養一隻老虎在家,觀察它的各種姿態,那麽,專門畫龍,又怎麽辦?而且將老虎馴養成狸貓那樣,又從何而識大王之雄風,懍山君之威名?說一句稍嫌刻薄的話,此不過炫人耳目,成其畫虎專家之名而已。
其實,“三代以下唯恐不好名”,無足為非。而且,作為一個職業畫家,“沽名”亦是必要的。除此以外,張善子實在是個很可敬的人,尤其是他在抗戰時期所表現的愛國情操,真值得幾十年後由何敬帥為他的“百歲誕辰紀念展覽會”揭幕。
張善子畫的虎,因人因時,觀點不同而有各種象征的意義,而以對日抗戰,代表全民奮起的“怒吼”之虎為最善。張善子筆下的老虎,到此才算修成正果。
談張善子畫虎,都要談他的《十二金釵圖》。近數年我讀過好幾篇此一類的文章,結果產生一個疑問:張善子到底畫過幾套《十二金釵圖》?
細參之下,發現他至少畫過三套。這要從曾農髯所作的一篇《張善孖小傳》談起。張氏三兄弟列入曾氏門牆的次序是由幼而長,老十張君綬最早,其次為老八張大千,複次為老二張善子。但他即令殿後,亦絕不會超過民國十五年。曾農髯的這篇《張善孖小傳》,雖未具年月,但玩味文氣,應作於張善子拜門以前。原文第一段是:“張澤字善孖,一字善耔,蜀之內江人。好畫虎,髯因稱之曰‘虎癡’,門人季爰之兄也。髯居上海之三歲,季爰居門下,一日,持善孖所為《十二金釵圖》乞題,髯曰:‘向不喜為閨閣綺麗之辭。’季曰:‘虎耳!’大驚展示,果十二虎。”
這裏可以很明顯地看出來,說“門人季爰之兄”,即表示張善子並非門人;說“季爰居門下”,即表示善子未居門下。而且,如已拜門,則門生求老師題畫,為常有之事,亦不必假手胞弟。
此外有一點,亦可看出曾農髯作此文的年份甚早,故猶用“善孖”之名——張善孖改為善子,已在聲名遠播南天之後。因為廣東話中的“孖”字另有讀音,所以改義同於孳的孖為子。不過作此文亦不能早於民國十二年,視文末有“君綬前以憤時蹈海”之語可知,張君綬蹈海是在民國十一年。
這是張善子所畫的,也就是曾農髯所題的第一套《十二金釵圖》。第二套題的是:“虎癡寫《十二金釵圖》,老髯曰:‘今日金釵之流,其害非關一人之性命也。’蓋甚於虎矣。噫!”款署“庚午四月,七十髯叟題”。庚午為民國十九年,其年秋,曾農髯下世,陳散原曾有挽詩,題作《哭曾農髯》。散原精舍詩用編年體,下一題為《中秋夕山居看月》,可知曾農髯歿於中秋前不久。
第三套情況就複雜了,時間有甲戌(民國二十三年)、乙亥(民國二十四年),地點有蘇州網師園、北平頤和園。楊隆生所作《張善子先生百年誕辰紀念及其題畫詩》一文中說:“民國二十三年,張善子張大千昆仲,在北平頤和園聽鸝館,以虎為題,集《西廂記》中十二名句,畫了十二幅虎,當時轟動全國。可惜這十二幅名畫,已經失散,現在僅知道香港收藏家定齋主人,擁有數幅。”楊隆生並刊出他所知的六幅如下:
側麵上山之虎,題曰:“怎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
虎伏山坡,題曰:“羞答答不肯把頭抬。”
出穀下山之虎,題曰:“躡著腳步兒行。”
鬆林中睜大眼之虎,題曰:“驀然見五百年風流孽冤。”
登山白虎,題曰:“可喜龐兒淺淡妝,穿一套縞素衣裳。”
麵壁之虎,題曰:“咍!怎不回過臉兒來?”
麵壁之虎,當是最後一幅——由第二次題款可知。第一次題款,在西廂曲文下注明:“大千補景,善子畫虎,時甲戌秋,於頤和園之聽鸝館。”第二次款題於左方,大字是一首七絕:“獨對良辰景物侵,茱萸遍插少年心。懸知玉女峰頭月,照汝騎驢過華陰。”此詩“華”字失粘;小字記明緣起:“乙亥九日,憶大千華山,適十二金釵圖裝成,附題於此。虎癡。”附題必在結束之處,故知麵壁之虎為最後一幅。
如上題記,可知第三套十二金釵圖,由張氏兄弟在北平頤和園合作,時為民國二十三年秋天。第二年重陽日,在蘇州裝裱完成,其時張大千正重遊華山。
但張大千的朋友容天圻所記又不同,他說:“筆者嚐見善子與大千在吳門合作的畫虎十二幅,由善子畫虎,大千補景,善子自題曰:‘無憀南郭,索讀西廂,慨世局之滄桑,學曼倩之善謔,公牛哀七日而變封,使君一旦成形,人獸何分?莊諧雜引,本如來三十二變相,圖僧孺十二金釵,藉實甫之豔詞,為山君之腳注,抑有識者謂我非乎?乙亥秋,蜀中張善子寫並題。’”楊隆生文中亦有這段記載,並具體說明,此“自題”是題在“怎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上。
這裏問題就來了,“寫並題”與“憶大千華山”的補題不同,明明是說“寫”於“乙亥秋”,則非前一年畫於北平的第三套,而應該是第四套。
至於題記做何解,自慚腹儉,不知所雲。如“公牛哀七日而變封”,公牛複姓,為齊公子牛之後,公牛哀亦有其人,但何謂“七日而變封”,則尚待考。[2]頗疑耳食之言,傳聞有誤,如“索讀西廂”之“索”,或為“素”字之誤,“素讀西廂”誤作“索讀西廂”就難索解了。
不過“乙亥秋”“寫並題”則絕無錯誤,而且“臨去秋波那一轉”以題詞含義而言,亦很可能是最後一幅。總之,這一幅十二金釵圖,並非前一年在頤和園聽鸝館中所畫的十二幅之一,可以斷言。後者已經“裝成”,而前者剛剛“畫成”,說不定還要等張大千倦遊歸來,替他補了景才算完成。
因此,關於張善子的十二金釵圖的情況,可以做如下的推測:
一、十二金釵圖由於題材新穎,以及“虎癡”養虎所打出去的“知名度”,問津者必不乏人。在曾農髯生前,已經賣出去兩套,價錢當然不會便宜。而買主很可能是在南洋發了大財的僑商,如胡文虎之流。
二、民國二十三年秋,在北平畫成第三套,攜回網師園,由專用的裱工裝池。張善子則又畫成了第四套,如仍為兄弟合作,則此第四套,當是有虎無山。
三、元朝的雜劇,大都為一本或兩本,唯獨王實甫的《西廂記》則有五本之多。相傳王實甫原隻打算寫四本:“張君瑞巧做東床婿,法本師主持南禪地,老夫人開宴北堂春,崔鶯鶯待月西廂記”,合而為東南西北。哪知作曲至“碧雲天,黃葉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才盡思竭,踣地暴死(想來下麵是要湊個“東”字)。以下由關漢卿所續,不知如何收場,因而又加一本。這五本《西廂記》中,麗詞豔語,不知凡幾。張善子的十二金釵圖,可能不止用了十二句,每一套都有或多或少的變化。
四、在民國二十三四年時,張大千的聲譽正盛,據樂恕人說,他於民國二十五年在北平采訪張大千畫展盛況時,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是,一幅畫標價五百元,而猶有複訂者。是則十二金釵圖合張氏昆仲兩人的聲名,定價至少也要五千元一套,在當時這不是小數目,可能無法整套賣出,因而化整為零分售。這或者就是現在隻存數幅,而未見有整套流傳於畫市的原因。早年出售的兩套,如所猜測的,由南洋富商購藏,則或已毀於太平洋戰爭之中,亦未可知。
比擬百獸之王的虎為十二金釵,此虎自然是雌老虎,張善子最初的創意,當是想畫虎的各種姿態,而以崔鶯鶯的各種表情做譬喻。但第一套畫成,請曾農髯品題時,正當內戰方酣,皖直奉三係軍閥,此來彼去,**地方無寧日,因而曾農髯在題記中說:“善孖其善以畫諷世者歟?去歲來滬,攜其平日所畫虎,大者丈餘,小或數尺,或寫群虎爭食,喻當頭賢者;或寫犬而蒙以虎皮,喻賢者中之又賢者。嗟乎張生,何諷世之深耶?”這是由“苛政猛於虎”這句話衍化出來的憤世之言,罵軍閥罵得很深刻。
接下來是張善子自己的話。曾農髯說:“然予觀古來畫虎者,每多類犬,寫生家又但能傳其皮相,不能虎之天性,君操何術至此?善孖曰:‘予因畫虎,遂豢虎有年矣。虎性貪,利得肉,予每以肥豚大方飼之,待其飽,然後弛其鐵繩,縱之大壑,須臾風生,若怒若醉,長嘯奔舞,山穀異勢。及其饑,複置肥豚柙中,虎且搖尾而前,若敬主人者。’”這是寓言,不必有其事。張善子亦是罵軍閥,不過所罵的是他家鄉的軍閥——四川軍閥——多有這種“饑來趨附,飽則遠揚”的作風。
第二套十二金釵圖,曾農髯題曰:“今日金釵之流,其害非關一人之性命也。蓋甚於虎矣。”此玩味語氣,似乎是罵上海的交際花。
抗戰爆發,全民抗日,以張善子的性格,自是最興奮不過的一件事。他以丈匹素帛,合為巨幅,照他站在畫前攝影的比例來看,足足有兩個人高;寬則加倍有餘,除壁畫以外,從未見過這麽大的畫。
畫上是十八頭猛虎,奔趨向前,據說十八頭猛虎代表傳統上的十八行省。畫上左上角是鬥大的字,題曰:“怒吼吧中國。”款署:“蜀人虎癡張善子寫於大風堂。”右下角又用較小的字題曰:“雄大王風,一致怒吼,威撼河山,勢吞小醜。”鈐“大風堂”白文腰圓大印一。這幅畫在大後方展出時,對於民心士氣的激勵,確實產生了很大的作用。
張善子在那時期所作的畫,多是有益世道人心之作。在郎溪時,他畫過《四維八德圖》。早在民國二十二年時,畫過一幅工筆的文天祥立像,上方以小楷記敘了文天祥的生平,頂端有蔣公親筆所題“正氣凜然”四大字。
張善子歿於民國二十九年深秋。他在下世前的一段歲月活得生氣勃勃,值得後人紀念的,亦就是這兩三年。他由皖南而漢口,由漢口而宜昌,由宜昌而重慶,民國二十七年冬季,遵母氏遺命,在重慶皈依天主教,受洗禮;民國二十八年一月隨於斌主教遠赴歐美,從事爭取支持我長期抗戰的國民外交工作。
此行曆時幾將一年又九個月,張善子無論對國家、對個人都獲致了很好的成就,據《大成雜誌》發行人沈葦窗在張善子百歲誕辰紀念文中說:“(張善子)首抵法國,以隨帶畫幅展出,法國總統賴勃倫[3]亦親臨觀賞。二十八年四月,抵紐約,與於斌主教分赴各大學演講,闡明東方藝術,發揮我國抗戰的神聖使命,聽者動容。同時舉行畫展,為我國難同胞賑濟募款達美金二十餘萬元,悉數匯返國內,傾動朝野。”
七月間英、美發起“中國周”擴大援華,美國國務院宣布:美日兩國一九一一年所訂商務通航條約[4],將於一九四〇年一月二十六日失效。張善子為感謝其賢明措施,“特地繪虎以贈羅斯福總統及赫爾國務卿。至今善子先生所繪之虎,仍完好地保存在白宮內。羅斯福夫人屢次邀請善子先生赴白宮參加茶會。紐約福坦莫大學特以榮譽法學博士學位,贈善子先生,紐約美術專門學校也請善子先生擔任名譽教授,可謂實至名歸”。
張大千亦曾幾次跟朋友談到張善子此行所獲的榮譽,說:“他在紐約還有一件大出風頭的事。由紐約美術學院,選出三位標準的西洋美人,看長袍大褂、美髯飄飄的中國畫家作畫。這張照片,報章爭相刊載。”又說,“我二家兄信奉天主教,在他訪美期間,曾接受美國紐約福坦莫大學名譽法學博士。我當年不了解,何以會被頒贈法學博士?他從來不懂法律。後來才知道,這是大學為了表示特別尊崇的意思,教皇就是福坦莫的法學博士,如以名譽法學博士頒贈,就是最大的榮幸。”
張善子於民國二十九年到台,道經香港時,舉行畫展。香港《大公報》特於九月二十九日為他出特刊,並印出了許多他在國外為國宣勞的照片。葉恭綽贈詩兩首雲:“越海橫擔道義歸,歐風美雨墨痕圍。山君貌出形如許,神筆寧勞上將揮。”“顧影休慚畫不成,高談猶許氣縱橫。負嵎出柙卻休問,同祝人間老複丁。”
這兩首七絕,詩意晦澀,不甚可曉。用典恐有別解,如“神筆”“上將”,莫知所喻。“複丁”似出於清朝一部專為旗人服官曉習漢文公牘用語的教科書《六部成語》,“複丁”為“複回丁口”的簡略,屬於戶部一門,其注釋為:“遭亂荒逃散之丁口,事定複回原處者也。”則此“複丁”,或指張善子,或泛指戰亂流離、複回故鄉的難民,皆可通。
由於思鄉念切,張善子不等香港的畫展結束,便即飛回重慶。他曾電約在成都的張大千,至渝相會。其時張大千的敦煌之行已安排就緒,當時預計在敦煌的工作不會太久,所以張大千複電說三個月就回來。張大千沒有去重慶,而按預定計劃,首途至廣元。
廣元在成都東北,已過劍閣,出朝天關,而入陝西漢中府境界。縣北十裏,嘉陵江東岸,石崖蜿蜒,其形如門,是棧道遺址。沿崖鑿石為佛,名為“千佛岩”。當地一個銀行經理招待張大千細看千佛岩的石刻,哪知住不到兩天,接到重慶來的電報,說張善子已病歿於歌樂山寬仁醫院。他是因為積勞而患痢疾,引起糖尿病的並發症,大後方物資缺乏,醫藥尤苦不足,連鹽水針都沒有,以致年未滿花甲的張善子竟至無救。
這是張大千的平生恨事之一。他奔喪重慶,料理完了胞兄的後事,回青城山暫住。於役敦煌,延至第二年三月間方始成行。
有人說,張善子之死,對張大千來說,未嚐不是促使他在敦煌麵壁下苦功的精神動力之一,因為唯有勤奮工作,才可衝淡悲思。張大千篤於手足之情,當年愛弟之死,同樣亦是逼著他拚命讀書作畫,以為感情逃避的一種自我鞭策的力量。
張家的老幺君綬在曾農髯門下,是最得寵愛、被視之如子的一個學生。曾農髯寫字都在樓上,門下非得他的準許,不準隨侍旁觀,隻有張君綬是例外,“登堂入室”,毫無限製。但民國十一年,張君綬以十九歲的青年,竟在自天津到上海的旅途中蹈海而死。同時赴水的還有一個比他大二十歲的有夫之婦,名叫狄文宇,她的丈夫是當時的名記者戈公振。狄文宇與張君綬之間的關係,非常微妙,因此,同時跳船自盡,是不是相約殉情的一雙同命鴛鴦,成了一個難解的謎。
張大千說張君綬與狄文宇都是傷心人別有懷抱,但不認為他們是殉情。至於張君綬的感情生活不如意,張大千是非常同情的。
張君綬的傷心之事,正就是為了那時很流行的一句話——“吃人的舊禮教。”張君綬從小就定了親,是他母親做的主,對象是他家塾中蔣老師的女兒。那蔣小姐從小隨父住在張家,以後張君綬隨兄赴滬求學,蔣老師辭館回資陽老家,蔣小姐則由張老太太做主,送到自流井一家學校念書。蔣小姐寒暑假不回資陽而回內江,這情形跟童養媳無異,隻等兩小成年,擇吉圓房了。
但是,張君綬從來就沒有喜歡過這個青梅竹馬的師妹,因為她有天花殘疾,而且自幼喪母失教,凡是閨閣中應該學習的技藝,什麽都不會。有一次張老太太收到一樣很時髦也很貴重的禮物,是一對外國貨的繡花枕頭,張老太太便給了蔣小姐,意思是嫁妝之一,到洞房花燭時才用。哪知蔣小姐不能體會其中的深意,當時就拿來用了,而且不知愛惜,新枕頭套上很快地沾染了頭油汙漬。張老太太發現了,頗為不悅。川南的習俗,女子未嫁之前都要繡好些枕頭,備出閣之後,分贈親友之用,所以張老太太便數落這個準兒媳,自己不會繡,隻會糟蹋東西。
又有一次,張老太太請一個親戚女眷為她梳頭,恰巧為張善子所見,他便問母親:何以不叫未婚兒媳服勞,要麻煩客人?張老太太說:“她是洋學生,哪裏會梳頭?”張善子便即表示:不會也要教她學。
蔣小姐當時是在裏屋,將這些話聽得清清楚楚。兩件事加在一起,她認為“婆婆”與“大伯”都嫌疑她,未婚夫亦從未有過好感,越想越不是味道,一時想不開,留下遺書,尋了短見。
蔣小姐如果死了,也許張君綬可以不死。張大千說:“她選擇的自殺方式,(是)跳我們後院的水池,但那水池隻有一尺多深的水,哪裏淹得死人。隻有驚擾。當然被救起來了,遺書滿紙怨言。這件事大傷君綬的心,他生氣地認為如此未婚妻,又醜又不賢,還要鬧脾氣尋死!從此他連話都不與她交談。”
這是一個傷心人。另外一個傷心人就是狄文宇。張大千說她比張君綬“大十幾二十歲”,這話不甚確實。根據高拜石《戈公振為情憔悴》一文中所記來推算,她比張君綬隻大八歲。張君綬在與狄文宇認識以前,既不願與蔣小姐結婚,又不敢公然違背母命,一度學張大千的樣,想遁入空門以求解脫。張大千費了好幾個月的工夫,才把他從普陀找了回來。當然,這件事是瞞著張老太太的。
這應該是民國十年上半年的事。前一年的春夏之交,張大千在杭州為張善子所獲,“押解”回川時,張君綬亦隨兩兄同行。張大千娶元配時,張善子同日續弦,迎娶內江糖商黃家的小姐為他的第二任太太。這一來,就該輪到張君綬完婚了,隻要辦了這一場喜事,張老太太便如西漢向子平[5]那樣,心願皆了,所以張君綬所受的壓力,可想而知。這年暑假,雖因蔣小姐自殺遇救事件,他暫時可以不談“圓房”,但壓力仍在。年底隨兄返裏,張君綬甚至不回家而住廟,並曾向他“八哥”表示想出家。所以他年後複回上海,忽然失蹤,張大千心知須向名山古刹去尋愛弟的蹤跡。
這以後便要談狄文宇了,而又需略微先介紹戈公振。他本名紹發,字春霆,江蘇東台人。東台雖為斥鹵之地,但清初出過大詩人吳嘉紀,所以文風不弱。戈公振家雖寒素,卻能力學;二十二歲便在家鄉一家報館操筆政。兩年後他由東台到上海,為有正書局及時報的老板狄平子所賞識。清末民初的名報人甚多,但實務以外兼講報學的,卻隻有戈公振一個人。
戈公振生於光緒十六年,據高拜石記述:“他在二十歲時,早就在鄉間娶了一個小女子為妻。這女人長得相當美,聰明活潑,隻是太早結婚,十四歲便為人婦,因而識字無多。公振任職時報時,把她從家鄉裏接了出來,同居在上海。(她)那時還沒有孩子,報館工作又多在晚間上班,公振怕她寂寞,便慫恿她進夜校讀書,從補習小學課程起,而正式中學畢業,居然竿頭日進,越讀越有興趣,北京某大學校在滬招生,也給她考上了。公振平日把她當作小妹妹一般,憐愛之極,見她要北上升學,便把平日縮衣節食所積,送她前往進修。”這個“小女子”,毫無疑義地便是狄文宇。她十四歲嫁二十歲的戈公振,則出生於光緒二十二年,張君綬生在光緒三十年,我說狄文宇隻比他大八歲,就是這樣推算而來的。
所謂“北京某大學校”,就是鼎鼎大名的“北大”。張大千說,朋友都稱狄文宇為狄大姊,“北大的學生,也是報界中人戈公振的太太,夫妻感情不好,時常吵鬧,又愛哭。這位狄大姐哭鬧起來,什麽人都勸不好,唯獨聽君綬的勸。”
何以戈公振“夫妻感情不好”?張君綬如何得識“狄大姐”,以及何以“唯獨她聽君綬的勸”?張大千語焉不詳,自是為親者諱,仍需從高拜石的記載中,去尋求答案。
高拜石寫道:“時在民國十年秋末,那時北方學界正在‘變’的時候,文章詩歌要變,婚姻家庭要變,成了一股旋風,男女社交更不用說了。這小女人單身在這旋風中,不甘守舊之譏,自命前進,不久竟然和一個小白臉的同學,由戀愛而在公寓裏同居起來,公振按時匯去的錢,也正好供給了他們雙宿雙飛的生活費用。到第二年暑假時,她回來了,公振熱情地歡迎她,而她則神情落寞,不像久別重逢的夫婦。晚間,拒絕和丈夫同衾,並坦白告訴他,決心要和他離婚,並自承她已另外覓得了愛侶。公振在驚愣中,用眼淚來向她懇談,自言他是世界上最愛她的人,願意原諒她過去的一切,又擔心她離開之後可能會受騙、會墮落。但任憑如何勸說,一片肫誠,卻打不動她已決的心。”
狄文宇與張君綬的相戀,是毫無疑問的,但與**浪子的瓦合有別。其時正當五四以後,年輕一代的思想空前混亂,各式各樣的主義,經由新文藝活動,毫無選擇地被介紹到中國。諸如福祿貝爾的自然主義、王爾德的唯美主義、馬立涅脫的未來主義、梅特林的象征主義、易卜生的新浪漫主義、法朗士的新古典主義、歌德的新人文主義、辛約勒脫的新象征主義等,這一股洶湧澎湃的新思潮的激**,推動青年們去衝破舊的樊籬,而首當其衝的是舊婚姻製度。年輕一代所追求的是放縱的自由,因而很容易陷溺於奔放的愛河之中。
當時有兩個很有名的新文藝團體,一個是“文學研究會”,一個是“創造社”。後者的影響、力量更大。創造社兩大將,郭沫若譯《少年維特之煩惱》,鬱達夫著《沉淪》,不知道在多少青年的內心中,激起了無法自製的波瀾。鬱達夫在《沉淪》自序中說,他是“描寫病的青年的心理,也可以說是青年憂鬱病的解剖。裏邊也帶敘述時代人的苦悶,便是性的要求與靈肉的衝突”,又說“我們要求的就是愛情,若有一個美人,能理解我的苦楚,她要我死,我也肯的。若有一個婦人,無論她是美是醜,能真心真意地愛我,我也願意為她死的”。張君綬就是這樣一個“病的青年”。
張君綬與狄文宇是否是同學,尚待考證,但他們的相戀,似乎開始於上海。不過民國十一年上半年,在北平同居,可由張大千的話證實。他說:“有一次在上海,兩夫婦又吵,戈太太就鬧著要回北京,當時都是年底了,戈公振就勸太太過了年再去。怎麽勸都不成,甚至帶了孩子跪下求她都不答應。這位太太過去已經尋死過三次,脾氣真是大,戈公振拿她沒辦法,最後還是君綬來勸她。君綬說他也要去北京,但要過了年,正月初二動身,狄大姊才應承過了年同他一道去。”
這不是私奔,由高拜石所引,戈公振隨後寄給狄文宇的一封信,可以證明他已同意離婚,而且也知道她與張君綬的關係。這封信中說:“據汝所說汝等之結合基於愛情,吾敬為汝祝。惟後事茫茫,未可逆料,倘有需吾之處,請隨時見告。且汝之重來歸吾,尤吾所日夜盼禱者也。”戈公振也真算得多情而癡心了。
張君綬與狄文宇之相約蹈海,就因為他們無法結合之故,張大千對這一層,有意隱諱,但也透露了若幹真相。他說:“到了北京,戈太太還是哭,她是存心不想活的了,究竟是什麽事痛不欲生,外人也不知道。”很明白的,狄文宇下堂求去,所願已遂,但張君綬卻無法娶她。以張君綬的胞兄、師長、朋友對他的評價來看,張君綬絕非始亂終棄的張君瑞[6],他之不能與狄文宇名正言順地結合,當然是家庭反對之故。張大千說:“這兩個都是傷心人別有懷抱,厭倦人生的想法倒是一樣的,在船行途中大概愈談愈窄,竟然就約同跳海了。”所謂“愈談愈窄”,意在言外,即指他們的姻緣路是一條死胡同。
張君綬與狄文宇殉情的經過,據張大千追敘是如此:“船從天津到達煙台後,船上人叫門不開,破門而入,隻見艙房的兩個行李卷放得整整齊齊,每個行李卷上都留有信。我弟弟寫了兩封,一封給船長,一封給朋友,遺書說:‘我同狄大姐同時自殺,但是我們各有各的事,各有各的煩惱,如果被人疑惑我們做了什麽不對的事,也沒有關係了。自求解脫,隻希望人們把我忘記。至於我的遺物十幾個箱子,請交給我的八哥大千。’”
這裏有一個很明顯的跡象,張君綬與狄文宇在船上亦是雙宿雙飛。一間艙房,兩卷行李,便是證據。他們死得很從容,見得其誌早決。張君綬的遺書中,亦無半句哀怨之語,視死真有“浩然如遠遊之還鄉”之概,實在難得。
至於“但是我們各有各的事,各有各的煩惱,如果被人疑惑我們做了什麽不對的事,也沒有什麽關係了”,這段話要分成兩回來看,前麵的一句,是為了兩家的麵子,故意否認;後麵一句是變相地說明他們的“同時自殺”,並非偶然。這樣的一種說法,可能是從雍正禦製《大義覺迷錄》中學來的。
此一雍正七年九月頒布天下,及於僻壤,並令學宮各貯一冊,以備士子觀覽,而在乾隆即位以後,複又收回銷毀的《大義覺迷錄》,主要的內容是清世宗自辯其為天下所指摘的“謀父”“逼母”“弑兄”“屠弟”四大罪款。而他於“屠弟”一款下自言:“隻此一事,天下後世自有公論,朕不辯亦不受也。”孟心史[7]謂:“夫不辯是否即受,論者可自得之。”
張君綬的“如果被疑惑,亦沒有關係”的說法,命意亦複如此,事實上是承認了,但表麵上不能不否認而已。
張君綬與狄文宇的故事,悱惻動人,若與徐誌摩、陸小曼相較,境界懸殊。陸小曼初嫁學軍事的留學生王賡,結婚時徐誌摩為儐相,他未幾開始追求“新娘”。於是陸王仳離而徐誌摩停妻再娶,且由梁任公為之證婚。
婚後,徐誌摩移家上海,陸小曼染上了嗜好,而在鴉片煙榻上與推拿名醫翁瑞午談戀愛,徐誌摩亦公然追求一個話劇明星。就這樣一盤混賬,而徐誌摩與陸小曼卻被視作新才子佳人的典型,試問何處去說是非?
不過話說回來,張君綬之死,至少在他最親近的人是非常同情與痛惜的。其時張大千不在上海,遺物便送到曾農髯家。張大千趕回上海,開箱檢視,內有遺書一封,自稱不孝,不能遵從母命與一個不喜歡的女人結婚,所以決心自殺。遺物中有一幅畫,曾農髯掩麵登樓,寫了一張字條交聽差轉示張大千:“餘不忍見君綬遺物。”
那幅畫是山水,仔細辨認,畫中景致正是煙台,奇峰壁立,崖下一座廟宇,便是老君廟。曾農髯在畫幅之右題五言詩一首:“一紙已足傳,二十年成一世。白頭老親在,知君心未死。”詩下有跋:“君綬有慧根,從予學書篆草,已臻神妙。父母以季子,愛憐更甚諸兄,友善季爰,尤形影不離,其蹈海何謂耶?然幼時喜依寺僧,及來滬,複逃之普陀,季爰數月訪得之。豈真大覺耶?”題字中有錯漏更改了兩處,可以想見此老下筆之難。
畫幅之左,為張大千所稱作大師兄的胡小石所題,是一首七絕:“揩眼峻嶒何處山,死生隔紙已漫漫。秋燈溫夢蟲相語,認汝天風海水寒。”下款為“壬戌中元後三日題君綬遺墨”。壬戌是民國十一年。
此畫最初題識者,隻曾農髯、胡小石師弟。胡詩指出死之時“秋燈溫夢蟲相語”,死之地“認汝天風海水寒”,亦不言死因。民國十八年己巳,複有多人加題,亦複如此,隻惜其死,不言其他。其中隻黃賓虹所題,是對張君綬的藝事的評價:“文衡山令嗣彭、嘉,均享天年,惟台早逝。餘曩曾睹其畫,超超不減諸兄,今觀君綬筆,可信其不朽矣。”將張君綬譬諸文征明早死之子文台,是很適當的比擬。
[1] 即江西廬山,相傳殷周之際有匡俗兄弟七人結廬於此,故名。
[2] 按:這句話因斷句有誤才導致不可解,應作“公牛哀七日而變,封使君一旦成形,人獸何分?”。“公牛哀”典出《淮南子·俶真訓》,講的是一個叫公牛哀的人患有“轉病”,七天後變成了老虎,他的哥哥來看望他的時候,這隻公牛哀所化的老虎將其咬死。“封使君”則典出《太平禦覽》,講一個名叫封邵的太守變成了老虎,捕食百姓,百姓呼喊“封使君”,老虎就離開了。“封使君”後成為虎的代稱。
[3] 指法蘭西第三共和國最後一位總統阿爾貝·勒布倫。
[4] 指《日美通商航海條約》。
[5] 指西漢的向長在安排完兒女的婚事後,斷絕了與家庭的來往,囑咐“當如我死也”的事跡。
[6] 即《鶯鶯傳》裏的張生。
[7] 晚清著名史學家孟森,字蓴孫,號心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