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地丁會
“怎麽啦?做惡夢了?”淩子衝問,隨手繞著亭亭沾在繡枕上的長發。
“沒有。”亭亭睜開眼睛,往淩子衝懷裏蹭了蹭。
她口是心非,她不應該再做噩夢的。
亭亭家祖上是做過官的,她的曾祖父是主持長相絲造的司禮大員,那時候家裏頭有很大很大的府邸,上百的奴婢,和十六家貴族都有來往,甚至祖父的名字還是皇帝欽賜的呢。這段家史她從小到大聽了無數遍,所有親戚都在講,也都在感慨——如果不是國戰的話,你現在就是個大小姐。
直到長大以後,念了幾年書,亭亭才發覺,家道衰落和國戰一文錢關係都沒有,早在木蘭江防打開,東相國的華服一船一船運進長相城的時候,西相國的絲坊就已經隻剩下一個空殼子了。
隻是這樣簡單的道理,祖父,叔伯,父母……居然就沒有一個人知道。她沒有過過一天大小姐的日子,她生下來就在一個又髒又擠的破院子裏頭,街坊鄰居都是當年絲造坊的人,他們隻要湊在一起,就要打幾瓶濁酒,口沫橫飛地扯半天當年的、其實他們也沒見過的盛世。她家裏頭有個很老很老的女奴,據說是唯一見過她曾祖父的人,那老婆婆瞎了大半了,還堅持著早晚請安,從小到大,亭亭一直在聽她說——
“擱在以前,小姐應該有四個奶媽子服侍,有一大屋子丫頭,上車的時候該有馬奴墊腳,下車的時候踩的墊子,都該是冰蘭絨呢……”
“擱在以前,就小姐這樣的容貌,世家公子們還不得踩破門檻?說不準哪,就嫁進十六家家裏去了……”
“擱在以前,老奴這樣看著小姐是要挖眼的呀,哎呀哎呀,老奴該死……”
亭亭知道老婦人在說些夢話,可不知怎麽,到了待嫁之年,她就是遲遲嫁不出去。她不貪圖身家地位,對什麽相貌才華看得也不算重,可她卻總是別扭著,不讓父親答允了那些提親的人家。父親問她,“到底怎麽樣的你才滿意?”她想了想,遲疑著,什麽都沒有說。
她怕說了父親不高興——她不知道想找一個什麽樣的人,但知道不想找一個什麽樣的人,她害怕那種陰霾的,滿臉死氣的,粘膩膩的人家,她害怕那種,繭一樣的日子。
她在找,也在等,直到她遇見了淩子衝。
她終於遇到了夢想中的男人,穩重又果斷,開朗又俏皮,說出來的每句話,都像是砸在她心坎上一樣。最重要的是,他是個沒有過去的人。
她打定主意要跟他走的時候,淩子衝猶豫過,說:“你會後悔的。”
亭亭說:“絕不。”
於是她就跟他走了,這三個月來,她笑得比一生都多。
亭亭終於知道,原來自己從來沒在長相城活過。原來這座城有這麽多好吃的東西,好玩的地方,她要什麽,淩子衝就給什麽。他給她買來眼花繚亂的綾羅綢緞,然後看著她一把火燒了,買來整船的古董,一樣一樣敲碎,他帶她去湖邊看月亮,包下來整個樂坊在一旁唱歌,她說一聲不喜歡,他們立刻就走。
可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又開始做夢了——她小時候見過一次繅絲,從此再也不能忘記。幾萬條蠶,在幾萬隻繭裏,蠢蠢地蠕動著,然後一大鍋開水澆下去,一切變得死寂。她小時候曾經嚇得尖叫過,她覺得那是最可怕的命運,一天一天地爬,一口一口地吃,一點一點把自己纏起來,在快要飛的時候沉默地死掉,幾萬具屍體隻發出整整齊齊的“唧”的一聲。
於是她總是做夢,夢見一隻蠶,皺巴巴的頭上有一雙墨黑的眼睛,冷冷地看著她,似乎在預言著什麽。
“怎麽啦?”淩子衝扳過她的下巴,仔細打量:“不高興了?”
“我怕。”亭亭說,她忽然覺得身子陷在冰冷冷的絲織物裏,是比睡在發著黴味散著熱氣的棉被裏更可怕的事情。
“怕什麽?”淩子衝笑起來,拈亮了一邊的油燈:“傻丫頭,一切有我呢。”
亭亭的頭埋在他胸口,任由他的手一下一下撫摸著長發,她怯生生地說:“衝哥,你去找我爹提親吧?”
淩子衝的手頓了頓。
“我爹一定會喜歡你的。”亭亭微微抬起頭,帶著一點撒嬌的口吻:“你不是普通人,你見過大世麵,你……”
淩子衝輕輕吻住了她的嘴,他知道怎麽讓女人閉嘴,過了一會兒,他微笑著說:“不是說好了不提這個?”
亭亭溫柔地看他:“可我怕……答應我答應我,衝哥,我會踏踏實實過日子,會好好照顧你,好不好?”
淩子衝的臉上浮現出一個溫柔到旖旎的微笑,他在她額頭上啄了一下:“乖,閉上眼睛,等著我。”
亭亭乖乖地閉上了眼睛,她喜歡這種小驚喜,淩子衝是從不讓她失望的男人。
淩子衝披上衣服,為她掖好了被角,吹滅了燈,躡手躡腳走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音。
他按著走廊上的沉木欄杆,縱身一躍,跳進了樓下的小小花園裏,仰著頭,歎了口氣。
夜涼如夢,花好月圓。
花叢裏立即有兩個黑影站了起來,聲音裏有點驚喜:“淩少,當家的等你三天了。”
“少廢話,我這就去。”淩子衝撓了撓亂蓬蓬的頭發,提上鞋子,伸直懶腰打了個哈欠,抬腿就向外走。
“淩少……”黑影中的一個指了指樓上。
“去吧。”淩子衝有點疲憊:“下手利索些,動作輕一點,吵醒了她,我要你們的命。”
他頭也不回,從花園中一口古井上跳了下去。
這口井是相國最大的黑道組織地丁會的九個入口之一。
地麵上的人們早已經睡了,地下的交易才剛剛開始。
淩子衝熟門熟路地向前摸著,在蛛網一樣的巷道裏頭拐來拐去,小路的盡頭,是一個方圓百丈的大廳。大廳正中的火池燒得正旺,火光四圍的陰影裏,數十人分成幾桌,正在頭碰頭的,比劃著手勢談論些什麽。
淩子衝一走進來,那些談論聲立刻停止,幾道警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很快就變成了齊齊的哄笑聲——“喲,淩少睡醒了?”
“少廢話。”淩子衝隨便撿了張桌子坐下,裝了一管子煙,有人替他點上火,他眯著眼問:“少一事呢?”
“快快快快,跟當家的說一聲去!”那些哄笑聲更大了:“淩少啊,你一拖三天不來,當家的心情那個差啊,咱們這兒傭金漲到三成了。你要是再拖半個月,兄弟們就得喝西北風了——這回是什麽女人,把你拖成這樣?”
淩子衝深深吸了口煙,慢悠悠噴出來,滿臉的沒好氣:“都少廢話,別戳我痛處啊,心上人沒了,我正難過著哪。少一事呢?再不來我可就走了。”
“嘩啦”一聲,一道藏在石牆裏的門被熱情洋溢地扯開了,一個胖墩墩圓乎乎的男人跑了出來,大老遠地伸著手高聲嚷嚷,像是在招呼多年不見的好朋友:“嘿呀,阿衝啊,你這個重色輕友的混賬東西,你可算是來了!來來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不來我在外頭晾著幹什麽呀?裏麵談裏麵談,我是天天擺著酒等你……”
地丁會有四個當家的,合稱“京城四少”。“少廢話”淩子衝和“少一事”寧胡天一個跑地上一個跑地下,差不多控製了長相城裏九成九的黑道交易。江湖傳聞裏,有人說他們是好朋友好兄弟,也有人說他們是生死大敵——他們幾乎所有的生意都彼此有聯係,但極其忌諱見麵,尤其是少一事,幾乎是終年不會登上地麵一步。
小小的密室裏,隻有兩個人。一桌子酒菜很是精美,但看起來每道菜都至少熱了七八遍,淩子衝打眼一看就少了胃口,拎著筷子一邊挑一邊皺著眉問:“肉是臭的……魚是死的……菜是黃的……我真是不明白,錢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你要這麽多幹什麽。”
“哎哎,你要不吃就放下啊,我還能再請一次客。”少一事連忙欠身,撅著屁股去按他的手:“親兄弟明算賬,先談正事,貨呢?”
淩子衝張開嘴巴,捏著根尖頭筷子伸到嘴裏,搗鼓半天,從後槽牙上剔出點什麽來,伸手捏住,是一根透明的線,他牽著線頭慢慢往外扯,好一陣子幹嘔,從胃裏拽出一個粘乎乎臭烘烘的小油包,扔給少一事。
少一事撇過臉去,遞過一杯溫水讓他漱口,翻來覆去地研究那個油包。
“要看就打開看。”淩子衝打火又點了一管子煙。
“這玩意兒捧著金子沒處買,灑了我的罪過可就大嘍。”少一事忍住**還是沒有打開,把油包塞進身邊的小箱子裏:“你帶來的還能有錯?”
淩子衝笑笑:“不驗貨,出門我不認啊。”
少一事也笑起來:“行了行了,阿衝,開價吧?”
淩子衝坐起來:“五百萬金元。”
少一事大聲叫起來:“你知道長相城一年的賦稅是多少?”
淩子衝懶懶說:“我怎麽會知道,我又不是齊河鋈的爹。”
少一事咬牙:“沒這麽多現錢。”
淩子衝還是一副懶散的樣子:“少廢話,我什麽時候問你要過現錢?”
少一事湊過身子:“四百萬。”他手一伸止住淩子衝的話,接著說:“加一套空中樓閣,阿衝你想要一套上城的房子也很久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我這兒一起辦了,房書樓契保證齊全,再給你加兩個女人。”
淩子衝大笑起來:“還是你行……不過,女人就免了,你從人品到眼光,我都不放心。”
少一事搖著腦袋一臉委屈:“這麽多年兄弟,阿衝你就是信不過我。哥哥給你辦的事,哪件不是為你好啊?阿衝啊,不是我說你,你喜歡女人,這個我理解,人各有誌嘛,我也不反對,不過……做人最要緊的是專一,你這老是腳踏兩隻船的,當心翻船。”
“你什麽意思?你幹什麽了?”淩子衝立刻警覺起來:“寧胡天,你他媽到底是叫少一事還是叫多管閑事?你把蔥兒怎麽了?我警告你啊,你敢亂動我的人,就別怪我亂動你的人!”
淩子衝噴一句,少一事就挪挪屁股往後坐一點,最後都快哭出來了:“你看看,你看看,你還有一點義氣沒有了?我動誰了呀我?什麽蔥兒蒜兒的,我哪兒知道她叫什麽啊……你別急啊,我是準備幫你擦擦屁股,沒曾想被齊家福給撬了。”
“齊家福?”淩子衝給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咀嚼那個名字:“這小子……膽子一天比一天大了。他這是衝我來的呢,還是衝你來的呢?”
少一事賠笑:“這肯定是衝你淩少啊。”
淩子衝仿佛根本沒聽見他的話:“既然是衝你去的我就不管了。”
“阿衝,別這樣,咱們倆誰跟誰啊。”少一事挪了挪凳子,離他近一點,看起來特別誠懇:“說實在的,風影騎那點人吧,說不在乎是假的,真說有多在乎呢,那也是假的。阿衝啊,那小子敲打咱們可不是一次兩次了,前幾次都給齊河鋈麵子了,他還是不依不饒的,你說,這是什麽意思?眼看皇帝就要回來了,齊河鋈這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的,幹嘛要在這個節骨眼上找咱們麻煩?他這到底是敲山震虎呢,還是探探虛實呢?”
“不知道。”淩子衝眯著眼睛,慢悠悠地把那一管子煙吸完了,才看著少一事的臉冷笑:“我最討厭別人有話不直說,拐著彎繞我——你要我幹什麽,開個價。”
少一事笑眯眯地點頭:“替我摸摸他的底,找個機會帶他下來一趟,我們當麵聊聊。”
淩子衝攤開一隻手,意思是問價錢。
少一事默默搖頭。
淩子衝站起來就要走。
少一事跟在後麵叫:“喂,你別這麽沒良心啊,你要是走了,以後就別回來!”
淩子衝一回頭:“什麽意思?”
“李家老三明天過來……你也知道,那種人不可理喻,他一來保不準出什麽事,我膽子又小,說不定就把九個入口一起封了。”少一事縮縮脖子,看起來又無辜又為難:“阿衝啊,我不是非要管你,這不是沒辦法嘛,地丁會這麽大,總要個老大出來管事是吧?你們看看,你們誰行?這髒活累活還得是我吧?我既然出來當家了,你們一個個不給麵子不聽話,我這生意不好做啊,生意不好做就沒法跟兄弟們交代,我辛辛苦苦為了誰啊?還不是為了你們大家好?”
淩子衝哈哈笑起來:“寧胡天,五年了,我置辦一處房子你燒一處,我找一個女人你殺一個,你居然還能腆著臉說是為我好。好端端一個地丁會,現在是殺人放火販奴帶貨什麽都幹,你居然還能腆著臉說是為大家好?”
“當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少一事語氣平靜,滿臉溫柔:“路是大家選的,我沒逼過誰,更沒逼過你,你要是真不樂意,可以去死嘛,你要是自己下不了手,說出來我可以幫你嘛。阿衝,你真讓我傷心,你原先不是這樣一個貪生怕死還找借口的人,你變了。”
“說得好。”淩子衝點點頭,拔腿就走。
“喂!你去哪兒?什麽時候回來?”少一事大聲問。
“我去找齊家福。”淩子衝一聲冷笑,推開牆壁,露出一道暗門,他大步走了進去,聲音在過道裏盤旋:“你吩咐的事,我怎麽敢不做呢?”
一桌子酒菜連動也沒動,少一事坐下,自斟自飲起來,喝了兩杯酒朝門外嚷嚷:“阿衝,替我喊兄弟們進來,我請大家夥吃飯。”
很快的,門外傳來一陣哄笑,這死胖子又猥瑣又小氣,每次都是這樣,沒動的菜拿來犒勞手下,可奇怪的是,就是沒人敢不吃他的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