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敦煌行

敦煌,古稱三危,《尚書》記載,舜流放共工於此。“四夷”中的“西戎”,相傳即是共工的子孫,他們世世代代保有其地。敦煌東南二十裏有座山,三峰峻絕,因名三危山,據說即是共工當年的住處。

至春秋時,三危之地稱為瓜州,以瓜美得名。唐朝杜佑的《通典》中說:“至今猶出大瓜,長者狐入其中,首尾不出。”瓜產於沙壤,故唐朝又稱其地為沙州。此地在漢朝為西域交通的樞紐。西域的陸路,有北道、中道、南道,而皆匯集於敦煌,其西即為陽關,唐詩有“西出陽關無故人”,敦煌為漢人活動範圍在西麵的極限。

到了南北朝,敦煌在文化上處於很突出的地位。錢穆在《國史大綱》中,論“北方政權之新生命”說:“北方中國經曆五胡長期紛擾之後,漸漸找到複興的新機運,是為北朝。”陳寅恪的名著《隋唐製度淵源略論稿》,在“敘論”中特別指出:“西晉永嘉之亂,中原魏晉以降之文化轉移保存於涼州一隅。至北魏取涼州,而河西文化遂輸入於魏,其後北魏孝文、宣武兩代所製定之典章製度,遂受其影響。”所謂“河西”本泛指黃河以西的區域,包括陝西、甘肅及蒙古鄂爾多斯等,但在南北朝至隋唐,河西指涼州、甘州、肅州、伊州、西州、辰州、沙州等七州,即後來的武威、張掖、酒泉、哈密、西寧、安西、敦煌,以後又加上蘭州等地,共為十州。少數民族內遷時,河西地區被禍獨輕,因而在南朝文化衰落時,北朝則以南方的高級知識分子紛紛逃難至“金武威、銀張掖”等河西富庶之區,而得將“漢文化轉移保存於涼州一隅”。當然也有原來在北方的高級知識分子,淪陷後堅守傳統學術途徑,反無南朝的清玄虛誕之習。這種保存了傳統的舊儒學,後世稱為“河西儒學”。

“河西儒學”中的大儒,如郭瑀、劉延明、蒙遜、常爽等,皆有弟子數百人,文教昌明,遠勝南朝。不過“河西儒學”之盛,與北朝的漢化傾向自然亦有密切的關係。

進入中原的五胡十六國,漢化最早的是匈奴,漢化最深的是鮮卑,其次為氐。氐與鮮卑恰好相反,鮮卑自遼東至河西,無所不居,氏族甚多,以建前燕的慕容氏及建元魏的拓跋氏為最盛。氐則隻居略陽,其地乃當今甘肅秦安縣東北,以蒲氏、呂氏為大族。呂氏建國曰後涼,蒲氏建國曰前秦,傳至第三世蒲堅,改姓為苻堅。此人雄才大略,重用以捫虱高談而為桓溫所輕的王猛,在五胡中獨強。王猛相苻堅,提倡文教,五經皆置博士,常勸苻堅偃武修文,臨終時又勸苻堅勿南侵東晉,苻堅不聽,致有淝水之敗。但王猛死後,他特詔崇儒,禁老莊圖讖之學,此即為河西儒學的正統。

首先開發敦煌者,亦即苻堅。當其方盛時,他準備經營西域,創造可以上比漢武帝的武功,因而“徙江漢之人萬餘戶於敦煌”,以期開發成為征西域各國的前進基地。而就在此一時期中,作為河西走廊末端,絲路入中國第一站的敦煌,鑿開了千佛洞的第一洞。

開山的和尚叫樂僔,自西域遠來。他行腳到敦煌時,正當夕陽從他身後下山,餘暉返照,呈現在他眼前的三危山金光萬道,隱隱有千萬座佛的莊嚴寶相。樂僔驚異膜拜,歡喜無量,就在此時立下宏願,要在山壁上鑿出一個洞窟,供養菩薩。

不過,樂僔由募化而鑿成的第一座洞窟,據張大千說,是在與三危山相隔十裏的鳴沙山,原名莫哥窟,俗稱千佛洞。張大千考證“莫哥”實為“漠高”,指沙漠中的高山。漠高之名,後來他又從壁畫的題記中證實。

建第二座洞窟的,也是一個遠來的和尚,法名法良。但莫高窟之能成為千佛洞,還是要靠當時的貴族以及河西的安定繁榮。當前秦因苻堅淝水之敗,國勢由盛而衰時,另一個漢化的氐人乘時崛起。此人名叫呂光,苻堅圖西域時,以呂光為“都督西討諸軍事”,他西出陽關,首征龜茲,即今新疆庫車縣一帶,呂光入城,見宮室壯麗,有流連不忍去之意。部下因前秦國勢漸衰,有可圖之道,堅請東歸。於是呂光回師後,自領涼州刺史,於東晉孝武帝太元十四年建立後涼。

呂光以後,又有李暠繼起,建立西涼,此人對建設敦煌有很大的貢獻。

李暠字玄盛,河西漢族世家,東晉安帝隆安四年,以敦煌太守為部下擁護為“大都督”,稱涼公。他在敦煌南門外,臨水起堂,名曰“靖恭之堂”,將自古以來聖帝明王忠臣孝子烈士貞女畫像於壁,李暠親作頌讚。此外有功績的文武,亦得留下圖像——這是後來唐太宗於淩煙閣圖二十四功臣像的濫觴,亦開莫高窟中圖“供養人”像的風氣之先。

其時前秦已亡,後秦代之而興。前秦苻堅派呂光征龜茲時,還負有一個重要任務,就是奉迎龜茲的高僧鳩摩羅什東來。其方在路途之中,苻堅突然為其部將羌人姚萇所弑,鳩摩羅什因而一直停留在涼州。

姚萇既殺苻堅,在長安稱帝,建號後秦。姚萇在位十年,歿後由其長子姚興繼位,時在李暠建立西涼於敦煌之前五年。姚興篤信佛法,將留滯在涼州十年的鳩摩羅什奉迎至長安。上有好者,下必甚焉,長安公師以下,莫不敬禮釋子。四方僧人,雲集長安,閉關坐禪,以千數而論。各州各郡,十家人倒有九家供佛。鳩摩羅什則在長安主持譯經,由他座下四大弟子僧肇、竺道生等協助,譯成三百八十餘卷,多為大乘經典。

其時中國亦開始有了高僧,最著名的是道安,河北常山人。他雖是西域佛圖澄的弟子,但為中國佛教建立獨立地位的第一人。道安的弟子慧遠,山西雁門人,隱居廬山,設壇說法,遂開“南朝四百八十寺”的盛況。此外又有法顯,西行求法,先後十五年,為中國第一個朝天竺的和尚。

錢穆論斷,自姚興迎鳩摩羅什至長安,弘揚大乘經典之後,“佛學在中國,乃始成為上下信奉的一個大宗教”。敦煌莫高窟之所以成為“千佛洞”,就是佛教於南北朝時,在中國飛躍發展的一種記錄。

敦煌在漢唐盛世,曾有極為輝煌的地位。但宋代有西夏之患,明朝為免除邊患,索性封閉嘉峪關,以致敦煌形同化外,隻設衛所。安西、敦煌、玉門三州縣,連地名亦不存在。敦煌名為“沙州衛”,成化十五年改置“罕東左衛”;玉門名為“赤斤蒙古衛”;安西則分屬於“沙州”及“赤斤蒙古”兩衛。直至清朝雍正五年,敦煌始隸於正式行政係統之下。乾隆二十五年,“沙州衛”終於恢複敦煌縣的舊名。筆者的一位伯高祖,曾任敦煌知縣,有惠政,歿而為神,相傳是敦煌的城隍。

敦煌自漢魏至唐宋,皆為夷夏接壤之地,亦為中國西麵的邊疆,漢文化獨能保存於此,說起來好像是一件不可思議之事。但讀過陳寅恪先生的《隋唐製度淵源略論稿》,便知自有由來。寅恪先生說:“河隴一隅,所以經曆東漢末、西晉、北朝長久之亂世,而能保存漢代中原之學術者,不外前文所言家世與地域之二點。易言之,即公立學校之淪廢,學術之中心移於家族,大學博士之傳授變為家人父子之世業,所謂南北朝之家學者是也。又,學術之傳授既移於家族,則京邑與學術之關係不似前此之重要。當中原擾亂、京(長安)洛(洛陽)丘墟之時,苟邊隅各地尚能維持和平秩序,則家族之學術,亦得藉以遺傳不墜。劉(曜)石(勒)紛亂之時,中原之地,悉為戰區,獨河西一隅,自前涼張氏以後,尚稱治安。故其本土世家之學術,既可以保存,外來避亂之儒英,亦得就之傳授。曆時既久,其文化學術,遂漸具地域性質,此河隴邊隅之地,所以與北朝及隋唐文化學術之全體,有如是之密切關係也。”

至於敦煌(沙州),更在涼州之西,經濟條件雖不如涼州,但大儒迭見。三國時周生烈為魏國征士,曾為何晏的《論語集解》作義例;入晉有“敦煌五龍”,索氏尤負盛名,索靖草書《出師頌》為人間瑰寶。又有令狐一族,代有名德,至唐德宗時宰相令狐楚,工於章奏,李義山得其傳授,自謂“自蒙半夜傳衣後,不羨王祥有佩刀”,可以想見李義山對令狐楚的腹笥辭藻之傾服。

文化條件以外,唐朝中葉以後,敦煌的政治條件亦居河西的領導地位。敦煌於唐代宗大曆十一年陷於吐蕃,七十餘年後,於宣宗大中五年,沙州首領張義潮,舉河西十一州地獻予唐朝。朝廷授張義潮為沙州防禦使,旋即建立“歸義軍”,以張義潮為節度使,開府敦煌。自此至宋仁宗景祐三年陷於西夏止,曆時一百八十餘年,大致皆為漢家天下,莫高窟中,何以有那麽多達官貴婦為“供養人”,其故在此。

宋仁宗景祐三年,西夏王元昊攻占瓜、沙、肅三州,連以前所占,河西十四州悉為所有。後兩年十月,元昊建國號曰“大夏”,稱帝,建元“天授”。當大亂之際,敦煌文化、社會方麵的領導者鑒於宋朝的對外政策比較軟弱,顧慮到沙州之陷恐非短時期內所能恢複,因而將一切文物——主要是佛教方麵的文化結晶——封存於一個深邃的洞窟之中,經過八百六十四年,亦即清朝光緒二十六年庚子,方始重見天日。這段漫長的期間,以數字來表示,似乎沒有什麽具體的意義,不過有一個方法,可以讓我們產生許多比附聯想的觀念。那就是景祐三年丙子,亦即是公元一○三六,為蘇東坡出生之年。

敦煌石室被發現,是非常偶然的事。首先要介紹一個名叫王圓籙的道士,他原是行伍出身,在肅州當過兵,之後出家做了道士。所謂“出家”,不過是作道士裝束而已,實際上既無師承,亦無寺觀,是個名為化緣、實同乞討的遊方道士。他西出嘉峪關,見千裏龍沙之中敦煌有一片四十裏的綠洲,便在千佛洞中住了下來。

在斯坦因以英文寫作的《西域考古記》中說,敦煌石室進門處為石塊與流沙所壅塞,王道士在清除時,從壁畫的裂縫處發現了一道門,破門而入,即為石室。但張大千從當地人那兒聽到的傳說是,王道士在千佛洞定居以後,當地的漢人常請他去念經祈禱,於是王道士請了一個楊先生,為他抄錄從當地藥王廟中借來的道教經典。抄經的那個洞窟,後來為張大千編號為一五一洞。莫高窟是一座由南而北、約兩公裏長的石山,洞窟共分五層,但方位都是坐西朝東。朝暾初上時,陽光平射入洞,可以不用點燈。楊先生在洞口擺一張桌子,坐北朝南,背後就是畫了佛像的牆壁。

蘭州出皮絲煙,所以河西一帶都吸水煙,點煙的紙煤很特別,不是用黃表紙搓成的紙撚,而是一種風幹了的植物,名為薊薊草。沙漠地帶,即令是草,也很貴重。楊先生抄一會經,吸一回煙,吸完舍不得拋棄餘下的薊薊草,總是滅了火頭,回身將薊薊草往壁縫中一插,以便下回再用。

有一次回身插殘草時,手中的感覺不同。殘草還很長,使的勁也大了些,那根薊薊草居然毫不困難地一直插了下去。楊先生心想,莫非牆壁後麵是空的?於是找塊石頭上下左右敲擊,從聲音中判斷,牆後確是空的。

這晚上楊先生與王道士擊毀了牆壁的浮層,發現一道用土磚封住的門,盡力打開了,發現了封閉八百餘年之久的文化寶藏。時為光緒二十六年庚子,亦即公元一九○○年的農曆四月二十八日。就在這一天,義和拳在河北霸州殺教民,掘毀長辛店的鐵路;英國跟俄國的駐華公使通知“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準備派兵到北京以期自保,為八國聯軍內犯之始。

這座石室中所藏的,主要是經卷,每十卷用一個布袋存貯。這一卷之“卷”,不可誤認為木板書的一卷,更不可當作書畫中的手卷之卷。據斯坦因後來記述:“厚大的卷子,有高達一尺左右,長在二十碼以上的。”這樣的一卷經,實際就是一部。

第二天消息一傳,在二十裏外藥王廟趕廟會的人紛紛趕了來。原以為掘著什麽寶了,一看是經卷,不由得大失所望,有的隨意拿了幾卷回家,散失得不多。

王道士當然也不知道這些經卷如何貴重,不過幾百年的東西,總算是古董,所以有來看壁畫觀光的遊客,他在要求人家布施以後,每每拿幾卷經相贈。隨後他想到一個“打秋風”的辦法,雇了兩頭毛騾,一頭馱了兩箱經,一頭代步,向東而行,進了嘉峪關,直奔肅州道台衙門。

安肅道的道台名叫廷棟,雖是旗人,倒是科舉出身,一看王道土所獻的經,也不知唐宋的寫本,隻覺得字還不如他寫的“大卷子”——黑大圓光的“館閣體”,便對王道士說:“你這個東西古是古的,可是字還沒有我寫得好!”王道士白賠了一箱經,一文賞錢也沒有。

於是,隻好化緣回去,事實上等於賣經卷,五分銀子送一卷,一錢銀子就是兩卷。這樣西行到了嘉峪關,向一個外國人去化緣。

這個外國人,來自比利時,中國名字叫林以鎮,他是嘉峪關的監督——嘉峪關設關收稅,起自光緒七年。嘉峪關名義上歸安肅道派人監督,實際上海關、新關的人事權都握在總稅務司英國人赫德手裏,因此各地關口都有外國人。這林以鎮久住中國,娶的太太也是中國人,見王道士上門化緣,送了他好幾兩銀子。王道士回報的經卷自然也就不少,有幾十卷之多。到了光緒三十三年,林以鎮辭官回國,取道新疆經西伯利亞回歐洲,經過伊犁時,將這些經卷送了給伊犁將軍長庚。其時有個原籍匈牙利、移民英國,而為印度政府官員的斯坦因,由印度總督派到新疆來調查西北地理,去拜會長庚時看到了這些經卷,主人也談起了它的來曆。哪知言者無意,聽者有心,斯坦因借調查地理為名,一個人悄悄溜到了敦煌千佛洞。不巧的是,王道士雲遊化緣去了,替他看家的是一個年輕喇嘛,喇嘛談起王道士發現石室的經過,斯坦因怦然心動,決定要跟王道士做一筆買賣。

寫到這裏,要做一個小考證,不過這還隻是一個有自信的假設,求證尚待異日。以前台視《錦繡河山》節目主持人劉震慰訪問過張大千談敦煌,後來又寫成一篇文章,題為《大千居士細說敦煌》,刊於《大成雜誌》第三十三期。其中提到“楊先生”說:“可惜我們現在連楊先生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我認為“楊先生”就是他後來談到的“蔣資生”。

據劉震慰記錄張大千的話說:

“他(指斯坦因)身邊帶了一個翻譯人員,那在當時是被人稱為師爺的,姓蔣,名資生,湖南湘陰人,在斯坦因所著的書上,就稱他為蔣師爺,卻沒有記載他的名字。至於我之所以知道蔣的名字,是因為蔣曾經用刀在洞中壁畫上,刻上了斯坦因和他的名字,上麵寫的是‘某年某月,湘陰蔣資生隨同英國總理大臣斯坦因到此’等文字。大約也是他的崇洋心理作怪吧,蔣資生竟把斯坦因當作英國總理大臣了。”

這蔣資生還有個名字,叫作蔣孝畹。高拜石《古春風樓瑣記》十七集,有一篇《斯坦因石室攫寶記》,談斯坦因私探敦煌說:

“因為他不懂得華文,所以還雇用了一個姓蔣名孝畹的華人,尊為‘師爺’,伴他去找王道士,曲意結交。”

蔣資生之名,見於他本人的題壁留名。斯坦因顯然未寫明姓名,則蔣孝畹是否就是蔣資生呢?

我的答複是肯定的。湖南人名為資生,自是生於資水,而非四川的資中、資陽。資水有南北兩源,南源叫夫夷水,又稱羅江,也就是汨羅江,流經湘陰東北,其地有村名汨羅村,即屈原自沉之處。《離騷》“餘既滋蘭之九畹兮”,則以湘陰人名資生字孝畹,完全合乎中國傳統命名的原則。當然,高拜石知道有蔣孝畹其人,是必有來曆的。

我的假設是,當年跟張大千談敦煌石室發現經過的人,可能把上聲“養”韻的蔣,誤為平聲“陽”韻的楊。如果我的假設不誤,則斯坦因第一次私探千佛洞,不是蔣資生陪了去的。他既有調查地理的任務,自然要雇用翻譯。倘謂此第一次的翻譯即是蔣資生,那就根本不必找年輕喇嘛細問經過。如何發現石室,“全本西廂記”都在他肚子裏,立即就可以策劃盜寶了。

斯坦因的《西域考古記》原著,我未讀過。據高拜石文中所引,斯坦因在初探與“再來”之間,如果未曾敘述如何訪得蔣資生的經過,則楊先生就是蔣資生,更可肯定。盜寶的實情是,斯坦因找到蔣資生以後,並非如高拜石所說“伴他去找王道士,曲意結交”,而是先由蔣資生去跟王道士打交道,原則談好了,斯坦因才又去的。

斯坦因在《西域考古記》中說:

“當我再來的時候,王道士已回來,並且在那裏等候了。他當然知道他保管的是什麽,但也充滿了有關宗教方麵的恐懼,說話是那麽吞吞吐吐的。當我們見麵時,我便覺得這個人有些不易捉摸,我隻得盡我所有的金錢,對他以及他的寺廟進行誘引。終於這道士被我的話打動了,悄悄地答應等入夜時把密室所藏的中文卷子中拿出幾卷來,交給我的助手,以供我們研究。”

說王道士已在“等候”,可知事先已有聯絡。至於王道士的吞吞吐吐,無非忸怩作態;而“拿出幾卷來”“以供研究”,隻是先提供樣品,以便看貨論價。斯坦因又記:

“透過我的熱心助手的幫忙,很僥幸地說動了王道士,使他勇氣為之大增。那天早晨,王道士帶了我們,將通至藏寶的石室一扇門打開,在黑黝黝的石室中,道士手裏所持昏暗的油燈微光,使我的眼睛忽然為之豁然開朗。”

這是當夜看過“樣品”以後,第二天上午的行動。王道士的“勇氣大增”,當然是銀子壯膽之故。石室中的情形,據斯坦因形容,“在約有九尺見方的小室中,站了兩人進去,已沒有多少餘地。隻見卷子緊緊地一層一層亂堆在地麵,高達十尺左右”。在這狹窄的空間中,施展不開,所以王道士允許將經卷拿到新建佛堂的一間小屋子裏,把布簾密密遮了起來細看。王道士經“開導”以後,很熱心地一捆又一捆地捧了來。至此,斯坦因不但登堂入室,而且予取予求了。

斯坦因第一天所看到的寶藏,第一是用“很堅韌的紙張”所寫的中文佛經,“全部保存得很好”,與初入藏時無甚差異。經卷尾端寫有年代,計算“約在紀元後第五世紀的初年”。此為陶淵明歸隱、南朝由宋而齊、東昏侯被弑的一百年,北朝則正是北魏傾心漢化,發展出陳寅恪所頌讚的“太和文化”時期。

第二是許多西藏文寫本,時期約為“第八世紀至第九世紀中葉。石室之被封閉時期,可能也在這一時期之後不久”。這個算法,可能有誤。九世紀中葉,應為唐朝開成、會昌、大中諸朝,雖有牛李黨爭,國勢尚不甚衰。封閉石室是十一世紀之事。

第三,也是最令斯坦因“高興”的“一些古畫”,絹上畫的“全是美麗的佛像,顏色調和,鮮豔如新”。

至此,斯坦因所考慮的,隻是量的問題了。他說他最注意的,“是從這慘淡的幽囚以及現在保護人漠視的手中,所能‘救’出的,究竟能有多少?”

問題很單純,王道士能給多少,他就能救出多少。而王道士有一種人言可畏的心理,而糾正他這種心理的特效藥,依舊還隻是銀子。以下便是表揚“蔣師爺”的功勞了:

“到了夜半,‘忠實的’蔣師爺自己抱了一大捆的卷子,來到我們所住的帳篷內,那都是第一天所挑選出來的東西。我真高興極了。蔣已經和王道士約定,在我未離中國以前,這些‘發現品’的來曆,除了我們三個人以外,任何人不能讓他知道。”

為了保密起見,盜寶的工作在每天晚上進行,而且由蔣資生不辭辛勞,親自搬運。連著七個晚上,方始告一段落,完整的經卷一無孑遺。據張大千所知,完整經卷恰好一萬,完好無缺的畫,亦達五百張之多,斯坦因是雇了四十頭駱駝拉走。至於王道士所得,實際上隻不過幾百兩銀子。蔣資生當然也撈了一票,數目就不知道了。

這些經卷,斯坦因將它分為兩部分,一部分留在印度,成立西域博物館,而精品則入藏倫敦的大英博物館。法國的漢學家伯希和深知其事,緊接而來。他的收獲在量上不及斯坦因,而質卻有過之無不及,因為他是內行,特別注意古書及文獻。然而就量來說,亦頗可觀了。

謝稚柳所著《敦煌藝術敘錄》中說:“伯希和到北京,頗揚言於士大夫間,謂吾載十大車而止,過此亦不欲再傷廉矣。”外國人尚知廉恥,反而中國的士大夫不知廉恥為何物。謝稚柳又記載一段內幕:

“宣統元年,北京學部始令甘肅省將餘經繳北京,則僅八千卷而已。初,學部要新疆巡撫何彥升(字秋輦)代表接受此項經卷,以大車裝運北京。當車至北京打磨廠時,何彥升之子何震彝(字鬯威)先將大車接至其家,約同其嶽父李盛鐸(字木齋)、劉廷琛(字幼雲)及方爾謙(字大方)等,就其家選經卷中之精好者,悉行竊取,而將卷之較長者,一拆為二,以充八千之數。事為學部侍郎寶熙所悉,謀上章參劾,會武昌起義,事遂寢。”

李、劉、方三人,皆為當時學術文化界名流。方爾謙是揚州人,為袁世凱幕友,與袁寒雲以師弟而為兒女親家。李盛鐸是江西人,曾任駐日公使,為有名藏書家。劉廷琛則首任京師大學堂監督,為人師表者如此!

敦煌石室的寶藏,對於中國文學史的研究具有無比重要的影響。其中又可以分作兩部分來談,一部分是失傳的作品,如唐朝末年盛行雖講平仄韻腳,但文白如話,比老嫗都解的白居易的詩更進一步的通俗詩,其中最重要的一個作家王梵誌,他的詩就是在敦煌石室中發現的。其中有一首是:“城外土饅頭,餡草在城裏。一人吃一個,莫嫌沒滋味。”《紅樓夢》中妙玉所說:“縱有千年鐵門坎,終須一個土饅頭。”向來以“土饅頭”為墳墓的代名詞,卻不知其出處,王梵誌詩出,算是尋著“娘家”了。

另一部分便是“變文”。在此以前,留意中國文學源流的人,對於漢賦、六朝駢體、唐詩、宋詞、元曲演變的軌跡,能說得清清楚楚。但是,純以文言所寫的唐人傳奇,為何一下子轉變為宋朝用白話演義的平話,卻無能言其故。自從變文出現,才知道中間有此一道橋梁。

變文是用韻文與散文合組的一種文體,源自印度,隨著佛教傳入中國,作為一種弘揚佛法的重要工具。所謂“變”者,“變相”的簡稱,張彥遠《曆代名畫記》對壁畫的“變”曾有詳細解釋,吳道子即以善繪“地獄變”知名。敦煌壁畫中,有一個重要的部分,名為“經變圖”,為“西方淨土變”“東方藥師變”“降魔變”等等。每一“變”中,又分門別類,描寫一個完整的故事。不道“變相”不但是繪畫的題材,更是文學與音樂的題材,那就是變文。

何以說變文也是音樂呢?因為變文中屬於韻文的部分,是可以唱,也需要唱的。《樂府雜錄》記唐朝中葉一僧雲:“長慶中,俗講僧文敘,善吟經,其聲宛暢,感動裏人。”趙璘的《因話錄》,記文敘的魅力,真是“愚夫冶婦,樂聞其說,聽者填咽寺舍;瞻禮崇拜,呼為‘和尚教坊’,效其聲調,以為歌曲”。

變文的發現,有兩個人功不可沒,一個是羅振玉,一個是劉半農。不過,羅振玉之功是否為王國維的成就,猶當存疑。羅振玉自伯希和處取得若幹資料,又自學部所收敦煌寶藏殘餘中獲得若幹實物,著有《敦煌零拾》一書,所收“佛曲三種”即為變文。因論及宋人“說話四家”,其中“說經謂演說佛書,說參謂參禪”,不知其所本者,觀佛曲始知“此風肇於唐而盛於宋兩京(指開封及杭州)”。

劉半農是法國留學生,他從巴黎國家圖書館抄得不少伯希和弄走的敦煌卷子,刊為《敦煌攝瑣》之輯,其中變文很多。因為有了這些豐富材料,從事文學史的學人才能作有係統的研究。

變文大別可分為兩類,一類是敷演佛經故事;一類是與佛經無關,而大致皆以曆史上的名人作題材。後者便擺脫了宗教的色彩,而成為文藝的一種新形式。如《伍子胥變文》,合倫敦、巴黎兩處的收藏,已得全文的百分之七八十,情節相當完整。伍子胥的故事,除了《史記》《越絕書》中記載以外,“變文”中又增添了許多,加上了姊姊及兩個外甥。還有一段,伍子胥叩門乞食時,遇見他的妻子,但因伍子胥是在逃亡之中,彼此都不敢相認。然則又何以通情愫呢?是以藥名做隱語通問,文字半文半白,如言楚王“忽生虎狼之心”一段:

“楚王太子長大,未有妻房,王問百官:‘誰有女堪為妃後?朕聞國無東宮半國曠……太子為半國之尊,未有妻房,卿等如何?’大夫魏陵啟言王曰:‘臣聞秦穆公之女,年登二八,美麗過人,眉如盡月、頰似凝光、眼似流星、麵如花色,發長七尺,鼻直顏方……’遂遣魏龍陵召募秦公之女。楚王喚其魏陵曰:‘勞卿遠路,冒涉風霜。’其王見女姿容麗質,忽生虎狼之心。魏陵曲取王情:‘願陛下自納為妃後,東宮太子,別無外求。美女無窮,豈妨大道?’王聞魏陵之語,喜不自升(勝),即納秦女為妃,在內不朝三日。伍奢聞之憤怒,不懼雷霆之威,披發直至殿前,觸聖情而直諫。”

這段駁雜不純的文字,介乎唐人傳奇與宋人話本之間,橋梁的功用是非常明顯的。

當然,“變文”題材以佛經故事為主,最常用的一種形式是,首引經文三兩句,以下就是演義,想象力的豐富,實在驚人。如最有名的一部《維摩詰經變文》,雖然完整的隻有三卷,但其中一卷標明為“第二十”,還隻講到“問疾”,原文的長度如何,簡直有無從估計之感了。

維摩經的全名為《維摩詰所說經》,傳世有三種譯本,而以鳩摩羅什所譯的一本最流行。維摩詰是人名,為佛在世時的一個大居士。維摩詰是梵文,義譯為“淨名”,淨者清淨無垢,名者聲名遠著。如果嫌淨名深奧了一點,可以改譯為“清譽”。王維字摩詰,即是以維摩居士自居。張大千當然讀過這部一向列為文學名著的《維摩經》,而且不但向往維摩居士,作為亦與維摩相近。因此讀他的敦煌之行,應該談一談維摩的趣事,兩者是有因緣的。

維摩的趣事,隻見於變文中。變文首引經文一兩句,字數不足二十,但能敷演出三四千言之多,因此,《維摩詰經》的一卷在《維摩詰經變文》中,便化成十幾二十卷。如《維摩詰經》中“文殊師利問疾第五”,本為一卷,但變文中“文殊問疾”變成了獨立的篇名,羅振玉藏有第一卷。而巴黎國家圖書館所藏《維摩詰經變文》第二十卷,實際上為“文殊問疾”的第二十卷,且還隻在如來佛遣門弟子的階段——維摩口角犀利,好捉弄人,個個害怕,最後才在勉為其難的激勵下,由以智慧著稱的文殊應命。

像如來佛遣其弟子——亦為從弟——多聞稱第一的阿難問疾。阿難推辭雲:

“世尊,我不堪任詣彼問疾。所以者何?憶念昔時,世尊身有小疾,當用牛乳。我即持缽詣大婆羅門家門下立。時維摩詰來,謂我言:‘唯,阿難,何為晨朝持缽住此?’我言:‘居士,世尊身有小疾,當用牛乳,故來至此。’”

阿難說的是實話,維摩卻偏說他撒謊,意中指阿難借名來募化不易得的牛乳。他那套理由能說得阿難懷疑自己是不是將佛的話聽錯了——“得無近佛而謬聽耶?”維摩詰的話是:

“止,止,阿難,莫作是言。如來身者,金剛之體,諸惡已斷,眾善普會,當有何疾?當有何惱?默住,阿難,勿謗如來。莫使人聞此粗言,無命大威德諸天,及他方淨土諸來菩薩得聞斯語。阿難,轉輪聖王以少福故,尚得無病,豈況如來無是佛會,普勝者哉?

“行矣!阿難,勿使我等受斯辱也。外道梵誌,若聞斯語,當作是念:何名為師?自疾不能救,而能救諸疾人?可密速去,勿使人聞!當知,阿難,諸如來身,即是法身,非思欲身。佛為世尊,過於三界。佛身無漏,諸漏已盡;佛身無為,不墜諸數。如此之身,當有何疾?”

結果是如來佛亦覺得“維摩詰智慧辯才若此”,阿難不是他對手,問疾會不得要領。於是,改派他人。而他人亦有一套“不任”的原因,個個不同。變文設想巧妙,仿真維摩的語言神態,極其生動。可惜,這樣一部偉大的著作,作者卻失傳了。但也很可能是集體創作,即由演唱的和尚一次一次逐漸修改而成。

當然,張大千對敦煌最感興趣的是畫,色彩鮮豔如新的絹畫,大部分為斯坦因捆載西去;小部分散落民間,難得一睹。但就龍沙四窟——敦煌城南的莫高窟、城西的西千佛洞、安西城南的榆林窟及水峽口,約計三百餘洞的壁畫猶在,是外國人所盜不走的。不過,那時候的張大千對敦煌壁畫的了解並不多。

敦煌之以壁畫馳名中外,已成常識。但說實話,在我未接觸到這些史實以前,不知道敦煌為何有那麽多的壁畫,竟致有“千佛洞”之名,以及這麽多的壁畫,井井有序地排列著,是否有官員負責安排與管製。

先解答後一個問題。據敦煌學家陳祚龍的考證,確有一個專門處理壁畫製作事務的官方機構,其名為“畫行”。然則“知畫行”應是管理畫行的首腦。“知”即主持之意,唐宋官銜中常用此字,流傳到後世,就隻剩下知府、知縣,以及主持會試的“知貢舉”了。

陳祚龍在《莫高窟壁畫表隱》一文中又說:“就在這種‘畫行’之中,尚有專門負責供應有關製作‘材料’的官員。這樣的官員之‘雅號’,雖為‘都料’,但他們什九皆為當年大家公認是學有傳承的繪事‘老手’。”這一點,恐怕稍有問題。“料”是材料,“都”為聚集之意,“都料”即是管理材料的主官。陳祚龍所引例證:歸義軍節度押衙董保德等修《功德記》文中,有“厥有節度押衙,知畫行都料董保德等”一語,情況是很明白的,他的本職是“節度押衙”,掌管警衛儀仗,必然是歸義軍節度使的親信。押衙一職,常由武將擔任,似乎不應是個“繪事老手”。

《功德記》是一篇駢體文,其中有一段說:“家資豐足,人食有餘。乃與上下商議,行旅評剖。君王之恩隆須報,信心之敬重要酬。其修功德,眾意如何?尋即大之與小、尊之與卑,異口齊歡,同音共辦。”這就是造壁畫的緣故,意在報恩敬佛。

但緊接在下麵的一段話,大可玩味:“保德自己先依當府子城內、北街西橫巷東口敝居,創建蘭若一所。”蘭若為梵文阿蘭若的簡稱,意為僧人聚居之處,就“敝居創建蘭若”,即是“舍宅為寺”。此風自北朝至唐,一直盛行,《洛陽伽藍記》中的靜刹,大半為達官貴人的園林。

以下描寫他所“創建”的“蘭若”:四廊“圖塑諸妙佛鋪”,屋頂四角有瓴,後麵還有一座佛塔。確是一座寺院建築物的規模。但人人造一座“蘭若”,勢有不可,因而簡化為找一個洞窟,畫上壁畫,或者畫一幅佛像,懸在洞壁上,即已表達了報恩祈福的心願。

這種絹畫,張大千收藏有兩幅,皆為隋畫,現已捐贈台北“故宮博物院”。在《大風堂遺贈名跡特展圖錄》中,編為第一號、第二號。次序是顛倒了,因為第二號成陀羅造《觀世音菩薩像》,款署“仁壽三年癸亥十一月,清信弟子成陀羅為亡女阿媭造”,仁壽是隋文帝的年號。第二幅《釋迦牟尼像》,造於隋煬帝大業五年己巳,晚了六年。

另一可能是在敦煌所購。蘇瑩輝於抗戰期間,服務於敦煌藝術研究所時,曾聽人談起,研究敦煌學很出名的向達第一次到敦煌時,由當地縣政府一個任科長介紹,搜購石室唐人寫經及旛畫。由於物主索價太昂,未能成交,僅買去不太值錢的五代寫經殘卷一兩種。

到了民國三十三年夏天,向達又到了敦煌,想買上次看中的一幅絹畫及兩卷相當完整的唐人寫經時,所得到的答複是:“已被張夫子出高價買去了。”張夫子是本地人對張大千的尊稱。蘇瑩輝說:“向張之不睦,肇因於此。”據說:“當時在敦城士紳,或經商人家,涉及買賣石室寶物事宜的,雙方皆諱莫如深。”因此,蘇瑩輝並未跟向張二人談過此事。

再有一個可能是戰前在北平所得。“受饋贈或價購,或以書畫互換,皆有可能。”但照情理來說,自以購自敦煌的可能性最大。張大千的敦煌之行,由於無意間開罪於人,以致蒙謗,這或者就是張大千所得的這兩幅隋畫雖然來路清白,但為免得惹起他人無謂的猜疑起見,從不談此事的緣故。

對這兩幅隋畫,張大千視如瑰寶,當然不是因為它值錢。事實上他既不談此畫,則是很明顯地早就決定將來以此畫捐獻予台灣。書畫割愛,如何可得善價,張大千是太內行了。倘或他有意待價而沽,當然先要放出風聲去,歆動豪富的收藏家。不此之圖,就是根本無此企圖。

那麽它珍貴在什麽地方呢?珍貴在這兩幅畫是世界上最古的畫。隋文帝仁壽三年,正當七世紀剛開始的公元六〇三年,讓我們放眼世界看一看:歐洲,希羅文化在日耳曼民族大遷徙時,盡遭破壞而宣告死亡,正處於“黑暗時代”;中東,伊斯蘭教尚在秘密宣傳階段,要到公元六一二年,也就是隋煬帝大業八年,初征高麗失敗的那一年,穆罕默德方始公開傳教;日本是在“大化革新”之前的“飛鳥時代”,當時連“日本”這一國名都還沒有,中國稱之為“倭”,日本自稱為“日出國”——唐高宗鹹亨元年,即公元六七〇年——倭始改國號為日本;印度,笈多王朝業已崩潰,歸附於戒日王朝——笈多王朝為印度史上黃金時代,文學、藝術、科學,至為發達,但阿禪多佛洞精細絕倫的壁畫,對敦煌壁畫固有直接的影響,卻未聞有絹畫傳下來。

已故的台北“故宮博物院”前副院長莊嚴在他收入《山堂清話》的一篇《我與三希帖的一段緣》中說,《中秋》《伯遠》兩帖,傳說為清德宗[1]瑾妃私下送至北平後門外小古董鋪“品古齋”售去,輾轉流入郭世五之手;《快雪時晴帖》則以名氣太大,故得幸存,現仍珍藏於外雙溪。民國二十二年,由於北方局勢日緊,倘有戰禍,國寶被毀,因而指令“故宮博物院”將文物南遷。

第一批由莊嚴負責押運。臨行前,郭世五為莊嚴餞行,同時也請了莊嚴的頂頭上司、“古物館”館長徐鴻寶。此人字森玉,其子即張大千的“經紀人”之一,以鑒賞知名的徐伯郊。

台北“故宮博物院”於民國五十四年雙十節成立時,下設古物、圖書、文獻三館。四庫全書及曆代藏書由圖書館典藏;檔案、圖像以及實錄起居注等等,由文獻館執掌;此外一切書畫古董,都歸古物館管理。莊嚴其時為此館科長,見多識廣,與北平收藏家無不相熟,生前曾跟筆者談過郭世五與劉禺生在《洪憲紀事詩簿注》中的記載有異。

郭世五是河北定興人,據說他是袁世凱的“外賬房”,專管袁世凱的私人支出,也就是不足以為外人道的秘密開銷。他的官職則是九江關監督。此人對瓷器研究頗具心得,因此在“故宮博物院”成立之後被聘為專門鑒別瓷器部門的委員。莊嚴在他所著的《山堂清話》中說:

“民國初年,袁世凱意圖稱帝,為紀念登基而預燒的那一批落‘居仁堂’款的洪憲瓷,就是由郭世五在江西景德鎮籌劃監製的。所謂居仁堂是當時坐落在北平中南海總統府內袁氏家居的齋堂名稱,而辦公的地方則稱懷仁堂。因為袁在民國四年燒製這些瓷器的時候,尚未擬定次年欲登基的年號,再說,即使已決定登基的年號為‘洪憲’,當時也未必敢明目張膽地落‘洪憲年製’的款。因此,凡落有‘洪憲年製’款的洪憲瓷,實為後人仿製、欺瞞世人的贗品。”

洪憲瓷而有贗品,其珍貴可知,而所以珍貴,別有緣故。據說郭世五常打著袁世凱的招牌,至“旁觀者清”的“大內”,索取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所燒製,專供“上用”的瓷器,刻意仿製,乃成精品。亦就因為他有此可以打袁世凱的招牌的便利,與“小朝廷”的太監及“內務府”相熟,清宮中許多被盜賣的寶物落入他手中,是很自然的事。

“三希”中的《中秋》《伯遠》二帖之能歸於郭世五,當然亦是有太監通消息,才能捷足先得。據莊嚴說,那天飯罷欣賞他的珍藏時,郭世五曾當來客及其子郭昭俊的麵說,在他“百年之後,將把他擁有的此二希帖,無條件歸還故宮(博物院),讓《快雪》《中秋》《伯遠》三希帖再聚一堂,且戲稱要我屆時前往接收。”

結果是,郭昭俊攜此二帖離台赴港,不知何人居間,售予外人。《伯遠帖》在香港有影印本出售。

可是,據莊嚴的研究,“三希帖”亦並非真正的稀世奇珍。他說:“《快雪》《中秋》《伯遠》三希,以《快雪帖》最負盛名,現在由台北‘故宮博物院’收藏,曾多次陳列出來,供國人觀賞。它是唐摹本,並且從它的行筆來看,不是出於書寫,而是出自雙鉤廓填,以其在書法本身價值來評,我認為其鉤描的線條澀而不活,填墨濃重而缺神氣,乾隆禦題‘天下無雙,古今鮮對’實在誇獎過了一些。其次是《中秋帖》,我也疑惑它出自宋米南宮[2]之筆。縱觀曆朝各代書法的時代風格,及各個書家的體貌個性,總覺得《中秋帖》那種連綿草書,與晉人書寫的字字獨立、筆筆中規的章草(隸書的簡筆字)風貌不合。像帖中那種墨跡的運筆方式,到唐初尚不多見,至張旭以後才開風氣,宋米芾喜愛如此運筆,而且甚具氣象。”

《快雪帖》為唐人雙鉤廓填,《中秋帖》疑出米芾之筆,至於《伯遠帖》,照莊嚴的形容:“運筆之瀟灑淋漓,線條之粗細變化自在,以及整體之動態韻律起伏,都是被一般書家所稱道的。”則顯然亦是“草聖”張旭以後的風格。

由此可見,說張大千的那兩幅隋畫為存世最古的墨跡,並不過分。倘謂馬王堆的帛書更古於此,這話並不能成立。隋唐的絹書,能保存至一千兩百餘年之久,是因為敦煌石室在地理、天時上的特殊優越條件。紡織物入土兩千年不腐,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無可疑地,敦煌石室的絹書,在張大千未到敦煌以前就曾見過。也許這是激發他作敦煌之遊的動機之一,但非全部。

張大千之決定遠遊敦煌,動機相當複雜,換句話說,是多種因素匯合而促成的。原始的動機,也許隻是靜極思動,但此時他多少仍還存著遁世的觀念,入山既唯恐不深,則出遊必不辭路遠。至於想到敦煌,是記起了葉恭綽勸他專攻人物的話。不過做此遠遊,並不表示他接受了葉恭綽的勸告,隻是想看一看那些壁畫到底有多少值得學的東西。此外,不能也不必諱言地,或多或少地有著一種炫人耳目的作用在內。

在我個人的看法,張大千在敦煌作藝術上的“苦行僧”,精神上與玄奘西域取經有相通之處,表現了他的勇氣、毅力及對藝術的虔敬。他在敦煌兩年有餘的生活之本身,便是一大成就。

兩年七個月是就前後兩次合並計算。張大千談他初臨千佛洞的情形說:“千佛洞離敦煌的四十裏路很奇,有十裏綠洲、十裏戈壁,再行二十裏沙磧方至。是地氣候,白晝酷熱,不能行路,行旅要在半夜動身,清晨趕到。千佛洞四周樹木蓊鬱,流水環繞,但裏外即石磧遍地,黃沙逆風,不見莖草。”這天清晨,張大千拂曉到達千佛洞,迫不及待地提燈入洞,“這一看,”他多少年後追憶,仍是驚歎的口吻,“不得了!比我想象中不知偉大了多少倍。原定計劃是來此三月觀摩,第一天粗略看了一些洞,”他對從行家人說,“恐怕留下來半年都還不夠。”

結果是待了七個月,楊宛君要回成都了。張大千勸她仍舊留下來,他說:“你不是說嫁了我之後,就是我‘討口’,你都要跟我一路嗎?”四川話“討口”是討飯的意思。

楊宛君堅決不願,她的理由很妙。她說:“我隻有一個理由,我跟你來敦煌七個月,除了我自己是女人以外,我還沒有見過第二個女人。”於是第二次去,有了“第二個女人”,那就是最先進張家門的黃凝素。

這七個月中,張大千主要的工作是為五層三百餘洞窟編號,及策劃重來做長期逗留的工作。其中必須一記的大事是,監察院院長於右任視察西北時,特為迂道至敦煌,與張大千共度中秋。那年於右任六十三歲,未見衰老,到了敦煌,流連忘返,張大千還為他在燒殘的垃圾堆中,發現索靖的“日儀”墨跡殘字。兩髯日日結伴看壁畫,有一天看出事來了。

據於右任的隨員且是敦煌土著的竇景椿,在紀念張大千的一篇文章中說:“民國三十年夏間,我隨於右老由蘭州前往敦煌,爾時大千先生居留千佛洞,陪同右老參觀如洞壁畫,隨行者有地方人士、縣府接待服勤人員,及駐軍師長馬呈祥等人。記得參觀到一個洞內,牆上有兩麵壁畫,與牆壁底層的泥土分離、表麵被火焰熏得黑沉沉地,並有挖損破壞的痕跡。”

竇景椿又說:“因過去信佛者修建洞壁畫像,嚐把舊洞加以補修,改為己有,但此洞原有畫像,欲蓋彌彰,從上麵壞壁的縫隙中,隱約可見畫像的衣履,似為唐代供養佛像,大千先生向右老解釋,右老點頭稱讚說:‘噢,這很名貴。’但並未表示一定要拉開壞壁一睹。當時縣府隨行人員,為使大家盡可能看到底層畫像的究竟,手拉著上層張開欲裂的壞壁,不慎用力過猛,撕碎脫落,實則亦年久腐蝕之故。”

這是竇景椿所目擊,連於右任說了一句什麽話都記了下來,真所謂指證曆曆,堪為信史。原來從北朝以來,壁畫日積月累,凡能畫的地方都畫到了,後人欲做功德,便出一下策,即在原來的壁畫上,用中國傳統補畫的辦法,用麻筋攪和黏性泥土,塗抹一層,再用石灰漿刷白,繪畫其上。此壁是當時施工不良,黏附不固,年深月久,加上人為的破壞,剝落遊離,以致“撕碎脫落”。

這雖是無心之失,卻是歪打正著。有許多記載,說這浮麵的一層,是張大千跟於右任商量以後,命馬呈祥的士兵打掉的。衡情度理,正確的事實應該是,既然已“撕碎脫落”,那就索性徹底清理幹淨。這個洞在張大千編號是“第十二窟”,高八丈五尺、深二丈四尺、廣五丈三尺,經徹底清理後,南北兩壁出現的,果然是唐畫。據謝稚柳《敦煌石室記》著錄:“北壁男像四身,後有持杖佛等四人;南壁女像三身,後女侍九人。北壁男像第一身,烏帽青袍束帶,須髯甚美,擎一長柄香爐,高六七寸。”此人即是做功德的“供養人”,為當時的“晉昌郡太守樂庭瑰”,南壁女像第一身為他的妻子“太原王氏”。

所謂“北壁”“南壁”是怎麽回事?不明千佛洞——莫高窟的形象背景,不易明了。手頭恰好有個美籍華裔的吳小姐在去年遊敦煌所寫的遊記,是最新的數據,可以介紹。她說:“整個莫高窟由南到北,長達二千六百米,看起來像蜂窩一樣的洞窟,密密層層、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地排列在陡峭的灰色崖壁上。洞窟前有一道細長的流泉,水邊長著茂盛的樹林及一些耕地。”又說,“每一個洞窟都很陰涼,除非正是陽光照入的時候,平常看進去,都是漆黑一片。”

由樂庭瑰的官銜,可知為唐朝人。敦煌之西的安西州,唐朝名為晉昌郡,大曆十一年陷於吐蕃,七十年後始收複。據謝稚柳的考證:“這幅壁畫是唐開元、天寶年間所作,對考據唐代藝術,幫助很大。”又說,“天寶之唯一可證者,為第二十窟。”至於壁畫外層的清除,謝稚柳表示:“要是你當時也在敦煌,你也會同意打掉的。既然外層已經剝落得無貌可辨,又肯定內裏還有壁畫,為什麽不把外層打掉了,來揭發內層的精華呢?”於此可以肯定,第二十窟外層打掉,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都是有益無害的。

但當時對張大千來說,卻帶來不小的傷害。據竇景椿記,當時“適有外來的遊客,欲求大千之畫未得,遂向蘭州某報通訊,指稱大千先生有任意剝落壁畫、挖掘古物之嫌,一時人言嘖嘖,是非莫辨”。竇景椿說,他來台後還“聞人談及”。筆者亦幾次遇到這樣的問題:“說張大千在敦煌盜寶,有這話沒有?”因此,對這重公案的經過,我必須根據客觀的資料,做一詳細的敘述。

當時中傷張大千的流言很多,據張大千多少年後對人表示:“一言難盡。”不過居然有人說楊宛君還“夾帶了一隻死人的手骨回來”。雖事隔多年,張大千提起來猶有餘恨。

[1] 即清朝的光緒皇帝。

[2] 即北宋書畫家米芾。他在宋徽宗崇寧年間,做過禮部員外郎、書畫學博士。唐宋時對在禮部管文翰的官又稱作“南宮舍人”,所以後世也稱他“米南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