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影響張大千藝事的朋友

張大千愛朋友,是他好熱鬧的性情使然。真正能讓他心悅誠服,並且能在藝術上影響他的並不多。其中之一是葉恭綽[1]。

民國十七年教育部籌劃舉行全國第一次美術展覽,張大千應聘擔任審查委員,與葉恭綽共事,因而訂交。葉恭綽比張大千年長十九歲,張以“丈人行尊之”,誼在師友之間。張大千對葉恭綽的“風義”,亦確有令人心折之處。張大千在《葉遐庵先生書畫選集序》中,談到祖傳《王右軍曹娥碑》珠還合浦的故事,可見一斑。

這個故事,要從民國十幾年間上海所流行的“打詩謎”談起。詩謎又稱“詩龍”,取畫龍點睛之意,方法是用古詩一句——大多為七言——中缺一字,另刊五字,任人猜射、博彩,射中一賠三。如“王侯第宅○新主”,下列“皆、半、都、多、移”五字,原句為“王侯第宅皆新主”,及至揭曉,則為平仄不調的“半”或“都”,射者當然要請教:杜甫的《秋興》何以有了變化?主事者便須“對證古本”,這個古本當然出於偽造,名之為“梅花古本”。所以打詩謎,說穿了跟搖攤[2]一樣。不過,也確有杜撰勝於原作,也就是改古人的詩改得好的,能使負者心服。

打詩謎最先隻出現在半淞園之類的園林中,以佐遊興,後來新世界、大世界等等大眾娛樂場所,亦設有詩謎攤,全盛時期有一百餘攤之多。詩謎稱為“條子”,今年八十歲的詩人盧大方當時外號“條子小盧”,他就是張大千打詩謎的朋友。

詩謎博彩,先是用香煙,猶存雅道。以後進出都以現金,而且還有脫離娛樂場所獨立經營的,名為“詩社”,其輸贏巨萬,終為公共租界、法租界的巡捕房所禁止。於是打詩謎轉入縉紳之家,與麻將、撲克等量齊觀,入局者輪莊,每人出謎十條,請專人製謎,酬勞極豐。當然也有專門設局,與抽頭聚賭,毫無分別的場麵。

當時有個聞人江夢花,在孟德蘭路[3]設有這樣一個場子。江夢花號紫塵,行四,梨園行提起“江四爺”無不買賬。因為他是此道的內行,上海凡有大堂會,都得央請“江四爺”來“提調”。江紫塵在前清是個捐班的小官,當過兩江總督的“文巡捕”,此即所謂“材官”,也就是後來的“副官”,總督出入相隨,因而認識了許多在上海當寓公的遺老,做了他們的一名高等“清客”。

陳定山《春申舊聞》記“陳夔龍過生日”雲:“陳夔龍做生日每年一度,必由江四爺子誠來提調。子誠是萬平、一平的老太爺,他和我是中表兄弟,住在金神父路[4]一條馬路上,時常見麵。他不但戲通,鑒賞書畫也是一位通品,做過唐景崧轅下的文巡捕。他愛戲,生、旦全通,百代公司灌有江夢花的《戰蒲關》就是他。薑妙香唱青衣時,向他請益很多。但要他來一段長阪坡‘四麵八方兵和將’,又真聲裂金石,俞楊卻步,所以逢場作戲,內外行哪一個不敬服他?他人又喜歡結交四海,真做到‘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凡是他所品題的各伎,莫不是絕色;他所雇用的廚子,莫不是個易牙[5]。”江紫塵兩子,皆不愧“名父”的名聲,江萬平是上海的名會計師;江一平為虞洽卿的女婿,是名律師,後為“立法委員”。但萬平、一平昆仲,當北伐以前,方在求學時期,還談不到甘旨供養。江紫塵能維持那種高水平的生活,別自有“術”,此術對張大千以後的生活態度,頗有影響。

江紫塵當時的生財之道之一,便是經手買賣書畫古董。自同光至民國初年,碑帖很吃香,索價亦無準則,所以號稱“黑老虎”。張大千祖傳的《王右軍曹娥碑》,應該就是一隻有名的“黑老虎”。

張大千在《葉遐庵先生書畫選集序》中自述:“予少略不檢束,頗好博戲,江紫塵丈於上海孟德蘭路蘭裏,創詩鍾博戲之社,當時老輩如散原、太夷、吷庵皆常在局中。予雖腹儉,亦無日不往、無日不負也。”這所謂“詩鍾博戲”之日,即打詩謎。“散原”為陳三立,“太夷”為鄭孝胥,“吷庵”為夏敬觀。陳、鄭為同光以來詩壇領袖,分主贛、閩兩派,夏敬觀亦“一百零八將”之一。江紫塵設局,隻是抽頭,而詩壇諸老製謎,當然不會用“梅花古本”,他們全仗腹笥寬廣,多讀前人冷僻詩集,張大千自非所敵,因而每博必負。

張大千又說:“先曾祖舊藏《王右軍曹娥碑》,唐人前後題名,前為崔護、崔實、馮審、韋皋四人,後為楊漢公、王仲綸、薛包三人。而王書久佚,項子京、成親王先後所藏,並有詳跋,江丈索觀,攜共賞焉。當夜入局大負,金盡大負,向江丈貸二百金,才數局,又負盡。數貸數負,瞬逾千金矣。江丈笑曰:‘此卷其歸我乎?再益二百金可耳。’以是,徑歸江丈,而予以輕棄先人遺物,中心悔恨,從此絕跡賭肆。”

前後題名七唐人中,後世知名者三人:崔護即“人麵桃花”故事中的主角;韋皋在德宗貞元年間,以平南蠻功,封南康郡王;楊漢公曾任荊南節度使。唯薛包為後漢汝南人,安帝建光年間,征辟為侍中,稱疾不就,其人尚在曹娥之前,時代不符。此題名的唐人薛包,自是同名的另一人。

但所謂《王右軍曹娥碑》,似乎有些問題。曹娥投江,事在後漢順帝漢安二年,上虞縣長度尚命弟子邯鄲淳為之作碑。蔡邕讀其文,為之題“黃絹幼婦,外孫齏臼”八字,為“絕妙好辭”的隱語[6],曹操與楊修解此謎的故事,是個很熟的典故。然則後漢已有之碑,何以為東晉的王羲之所書?是否原碑已毀,後來由王羲之補書,或出於他人托名偽造?未見項子京、成親王題跋,未敢妄斷,不過既有唐人題款,則此碑即使非右軍所書,至少也是唐拓。

近世碑帖權威葉鞠裳[7]雲:“今世拓本,元明已難能可貴,若得宋拓,歎觀止矣。唐拓則天壤。間唯有臨川李氏《廟堂》一本,其中亦羼入宋刻,非完本也。餘在京師,見李子嘉太守所藏褚書《房梁公碑》踰一千字的,真唐拓,可與廟堂競爽,海內恐無第三本。”果然如此,則有崔護題款的《曹娥碑》便是第三本。獨怪以緣督廬眼界之廣,腹笥之寬,無以不一述此碑?唯江紫塵既曾在富金石收藏的端方麾下,於此道當然亦是內行,肯以一千二百金易此帖,其為珍物,斷無可疑。且此帖為張氏家傳,以博戲失先人遺澤,張大千為之“從此絕跡賭肆”,其痛悔之情,亦不難想見。

張大千又說:“閱十年,先太夫人病居皖南郎溪,家兄文修之農圃。予與仲兄,仍居吳門,每周輪次往侍湯藥。太夫人病勢日篤,忽呼予至榻前,垂詢祖傳之《曹娥碑》,唐人前後題名,何久不見之,殊欲展閱。予惶恐極,不敢以實告,詭稱仍在蘇寓。太夫人謂次周必須攜來,小慰病情。予亟唯唯。此卷聞江丈早已售出,輾轉不知落於何所。中心如焚,將何以複老母之命?”文修行四,為一儒醫,輾轉流寓皖南宣城東北的郎溪縣;張善子生平三娶,第二次續弦的夫人,母家姓楊,鬆江人,所以張善子一度住鬆江;而張大千則奉母住在密邇鬆江的浙江嘉善。“九一八”以後,張善子偕大千移居蘇州,其母夫人則就養郎溪第四子文修處,民國二十五年病故。她索閱《曹娥碑》時,病情已篤,勢將不起,如不能遂其所欲,即為齎恨以歿,張大千將終身負疚,自是惶恐萬狀。

張大千又說:“迨歸網師園,先生[8]與王秋齋即來省問。予當以母病篤告,又以此最痛心事,並將此卷經過,曆曆述之。倘此卷尚可求獲,將不惜重金贖之,即送郎溪,使老母得慰。先生即自持其鼻雲:‘這個麽,在區區那裏。’予喜極而泣,即挽秋齋於屋隅而求之曰:‘譽虎先生非能鬻文物者,予有三點乞與商求之:一、如能割讓,請以原值償;二、如不忍割愛,則以敝藏書畫,恣其檢選,不計件數以易之;三、如兩俱不可,則乞暫借二周,經呈老母病榻一觀,而後歸璧。’秋齋即以予意轉告先生;先生曰:‘烏是何言也!予一生愛好古人名跡,從不巧取豪奪,玩物而不喪其誌。此為大千先德遺物,而太夫人又在病篤之中,欲一快睹,予願以原璧返大千,即以為贈,更勿論值與以物易也。此卷不存履道園,棄之上海,明日往取,三日內即有以報命。’予與仲兄聞之感激淚下,趨前叩首謝。太夫人彌留之夕,幸得呈閱。予罪孽深矣。先生風概,不特今人所無,古之古人亦所未聞也。”

這確是一段佳話,充分說明了葉恭綽對張大千的欣賞與愛護。在抗戰以前,有好些名流喜歡隱居在與南京、上海相近,而又不甚沾染政治與商業氣味的蘇州,如章太炎、李根源等。葉恭綽亦是如此,張大千說:“先生與予同寓吳門網師園,共數晨夕者近四年。已而先生購得汪氏廢圃,葺為履道園,仍無日不相過從。”網師園據說是南宋史彌遠所興建,清朝康熙年間歸瞿氏所有,因而又稱“瞿園”。洪楊[9]以後,為李鴻裔所得。李鴻裔字眉生,曾入曾國藩幕府,薛福成《敘曾文正公幕府賓僚》,將他列之於“淵雅”一類,後來他官至江蘇臬司。謝家孝在《張大千的世界》中說“同治年間,網師園又屬於曾文正公的得意門生李眉生所有,一度成為江蘇的藩台府”,似乎有誤。至於張善子兄弟住網師園時,主人為與張作霖頗有淵源的張錫鑾,其子師黃是張大千的朋友,他知張氏兄弟喜居園林,因以出借。但他們隻住前半部,後半部為葉恭綽所借住。

由於朝夕過從,葉恭綽對張大千的造詣了解頗深。他力勸張大千專攻人物,葉恭綽對畫中人物一門的看法是:“人物畫一脈,自吳道玄、李公麟後,已成絕響。仇實父[10]失之軟媚、陳老蓮[11]失之詭譎,有清三百年,更無一人焉。”明朝的仇實父、陳老蓮,在葉看來,尚不夠格;清朝的禹之鼎,改七薌[12]更是不屑齒及,而獨寄望於張大千,力勸他“棄山水花卉,專精人物,振此頹風”,真可說是有心人了。

張大千早年原以人物見長,贈人之作,輒為人物。童軒孫所著《文化城故事》中,有一篇《昔日舊京畫壇景象》,記他民國十六年初識張大千後不久,在天津相遇的情形:“是日大千很慷慨地展紙濡毫,畫了一幅畫相贈。他雖是丹青有價,卻和白石翁為人的作風不同,仍有豪邁之情,對於揩油朋友,不惜縑楮[13],揮其彩筆來應酬。後來我在幾處朋友家裏,看到有大千的贈畫,卻和我所有的一樣,真是上海人說話‘一個拷貝’,都是畫一個背手而立的高士,在梧桐樹下徘徊,我叫它為《桐蔭高士圖》,以後隻要看到這種大同小異的‘拷貝’,斷定此君必是得自揩油。”張大千對自己所畫的人物,覺得一定可以勝人,希望獲得這樣一種口碑——“張大千的人物畫得好!”因而才動輒以《桐蔭高士圖》作為贈品,這對一個職業畫家來說,是不無“廣告”作用的。

張大千最好的一個“廣告”,亦是人物,就是他三十歲的“自畫像”,此畫曾廣征題詠。南北知有這麽一個三十歲便留了一把大胡子的人物畫家,這幅“自寫小像”,發生了很大作用。畫麵是一株枝葉茂密的鬆樹下,一個籠袖的側麵像,人物神態靜穆,確為佳構。六十歲時,他又畫過一幅側麵像,兩相比較,誰都可以看得出來,三十年的功夫沒有白費。

張大千有一篇《談畫》的遺作,首列“人物”,他說:“畫人物最重要的是精神。形態是指整個身體,精神是內心的表露,在中國傳統人物的畫法上,要將感情在臉上含蓄地現出,才令人看了生出內心的共鳴,這個當然是很不容易,然而下過死功夫,自然是會成功的。杜工部[14]說‘語不驚人死不休’,學畫也要這樣苦練才對。”這“下死功夫”正是夫子自道,而他自覺人物畫已可“驚人”的意思,說得也很明白。

至於畫人物的技巧與步驟,他說:“畫時無論任何部分,須先用淡墨勾成輪廓,若工筆則須先用柳炭勾之。由麵部起,先畫鼻頭,次畫人中,再次畫口唇,再次畫兩眼,再次畫麵型的輪廓,再次畫兩耳、畫鬢發等。待全體完成以後,始畫須眉,須眉宜疏淡,不宜濃密。所有淡墨線條上,最後加一道焦墨。運筆要有轉折虛實,才可表現出陰陽凹凸。有時淡墨線條不十分準確,待焦墨線條改正。若是工筆著色,一樣的用淡墨打底,然後用淡赭石烘托麵部,再用深赭石在淡墨上勾線。”

不過,張大千談畫人物,“不惜金針度與人”的一段,要看薛慧山所輯的《張大千畫語錄》。他說:“人物最難於點睛。顧愷之嚐說:‘四體妍媸,無關於神明;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之中。’畫時,先描出眼眶,再勾出瞳仁的輪廓,用淡墨渲染二三次,再用濃墨重勾一遍。傳神的關鍵,重在瞳仁的位置,就是視線的方向要對正麵。尤其是畫仕女,要怎樣才能使畫中人顧盼生姿,更要隨你從哪一角度來看,她總是像脈脈含情望著你,你在左她也向著你,你在右她也向著你,正麵更是不用說了。乃至將畫倒過來、橫過去,仍舊是向著你。畫中人的眼神與看畫人的眼神,彼此間息息相通,《洛神賦》所說的‘神光離合’就是這個意思了。”此解“神光離合”一語極妙。相傳宋徽宗畫鷹,以漆點睛,於此時一意會,漆有光,隨人目所視,各種角度,都會發亮,鷹目有此“神光離合”的呼應,方顯其睥睨疾視的雄姿。

張大千的仕女,後期受敦煌壁畫的影響,類皆豐容盛鬋,反不如早期所作婀娜多姿。他畫“半麵美人”有所謂“六不得”,其言如此:“畫仕女,背麵側麵皆極不容易施工,側麵的輪廓,由額至下頜,凸不得、凹不得、蹋不得、縮不得、豐不得、削不得,這些皆須十分著意。背麵那就要在腰背間,著意傳出她嫋娜的意態。”這“六不得”當是從閱曆中來。有人說張大千好色,實在應該下一恕詞——不好色閱人不多,閱人不多,又何能歸納出“六不得”?

就青年時期而論,張大千的畫以人物為第一,應該不是武斷的說法。這就難怪乎葉恭綽要寄予厚望了。但除敦煌之行,為受葉恭綽的鼓勵以外,他並沒有如葉恭綽所期待的“棄山水花鳥,專精人物”。原因很多,約略可分析為:

第一,才大,不甘為人物一門所囿,人物一門亦不能盡其所能與所長。這一層,相信到了後來,葉恭綽亦會覺得他的厚望是奢望。

第二,題材限製。且不說吳道玄、李公麟的時代,人物出於現實——即令是神佛鬼怪,為世人心目中常常出現的形象,即是精神中的現實。就算仇實父、陳老蓮的時代,人物的題材亦很廣泛,專精一門,不愁沒有作畫的對象,但現代的人物畫,在國畫中是太狹隘了。最主要的是服飾、生活環境與方式,衡之國畫的傳統形象,皆形鑿枘,譬如他的得意之作之一的《文會圖》,如將高逸鴻的那件紅格子的花呢上裝畫上去,倒想想,會是什麽味道?

第三,職業畫家如果專精人物,身份地位,必不能高。吳道子雖以人物馳名於後世,但一生所作壁畫三百餘間,而壁畫不都是人物。如天寶間,他受命與李思訓為畫嘉陵江風景於大同殿壁,即為一例。李公麟不能稱職業畫家,他是進士出身,曾官禦史,家亦素封,是故“宦居京師十年,不遊權貴之門”,此即“人到無求品自高”。

至於專精人物的職業畫家,以唐初閻立本為首,雖然官拜右相,但唐太宗仍以畫工視之。幸宜春苑見異鳥,召十八學士飲酒賦詩,隻有閻立本俯伏池左,為君臣寫照,自以為恥。其時左相薑恪有戰功,時人因有“左相宣威沙漠,右相馳譽丹青”之誚。

降至明清,專精人物寫生者,往往為畫匠。替人畫《行樂圖》,還算是地位較高的,更次一等的是,受喪家所邀,為亡人寫真,作為歲時慶拜的“喜容”。蒲鬆齡《聊齋誌異》佚稿有一篇《吳門畫工》,他曾夢見呂純陽招致一女仙下降,稱之為“董娘娘”,醒而寫其容貌,亦不知“董娘娘”為何許人。順治十六年孝敬寶後董鄂氏崩,世祖悼念深切,命人追寫遺像,皆不當意。“吳門畫工”憶及前事,取圖進呈,宮眷無不認為酷肖,因受上賞。此“董娘娘”實為董小宛,而此“吳門畫工”,即為畫“喜容”的專家。雍正年間,有個做過內務府大臣的蒙古族人莽鵠立,亦有類似“吳門畫工”的遭遇,他是承世宗之命,繪聖祖遺容稱旨,而得大用。

清朝畫人物畫得最好的,不是禹之鼎,也不是改七薌、費曉樓[15],而是乾隆朝的一個浙江人繆炳泰。他是一名秀才,由一等侯工部尚書福長安的舉薦,入宮為高宗寫禦容。“如意館”的供奉,應詔當此差使的,不下數十,高宗皆不滿意,唯獨欣賞繆炳泰。乾隆四十九年後,他以內閣中書的官銜,在內廷當差,凡有巡舉,無不從行。高宗更定紫光閣設五十功臣像,以及平林爽文之亂複繪功臣像,皆出於繆炳泰之手。以高宗所見之廣,內廷供奉之眾,獨賞繆炳泰,豈為虛致?但我相信,現在知有繆炳泰其人者,恐怕不多。繆炳泰未受知於高宗以前,曾遠遊滇黔粵吳,且久以善於寫像馳名浙中,留下的作品絕不會少,卻不為世所重。談到清朝的畫家,必稱“四王吳惲”[16],山水花鳥皆可名家,獨有人物畫家不入格。張大千豈肯做此傻事?

第四,西畫傳入中國以後,在國畫方麵受到衝擊及影響最大的,就是人物一門。當時嶺南派畫家高劍父、高奇峰昆仲及陳樹人等,提倡國畫革新運動,但此三人都因留學日本的關係,作品中有濃厚的東洋風味,在張大千看,並無國畫理論上所無法企及之處。及至徐悲鴻回國,彼此訂交,張大千看到徐悲鴻的人物素描以後,終於不能不承認,中國傳統畫法的人物,有其無法克服的缺點。最主要的是光與影,所謂“運筆要有轉折虛實,才可以表現出陰陽凹凸”,畢竟是一句玄虛的話。即使能夠勉強表現,層次也是有限的。畫人物的“陰陽凹凸”,欲求能充分表現,非用西畫的法則不可。

張大千是很服善的,心目中對於徐悲鴻的評價,與對高氏兄弟及陳樹人等不同。徐悲鴻雖留學法國,專攻美術,但他有國畫的底子,自幼得自家傳。民國初年,哈同花園的大總管姬覺彌辦“倉聖明智大學”,登報征求畫家繪倉頡像,徐悲鴻應征中選,畫成為姬覺彌激賞,資助他留學日本。他一年後回國,任北大畫學研究會導師,民國八年為北洋政府以公費留學法國。

徐悲鴻在巴黎,先跟專畫曆史的著名畫家弗拉孟學畫,後來受知於寫實派大師達仰,日夕追隨,飽受熏陶。達仰很欣賞徐悲鴻的素描,訓練他務實、務確、務大。他先後在巴黎九年,回國以後,先在中央大學任教,不久轉任北平藝術學院院長。有趣的是,在國畫方麵他是革新派,在西畫方麵卻是保守派。他對於當時歐洲新起的畫派如野獸派、抽象派等,一概看不入眼,將野獸派的馬蒂斯的譯名改為“馬踢死”,由此可以想見其為如何深惡痛絕。

不過,國畫的革新與西畫的保守,在徐悲鴻個人的理論上,卻並不發生矛盾,這“夫子之道一以貫之者”,便是“寫實”二字。他說:“範寬居太華,習見雄峻之山,所作多峭拔雄厚;董源居江南,則多寫平遠,不為疊嶂,寫出真情實景,固使我們心焉向往。就稍後的黃公望、倪雲林、王蒙、吳仲圭、沈石田輩的文人畫,亦不背中得心源、外師造化的藝術真理,作品仍予我們以親切之感。”因此,他菲薄董其昌以來四王的山水,認為重重疊疊、隻講間架是流於毫無生氣的形式主義。這些理論與看法,是與張大千大致相近的。但山水畢竟寫意的成分多於寫實,唯有人物才能完全適用寫實的原則。

當然,寫實不止於形似,更要緊的是傳神。如果說,徐悲鴻用不同工具所作的素描,亦可與張大千所畫的人物相提並論的話,顯然地,後遜於前。前幾年看到徐悲鴻為陳散原所作的素描及為李印泉所作的設色造像,勾起我兒時所見陳李二老的回憶,如在眼前。張大千的六十自畫像,是他的人物畫中得意之作,但不能到徐悲鴻的境界。

話雖如此,純粹以國畫而論,張大千的人物,無論寫意工筆,罕有抗手。有人認為張大千畫人物,有一缺點——麵貌相似,此亦不盡然。如為溥心畬、謝旡量、李秋君分題的《九歌圖》,屈原是屈原,雲中君是雲中君,河伯是河伯,身份不同,各如其麵。台北“故宮博物院”所印《張大千先生紀念冊》中如“焦蔭逭暑”的高士、《歸妹圖》的鍾馗,以及達摩像,亦各具一副麵目,絕不相混。

郎靜山識張大千甚早。民國初年郎靜山在上海的住處與曾農髯相鄰,即知張大千為曾門高弟,以後與張善子成了好朋友,因兄及弟,始與張大千締交。

民國十九年,許世英為桑梓效力,發起建設黃山,張大千昆仲及郎靜山均膺聘為委員,因而發起組織“黃社”。以繪畫攝影為一座名山做大規模的宣傳,為前所未有的韻事。張大千曾三登黃山絕頂,師法石濤以名山做畫稿之法。黃山的丘壑對張大千所作山水的影響或可說益處極大,但如無郎靜山同遊,所獲就不會太多。

如眾所知,在攝影界早就具有國際地位的郎靜山最大的成就,亦是最能表現中國風格的特色,是通過暗房作業而出現的“集錦”,將攝影與國畫融合為一。因此,郎靜山攝影時所取的畫麵,必然符合國畫的要求;而在技巧上,並不強調光與色的對比,注重畫麵的生動柔和。這樣的“集錦”,才能達到“朝暉夕陰,氣象萬千”的要求。於此可知,郎靜山的原始作品,也就是尚未在暗房中經過拚湊剪裁的照片,才是張大千最有用的畫稿。

至於“集錦”,當然也有張大千的意見在內。同樣,郎靜山如何拚湊剪裁,將單純的素材,化成一幅“國畫”,對張大千亦很有參考價值。

郎靜山在《懷念大千先生》一文中,提到張善子帶回華山、黃海的照片“與我討論”,自是討論畫山水的構圖,而非討論照片的集錦。張大千仿製石濤,常有化簡為繁或化繁為簡的手法,移此幅之城樓,補另幅之雲山,或者縮短兩岸的距離,突出人物的形象等等,亦可說是一種“集錦”。

張家兄弟與郎靜山的交情極厚,張大千則事郎靜山如兄。郎文中說:“大千自一九四九年後,常奔走國際,與我常在巴西、巴黎、美國相遇。把晤言歡,屢蒙相助,我先與其兄善子為友,故大千視我如其兄,曾雲力所能及,皆所不辭。其待人優厚,平易可親,救人之急,慷慨解囊。”平易與慷慨,固為張大千的本性,但“曾將自己臥室,讓餘下榻,情同手足,而有過之”,那就很難得了。張大千有各式各樣的朋友,或者說有各種用處的朋友,但能受到張大千由衷尊敬的朋友並不多,郎靜山應是其中之一。

張大千篤於友情,他早年有個朋友,對於他的藝事之進步,頗有影響。此人名謝玉岑,跟郎靜山一樣,亦是先與張善子為友,由兄及弟,與張大千締交後,情好更密。

謝玉岑有常州才子之名,工詩詞,民國二十四年因肺疾而歿。當他在家居養屙時,張大千每隔一日,必往探病,他在《謝玉岑遺稿》序文中說:“方予識玉岑,俱當妙年,海上比居,瞻對言笑,惟苦日短。愛予畫若性命,每過齋頭,徘徊流連,吟詠終日。玉岑詩詞,清逸絕塵,行雲流水,不足盡態,悼亡後務為苦語,長調短闋,寒骨淒神,豈期未足四十,遽爾不永年乎!當其臥病蘭陵,予居吳門,每間日一往,往必為之畫,玉岑猶以為未足。數年來予南北東西,山行漸遠,讀古人作日多,使玉岑今日見予畫,又不知以為如何?”文中謂“故人一去,倏忽六年”,又起頭有“庚辰之秋……數月來縈緒萬端”之語,則此文當作於辛巳春天,辛巳為民國三十年,與“倏忽六年”之語正合。時隔六年,張大千自視其畫,已大不同於昔日,進境之猛,足慰亡友。但若非謝玉岑愛其畫“若性命”,張大千為娛病中之友,力求畫得多、畫得好,就不會進步這樣大。這種無形的鼓勵,與李秋君的有形督促,皆大有造於大千的藝事。

令謝玉岑安慰於泉下的是,他跟張大千的交情,由他的胞弟謝稚柳延續了幾十年,直到張大千下世,始終不渝。

謝稚柳比張大千小十一歲。當謝玉岑自知不起時,曾鄭重地以愛弟相托,請張大千將謝稚柳列入門牆。張大千當時表示:“你我交情如同胞手足,你的弟兄就是我的弟兄。稚柳有興趣學畫,我一定盡我所知指點他,不必列名於大風堂。手足之情,不更勝於師弟之誼?”張大千不負所諾,對謝稚柳是另眼看待的。謝稚柳愛好陳老蓮的人物,張大千就拿珍藏的十二幅陳老蓮的冊頁交給謝稚柳去臨摹,以後一直沒有要回來。即此一端,可概其餘。

張謝相處,最長的一段時間是敦煌時期。其時謝稚柳是“監察院”院長於右任的秘書,於張同以美髯之故,結成忘年之交,所以張大千在力促謝稚柳赴敦煌的同時,寫信給於右任請商,希望能予謝稚柳以假期,終得如願以償。

謝稚柳是民國三十一年到敦煌的,盤桓一年有餘,與張大千同時離去。他們一路同遊榆林、西安後,入蜀分手,張去成都,謝回重慶。

在敦煌的一年多,對謝稚柳是非常重要的。現在大陸的謝稚柳擁有三個頭銜:名畫家、書畫鑒定家、敦煌藝術專家。一九八○年春,他應香港中文大學之邀,自上海到中大講學,香港《新晚報》有介紹文說:“謝稚柳寫畫,是無師自通的,主要是看古畫,看故宮的展品,看師友的藏品。古畫臨得多,後來成了畫家;古書畫看得廣,後來又成了書畫鑒定家。”不錯,那是“後來”。在早年,亦就是從他胞兄去世到他赴敦煌的那七八年中,他還沒有機會接觸到大量的古書畫,而他在敦煌年餘受張大千之教,對於國畫的理論與實際,始大有進展,是不容否認之事。不過,謝稚柳之從未說明師承何人,或者不是有意抹殺,隻是當張大千正在“紅”的時候,不願借他的聲光而已。

當然,謝稚柳自己的努力才是他能獲益於敦煌之行的關鍵。他寫過兩部有關敦煌莫高窟的書,一部純為記敘,名為《石窟敘錄》;一部名為《敦煌藝術敘錄》,是研究敦煌壁畫與印度佛教關係很權威的著作。在這部書中,當然亦有張大千的意見在內。

從一九四九年以後,張大千與謝稚柳天各一方,從未見麵,可是他們的交情並沒有變,直可說是“一死一生,乃見交情”。

在台灣的張大千,曾多次對謝稚柳寄意,如他認為是罕見珍品的“藝壇主盟”牛毫筆,就托人送了謝稚柳兩支。此筆張大千送過畢加索,非尋常饋贈,意中是承認受者方有資格用這種筆,加上筆杆上所鐫的字樣,無異表示肯定了謝稚柳在大陸藝壇上主盟的地位。不過這兩支筆,贈者在一九六四年托人送出,受者直到一九七四年才收到,整整隔了十年。謝稚柳還為此賦上七律一首,結句是:“休問巴山池上雨,白頭去日苦方遒。”遒訓五義:迫也,盡也,聚也,固也,勁也。不管做何解,無非都是去日無多,而苦頭卻還沒有吃夠的意思。

一九七八年,張大千托人帶了一幅山水送他。那是在張大千手辟混沌,潑墨作畫已能得心應手以後,贈畫之意,有衰年猶開新境,足以告慰故人的深情在內。謝稚柳後來在香港由畫及人,推崇張大千說:“潑彩,是張大千發明的。古有潑畫,今有潑彩,張大千的潑彩,有很深的傳統淵源。中國當代畫家,張大千數第一。”

謝稚柳到香港講學是在兩年前,張大千自摩耶山莊又托人帶了一幅畫給他。據謝稚柳自己說,這幅畫是《落花遊魚圖》。畫中是不是有勸謝稚柳掉尾遠遊之意,不得而知。不過謝稚柳有幾句話,倒是深見交情,他說:“我也希望張大千回去,但我決不勸他回去,原因有二:第一,張大千自由散漫,愛花錢,在大陸沒有這樣的條件;第二,張大千自由主義傾向很強烈,要是讓他當人大代表、政協委員、美協理事等職,經常要開會,他肯定吃不消。張大千這人,隻適宜寫畫,不適宜開會。他不擅說話,更不擅做大報告。”不愧知人之言。而雖在香港,敢說得這樣直率,謝稚柳亦自有其可敬之處。

張大千去世後,謝稚柳寫了一篇悼念的文章,登在第一一五期的《大成雜誌》上,題目是《巴山池上雨,相見已無期》,其中論張大千的藝事,是相當權威的。他說:“大千寫石濤,可以亂真,但不僅是亂真石濤,而又發展了石濤。”與我的看法完全相同。

關於張大千的畫風,照謝稚柳的見解,可分為三個時期。他說:“張大千盡管以師承石濤著稱,事實上他所能的已何止石濤一家。漸江、石溪、八大、四王以外的各個畫派,他無所不能,也無不可以亂真。這些畫派的作品,在他曆次的畫展中,都能見得到。他的畫筆可謂集眾長於一手。豐富的生活,多方的借鑒,加上他自己的情性,形成了他獨特的風貌。平素作品,一年之中,不敢說千幅,幾百幅也總是有的,下筆迅疾,頃刻滿紙。他的性情豪放,但對於藝術的探求,卻是精細而深刻。這是他前期的情況。”

所謂“前期”,應該截至張大千住蘇州網師園時,他移居北平及回蜀以後,又是一番境界。謝稚柳分析他畫風演變的由來說:“大千的精力過人,因他的藝術創造力特別旺盛。不斷研究曆代繪畫流派,收藏曆代的名跡,不斷改換自己作品的表現形貌,逐漸脫離了上述那些流派的藩籬。元代的趙孟頫、吳鎮、王蒙、倪瓚等的畫派,又使他的畫轉到別一天地。他不僅善寫山水,人物、花鳥也都無所不能,不僅善於奔放的潤筆,也善於工細的描繪。即使是工細的,也不是細碎柔弱的風調。一種豪邁的氣度,始終流露在他的筆端,顯示了他的藝術特性。”

所謂“脫離了上述那些流派的藩籬”,包括沈石田、文征明所發展出來的“吳門畫派”在內,而“別一天地”則為由明入元,再上溯,當然就是兩宋了。謝稚柳說:“當他五十左右時,他的畫風又產生了劇變,而傾向於兩宋。南宋的李唐、馬遠、梁楷、牧溪,繼而是北宋的範寬、董源、巨然、郭熙,這一係列的畫派,吸引著他三熏三沐,使他的畫筆如此多樣善變,這一特點顯露在這一時期的作品中。”

謝稚柳的論述頗有意味,他將張大千畫風的演變,分析出逆溯而上的過程,早期是由“明末四僧”而及於“吳門畫派”,後來則規撫趙鬆雪、吳仲圭、王叔明、倪雲林等等元朝各家,“五十左右”的“畫風劇變”,則是返博歸約。他所舉的南宋四家,李唐以高古簡樸著稱;馬遠雄奇簡練,善用墨法與水法;梁楷則以潑墨寫人物;牧溪是南宋末年杭州的一個和尚,法名法常,繼承了梁楷簡筆潑墨寫意的風格。法常的作品在國內極其罕見,知有法常其人者亦不多,但他在日本的名氣很大。他對日本畫風的形成,發生了極大的作用,有“畫道大恩人”之稱。牧溪的寫生,信手渲染,幾乎隻見水墨、不見法,張大千亦有類似的作品。在送郭有守的二十四幅冊頁中,有一幅蔬果,亦可歸於所謂“大千狂塗”一類,題款雲:“偶同子傑菜市見此,索予圖之。時希臘愛能小姐在座,大以為奇筆也。”

但此類題材及畫法,為齊白石所專長,張大千隻偶一為之。不過,他對他簡筆人物則極其自矜。有一幅自畫像,側麵微仰,隻占橫幅右下角三分之一的地位,張大千以梁楷的潑墨法,加上他獨擅的線條,聊聊數筆,能令人作竟日觀玩。此圖題款及圖章,完全不合張大千的常法,先從左麵定白,約四分之一處,頂格題七絕一首:“休誇減筆梁風子,帶掛宮門一酒狂。我是四川石居士,瓦盆盛醋任教嚐。”下筆時落一“宮”,因於“嚐”字添注:“門上奪宮字。”此時左麵尚餘一行的地位,而又要為“石居士”及“瓦盆盛醋”指明出處,故又題:“石恪有三酸圖,見山穀詩集。”最後綴一“爰”字。

這一來,蓋圖章的地位都被侵奪了,隻好蓋在中間。下麵一方朱文“大風堂”,上麵是一方白文鍾鼎,八字分作四行:“己亥己巳戊寅辛酉。”張大千生於光緒二十五年四月初一,印文便是他的“八字”。這方圖章,有一個罕為人知的用處,凡是張大千最得意的作品,才能用這方“八字”圖章,示有性命寄托之意。

圖章之右,也就是畫中人的眼前,又題一款。而且為遷就空白,迫不得已,反方向題記:“梁風子未必有此。嗬嗬。大千先生狂態大作矣。”鈐“大千居士”白文印。這是張大千越看越得意,補題的款。

由這幅畫看,張大千自擬為早於梁楷的蜀僧石恪,頗有睥睨梁風子之概。又一幅羅漢像,是用梁風子的筆法,題雲:“不敢望貫休早年,梁楷其庶幾乎?嗬嗬。”貫休即禪月大師,更早於石恪,乃前蜀高僧。

更有一幅,鬆下一高士背麵側欹,用筆簡無可簡,題雲:“此亦大風堂登錄商標也。”另小字一行:“古人那得有之。”鈐“張爰”白文印。題款仿佛戲筆,而實自謂他的簡筆人物,已駕貫休、石恪、梁楷而上之。如上所記的幾幅畫,是張大千興酣落墨,神來之筆。刻意求之,未必可得。

第一個因素是與畢加索的一重因緣。張畢之會,頗為人所豔稱,張大千雖無意誇耀,但談到這段往事,總不免有得意之色。其事經過,及由他對畢加索的評論中所反映出來的藝術觀點,他曾為文記述,這篇文章題為《畢加索晚期創作展序言》,第一段談他對“西方傳統藝術”的了解:

“畢加索為泰西現代畫大師,予少時已耳其名,而把晤論交,則在一九五六年丙申之夏。是年,予先後分展個人近作與敦煌壁畫摹本於巴黎盧浮、東方兩博物館,事前遄赴羅馬,觀摩文藝複興之傑達文西(達芬奇)、拉斐爾、米凱朗其羅(米開朗基羅)之壁畫、雕塑,於西方傳統藝術,實地研考,先做了解。深感藝術為人類共通語言,表現方式或殊,而講求意境、功力、技巧則一。”

張大千應巴黎盧浮博物館館長薩爾在東京麵邀,在盧浮展出近作時,有一個附帶條件,必須親臨揭幕。張大千開畫展,向不出現於展出場所,這一次特為破例。他知道將會有記者訪問,提出有關東西方繪畫藝術比較的問題,因而特赴意大利觀摩。此為張大千第一次深入地接觸“西方傳統藝術”,當然會對他的畫風發生影響。以下談他對畢加索的了解:

“畢氏之作見於畫肆者,與傳統西畫有異,而其思想內容,實亦基於西方。早期所倡立體主義,乃循塞尚之立論,從事理性創作,而吸取黑人雕刻之獷野,突破寫實之約束,不過強化其表現而已。其後,立體主義已為歐西現代藝術之裏程碑,其影響於後進而導致新風者,固無倫矣。而畢氏頗不以此自矜,日以新構想以試新創作,一變再變,乃至千萬萬變,曾無稍懈。”

對專家來說,張大千對畢加索及西方現代藝術的了解是不夠的。但畢加索不以既有之成就為滿足,不斷求變、不斷創新的進取精神,顯然對張大千是一種激勵。以下談訪晤畢加索的動機:

“予之訪畢氏也,初乃欽其創作之潛力,亦示敬老尊賢之意。及至晤聚,觀其滿室圖書,與夫博采藝術原始資料,始驚其學有本源,非率爾命筆也。”

張畢之會,出於張大千主動,其間還經過一番波折。他在法國的朋友都不讚成,尤以趙無極為甚。因為畢加索架子極大,倘或張大千登門造訪,而畢加索饗以閉門羹,為記者所知見了報,這個臉丟不起。趙無極認為這時的張大千,等於東方藝術家的代表,如果他碰釘子,所有來自東方的藝術家都沒有麵子,所以極力反對。

張大千又求助於薩爾,他亦麵有難色。於是張大千找了一個翻譯,由他的太太陪同,專程赴坎城一個預定由畢加索主持的陶器展尋求機會。結果圓滿得出人意料,畢加索邀請張大千夫婦,在第二天中午,到他位於法國觀光勝地尼斯的豪華別墅中去做客。飯前論畫,據張大千自敘:

畢加索送給張大千一幅畫,是現成的作品,名為《西班牙牧神》。當場簽名之外,據說還罕見地題了“上款”:“給張大千。”

“西班牙牧神”滿麵於思,因而傳出一個很有趣的誤會,說畢加索為張大千速寫了一幅像。《西班牙牧神》有些石恪簡筆人物畫的趣味,髯發如蝌蚪,這種“挑筆”在中國畫中,每用於畫竹。而在論畫時,畢加索又曾問起,中國畫中的竹,如何畫法?因此,張大千回贈以一幅《雙竹圖》,上款題的是:“畢加索老法家一笑。”這幅《雙竹圖》可說是特為畢加索提供的畫竹範本,因為“右方一株竹,濃墨凸現,竹葉都是向上伸張的姿態;左方一竿則是淡墨襯影,竹葉都是向下垂布的姿態。雙竹之間不僅顯出了距離,也更分清了濃淡與層次”。這是張大千為新聞記者所做的說明。

張大千的這幅《雙竹圖》及他的牛耳毫筆,對畢加索是發生了影響的。六年以後,張大千再度遊法時,看到畢加索所作的一幅中國畫,畫的是“草上刀螂”,已“完完全全是齊白石的路子”,而且,“更有中國畫的神韻”。

張大千能影響畢加索,畢加索當然也能影響張大千。說他的簡筆人物畫中,偶爾可以發現《西班牙牧神》的筆觸,這影響算不了什麽,主要的是由畢加索的成就,觸發了他對中國傳統簡筆畫的重估與肯定。

另一個重要因素,便是他的眼疾。在訪問畢加索一年以後的一九五七年夏天,張大千在八德園督工布置假山時,突然覺得兩眼發黑——此為糖尿病導致眼球中的微血管破裂。他專程赴美就醫,診斷的結果是:隻有根治糖尿病,病根除去,眼膜上的淤血才能逐漸消散。沒有任何治標的方法可使他的視力在短期內恢複正常。

由美國轉到日本求治,醫生的話都是一樣的。張大千此時的心情異常灰惡,他怕他的藝術生命已經走到盡頭了。視力不能恢複正常,作畫即不能維持應有的水平,遑論進境。這年十二月,他寫了一首五律:“吾今真老矣,腰痛兩眸昏。藥物從人乞,方書強自翻。徑思焚筆硯,長此息丘園。異域甘流落,鄉心未忍言。”詩後自注:“目疾半年後作。”休息半年之久,而仍有如此悲觀的語氣,可見病況無甚進步。張大千跟他的本家張之洞一樣,有“屠錢”之癖,筆硯既焚,錢自何來?結句有流落異域之懼,自道為“甘”,其實不甘。

病目以後的張大千,工筆畫當然是絕緣了。人物不從正麵著筆,有時反增韻味。有一幅背麵的梅花仕女,纖腰雲鬟,逗人無限遐思,與他那幅有名的“摩登戒體”擺在一起看,後者直可謂之傖俗。

目力的受損,逼得張大千不能不偏重於寫意。“潑墨”雖在中國畫中自古有之,但為張大千所注意,是在病目以後。又有人說,張大千為“破墨”而非潑墨,一時解釋潑墨與破墨以及介紹張大千新畫風的文章,層見迭出。其實張大千是“窮則變”,而要到由潑墨進而為潑彩,視石青如墨,運用自如,才算“變則通”。

台北“故宮博物院”印行的《張大千先生紀念冊》,其中“紀念文選錄”有周冠華一文,談到:“早年名畫家徐悲鴻十分推崇張大千先生的畫,每向人說:‘張大千,五百年來第一人也。’當時大千先生曾誠惶誠恐地有所說明。”

說明些什麽呢?說明“謂吾為五百年來第一人,過情之譽,實不克當”。張大千舉了許多“並世平交”而所“仰”的畫家,以見在某一方麵勝過他的人還很多。首舉吳湖帆,說是“山水竹石,清逸絕塵,吾仰吳湖帆”。

“大風堂之寶”、現已捐贈台北“故宮博物院”的《五代董源江堤晚景》,除張大千本人題識以外,隻有四個人加跋:葉恭綽題五絕一首;龐虛齋題觀款;謝稚柳題長跋,以所見趙子昂手劄,證明此為董源之作;最後是吳湖帆所題七律一首:“晚景江陵世已尊,漚波絕調不離群。今知北苑乃宗祖,莫道南宮啟法門。龍宿郊民銷黯淡,瀟湘帝子表晨昏。鵲華衣缽洞庭脈,建業文房細共論。”時為“丙戌仲冬小雪日”,是民國三十五年之事。

詩後有跋:“大千八兄自蜀來,攜北苑《風雨起蟄圖》及此《江堤晚景圖》二巨幅見示,懸‘梅景書屋’中若幹日。坐臥其下,欣快萬狀,知北苑之氣象浩瀚會鬆雪之風神,絕世自有淵源也。兄之壓箱富麗,真令人豔羨不置,漫係短章,幸以知己視我,一粲正之。”署款“吳湖帆”,鈐印二:“倩庵”“萬裏江山供燕人”。

由此可見,張大千很推重吳湖帆。而且以其交情之密,常共談藝,則他對張大千的藝事,必有影響,不言可知。

吳湖帆本名萬,蘇州人,他的祖父就是吳大澂。光緒甲午中日戰爭,吳大澂以湖南巡撫請纓殺敵,此人功名心熱,向來喜歡紙上談兵,以洋槍打靶,“準頭”好,因而自命文武兼資。他早年派赴關外勘察國界時,曾得“度遼將軍”玉印一方,以為是極好口彩,帶湘勇四營到達關外後,致電軍機處,說:“克期戰勝,驚蟄前可以肅清海(城)蓋(平)。”結果大敗而歸,倘非翁同龢回護,幾乎性命不保。

吳大澂未中進士以前,是他的同鄉前輩潘祖蔭的清客。由於有此世交,吳湖帆娶的便是潘祖蔭的孫女靜淑。

潘靜淑的嫁妝中,有兩樣很風雅的東西,一樣是董香光[17]所臨的《淳化閣帖》十卷;一樣是一方玉印,文曰“寶董室”,是潘靜淑的外祖父沈樹鏞的遺物。沈樹鏞是浦東南匯人,字韻初,號韻齋,鹹豐年間的舉人,官至內閣中書。他收藏金石書畫甚多,曾助趙之謙輯《續寰宇訪碑錄》,齋名有三,“寶董室”為其中之一。

吳湖帆的字與畫,皆從董香光入室。他自從妻家獲此玉印後,襲用了“寶董室”的齋名,但題名的用意不同。沈樹鏞所寶之董,當然是董北苑的真跡,如果隻是董其昌的字畫,在當時猶不足以寶貴到可題齋名來自炫其珍藏;吳湖帆所寶之董,則是董香光的藝事。但此為他早年的別署,中年以後改用“梅景書屋”的齋名。

吳湖帆的字比畫好,此為藝林的公評。他的字先臨董香光,後來改學薛曜。唐朝書家,薛氏兄弟為第一流,薛曜書名雖不及他的從弟薛稷,路子卻差不多。如杜甫所謂“書貴瘦硬方通神”,宋徽宗學薛稷而變其法度,創造所謂“瘦金體”,可以想見薛家書法的骨力。董香光的字很難學,學得不好就寫成汪精衛的那種字,既軟且鬆,而學薛曜適足以救學董之失。吳湖帆的字,筆力遒勁,結構嚴謹,而又不失趙鬆雪一派的嫵媚。據吳湖帆的外甥,又為門生的朱梅邨說,吳湖帆的書法,後來又得力於一部“海內孤本”的碑帖——六朝蕭敷所寫的《敬太妃雙誌》,他在獲得米襄陽[18]所書的《多景樓詩卷》後,又曾兼習米字。

吳湖帆學畫,過程與張大千頗為相似,主要的是觀摩曆代名跡,心摹手追,朝夕不懈。臨寫既工,則師法造化,取景於大自然之中。因為如此,張大千跟他便有許多心得,可以交換。不過,他的作風跟張大千絕不相似者有兩點:一是他題畫經常用“仿”“擬”“參照”等等字樣,指出師承來曆,張大千則學古人而善,便徑作古人;二是他不許門生摹仿他的作品,他因材施教,看人的路子近於何人,便指點其順著原來的路子,發揮個人所長。這樣教門生,在理論上說是很通的,其實另有作用——門生臨摹他的作品,如果字與畫都可以亂真了,便有“假吳湖帆”出現,自然擋了師門的財路。蘇州人打話:“勿是生意經!”

張大千則正好相反。他的學習理論是:“要學畫,首先應從勾摹古人名跡入手,由臨撫的功夫中,方能熟悉勾勒線條,進而了解規矩法度。”與人談畫時,每每強調“臨摹是必經的一個階段”。因此,大風堂門人都以臨摹師作為常課,這樣,就出現了“假張大千”的問題。如去年一度為國內外所矚目的真假《文會圖》[19],我在《摩耶精舍的喜喪》一文中,闡釋張大千的心境說:“關於早年摹造假畫一事,言談間看似灑脫,其實耿耿於懷,不知身後如何為人資作口實,恣意嘲弄。及至《文會圖》一重公案出,是非欲辯不可,藝文界亦不無微言。是則一時之名,亦虞受損,遑論千古?心情抑鬱可知。”此文發表在“聯副”[20]後不久,張大千生前的秘書小姐馮幼衡,寫了一篇《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刊於“中央日報”副刊,專為駁我,她緊接在所引如上拙作以後說:“這一段話與我所知的事實,也有很大的出入。”又說,“關於《文會圖》之事,大千先生真正擔心的是仿作的作者的聲名,因為他一向怕傷害別人。他自己對這些真真假假經過幾十年的曆練,早就能淡然處之了。”這一段話,我用馮小姐自己的話來說:“與我所知的事實,也有很大的出入。”

若說“關於《文會圖》之事,大千先生真正擔心的是仿作的作者的聲名,因他一向怕傷害別人”,此更大謬不然。仿作者就是他的門生,而且仿作不止一張,共有三張之多。張大千真正“擔心”的是,還有兩張也會“曝光”出事,不是擔心仿作者的聲名。仿作者不被逐出大風堂,已是寬大為懷,哪裏談得到擔心不肖弟子的“聲名”?至於“怕傷害”到人,倒是實話,這就是張大千像王熙鳳那樣,為了“做人”,用“煩惱、憂慮、生氣、過勞”所換來的“術”之一種。有正本紅樓夢“回末總評”雲:“以鳳姐之聰明,以鳳姐之才力,以鳳姐之權術,以鳳姐之貴寵,以鳳姐之日夜焦勞,百般彌縫,猶不免騎虎難下。”這段話恰好為樂恕人所不便寫出來的事實,做了最好的映照。至於張大千“怕傷害”到的那個人,我亦暫時不寫,觀其後效。

除畫以外,對於畫麵的處理,張大千與吳湖帆的作風相同。朱梅村說,吳湖帆認為“畫幅上的題字位置十分重要,有的畫,畫得還可以,可是一題字就毀了這畫了。主要問題在於沒有把題款和蓋印,看成是畫麵的一個組成部分來考慮,孤立地看問題”。張大千亦複如此。他們都反對鄭板橋的那種題畫方式。由於他們都精於鑒賞,古人的名跡看得多,後人的題跋也就看得多,因而他們不但講究題款,而且知道如何講究行款。平時研究談論,相互影響,乃能各臻善境。

但題畫如果肚子裏拿不出貨色,光是講究行款,亦不會為人所重。在這一點上,吳湖帆對張大千有良好的影響,吳湖帆認為做一個畫家,“要把精力花三分之一在書法,三分之一在詩,三分之一在畫,如專門一心作畫,沒有其他的修養,總有缺陷之感”。這是為了追求畫家最高的境界“詩書畫三絕”而產生的學習理論。吳湖帆長張大千五歲,他們訂交以後,自然跟張大千也說過這樣的話。但論到詩功,張大千較之吳湖帆是略遜一籌的。

張大千跟他交密的原因之一是,此人是北平一個典型的“玩家”。養鴿子、養蛐蛐、養金魚、養各種小動物,他都能談得頭頭是道,而且他還能寫專欄文章,經常在北平《晨報》談各種“雜藝”。張大千的興趣廣泛,正需要於非庵這樣一個清客型的朋友。但也有人說,於非庵亦隻是穧販耳食之言,他說他養什麽、養什麽,多半是子虛烏有之事。

但不管怎麽樣,張大千總可以從他那裏找到滿足興趣的門徑,然後進而求教各類專家。張大千自我學習的過程中,有一項很重要的工作,就是寫生。寫生必先觀察,而觀察要深入到細微之處,那就非自己蒔花養鳥不可。所以說,於非庵的這些知識,對張大千的藝事,有間接而重要的影響。

[1] 近代書畫家、收藏家,又名譽虎,號遐庵。

[2] 莊字用骰子四顆藏在容器裏,搖動後擺定,賭者猜點數下注。

[3] 今江陰路。

[4] 今瑞金二路。

[5] 春秋時期著名廚師。

[6] 黃絹是染色的絲,色絲為“絕”;幼婦,少女之意,為“妙”;外孫是女兒生的孩子,為“好”;齏臼是放置辛辣物的容器,受辛之意,古字同“辭”。四字合在一起便成“絕妙好辭”。

[7] 即晚清金石學家、文獻學家、收藏家葉昌熾,字蘭裳,又字鞠裳,晚號緣督廬主人,後文即用緣督廬代指葉昌熾。

[8] 指葉恭綽。

[9] 指太平天國運動。

[10] 明代畫家仇英,字實父。

[11] 明代畫家陳洪綬,字章侯,號老蓮。

[12] 清代畫家改琦,號七薌。

[13] 作書畫用的絹和紙,也可代稱書畫。

[14] 即唐代詩人杜甫,因其曾任工部員外郎,故世稱杜工部。

[15] 清代畫家費丹旭,號曉樓。

[16] 即六位清初畫家王時敏、王鑒、王翬、王原祁、吳曆、惲壽平的合稱,也稱為“清六家”。

[17] 即明代書畫家董其昌,號香光居士。

[18] 指北宋書畫家米芾,米芾祖籍太原,後遷居襄陽,故又稱米襄陽。

[19] 1982年張大千召開記者會,表示同年一幅署他名字的拍賣品《文會圖》與他本人作畫有差異。此事一度成為焦點。

[20] 指台灣《聯合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