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艾因科爾發尚未進入視線,蒼蠅就已宣示了它們的存在。隨著星星點點的綠洲從窗外掠過,路邊開始出現聚居點高聳的泥牆,不知從何而來的無數蒼蠅突然湧進了車廂——這些灰色的昆蟲體形雖小卻無比頑強。有的阿拉伯人抱怨幾句,拉起兜帽遮住頭;剩下的人似乎對它們完全無動於衷。司機說:“啊,混賬!不愧是艾因科爾發!”
姬特和特納像瘋子一樣驅趕著蒼蠅,他們揮舞胳膊,遮擋臉龐,不停朝側麵吹氣,試圖讓這些昆蟲遠離自己的臉頰和鼻子,但所有努力都是徒勞。蠅群以驚人的執著粘在他們身上,根本不可能驅散;它們總會抓住最後一刻敏捷地起飛,然後立即降落在原來的地方。
“我們遭到了攻擊!”姬特喊道。
特納卷起一張報紙幫她驅趕蒼蠅。波特仍靠著門沉睡,蒼蠅聚集在他的嘴角。
“越冷它們就越纏人,”司機說,“這麽一大早你根本不可能把它們趕走。”
“但它們是從哪兒來的?”姬特問道。
她義憤填膺的語氣讓他大笑起來。
“這根本不算什麽。”他不屑地揮揮手,“你一定得瞧瞧城裏的蒼蠅。就像黑色的雪,所有東西上都有一層。”
“那什麽時候才有離開的巴士?”她說。
“你是說回波西夫?我明天回去。”
“不,不是!我是說繼續往南。”
“啊,那個!你得去艾因科爾發城裏問問。我隻知道去波西夫的車。我想他們每周有一趟去布諾拉的班車,你也可以隨時搭運貨的卡車去邁薩德。”
“噢,我不想去那兒。”姬特說。她聽波特說過,邁薩德非常無趣。
“呃,我倒是想去。”特納突然插了句英語,“在這麽個地方等一個星期?上帝啊,我會死的!”
“別激動,你還沒見到這地方呢。也許那個司機隻是在嚇唬我們,就像萊爾先生一樣。另外,要坐去布諾拉的車,或許也不用等一個星期。說不定明天就有,甚至可能就在今天。”
“不,”特納固執地說,“我唯一忍不了的就是髒。”
“好啦,我知道了,你是個正牌美國人。”她轉過頭看著他。他感覺到了她的嘲弄,臉一下子紅了。
“你說得對極了。”
波特醒了。他的第一個動作是驅趕臉上的蒼蠅,然後他睜開眼,望向窗外越來越密集的綠色。高高的棕櫚樹聳立在牆後,下麵是矮一點兒的橘樹、無花果樹和石榴。他打開車窗,探出頭去嗅了嗅,空氣中洋溢著薄荷和木頭燃燒的氣味。前方是一道寬闊的河床,河床中央甚至有緩緩的水流。大大小小的道路兩旁都挖了深渠,渠中竟有潺潺的水流,這是艾因科爾發的驕傲。他縮回腦袋,向兩位同伴問了早安。他無意識地驅趕著源源不絕的蒼蠅,直到幾分鍾後,他才注意到姬特和特納也在幹同樣的事情。“這麽多蒼蠅是怎麽回事?”他問道。
姬特望著特納大笑起來。波特覺得他們倆似乎背著他形成了某種默契。“我還在想你要過多久才會發現它們。”她說。
於是他們又開始討論蒼蠅。特納援引司機的話描繪了艾因科爾發的可怖景象——這是為了波特好,因為他希望能為自己出逃邁薩德的計劃找到一位支持者——而姬特堅持認為到了地方看看情況再作決定比較合理。到目前為止,她覺得這是他們進入非洲以來見過的最有吸引力的地方。
不過,她這個良好的印象完全來自巴士飛馳而過時路邊牆後掩不住的蔥蔥綠意,等到真正進入這座城市,她立即恨不得馬上離去。她無比失望地發現,這地方和波西夫沒什麽兩樣,而且規模還要小得多。整座城市的規劃現代而整齊,要不是城裏的建築物是白色而非棕色,幹道兩旁的人行道上有高聳的拱廊,她沒準會以為這裏仍是波西夫。第一眼看到那家“大酒店”內部的陳設,她感到失望至極,不過因為有特納在,她覺得自己有必要堅持剛才的觀點,這樣才有立場嘲笑他的挑剔。
“我的上帝啊,真是一團糟!”她歎道。實際上這句感慨完全不足以形容他們剛剛進入的這處天井。頭腦簡單的特納已經嚇壞了,他隻能呆呆地左右張望,被動地接受眼前看到的每一個細節。而波特實在太困,根本沒空留意其他事情,他站在入口處,胳膊揮得像風車一樣,試圖趕走臉上的蒼蠅。
這棟建築原本是殖民地政府的辦公場所,自從經曆了那段艱難的日子,它就已大不如前。天井中央水池裏的噴泉早已消失,但池子卻留了下來,裏麵的垃圾已經堆成了一座散發著惡臭的小山,山坡上倚著三個正在哭號的**嬰兒,柔軟的身體上到處都是爆裂的惡瘡。他們無助的慘狀純然屬於人類,但看到附近瓷磚上趴著的那兩條粉紅色的狗,你不禁會覺得這幾個嬰兒也沒那麽像人。狗之所以是粉紅色,是因為它們的毛很久以前就掉光了,現在,它們**衰老的皮膚就這樣不堪入目地暴露在蒼蠅的親吻與烈日的灼燒下。其中一條狗的頭微微從地上抬起了一英寸左右,灰黃色的眼睛茫然地看著幾個新來者;另一條完全沒有動彈。天井一側是圓柱撐起的拱廊,幾件看不出形狀和用途的家具亂七八糟地堆在拱廊後麵。中央水池旁矗立著一個巨大的藍白色條紋陶罐。天井裏垃圾堆的惡臭也無法掩蓋茅廁的氣味,收音機的背景音響得震耳欲聾,女人的高聲叫罵壓過了嬰兒的哭鬧。一個女人突然出現在門口,然後她驚叫一聲退了回去。屋子裏叫嚷聲和嬉笑聲不絕於耳,一個女人開始高喊:“呀,穆罕默德!”特納踉蹌著退回街上,和聽命等在外麵的搬運工待在一起。波特和姬特靜靜站在原地,直到那個名叫穆罕默德的男人出現:長長的猩紅色帶子在他腰上纏了一圈又一圈,末端拖在地上。討論安排房間的時候,他執意讓他們住一個有三張床的房間——這樣更便宜,女仆也能少幹點兒活。
“真希望我能離開這裏,”姬特想道,“等到波特跟他商量好再回來!”但她的罪惡感最終表現為忠貞——她不能退到外麵的街上,因為特納在那裏,這樣難免會顯得她是在選邊站。突然之間,她也開始期望擺脫特納。沒了他,她就能更自由地表達自己的偏好。她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波特跟著那個男人上了樓,回來以後他宣布,這裏的房間其實沒那麽糟糕。
他們定了三間臭氣熏天的房間,三間屋子都麵朝一個亮藍色牆的小庭院。庭院中央是一棵死去的無花果樹,樹枝上亂七八糟地掛著一圈圈帶刺的鐵絲網。透過窗戶,姬特看到一隻饑餓的貓小心翼翼地從庭院中走過,它的頭很小,耳朵卻大得驚人。她坐在巨大的黃銅**,它是這間屋子裏唯一的家具,床邊的地板上鋪著一張胡狼皮。特納最開始連看都不肯看這幾個房間,她覺得自己很難責備他。不過正如波特所說,時間一長,什麽你都能習慣。盡管現在特納還有幾分不愉快,不過等到晚上,他可能就會習慣無所不在的驚人的臭味。
吃午飯的餐廳是一間沒有窗戶的空屋子,看起來像是一口井。坐在這裏你會情不自禁地放低聲音,因為你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會激發扭曲的回聲。唯一的光線來自通往主天井的門。波特按下頭頂電燈的開關:燈並沒有亮。赤著腳的女招待吃吃笑了起來。“沒燈。”她一邊說,一邊把他們的湯放到桌上。
“好吧,”特納說,“我們去天井裏吃。”
女招待跑出房間找來了穆罕默德,後者眉頭緊皺,但還是幫他們把桌椅搬到了外麵的拱廊下。
“感謝上帝,他們是阿拉伯人而不是法國人,”姬特說,“法國佬古板得很,他們絕不會讓我們在室外吃飯。”
“如果他們是法國人,我們就能在裏麵吃了。”特納說。
他們點燃香煙,希望能抵消一部分不時從池子裏飄來的惡臭。那幾個嬰兒已經不見了,但旅館深處的某個房間裏仍傳來他們的哭喊聲。
特納停止進食,直愣愣地盯著眼前的湯,然後把自己的椅子推回桌子下麵,將餐巾扔到桌上。“啊,看在上帝的份上,這或許是城裏唯一的旅館,但我總能去市場裏找點兒更像樣的食物。瞧瞧這湯!裏麵全是屍體。”
波特仔細看著自己的碗。“這是象鼻蟲,一定是麵條裏的。”
“總之它們現在跑到了湯裏。碗裏全是這玩意兒。你們二位願意繼續在這座腐肉塔裏用餐,那悉聽尊便,我準備去外麵發掘一家本地餐廳。”
“再見。”波特說。特納走了出去。
一小時後他回來了,剛才的氣焰早已消失,他看起來甚至有幾分垂頭喪氣。波特和姬特仍坐在天井裏,一邊喝咖啡一邊驅趕蒼蠅。
“怎麽樣?有什麽發現嗎?”他們問道。
“你是說食物?棒極了。”他坐下來,“但我完全打聽不到該怎麽離開這個鬼地方。”
波特對這位朋友的法語水平一直評價不高,於是他說:“噢。”幾分鍾後,他起身離開旅館,親自去打聽本地區的交通服務情況。外麵很熱,中午吃得也不太好,但他仍吹著口哨沿著寂靜無人的拱廊向前走,因為一想到能擺脫特納,他就莫名地感到幹勁十足。他已經注意到周圍的蒼蠅變少了。
黃昏時分,一輛龐大的汽車停在旅館門口,是萊爾家的梅賽德斯。
“真是其蠢無比!竟想去找什麽沒人聽說過的失落的村莊!”萊爾太太正在抱怨,“你差點兒讓我錯過了喝茶。你大概覺得這樣很好玩吧。趕緊打發了那些討厭的臭小子,跟我一起進去。莫希!莫希!”她突然喊叫著衝向正在靠近汽車的一群本地年輕人,“莫希!別過來!”她舉起手袋擺出威脅的姿勢;那幾個孩子一臉困惑地慢慢從她身邊退開。
“在這地方,我得想出個好的說辭來趕走他們,”埃裏克跳下車,“砰”的一聲關上車門,“威脅報警完全沒用,他們根本不知道什麽是警察。”
“你真是異想天開!警察,天哪!永遠不要用本地的政府機構來威脅本地人。記住,在這裏,我們不承認法國的主權。”
“噢,那是在裏夫,母親,而且裏夫是西班牙的領地。”
“埃裏克!你就不能安靜點兒嗎?你難道以為我忘了戈蒂埃夫人的話?你是什麽意思?”看到拱廊下的桌子,她停下腳步。桌上仍擺著波特和姬特用過的杯盤。“瞧哪!來了新的客人。”她興高采烈地說,轉向埃裏克的時候,她又換了副責備的口氣,“而且他們在室外吃飯!我早就說過,隻要你強硬一點兒,我們也可以在外麵吃飯。茶在你的房間裏,你能去拿一下嗎?我一定得去廚房裏看著他們的破爐子。還有,記得把糖拿出來,再開一聽新的餅幹。”
就在埃裏克拿著茶盒返回天井的時候,波特從外麵踏進了旅館的大門。
“莫斯比先生!”他喊道,“多麽令人愉快的意外!”
波特努力繃住自己的臉不讓它垮下去。“你好,”他說,“你在這幹嗎呢?我剛在外麵認出了你的車。”
“稍等一秒鍾,我得先把這盒茶送給母親,她在廚房裏等著。”他衝進側門,正好踩到了黑暗中一隻有氣無力的癩皮狗。老狗沒完沒了地叫了起來。波特趕緊回到樓上,向姬特傳達了最新的壞消息。一分鍾後,外麵響起了埃裏克的敲門聲。“我說,十分鍾後請務必來十一號房跟我們一起喝茶。見到你真高興,莫斯比太太。”
十一號房是萊爾太太的,它比其他房間長一點兒,但屋裏同樣沒什麽家具。這個房間剛好位於大門正上方,因為沒有椅子,所有人都坐在**。喝茶的時候,萊爾太太不斷站起來走到窗邊,衝著下麵的街道大喊:“莫希!莫希!”
沒過多久,波特終於忍不住好奇地問道:“你在衝外麵喊什麽呢,萊爾太太?”
“我要把那些小賊趕走,不讓他們靠近我的車。”
“但你跟他們說的是什麽?阿拉伯語嗎?”
“這是個法語詞,”她說,“意思是滾開。”
“我明白了。那麽他們能聽懂嗎?”
“他們懂得很呢。再喝點兒茶吧,莫斯比太太!”
特納謝絕了他們的邀請,通過姬特對埃裏克的描述,他對萊爾一家已經有了足夠的了解。萊爾太太認為艾因科爾發是個迷人的小鎮,尤其是駱駝市場,那裏有一頭小駱駝,你們一定得給它拍照。今天早上她剛給它拍了幾張照片。“真是可愛極了。”她說。埃裏克坐在那裏,他望向波特的眼神充滿饑渴。“他還想要錢。”波特想道。姬特也注意到了年輕人異樣的神情,但對此她卻有不同的解讀。
喝完茶,他們起身告辭,因為所有可能的話題似乎都已經聊完了。就在這時候,埃裏克轉向波特。“要是晚餐時見不到你,那麽飯後我想去你房間一趟。你打算幾點睡覺?”
波特沒有明確回答。“噢,幾點都有可能。我們可能會在外麵逛到很晚。”
“沒問題。”關門的時候,埃裏克親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們回到姬特的房間,她站在那裏,望向窗外那棵隻剩枯枝的無花果樹。“真希望我們去的是意大利。”她說。波特立即抬頭。“你為什麽會這麽說呢?是因為他們,還是因為這家旅館?”
“因為每一件事!”她微笑著轉過身來,“但我隻是隨口說說。這個時間很適合出門。我們走吧。”
艾因科爾發正在從白日灼熱的陽光造成的恍惚中醒來。清真寺矗立在城市中央高高的石山上,不遠處是一座要塞;要塞背後的街道開始變得不那麽整齊,殘留著城市原有街區雜亂無章的痕跡。小攤上的燈已經開始陸續點亮,露天咖啡館裏彌漫著哈希什的煙霧。就連棕櫚樹掩映的灰蒙蒙的小巷裏也有人蹲在地上,扇著小火,用馬口鐵容器煮茶喝。
“茶歇時間!雖然穿著異族的服裝,但他們才是真正的英國人。”姬特說。她和波特手牽著手慢慢走著,完美地融合在溫柔的暮色中。夜晚的小城與其說是神秘,不如說滿身疲憊。
他們來到河邊,一大片潔白的沙灘在半明半昧的暮光中向遠方綿延,他們沿著沙灘走了一段,直到背後城鎮的聲音漸漸變得遙遠而模糊。有狗在牆後吠叫,但牆壁本身距離河流就很遠。前麵有一堆篝火,一個男人坐在火堆旁吹著長笛,在他身後,十多頭駱駝趴在火堆投下的變幻不定的陰影中,不緊不慢地反芻著食物。他們經過的時候,男人朝他們看了一眼,但沒有停止吹奏。
“你覺得你在這裏會快樂嗎?”波特低聲問道。
姬特嚇了一跳。“快樂?快樂嗎?你是什麽意思?”
“你覺得自己會喜歡這個地方嗎?”
“噢,我不知道!”她的聲音裏有幾分呼之欲出的不耐煩,“我怎麽說得準?你根本不可能進入他們的生活,弄清他們真正的想法。”
“我沒問你這個。”波特惱怒地說。
“那你應該問這個。在這個地方,這才是問題的重點。”
“完全不是,”他說,“對我來說不是。我覺得這座城市,這條河,這片天空都屬於我,就像這是我的家鄉。”
她很想說:“那麽你一定是瘋了。”但她強迫自己換成了:“真奇怪呀。”
他們挑了條花園圍牆之間的小路開始往回走。
“希望你以後不要再問我這樣的問題,”她突然說,“因為我回答不了。難道我要說,是的,我會快樂地待在非洲?我很喜歡艾因科爾發,但我說不準自己是想在這兒住一個月,還是想明天就走。”
“要這麽說的話,明天你想走也走不了,除非你掉轉頭回波西夫去。巴士的事兒我已經打聽好了。開往布諾拉的班車四天後才會出發,而且現在他們不準卡車載客去邁薩德了,一路上都有士兵檢查,要是被抓到了,司機就得交一大筆罰款。”
“所以我們被困在這間大酒店裏了。”
“和特納一起。”波特想道。然後他大聲說:“跟萊爾家的人一起。”
“上帝啊。”姬特喃喃念叨。
“我很好奇我們還會跟他們偶遇多少次。真希望他們要麽遠遠地趕在我們前頭,要麽永遠被我們甩在後麵。”
“我們一定得想個法子解決這事。”姬特說。她也想到了特納。在她看來,隻要在吃飯的時候不必和特納對坐,她就能徹底放鬆下來,專注於當下的生活,專注於和波特在一起。不過現在這樣的假設似乎完全沒用,甚至不值得嚐試,因為再過一小時,她就得繼續麵對那位讓她感到罪惡的活證據。
他們回到旅館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他們的晚飯吃得很遲,因為誰都不想再出去,所以飯後他們就上床了。洗漱比平時花的時間更長,因為洗臉池和水箱都隻有一個——水箱裝在走廊盡頭的屋頂上。鎮子裏非常安靜。某家咖啡館的收音機裏放著阿卜杜勒·瓦哈卜[8]的唱片:這是一支挽歌般的流行音樂,名叫《我在你墓前流淚》。波特一邊洗漱一邊聆聽,然而那憂鬱的旋律很快就被附近的一陣狗吠打斷了。
埃裏克來敲門的時候,他已經上了床。不幸的是他還沒關燈,因為害怕門腳的縫隙會漏出燈光,他沒敢假裝自己已經睡著了。埃裏克躡手躡腳地走進房間,故作神秘的表情讓他覺得很不愉快。他披上浴袍。
“幹嗎這副樣子?”他質問道,“又沒人睡覺。”
“希望我沒有打擾到你,哥們兒。”和往常一樣,他看起來像是對著牆角在說話。
“沒有。不過算你走運,再晚一分鍾我就關燈了。”
“你太太睡了嗎?”
“我想她還在看書吧。她睡覺之前總會讀幾頁書。怎麽?”
“我想知道我能不能去拿下午她答應借給我的那本小說。”
“什麽時候去拿,現在嗎?”他遞給埃裏克一支煙,自己也點燃一支。
“噢,如果不會打擾到她的話。”
“你不覺得明天再拿會好一點兒嗎?”波特看著他問道。
“你說得對。我真正想說的是那筆錢的事兒——”他有些猶豫。
“什麽錢?”
“你借給我的那三百法郎。我想把它還給你。”
“噢,那個沒關係。”波特笑了起來,眼睛仍盯在他身上。片刻間他們誰都沒有說話。
“呃,當然,你願意還就還吧。”最後,波特終於開口說道。他很好奇,是不是真有那麽萬分之一的可能,自己誤判了這個年輕人?但不知為何,他堅信自己沒錯。
“啊,太好了,”埃裏克囁囁地說,他摸索著自己的衣兜,“我不想一直覺得有所虧欠。”
“你不用覺得有什麽虧欠,因為你應該記得,我說過這筆錢是送你的。不過,如果你堅持要還,就像我剛才說的,我自然也不介意。”
埃裏克終於從兜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千元紙幣,他把錢遞給波特,臉上仍帶著那副諂媚的飄忽笑容。“希望你有零錢找給我。”他終於抬起頭看著波特的臉,但做出這個動作他似乎付出了極大的努力。波特感覺到這是個重要的時刻,但他完全不明白這是為什麽。“我不知道,”他沒有伸手去接那張紙幣,“你希望我去看看嗎?”
“如果可以的話。”他的聲音壓得很低。波特笨拙地爬下床,走到裝現金和文件的旅行箱旁邊,埃裏克似乎鼓起了勇氣。
“我覺得自己像個無賴,半夜裏這樣跑過來煩你。不過我真的很想趕快解決這件事,除此以外,我很需要零錢,但這家旅館似乎就是找不開。明天一早母親和我就會離開這裏趕往邁薩德,恐怕我也不會再見到你了——”
“你們要走?去邁薩德?”波特轉過身來,手裏捏著錢包,“真的嗎?老天爺啊!我們的朋友特納先生很想去那兒!”
“哦?”埃裏克慢慢站了起來。“哦?”他又重複了一遍,“我敢說,我們完全可以帶上他。”他看著波特突然興奮起來的臉,“不過我們天一亮就要出發。你最好馬上去告訴他,讓他做好準備,六點半在樓下碰頭。我們已經預訂了六點的茶,你最好讓他也訂一份。”
“我會的。”波特把錢包放進衣兜,“我也會問問他有沒有零錢。我這裏好像沒有。”
“很好,很好。”埃裏克笑著坐回床邊。
波特發現特納全身**,手握一罐殺蟲劑,心煩意亂地在房間裏轉著圈子。“進來,”他說,“這可不是什麽好東西。”
“你怎麽了?”
“首先,**有臭蟲。”
“聽著,你想明天一早六點半坐車去邁薩德嗎?”
“我恨不得今晚十一點半就走。怎麽?”
“萊爾母子可以帶上你。”
“然後呢?”
波特臨時編了一套說辭。“他們過幾天還會回這裏來,然後轉道去布諾拉。他們可以把你捎過去,我們去布諾拉等你。現在萊爾就在我房間裏,你想跟他聊幾句嗎?”
“不想。”
他們沉默了片刻。電燈突然熄了,然後又重新亮起,橙色的燈絲像一條有氣無力的蟲子,房間裏的一切似乎都隔著一層厚厚的黑玻璃。特納瞥了一眼亂糟糟的床,聳聳肩。“你剛才說幾點?”
“他們六點半走。”
“告訴他,我在大門口跟他們碰頭。”他皺眉望向波特,臉上有幾分懷疑,“還有你。你為什麽不去?”
“他們隻能帶一個人。”他撒了個謊,“還有,我喜歡這裏。”
“上床試試你就喜歡不起來了。”特納刻薄地說。
“邁薩德說不定也有臭蟲。”波特反唇相譏。現在他感覺安全了。
“我很願意去其他旅館碰碰運氣,隻要別叫我住這就行。”
“我們還盼著過幾天在布諾拉跟你碰頭呢,你可千萬別毀了人家的後宮。”
他關上身後的門,回到自己房裏。埃裏克仍坐在床邊沒動,但他已經又點了支煙。
“特納先生很高興,他六點半跟你們在樓下碰頭。噢,真見鬼!我忘了問他有沒有零錢。”他猶豫著打算再回去。
“請別再費心了。我可以明天上了路再找他換錢,如果需要的話。”
波特張嘴想說:“但我以為你想還我三百。”不過他又想了想。現在問題已經解決了,沒必要為了幾百法郎節外生枝。所以他隻是笑了笑,說:“當然。呃,希望你們回來的時候我們還能再見。”
“是的,衷心期盼。”埃裏克低頭緊盯地板微笑著說,他突然站起來走向門口,“晚安。”
“晚安。”
波特在他身後鎖上門,站在門後沉思了片刻。他覺得埃裏克的行為相當古怪,不過他覺得應該能找到合理的解釋。困意襲來,他關掉昏暗的電燈,爬上了床。外麵的狗仍在此起彼伏地吠叫,有遠有近,但他絲毫沒有受到寄生蟲的騷擾。
那晚他抽泣著醒來。他的自我是一口深達一千英裏的井,他帶著無盡的悲傷與安寧從深處醒來,卻不記得夢中總有個縹緲的聲音在喃喃低語:“靈魂是身體裏最疲倦的部分。”夜晚寂靜無聲,隻有一陣清風吹過無花果樹,搖晃著樹枝上的鐵絲網,一圈圈鐵絲來回碰撞,發出叮叮的輕響。他聽了片刻,然後便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