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上清淪謫得歸遲

大陸局勢變化後,張大千遭遇了平生最大的難題——何去何從?

要找適於他生活的地方,這個揀擇就難了,因為必須有這樣幾個條件:第一,是安全,這是最基本的要求;第二,是安定,不安定的環境中,必不能發展文化藝術,誰來買他的畫;第三,是自由,能容他自成天地,不受幹擾;第四,繁華富庶,至少是大家都在追求繁華富庶,他的散漫花錢,才不致引起非議,同時他也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豪華生活。除此四個必要的條件之外,另外還有一個列入考慮的條件:如果是在海外,最好是華僑多的地方,因為他愛朋友,好熱鬧。

一九四九年初,他到台灣來過一趟,還在台北青年會開了一次畫展。此行是來看看情形。當時安全可保,安定則還談不上,繁華富庶更是奢望。張大千可以跟人共患難,但不能與人共藜藿,不過此行他亦很有收獲,結識了一個朋友,晚年成為他的骨肉性命之交。

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初,他由成都來到台灣,旋即轉赴香港,此時他已選定了一個地方:印度。這不會是他定居之處,但可以打天下求名求利。張大千有把如意算盤,印度剛剛獨立,是個暴發戶,隻要有術,賺暴發戶的錢很容易。而且暴發戶每喜附庸風雅,張大千以他敦煌麵壁的經驗,不論談壁畫,談當年西域諸國的曆史,怕不歆動那班土王?

這是地利。人和則駐印“大使”羅家倫昔年當“中央大學”校長時,曾由徐悲鴻陪同,登門敦請他去執教。有此一段淵源,不愁沒有照應,而況捧張大千,說起來也是羅“大使”分內該做之事。

想是想得很好,哪知羅家倫要下旗歸台了。這一下將隻好暫住大吉嶺。

後來幾經考慮,他決定向南美發展,因為舉世滔滔,南美似乎是關係不那麽複雜的地區。

在南美,他選中的國家是阿根廷。張大千不喜歡政治,但有“布衣傲王侯”的思想,不過未傲之前,先要看看此王是不是“假王”,此侯是不是“關內侯”。如果是,根本就不值得傲了。當時貝隆夫婦[1]的地位,遠較現在馬科斯夫婦[2]的地位來得穩固,這是張大千選中阿根廷的一個主要原因。

一九五二年初秋,張大千經由一個晚年斷絕往來的密友,在香港賣去《韓熙載夜宴圖》及《瀟湘圖》做置裝費,率同子弟門生,自香港啟程赴巴西。此行多少有破釜沉舟的情懷,因此準備相當充分,帶去黑白猿六,波斯貓、雜色貓各四,名犬四,箱籠論百計。但據一位新聞界前輩說,箱子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不過氣派非常驚人,所以到阿根廷不久,就由貝隆夫人接見,聲名一下子起來了。

這就是張大千的術,但隻是求能立足而已,要想站穩,在術以外,還要靠本事。在阿根廷,他在名為門薩的地方,租賃了一所極大的花園洋房,題名“昵燕樓”。燕字兩解,通“夜宴圖”之宴,一解;自擬為秋去春來的燕子,“海燕雙棲玳瑁梁”,隻是在“盧家少婦鬱金堂”上,暫時寄居。又畫了一幅《移居圖》告慰故人,題畫詩雲:“且喜移家深複深,長鬆拂日柳垂蔭。四時山色青宜畫,三迭水聲淡入琴。客至正當新釀熟,花開笑倩老妻簪。近來稚子還多事,黯綠篇章學苦吟。”(轉引自謝家孝著《張大千的世界》)

溥心畬見此圖後,題七絕一首雲:“夷歌卉服非君事,何地堪容昵燕樓?”

果然,在阿根廷住不到一年,張大千又要移居了。這一回是看中了巴西。

在巴西,張大千卻有久居之計,因為巴西比阿根廷的條件好得太多。第一是地大物博,正在開發,是塊“旺地”;第二,其時中國人移民巴西的很多,華僑在當地將會自成天地,張大千不愁沒有人捧;第三,阿根廷有居住權的問題,而巴西卻歡迎外國人來協同開發。

張大千有好些朋友在巴西辟農場,他托他們物色了一塊地,距聖保羅七十五英裏,約兩百畝大,原是一個柿子園,還種了兩千多株的玫瑰花。張大千買下來以後,當然要加以改造。

這是張大千平生第一次起造園林。畫家沒有不愛園林的。事實上構築園林為繪畫的進一步創造,尤其是疊假山,非胸有丘壑者不辦。巴西缺乏玲瓏剔透可用來堆棧假山的石頭,而且兩百畝大的園林中,隻疊一堆培塿似的假山,也不像樣,所以張大千隻能盡量利用平麵。

中國式的園林,最要緊的是得有一泓活水,在較大的城市中,引水入私人園林,常需官府特準。張大千開辟了一座三十畝大的水池,水源來自天上——常有驟雨。湖畔建了五座亭子,點綴風景以外,有個很實際的功用,即是避雨。張大千策杖閑行,一遇驟雨,即在亭中避雨看雨,一片空蒙,似煙似霧,這對他以後潑墨、潑彩的畫風是頗有影響的。

辟池以外,最大的工程就是栽花種樹。由於他對故國草木情有獨鍾,因此保留了柿子樹,拔除了所有的玫瑰,另栽梅花、牡丹、芙蓉、杜鵑、海棠,種樹則以鬆柏為主,當然還少不了一片竹林。林畔花間,還得有瘦皺透[3]的好石頭點綴。據說它們遠自台北、東京,航海而去。張大千巴西建園,最大的耗費就在這些花卉樹木、奇石盆景上麵。

這座園林經營了好幾年,命名為“八德園”;池名“八德池”,又叫“五亭湖”。池名“八德”,取義於佛經的“八功德水”,一望即知,園名“八德”,就有許多說法了,最容易使人想到的是四維八德之八德。他自己對人說,柿有七德,但他後來又發現柿葉泡水,可治胃病,故為八德。張大千喜歡故作狡猾,以欺淺人,事實上他的八德園之八德,出於《莊子·齊物論》:“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為是而有畛也。請言其畛:有左有右,有倫有義,有分有辯,有競有爭,此之謂八德。”這表示了他正視人生、享受人生的態度。

八德園中三十畝大的八德池以外,還有一座較小的池子,命名為“靈池”。靈池之靈,易君左有文記述:“其貲財之有無豐嗇,一視池水之容為準,盈必裕如,縮則見肘,枯則無隔宿之糧矣。試之屢驗。大千頃飛港見餘,笑曰:‘內子寄吾書,謂吾行時,僅留數十元美金,今將竭矣,奈何?並附述家中瑣事,謂池水又盈。書來時,吾已匯六千美金去矣。’”

張大千並沒有呂洞賓點鐵成金的手段,何以離家不久,便以巨款匯回巴西?如說是畫展收入,則事先可以預計,與池水盈縮無關。“靈池”示兆,顯為意外之財,從何而來。

原來張大千是以買賣書畫,憑眼力獲大利。他在台北、香港、東京都有坐探,一發現古人名跡,或者雖古而莫能評斷的破舊字畫,或者故家舊族有大批字畫出售,一通電訊,張大千立刻搭機東來,如果值得買進,自然會有人墊本。

這三個地點,以香港為中心。薛慧山曾記其陪張大千看畫雲:“他的記憶力與領悟力確是驚人的,什麽畫都隻要一看畫頭,立刻可以斷定這畫的真偽,舊時在何處見過,有什麽題跋印鑒,等到打開畫一看,果然絲毫不爽。有次陪他老人家半天看了五百幀畫,其中挑出了真跡竟不過百一。”假與真為百一之比,而售價都是差不多的。換句話說,張大千是以買假畫的錢購得真畫,獲利之豐,可想而知。

張大千最厲害的是,具“化腐朽為神奇”的手眼。如以前曾談過的,一幅爛得沾不上手的絹本,經張大千交日本目黑堂整理後,加上題跋,當作唐玄宗的真跡,為人重價購去。類似的故事甚多,但他題跋中的論斷,言之成理,信而有征,確能增加原作的身價,則為不爭的事實。

據張大千告訴他的朋友,在巴西出讓所收藏的畫書,前後共得美金一百七十餘萬元,悉數投入八德園中。當然賣畫亦是很大的一筆收入。賣畫的方式,與一般畫家有相同之處,亦有絕不相同之處。相同的是,大筆收入往往來自畫展,自一九五三年至一九六九年,他在台北、東京、巴黎、布魯塞爾、雅典、馬德裏、日內瓦、新加坡、吉隆坡、紐約、泰國、德國、倫敦、巴西、香港開過畫展。不同的是,一般畫家有收了潤金,懶於動筆,久不交件者,而張大千則在急於用錢,常常允許經紀人預購他的畫若幹幅。當然,在這樣的方式之下售畫,是不能求得善價的。

一九七〇年,張大千定過一次潤格,其前自題緣起:“投荒居夷,忽焉七十有二,筋力日衰,目翳日甚。老者丹青,漸漸拂拭,索者坌積,酬應為艱,不有定值,寧無菀枯,爰書此例,毫不見嗤於痂癖也。”畫例分花卉及山水人物兩門,以美金計價,“潤金先惠,約期取件,至速在六個月後”。這張潤格一出來,訂件者紛至遝來,畫債如山。雖以目疾作限製,事實上反而畫得多了,這對於他的目疾,隻有壞處,沒有好處。這是可以預見之事,而不能不出者,是因為他又需要一筆錢用。

原來張大千又要移居了,這回是遷到美國。舉家遷徙,構築新居,當然需要很大一筆錢,便隻有大量賣畫了。

張大千舍棄了一住十七年的八德園,有許多不得已的原因。第一是巴西已經承認了新中國;第二是巴西政府有意在八德園附近開辟水壩,與其讓人家來征收土地,不如早為之計;第三是巴西並不如他早先所想象的那樣,在開發過程中,中國人能大量移民,自成一個符合中國傳統的社會。

另一方麵,美國卻有好些吸引他的地方。譬如,在美國的朋友,到底比在巴西多得多。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張大千的健康狀況,已到了必須小心照料的程度,而在美國就醫遠較巴西來得妥當而方便。

在美國,暫居之處不過“可以居”而已。以後在洛杉磯附近的卡梅爾構築“環蓽庵”,格局不如八德園之大,而精致過之。移居美國後,張大千差不多每年要回台一次,而終於促使他下決心回台定居的主要原因,仍舊是為了他的健康著想。在家人友好一致勸告之下,張大千在台北構築了他平生親自策劃的第三座園林。

一九七五年二月,台灣榮民總醫院由內科主任丁農主持,為張大千做了一次非常徹底的健康檢查。張大千一身是病,醫院依危害生命嚴重性的程度,分別提出詳細報告。第一是心髒病。那時他患心絞痛已有十年,經常服用硝基甘油舌片救急,一九六四年五月,他曾發生心髒衰竭的現象,住院治療後,病情略見減輕。那一次詳細檢查後,證實他所患的心髒病,名為“冠狀動脈硬化性心髒病合並陳舊性心肌梗死症”。

處方是每天按時服用一種專治冠狀動脈的藥片,胸痛發作,仍服甘油錠。當然身心不宜過勞,生活要有規律,是不消說得的。

其次是糖尿病。此病張大千在敦煌時期就已發現了。他一向講究美食,不以為意,隻是比較嚴重時,注射胰島素,否則便隻口服藥片。但此種藥片對心髒不宜,所以丁農規定他每天皮下注射胰島素十六個單位。

第三種是十二指腸潰瘍及膽結石。健康報告中說,張大千在“三十歲左右曾患腹痛,經治療後,情況良好”。那次腹痛,便是在上海貪嘴吃冰激淩吃壞了肚子,李秋君晝夜照料、衣不解帶,為醫生誤認她為“張太太”的那一回。此是張大千刻骨銘心之事,所以特為提出來告訴檢查醫師。

十二指腸潰瘍與膽結石是有連帶關係的。一九六五年他寫信給他朋友說:“初在倫敦時,胸背痛楚,飲食無味,以為胃疾,及抵紐約,遂不可支,臥床十餘日。及入院做詳細檢查,照X光片至二十餘幅,所幸心髒肝胃俱好,唯膽囊結石大如龍眼者二枚,小者至數十粒,以致影響十二指腸潰瘍,非動手術不可。以餘舊有消渴,血糖頗多,開刀不易收口,是以惴惴。”隨後又有一信:“需動手術,他無所苦,但需耗去四五千美金,不易措辦耳。”

結果是並未住院開刀,膽結石是用口服藥治得不再複發。他的不願住院,當然不會因為“四五千美金不易措辦”,而是由於怕有糖尿病開刀不易收口。

那年他六十七歲,事實上他早就有了這兩種病。“榮總”的檢查報告上說:“至六十歲後,始複有消化不良與腹部脹痛之症狀,曾經先後接受上胃腸道及膽囊X光檢查,發現有十二指腸潰瘍及膽結石。其後經常服用胃藥,而膽結石則未作手術治療。”

又說:“此次體檢,再次發現有十二指腸潰瘍,為防病情惡化,應按時於餐後一小時及睡前各服用胃藥二片。至於膽囊X光檢查結果,未見膽囊顯影,表示功能不良,應再做進一步檢查,以確定診斷。”但以後並未再檢查。

第四種是“重度腰椎退行性關節病”。張大千去世前幾年,行動需人扶持,即此病作祟。檢查報告中說:“張先生於六十歲左右曾感劇烈腰痛,經治療後,始見減輕。唯自去年五月心髒病轉劇後,即感兩腿無力,站立不穩,無法自由行走,需使用拐杖或他人幫忙扶持,方能行走。此次檢查,發現有重度之腰椎退行性關節病,椎間距離變窄,導致神經受損,以致行動不便。”此病需打針,“必要時亦可接受物理治療,唯需視心髒病情形而定”。是故張大千入“榮總”做物理治療時,事實上是心髒病不要緊,健康狀況較佳之時。

第五種是“眼疾”,這是大家都知道,而張大千自己頗為擔心的一種病。病起於一九五七年,有一次他在八德園督工,布置奇石時,親自動手,不道眼中突然發黑,視力一直大受影響。這對他作畫的影響是太嚴重了,因而專程赴美檢查。原來那一次眼中突然發黑是右眼底的微血管破裂,淤血布於眼膜,才有“霧裏看花”之恨。

眼底微血管破裂的原因是糖尿病的影響,因此釜底抽薪的治法是根治糖尿病,此外便是休養,禁止作畫。問治標的辦法,譬如開刀等等,暫時求得視力的恢複,如何?答複是:不可能。

這是張大千最不能忍受的一件事,因而轉往日本求醫,診斷的結果是一樣的。此時的張大千心境灰惡,曾經寫了一首題作《丁酉十二月目疾半年後作》的五律:

吾今真老矣,腰痛兩眸昏。

藥物從人乞,方書強自翻。

徑思焚筆硯,長此息丘園。

異城甘流落,鄉心未忍言。

但他畢竟不甘於流落異域,所以亦未焚筆硯,在痛苦中掙紮,反而逼出潑墨山水、簡筆人物的新畫風。因此半年以後,六十歲生日,他作了一幅素描式的自畫像,題款雲:

“戊戌四月初一日,大千居士年六十矣!拈筆自寫塵貌,並拈《浣溪沙》一闋題於上:

“甘作流人滯異邦,故鄉雖好未還鄉,人生適誌更何方?挾瑟共驚中婦豔,據鞍人羨是翁強,且容老子引壺觴。”(又補題一行:起語易“彈指流年六十霜”。)

這首自壽的小令,“據鞍”句話頗不莊。下一年,亦即實足年齡滿六十的四十八年己亥,另畫一像,並將那首《浣溪沙》改寫成七律:

如煙如霧在堂堂,彈指流年六十霜。

挾瑟每憐中婦豔,簪花人笑老夫狂。

五洲行遍猶尋勝,萬裏歸遲總戀鄉。

珍重餘生能有幾,且揩昏眼看滄桑。

詩題是:“大千居士年周六十矣,自寫塵貌,並賦此詩,己亥嘉平月在三巴之摩詰山園。”

八德園所在地,張大千命名為摩詰鎮。唐朝以四川巴山區域分為巴中、巴東、巴西,合稱三巴,故張大千徑以三巴稱巴西。詩詞合看,詞中有一股故作倔強、以寄不甘之意,詩意緩和得多了,足以看出他的心境的變化。

張大千的目疾,左右眼不同。“榮總”的健康檢查報告中說:“右眼為糖尿病性眼底微血管破裂,左眼為白內障。其後右眼曾先後三次接受鐳射光凝固療法,結果視力更加減退,幾乎無法視物。其左眼於一九七二年經手術治療後,頗有進步。此次眼睛檢查結果,尚有重度之糖尿病性視網膜病變。”療治之道,則仍在“繼續控製糖尿病”。

第六種是皮膚病,雖為鱗甲之患,亦為張大千帶來相當的苦惱。

這份健康檢查報告,措辭力求平淡,為的是避免刺激張大千本人。但他的家人及至友,都知道張大千病況之嚴重,已到了很危險的程度,尤其是“冠狀動脈硬化性心髒病合並陳舊性心肌梗塞症”足以致命。“榮總”所編印的《健康讀本》第九冊,解釋“冠狀動脈硬化性心髒病”說:“這類疾病的輕重,依冠狀動脈血流不足的程度而定。如果單是冠狀動脈粥樣硬化而僅使管腔狹窄,則可能引起我們所熟知的心絞痛;若冠狀動脈或其分支完全阻塞,則可能引起心肌梗死,其後果則視梗死的部位及範圍的大小而定。通常是阻塞部位的心肌因缺氧而壞死,以致該部分心肌不能收縮,而終於引起左心髒衰竭或休克。但這類疾病的輕重及病程,常無一定軌跡可循,輕至可無症狀存在,或顯心絞痛、心肌梗死、充血性衰竭,或重至突然死亡。”

於此可知,檢查報告中的指示“平常應經常與心髒科醫師保持密切聯係”,實為“可能隨時需要召醫急救”的另一種說法。“環蓽庵”所在地的卡梅爾,顧名思義,可知是個少人煙的偏僻之處,到洛杉磯要好幾個小時的汽車行程,召醫不便。而且在美國延醫住院,不但費用昂貴,同時亦不可能像在“榮總”住院那樣,受到貴賓式的接待,更不可能以張大千住院寫成新聞見報,受到社會普遍的關注。

因此,回台定居,俾期延年益壽,是張大千唯一能做的選擇。一九七五年臘月,張大千束裝歸台,臨行猶趕還了好些畫債。但誠如他自己所說的,他最好的畫都是送人的,有一幅設色的《歸妹圖》,以介乎工筆與簡筆之間的筆法,傳寫真與寫意之間的神韻,為他的人物畫的新境界,也是張大千病目以後,與潑墨潑彩的山水同為難得的成就。

他把這幅畫送給了俞大綱,題畫詩雲:“新聲別纂焚香記,誤筆翻成歸妹圖。敢乞歲朝藍尾酒,待充午日赤靈符。”後又補題:“兩年前得觀大綱先生為小莊小友改編元人《焚香記》,上演台北,幽抑宛轉,不去於心。每思作數筆畫,以報先生之雅,而衰病纏身,腕手顫掣,未由呈正。頃者小瘳,努力‘歸國’,追憶當時情境,仿佛若有所遇,率爾成此,乃為家人所笑,此終南歸妹圖耳,與台上未為吻合。予亦啞然,但此時適值歲除,君言亦複大佳。唐宋以來皆於歲朝圖畫鍾馗,祓除不祥,降至晚明,始於午日懸掛耳。”題款是“大綱吾兄方家哂正”。

《焚香記》為明朝傳奇作家王玉峰所撰,張大千誤記為“元人”。俞大綱改編的《焚香記》,即是《王魁負桂英》,王玉峰原著即描寫王魁與萊陽名妓殷桂英的故事,曾收入“閱世道人”所編《六十種曲》。以後湯顯祖根據蔣防所著以霍小玉與李益為主角的小說,撰成《紫釵記》,情節與《焚香記》大同小異,以致《焚香記》在南曲中湮沒不彰。

可是《王魁負桂英》在川戲中卻是能叫座的一出好戲。所以俞大綱為郭小莊改編完成,初度上演時,正好被在台北的張大千極其欣賞。《歸妹圖》之“妹”,原是桂英,以郭小莊為模特兒,畫的是後側影,那一頭披散的長發,線條之遒勁飄逸,真可謂古今無兩。但王魁卻畫得真像鍾馗,唐宋衣冠,大致相同,錯亦難怪,唯“台上未為吻合”,則是實情,無怪他的家人會將王魁認作“終南進士”。所謂“君言”者,指俞大綱的話,“唐宋以來皆於歲朝圖畫鍾馗,祓除不祥,降至晚明,始於午日懸掛”。有此一番解釋,張大千便索性當作鍾馗《歸妹圖》,正好作為年禮送俞大綱。此圖必傳,而有此一番曲折,形成“佳話”,益增此圖的價值,特為表而出之,後世畫壇可免一番考證了。

這年的農曆新年,張大千過得很熱鬧,當然也很高興。他所希望享受的東西,聲名、友情、傳統的中國風味,差不多都有了。錢,在他不是問題,所感不足的隻是健康,而這也唯有在台北才能得到最好的照顧,因而更加強了他在台北構築新居的決心。但也有少數親友,不讚成他回台北定居。謝家孝說:“他們表麵上都是維護他的健康理由、經濟理由,也勿庸諱言多少也有出自私心的動機。”所謂“健康理由”,當然已不能成立;“經濟理由”卻不能說毫無道理。

據謝家孝記述,張大千“在國外的開銷收入都是以美金計,據說一度有經紀人代理,限定作畫交畫之期,如居台灣,海外收入難以為繼。巴西八德園、美西環蓽庵的開支,未必能緊縮多少,再加台北一處家,對大陸上的親屬尚有定期援助的開支,回台北就算有收入,也以新台幣計,如何應付得了?”但這些言之成理的勸說,並不能動搖張大千的決心,而且一過了年,他便開始物色建屋基地,開出了三個條件。

這三個條件中,主要的無非近郊附郭,有山有水。當初行政部門有意建屋相贈,但張大千堅決辭謝,最後選中了外雙溪的一塊地。山翠撲人以外,張大千的本意是想引溪水入園,結果未能如願。

園成題名“摩耶精舍”。張大千從一九七八年開始,除了一趟韓國之行以外,足跡不出台灣,是真正落葉歸根的定居。

摩耶精舍的樹木、奇石、盆景,大部分由美國運來,其中且不乏原自巴西八德園運至美西環蓽庵,複再自海道或空運來台。輾轉萬裏,不忍相棄,雖為張大千情深一往的象征之一,但也為中國起造園林,創造了一個新記錄。

五百年來最講究園林的,自然是清高宗,有人說他在位六十年,無一年不經營土木,特別是在每一次南巡以後,必有仿照江南名勝改建的工程。當然,以靡費來說,張大千何能與天家富貴相比?園林的規模,更是比都無法比的一件事。可是,清高宗材料的來源,至多仿建“西洋大水法”時,采用了意大利的大理石,此外縱或巨木大石,采自深山,畢竟還是在海內。像張大千這樣木石花草,大部分來自海外,那就比清高宗都闊了。

除舊有者以外,點染園林新添的花卉,亦耗費了他論萬計的美金。他在台的長子保羅曾數次銜命赴日本訪購各種梅花,自植於精舍之餘,並獻贈慈湖、中正紀念堂和台北中山紀念堂等處。

早在環蓽庵時,他就植梅百本,並賦詩明誌:“殷勤說與兒孫輩,識得梅花是國魂。”梅花在他有特殊的意義。八十以後,他更以梅自擬,其中確有對人世無限眷戀之意。這在他新年送畫,或贈畫賀壽,常繪紅梅,且每鈐“春長好”一印,亦可以反映出來。不過,毫無疑問的,“落梅”二字,亦常盤桓在他胸次,無法消除,由此而做身後之計,於是乃有“梅丘”之想。

“梅丘”是一塊重量超過五千公斤的巨石,上下皆銳,成一梭子形,將其立直後,望去宛然一幅台灣地圖。那是張大千在美國時,有一次在卡梅爾海濱發現的。他跟米芾一樣有石癖,雖不致下拜,卻實難割舍,打算拿它移回環蓽庵。這在美國法律是不禁止的,但雇工租用起重機搬運此石,論重量計價,花了上千的美金。

張大千將此石題名“梅丘”,孔子名丘,依清朝雍正年間所定避諱之例,丘字缺筆作“”。親筆題寫,精工銘刻,還作了一首詩:“獨自成千古,悠然寄一丘。”從詩意中看,張大千當時已有倘或客死異國,便埋骨於此石之下的打算。

摩耶精舍落成,張大千想起這塊巨石,得船王董浩雲之助,由海道運到台北,樹立於摩耶精舍後院高處,埋骨於此石之下的初衷未變,但想法卻不同了。

他的想法不難測。他生前既好園林,身後當然也想有一片春秋佳日,足資遊客登臨憑吊的墓園。如果是在大陸,他可以挑一處名勝之處,購地一區,自營生壙,可是在台灣辦不到。購地不易,猶在其次,主要的是蔣公亦隻暫安慈湖,多少達官貴人,下世後不過在陽明山占一弓之地,他可能辟地數畝,大張旗鼓地自營生壙?這是要挨罵的事,張大千決不肯做。

何況就算辦到了,墓園要人照料,就算有孝子賢孫,無奈旅食四方,隻怕春秋祭掃,亦難如願,哪裏談得到照料墓園?然則即使這片墓園修建得極其精美,也隻風光得一時而已。

這樣,就自然而然地產生了一個想法——如果他寄身於梅丘之下,而摩耶精舍贈給公家,成了一個觀光的目標,則不必他生前提出要求,身後自然而然有公家照料他的埋骨之處。

這是一個非常明智的決定。與此決定相應的措施是,需立遺囑,將摩耶精舍捐贈給當局,同時還決定了將他生平所收藏而還能遺留下來的書畫文物,一並捐獻。這份遺囑,他請了三位“至友”做見證,而且指定了遺囑的執行人。這是一九七九年的事。

張大千回台定居以後的生活內容非常豐富,他享有了中國從古以來畫家所未有的榮耀。中國畫家居高官的亦頗有數人,但“左相宣威沙漠,右相馳譽丹青”,像閻立本那樣受屈辱的情形,亦非罕見。

回台定居時,張大千所獲得的第一項肯定他的成就的榮譽是,與中國文化學院兩位一體的,“中華學術院”所頒贈的榮譽文學博士學位。時間是一九六八年二月二十七日,由院長張其昀主持典禮,張大千在他的親屬陪侍之下,戴上了“方帽子”,而且還發表了演說,謙稱他的藝事,哪一方麵不及什麽人,哪一方麵又不及什麽人。在謙?的同時,也捧了許多同道。這就是張大千所謂“上路”的地方。

一九八二年四月二十四日,也就是農曆四月初一日,他八十四歲生日的那天,他榮獲蔣經國先生親自頒贈的中正勳章。為紀念蔣介石而設置的中正勳章,首先獲贈者為顧祝同上將,其次即為張大千。勳章證書上表揚他的藝事與人品說:

“四川張爰,國家耆宿,藝苑宗師,寢饋敦煌,上窺唐宋。不唯淋漓大筆,蔚為國光,亦且襟抱高華,久為世重。特依據勳章條例,頒給中正勳章,用示崇獎之至意。”

證書中有一句話,對張大千來說特別有用,即是“寢饋敦煌,上窺唐宋”八字,不獨表揚了他藝事上的特殊心得,而且從正麵來看他在敦煌的成就,即是在反麵為他洗刷了敦煌盜寶之誣。此誣傳諸眾口,亙四十年之久,在他今年甫下世時,猶有人以此相詢。如今看了蔣經國先生所頒、“行政院”孫院長副署的“勳章證書”,世人應該能確信敦煌盜寶之說是子虛烏有之事了。

除此以外,一九七四年,張大千又獲美國加州太平洋大學頒贈人文博士榮譽學位,以及一九七六年獲“教育部”頒贈“藝壇宗師”匾額。至於畫展,自他回台定居後,由“史博館”舉辦《長江萬裏圖》開始,在台灣內展出過十一次。在海外,則僅僅美國,即展出了十次。日本一次,韓國兩次,法國一次,馬來西亞一次,除極少數為聯展外,絕大多數是個展——從一九六八年起,舉辦畫展,是他收入的主要來源。

不過,張大千最好的畫,隻送不賣。謝家孝說:“凡是與張大千有深交的好友,獲張大千贈畫,都以數十幅為起碼,收藏多者逾百幅。張髯興之所至,揮毫即題款,給誰送誰,他自己心中或有分寸,但身邊親屬好友,也不免有妒忌互羨厚薄之心。”這就是張大千晚年煩惱之一。

原來張大千送畫,分為兩種,一種題上款,一種不題上款。凡是他尊敬而且有相當地位的朋友,送畫必題上款,並往往題明送畫的緣由,或者賀歲,或者祝壽,或者其他特殊原因。畫亦必是精心之作,如賀一申年出生的朋友生日,畫中主題是一隻金絲猿,毫毛以工筆而且是細毫,一筆一筆布滿全身。其實正當病目以後,能如此表現誠意,無怪他那位朋友,以“與周公瑾如飲醇醪”這句成語來形容他跟張大千交往的感受。

不題上款的畫,說得明白些,即等於送錢,這種畫也送有交情的朋友,當作一種變相的接濟。因為如此,少數受者不免因重利而起怨懟之心,退有後言。其實張大千本人並無厚此薄彼之心,隻是作畫要看興致,得畫要看機緣。譬如有兩張不題上款畫要送,這天恰好畫興不壞,筆下得意,而兩人中之一,可恰好在一起,自然此人得這幅精品,另一人如為唯利是圖的小人,心裏當然就很不舒服了。

再有一種煩惱是,在被要挾勒索之下,心不甘情不願地作畫。打個譬方說,張大千在海外有幾個類似經紀人的朋友,其中之一得罪了台灣畫壇的地頭蛇,揚言不能善罷甘休,嚇得那人不敢來台。而張大千又有事非找他麵談不可,結果有人居間調停,由張大千畫張畫送“地頭蛇”,以解此怨。張大千畫是畫了,心裏是何味道?

更有一種煩惱是假畫的糾紛。張大千是很想得開的人,深知古來名家無有不為當世或後人仿冒他的作品,倘非如此,反倒是不值錢了。而且,他自己亦不諱言為仿石濤的專家。曾有人以他所偽造的一幅石濤的中堂,請他鑒別,他不敢欺人說是真跡,直道為早年所作,並加一段題詞,道是“昔年唯恐其不入,今則唯恐其不出”。這一來,一幅假石濤,變成了臨仿石濤的張大千“真跡”,依然很值錢。這是張大千善於補過之術,而此術是近乎道了。

因此,有人假冒張大千的畫,他不大在意;當然如果是門生,又當別論,但也還能容忍。若是門生故人假冒他的畫,而又不善於料理,鬧出糾紛且牽涉到他頭上,欲辯不可,吃了啞巴虧,其心情是如何抑鬱,可想而知。樂恕人的紀念文中,曾引一位“九十五歲高齡的大老”,規勸張大千的話說:“你知道很清楚,他經常在鬧錢不夠用,經常在向朋友周轉錢。自己不知道珍重精神體力,我要他盡量減少俗務,畫點好畫來賣錢,他的開銷太大了……唉,唉,不聽話,浪費心力。”

張大千是布衣傲王侯的格調,“經常在向朋友周轉錢”的“朋友”,並非達官巨賈,而是一批掮客。除一二書畫古玩商以外,這些掮客的身份大多與文化、藝術界沾得上一點邊,也還有個把“行走”於文化藝術機關與摩耶精舍之間的小官僚。他們“借”給張大千“周轉”的錢,其實並不多,但手中都握有張大千畫件的“期貨”。張大千一死,“期貨”已無交貨之期,好在多年來已頗受其惠,除了惋惜張大千不能像齊白石那樣,一直畫到九十幾歲以外,別無其他表示。但有絕無僅有之一人,印過張大千四本畫冊,版稅分文未付,居然到喪居去討債,說張大千還欠他一張畫,錢已付過,如不能給畫,就得退錢,此為新《官場現形記》之又一章。

耄年大老之所謂“畫點好畫來賣錢”,殆指《廬山圖》而言。此事始末,以新聞記者身份在日多年的樂恕人以及目前仍在日本的黃天才,知之甚詳。黃天才自謂“曾參與過一點設計及跑腿的工作”,據他發表於一九八三年三月份《大成雜誌》的《張大千〈廬山圖〉的製作經緯》一文,要從張大千的一個舊交李海天談起。

李海天是一九四九年後來到日本,在橫濱經營重慶飯店起家的新進僑領。張大千自移居巴西後,常去日本,大多下榻於橫濱附近磯子鎮的一家日式旅館,名為偕樂園。據樂恕人說:“偕樂園是關東一帶的名園。”園外臨海,園內蒼鬆花畦,錯落有致,張大千有時在那裏一住半年之久。園主年逾古稀,頗為斯文,對張大千頗為禮遇,甚至將最大的一間客廳,犧牲每日三百美元的租金,無條件地辟為張大千的畫室。

重慶飯店是張大千經常光顧之處,招牌既為“重慶”,對來自四川的張大千之歡迎,自不在話下,更因偕樂園主如此尊重張大千,使李海天覺得與有榮焉,因而他禮敬張大千,到了五體投地的程度。他收藏書畫,但隻收張大千一個人的作品。張大千亦送了些“獨特精品”給他。當然,李海天亦是有相當回報的,事實上可以說是買張大千的畫,隻是在一種雍容揖讓的形式之下,完成交易而已。

照此原則布置到後來,發現美中不足之處。大廳入口處,當作屏門的一道照壁,高一米半,長八米餘,這麽大一片空間,且是給予旅客的第一個印象,如果不是掛上張大千的畫,則清一色以張大千的作品為裝飾的特色就不能顯示,亦不夠強烈。當然,倘非整幅大畫,問題比較容易解決。李海天最初的構想是,以四幅四季花卉來填滿空間,可是氣魄不夠,想來想去,最好是有一整幅潑墨潑彩的山水,那就足以令人目眩神移、震懾全場了。

可是,張大千已經八十開外,向他提出這樣一個要求,實在難以啟齒。就在躊躇之際,李海天與黃天才在台北不期而遇,相偕造訪摩耶精舍。據黃天才記:“抵達之後,香港來的幾位好友,已經先我們而至了,大千剛剛午睡起來,精神很好,意興極高,縱談之際,話題轉到李海天興建中的新旅館,大千忽然說:‘我該給你畫個什麽送禮喲?你出個題目吧。’海天謙辭了一陣,老人一意追詢,海天終於鼓足勇氣,吞吞吐吐說出了他所亟盼的東西。海天最初不敢企求一張大畫,隻求四件橫列連幅山水,有如一聯四幅的矮屏風一般。大千衝口問道:‘為什麽不畫整幅一張呢?’海天不假思索地回答說:‘這樣大畫,不好畫呀!先生這麽高齡,身體也不比從前……’”

不說“固所願也,不敢請耳”,而提到張大千的身體,似乎有些激將的意味。接下來黃天才很生動地寫道:“海天的這兩句答詞,似乎把老人惹火了,但見他腰杆一挺,左嘴角的胡子往上一掀,瞪大了眼睛問道:‘有多大?’”

大到約五尺高,三丈多寬。這是張大千從未經營過的巨製。不過他隻略一沉吟,便接受了挑戰。他以堅定的語氣說:“好!我就給你畫這張大畫,也讓大家看看我張大千,到底老不老。”

他為什麽要不服老呢?不是一時意氣,而是有實際利害關係在內。據黃天才說:“事後我才聽說,那一陣子,台港各處傳說,大千先生身體不好,最近的畫,有人代筆。老人聞悉此項說法很生氣,說是‘好漢做事好漢當,縱然畫得不好,也是我自己的筆墨,我絕不會如此不負責任,說壞畫就是有人代筆’雲雲,李海天說‘先生高齡,體力不比從前’,正觸著老人痛處,難怪老人不悅。”

這“痛處”,據我所知是一種隱痛。有人假冒張大千的畫,購者以為筆墨不佳,因而以張大千身體不好,有人代筆作托詞。

張大千吃了這個欲辯不可的啞巴虧,隱痛在心,因而找到機會發一頓牢騷,同時也是對“心照不宣”的人的警告。當然最重要的是,可以澄清“張大千老了,畫不動了”的浮言,這樣才仍舊有源源不絕的生意上門。

這樣一張大畫,自非用絹不可。張大千立即托黃天才“回到日本後,馬上探尋最大幅度的絹”,同時向在座諸人表示,“海天兄這幅大畫能不能畫成,就看天才兄能不能在日本找到這麽大幅的絹囉!”此是深恐覓絹不得,又起流言,特為預先聲明。

黃天才回日後,東西奔走,居然在京都找到一家畫材店,可以特別訂製大絹,幅度可以寬到一米八十,超過李海天新旅館“照壁”高度二十厘米,長度則無限製。於是經長途電話聯絡後,張大千決定訂製一米八十寬、十米長的大絹一整幅。依照傳統論畫尺寸的說法是“六尺高、三丈長”。以此一整幅絹所畫成的畫,大到如何程度?光憑“六尺高、三丈長”這個數字,不能讓人獲得具體的概念,因而須用實物來做一個比方。

董源的《江堤晚景圖》是一軸“雙幅”的大中堂,台北“故宮博物院”《大風堂遺贈名跡特展圖錄》記載:“本幅絹本。縱一七九公分,橫一一六點五公分。”一七九與一八○差一厘米,亦算六尺高,“橫”則折算為三點九尺,做四尺算。三丈為三十尺,除以四得七點五。這幅“六尺高、三丈長”的大畫之大,等於七幅半《江堤晚景圖》並刊的總麵積。除壁畫外,可舒展收藏的畫,恐怕以此為最。我建議台北“故宮博物院”考查,是否可要求將《廬山圖》刊入《世界紀錄百科全書》。

這幅大絹織成,黃天才照張大千的叮囑,先送到高級畫材店“上礬”,然後專程送到台北,其時已在半年之後的一九七九年暮春。於是摩耶精舍又興土木,張大千特製一張三丈多長、七尺多寬的大畫桌,同時改建樓下的大畫室,去掉兩根柱子,另加橫梁。畫還不知道畫什麽,錢已花了上百萬了。

以李海天的原意,想請張大千畫萬裏長城,但有山無水,未免單調,黃天才建議畫長江三峽,因為是張大千“畫熟了的題材,拿起筆就可以畫,不必多費心思”。不道惹得他“滿臉不高興”,似乎怪他“隻會畫長江山水”。張大千很少擺臉嘴給朋友看,但在那時候,任何勸他節勞省事的話,他都會敏感地想到人家在懷疑他的創作能力,因而滿懷不悅。

黃天才的所謂“直到今天”,指去年一月[4]間,《廬山圖》將在“曆史博物館”展出之前而言。在張大千生前,探索他選擇廬山做題材的動機,話是需要有保留的,黃天才解釋為張大千“晚年悟禪之作”,他說:“大千一生,讀萬卷書,行萬裏路,遊遍天下名山大川,在他筆下也留下了難以數計的名山勝景。但是,說來簡直難以令人置信,鼎鼎大名的廬山,大千竟然沒有到過,在大千居士眼裏看來,這是佛家的所謂‘無緣’。沒有遊過廬山,這對於‘自詡名山足此生’的大千來說,真是生平最大憾事。而且,就今天世局情勢判斷,這個遺憾將是永難彌補的了。此次的大畫,是大千晚年的精心巨構,他當然要選一處最為他懷念,而又最有紀念意義的山水做題材。於是,從中國到外國,從東方到西方,名山勝景,一一在心幕上出現,但其中最突出、最令他神往的,卻是他從未去過的廬山。終於,老人以沉重心情,選定了廬山為題材,這兒‘橫看成嶺側成峰’的山山水水,盡管他足跡從未到過,卻是他近年神遊次數最多的地方,是他晚年最向往的地方。廬山本來就是這麽一處似真似幻的神秘所在,蘇東坡身在山中,也弄不清廬山真麵目,誰又能說張大千身在海外所描繪的廬山形象不夠逼真呢?詩人、畫家、仙山、靈水,千山萬世,時空一體,這是大師晚年悟禪之作,我們不能以俗眼去求真求幻。我相信東坡的詩,大千的畫,廬山的虛實仙境,都將隨宇宙之綿延而傳千古的。”這些話說得很好,但我相信黃天才還有更深的了解,而當時不便說出來。張大千選擇廬山作畫,這種自我挑戰,是負氣,也是示威。張大千心裏有句話:“哼!你們看我老了,莫得用了,是不是?老子偏拿點本事給你們看看!”

既為負氣,又要示威,當然非將《廬山圖》畫好不可。而在史無前例的大畫幅上,繪寫從未到過的名山,又如何才能畫得好?即由於這一份沉重異常的壓力,使得他躊躇又躊躇,直到一年多以後方始動筆。

這一年多的時間中,張大千對廬山很下了一番研究的功夫。《大成雜誌》的總編輯沈葦窗,曾為他搜集有關廬山的文獻資料摘寫成卷,並以紅、綠、黑三色筆分別標記,以便檢閱。

一九八一年七月七日,也就是農曆辛酉年六月初六,終於開筆了。這個日子的選定,也是經過一番考慮的。第一,廬山為抗戰聖地,廬山會議舉國一致大團結,奠定了勝利的基礎,就廬山言,“七七”是個最光輝的日子;第二,這天是小暑,農曆六月的第一個節氣,在理論上,這天才是六月的開始,也就是盛夏的開始,廬山避暑之地,挑這天開筆畫廬山,別有紀念的意義。

張大千作畫,從不避人,而且常是一麵閑聊,一麵揮灑,唯有《廬山圖》例外。樂恕人記:“(張大千)早晚精神好時,一連畫上幾幅小畫之後,又扶杖到那所大畫室中的大畫桌旁去,時時縱目全幅畫稿,審視何處何方,安排度量後,再來下筆畫去,每每深宵人靜後。他由家人、護士小姐在旁侍從著遞水盤、換畫筆,或站立、或坐下,聚精會神地畫他的空前巨製《廬山圖》。”又說,“好幾次我看見他作畫時,感覺心髒不適,立即由護士小姐遞給他一顆口含心髒病特效藥,稍事小憩後,又伏案動起筆來。”

所服之藥,即為硝基甘油舌下含片。據說張大千胸痛發作頻繁時,在一次作畫時間內,需數次服下舌含片。有一次他對樂恕人說,他畫《廬山圖》是在“拚老命”。

又據黃天才記:“去年四月間,我曾回台北一行,到摩耶精舍拜見老人。當時摩耶精舍正準備接待摩納哥國王及王妃蒞臨參觀,所以,大千特地在大畫上趕了幾天工,已經弄得頗具眉目。大千曾帶我到畫室觀賞,但見畫布上一片鬱綠,雲霧氤氳,山嵐縹緲,真是氣象萬千,令人歎為觀止。我繞著大畫桌轉了一圈,發現畫布中央山頂上,青峰綠樹的顏料還未幹透。大千指著一片鬱綠說:‘這是昨晚上畫的,還差一個亭子未畫,昨天畫不動了,隻好下來,以後再上去補。’我看那個山頭,位於畫布上端,站在地上動筆是絕對夠不到的,不禁好奇地問道:‘這上邊是怎麽畫的?要爬到畫桌上去畫麽?’老人笑笑說:‘除了上台以外,還有什麽辦法?我總不能站到那一邊去,從上往下畫呀!’”

此畫高有六尺,持毫舒臂,亦難及頂端,遑論提筆作畫,在技術上是個絕大的難題。黃天才又記:“後來,據老人側近的友人告訴我,畫的上頭部分,都是家裏人把他抬到畫桌上去,趴著畫的。想想八十四歲老人,長髯飄拂,又隻剩一隻眼力可用,趴在兩尺多高的畫桌上作畫,這份體力辛勞,如果不是一份強烈的創作欲望在鼓舞支持,一般人能吃得消麽?”張大千以這種空前絕後的方式作畫,曾幾次心髒病發作,“休克”在畫幅上,這就是他所說的在“拚老命”。

此畫在張大千真是煞費經營,所以進度極慢,畫畫停停,也沒有人去催他。而後來終於有人催了,黃天才又說:“到了大畫又具眉目,隻差最後一點修飾補綴即可完工的時候,卻有人看了著急,並且頗不以大千聽任大畫功‘差’一簣而遲遲不肯趕工的懶散態度為然了。這個人,當今之世隻有一位,就是大千奉之為鄉長,真可以把大千‘管教’得心服口服的張嶽軍先生。嶽公對大千的八十歲高齡而奮然創作此曠世巨構,極表讚許,但起初也不無擔心大千的體力是否吃得消。等到大畫完成了三分之二,嶽公已確信大千體力是綽有餘裕了,就老實不客氣地出麵主‘催’,逼著大千動筆。嶽公為這張大畫的完成,主‘催’過兩次,一次是去年春間,嶽公通知大千的所有至親好友,不請大千吃飯應酬,也不登門拜訪打擾,讓大千安安閑閑在家裏趕畫。嶽公令出如山,大千也不敢不從,苦趕了一陣,還是未竟全功。嶽公擔心大千過累,不忍心再逼,限令放寬,大千遂又擱下大筆了。”

其時李海天的旅館,第一期工程正在加速進行,估計張大千的大畫無法及時展露,便索性向張大千聲明,不妨慢慢動手,留到第二期工程再用。同時表示,牆高一米六十,而畫高一米八十,裁去一截,未免可惜,他請張大千充分利用原有的幅度,懸掛之壁將配合畫幅建造。

第二次之“催”,是在去年冬天。黃天才說:“‘曆史博物館’已經定好了展出日期——一月二十日,嶽公再度出麵主‘催’,限令大千本月十五日把大畫趕好,送裱托,如期付展。大千隻好埋頭趕工,夜以繼日。十四日,嶽公到了摩耶精舍檢視,發現大千確已是盡力而為,但還是差一點點,需要慢慢修改。嶽公當機立斷,就這樣先行付展,展覽以後再做精細修改好了。”

其實張大千在繪製過程中,即已有所修改,如溪畔原有人物二,用“虎溪三笑”的故事。晉朝高僧慧遠駐錫廬山東林寺,陶淵明及另一高士陸修靜常去看他,慧遠送客至溪畔,常聞虎嘯,因名此溪為虎溪。一日慧遠送客,因論道相合,不覺過溪,破了平日之戒,三人相顧大笑,故後人築亭於溪畔,命名為“三笑亭”。

宋朝石恪曾畫過一幅《三笑圖》,蘇東坡曾為之作讚。但陶宗儀的《輟耕錄》記:“有趙彥通者作《廬嶽獨笑》一篇,謂遠公不與修靜同時。樓攻瑰亦言:修靜,元嘉末始來廬山,時遠公亡已三十餘年,淵明亡亦二十餘年,其不同時信哉。後世傳訛,往往如此,使坡翁見之,亦當絕倒也。”

作這樣一幅大畫,自然要題一首能與畫相配、精心構思的詩。張大千題畫詩,很少與人商榷,亦很少預先起稿,這回是例外,先作一首七絕給樂恕人看,詩是:“不師董巨不荊關,潑墨翻盆自笑頑。欲起坡翁橫側看,信知胸次有廬山。”

這首詩頗為自負,而且容易受批評,因為東坡那句“橫看成嶺側成峰”,原是張大千在作廬山圖時最大的難題。中國傳統的畫法,很難表現立體,這幅《廬山圖》不必起東坡於地下,就叫我看了以後,問我:“你看是不是‘橫看成嶺側成峰’?”除了篾片[5]以外,我如果答“是”,就是故作違心之論以自欺欺人。

張大千有時欺淺人、妄人,但從不自欺。原詩自信過甚,跡近自欺,第二句亦嫌輕佻,更是自欺。如此巨製,經營一年又半,功德尚未圓滿,而“潑墨翻盆”,自笑頑皮,似乎隨手揮灑,根本不當回事,此非吹牛而何?

因此,他改作了兩首,仍是七絕:

(其一)

從君側看與橫看,

迭壑層巒杳靄間;

仿佛坡仙開笑口,

汝真胸次有廬山!

(其二)

遠公已遠無蓮社,

陶令肩輿去不還;

待洗瘴煙橫霧盡,

過溪亭前我看山。

此兩絕遠勝前作,同樣自負“胸次有廬山”,但偽托東坡之口稱許,與欲起東坡為之作證,其蘊藉與粗率,不可同日而語。但最大的修正是:不管你橫看側看,我不說成嶺成峰。東坡《題西林壁》詩是:“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著眼於“遠近高低各不同”,則“迭壑層巒”四字得其實。“杳靄”亦有來曆,東坡四十九歲初入廬山,作詩十餘首,首為五絕三章,其第二首雲:“自昔懷清賞,神遊杳靄間。如今不是夢,真個在廬山。”張大千用“杳靄間”三字成語,以明“迭壑層巒”,無非“神遊”。他第一次“題詩初稿”係題雲:“題畫廬山幛子,予故未嚐遊茲山也。”既用“杳靄間”,就不必特標“未遊”字樣。又“坡仙”之仙原作“翁”,此處用陰平較陽平為響,足見其曾費推敲。

第二首所以明誌,頗見身份。“遠公已遠”,兩“遠”字用法不同,故不犯律,連“陶令”句,用現成的典故,以見今日廬山,已無高僧高士,這也就是他所以要改掉原畫的兩人物之故,畫麵與詩意是相符的。“橫霧”的出處,樂恕人已經找出來了,出於王勃龍懷寺碑:“毒龍橫霧,四天沉暗逆之悲。醉象驅風,三界溺崩離之酷。”橫霧瘴煙不用掃而用“洗”,亦頗見苦心。世傳徐凝瀑布詩雲“一條界破青山色”,東坡以為“至為塵陋”,在廬山“戲作一絕”雲:“帝遣銀河一派垂,古來惟有謫仙詞。飛流濺沫知多少,不與徐凝洗惡詩。”此為張大千用“洗”字之所本。“待洗瘴煙橫霧盡”,然後“過溪亭前我看山”,可知此“煙”此“霧”,即指廬山“杳靄”,因景抒感,扣題極緊。

樂恕人記:“他雖寫的是詩稿,但後來卻由他的公子葆蘿為我蓋上了三方印章:十二月的上麵,蓋的是朱文‘壬戌’,‘爰’字下蓋了兩方,一為白文的‘張爰之印’,一為朱文的‘大千居士’。”

壬戌年十二月初二,即一九八三年一月十五日,也就是主持者定限之日,樂恕人又記:“第二天我去拜候暌違已多月的老鄉長張嶽公,談起《廬山圖》的題詩,奉告他一兩日內大千先生即行題在大畫上,裱托之後,即行陳列展出。嶽公大為慰樂,認為他‘督畫’大功告成,準備展覽會頭一天,邀約大千破例同去觀賞。所謂破例是指大千向來不參加自己畫展的開幕禮。好在這天也沒有準備任何開幕儀式,所以大千同意和嶽公相偕前往,也可謂之並非破例了。”

及《廬山圖》經裱托懸掛後,畫展的盛況,予樂恕人的觀感是如此:“展覽會開始的那天,展場中有人滿之患,待得嶽公和大千先生光臨時,政要、名流、書畫界,乃至老弱婦孺,形成人潮,先候扶杖老畫師,再簇擁著他爭相同看《廬山圖》。我在精舍大畫桌上,早窺全豹,但那是看的平鋪畫麵。哪知一經裱托,懸諸畫櫥內後,縱目全畫,隻見層巒滴翠,雲霧氤氳,古木森羅,飛瀑傾瀉,山勢磅礴,氣象萬千,令人神往,似覺神遊匡廬,人人已在此山中了。畫旁並有說明掛在圖側,除了對大畫力加讚揚外,特別道出大畫尚未完成,展出之後,大千先生還要取回,再加潤色。所以題畫詩兩首之後,並未署款,這就是大千的慎重其事之處,表示尚非完成的作品之意。”

《廬山圖》現有彩色複印件,細加觀玩,尚未完成之處,隻有左方孤峰及對麵的一個山頭,尚需加工。詩題於全幅六分之五處的上端,其左即全畫最後六分之一處,孤峰兀起,不知道是否就是指的“十萬貔貅齊拍手,彭郎奪得小姑回”的小孤山,還是蘇東坡的詩“舟中賈客莫漫狂,小姑前年嫁彭郎”的澎浪磯,但背景自應是彭蠡。留下煙波浩渺一大片,想見張大千早有打算,在兩首七絕以後,還有長題,但打算題什麽,如今卻成了一個謎了。

張大千一生最後的一次畫展,揭幕於一九八三年一月二十日。那天,他第一次出現在他的畫展場中,但也是最後一次出現在群眾麵前。新聞記者描寫當時的情況說:“張大千身穿深藍色的絲綢長袍,胸前佩戴著一朵大紅花,昨天(二十日)下午二時三十分,在他夫人的陪同下,神采奕奕的出現在‘曆史博物館’‘國家畫廊’‘張大千書畫展’的會場,前往參觀道賀的人士,均為大千先生的健康情形感到欣喜。這次書畫展,大千先生展出了四十年來各個階段的代表作五十幅,大師與參觀者侃侃而談,每幅作品都有一個動人的故事,聽大師娓娓道來,令人難忘。”

《廬山圖》歇工於一月十五日,此後五天趕了八張畫送給在日本的朋友,是何等緊迫的人情債非在此時還不可?不是,那八張畫是他的卒歲之資。梅花當然也要買,但特別叮囑要買“含苞待放”的。他好幾次對樂恕人說:“我告訴葆蘿,不要等一年才開花。明年,明年說不定我都不在了。”

《廬山圖》的考驗,使得張大千元氣大傷。“不服老”的結果,終於使他不能不承認“年紀不饒人”這句俗語。可是,沉重的經濟上的壓力,逼得他不能不裝出“神采奕奕”“神情愉快”的形象。深知他且關心他的人,都在暗中擔心他的健康,旁敲側擊地勸他不必再充好漢。但隻顧自己的人,從不曾想一想他的畫是在心絞痛的掙紮之下畫出來的,隻覺得他既是“國寶”就應該拿他來“獻寶”,常常將不相幹的外賓帶到摩耶精舍,作為一種交際的手段。不知有多少次,當張大千體力疲憊,亟須休息時,仍不能不強打精神,應付語言無味的訪客。盡管徐雯波不斷暗示“導遊”可以將“觀光客”帶走了,但不知是“導遊”麻木不仁,還是有意裝糊塗,竟無反應。於是到了三八婦女節那天,張大千終於又因為心髒病發作,必須住院了。

樂恕人說:“煩惱、憂慮、生氣、過勞……我暫時不便寫出來。不過,有一件事對他的悲觀心情,影響很大很大。”

據樂恕人說:“當他八十歲那年,也一度因病情不輕,住進‘榮總’。他的老友,古董書畫老商人張鼎臣從香港趕來探視,張先生安慰大師說:‘不要緊,我已經請香港一位星相名家替您算過命了,他說您絕對會活到八十五歲以上!八十五歲有一關,過了就好。’”

這“八十五歲有一關”一句話梗在張大千胸中,成了一塊痞塊。每當有病痛時,他就會想到這句話,所以常常對家人“情不自禁”地說:“我活不多久了!”“我來日無多了!”“明年不曉得我還在不在?”張大千體力不勝,畫不動要人代筆的流言,即由此而興。畫《廬山圖》的自我挑戰及向別有用心者示威,未始非此“一關”的反激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