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兩晚之後,他們坐上了開往艾因科爾發的汽車,為了躲開白日的酷熱,他們特地選擇了夜班巴士。不知為何,夜幕下的塵霧看起來似乎也沒那麽濃重。若是在白天,隨著汽車在沙漠的小峽穀中迂回穿行,車尾總會揚起滾滾沙塵;偶爾遇到急彎折返路段,車上的乘客難免會吃到剛剛揚起的沙子。細小的沙粒會堆積在任何隻要有一點兒不平的表麵上,包括皮膚的皺褶、眼瞼和耳道,有時甚至還會堆積在肚臍這類被遮掩的部位。在白天,除非旅人能習慣如此鋪天蓋地的沙塵,否則他必定會時時刻刻感受到它的存在,繼而不自覺地放大它帶來的不適。不過到了晚上,清澈天空中的星辰如此明亮,讓他覺得自己一直停留在原地,於是沙塵自然也不複存在。發動機穩定的嗡嗡聲令他進入一種近乎忘我的狀態,他專注地望著被車燈照亮的公路,看著它連綿不絕地向自己移動。他就這樣睡著了,醒來時汽車停靠在一處黑漆漆孤零零的驛站外,他冒著沁骨的寒冷下了車,動作僵硬地走進屋裏喝了一杯甜咖啡。

由於提前預訂的緣故,他們得到了車上位置最好的座位,和司機一起坐在最前排。這裏的塵土比較少,灼熱的發動機雖然在白天有些燙腳,不過到了午夜十一點,白日的熱氣散盡,高海拔地區夜間的幹冷悄然來襲,這樣的溫暖卻顯得彌足珍貴。所以,他們三個人都在前排座位上和司機擠成一團。特納靠著門,看起來睡得很香。姬特的腦袋沉重地靠在波特的胳膊上,隨著車身的顛簸輕輕搖晃,但她的雙眼一直緊閉。波特的位置最不舒服,司機轉向時手肘時常戳到他的肋骨,再加上偶爾的急刹車,令他完全無法入睡。他坐在那裏,透過擋風玻璃望著迎麵而來的平坦公路,看它不斷向自己移動,又不斷被汽車大燈吞噬。每次在路上奔波的時候,他看待生活的角度總會比平常客觀一些。在旅途中,他的頭腦總是分外清晰,往往會作出平時難以企及的決策。

自從那天和姬特一起騎車出行以後,他便感覺到了一種明白無誤的渴望,渴望加強兩人之間的情感羈絆。這個念頭在他腦子裏變得越來越重要。有時候他會告訴自己,當初他之所以想和姬特一起離開紐約奔向未知,正是出於潛意識裏這方麵的考慮;直到最後一分鍾,他才臨時起意邀請特納加入,也許這同樣是潛意識作祟,不過這一次是因為潛意識裏的恐懼;盡管他渴望修複和姬特的關係,但同時他也深知自己害怕必將隨之而來的情感負擔。然而事到如今,在這與世隔絕的偏遠沙漠裏,親近她的渴望戰勝了恐懼。要加強彼此之間的羈絆,他們需要獨處。在波西夫的這兩天他一直焦躁不安,感覺就像特納察覺了波特的渴望,並決心從中作梗。他成天纏著他們,直到深夜仍不肯離去;他一刻不停地說話,無論是閑坐、吃飯還是散步,他總是跟他們形影不離;甚至到了晚上,他還會跟著他們一起去姬特的房間,哪怕波特無比渴望跟她獨處,特納還是會在門口站上足足一個小時,說些漫無邊際的廢話。(於是波特難免會想,也許特納仍未放棄對她的欲望。他格外注意她的一舉一動,滿嘴陳腔濫調的奉承話,種種行跡都那麽可疑。但由於波特天真地相信,姬特對自己的感覺方方麵麵都正如自己對她一樣,所以他堅信,無論是在什麽情況下,她絕不會屈從於特納這種人。)

隻有那麽一次,趁著特納還在午睡,他成功帶著姬特離開了旅館,然而還沒走出一百碼,他們就在街上碰到了埃裏克·萊爾,後者直截了當地表示非常高興能和他們一起散步。於是他真的橫插一腳,哪怕波特暗自惱怒,姬特更是把厭惡擺在了臉上。事實上,姬特實在無法忍受他的出現,所以三人剛在市場深處那家咖啡館裏坐下,她立即就借口頭疼溜回了旅館,丟下波特一個人應付埃裏克。印著巨大鬱金香的豔麗上衣讓這位討厭的年輕人顯得格外蒼白,也讓他臉上的丘疹變得特別刺眼。他說這件衣服是在剛果買的。

姬特剛走,他就厚顏無恥地問波特借一萬法郎,他解釋說,他的母親對錢的態度有些古怪,常常毫無理由地幾個星期都不肯給他一個子兒。

“這不可能,抱歉。”波特打算表現得堅決一點兒。埃裏克求借的數目不斷減少,最後他不甘心地哀求:“哪怕五百法郎也夠我抽兩周的煙了。”

“我從不借錢給任何人。”波特不耐煩地回答。

“但你會借給我吧。”他的聲音甜得像蜜糖一樣。

“我不會。”

“我絕不是那種以為美國人都是錢罐子的英國蠢貨。完全不是那樣。但我的母親真的瘋了。她就是不肯給我錢。我能怎麽辦呢?”

“既然他毫無廉恥,”波特想道,“那我也不必心軟。”於是他說:“我不會借錢給你,是因為我知道這筆錢永遠收不回來,我沒那麽多錢能拿來白扔。你明白吧?不過我可以給你三百法郎。我很樂意。我注意到你抽的牌子是國家煙草,幸運的是它很便宜。”

埃裏克一邊像東方人一樣點頭哈腰,一邊迫不及待地伸出手要錢。直到現在波特想起那一幕仍覺得惡心。回到旅館以後,他發現姬特和特納正在酒吧裏一起喝啤酒,從這以後,他再也沒有跟她獨處過一分鍾,除了前晚,她在門口跟他道了句晚安。他懷疑她在極力避免跟他獨處,但這樣想也於事無補。

“但我們還有足夠的時間。”他告訴自己,“唯一的問題是,我必須擺脫特納。”終於得出明確的結論令他感到愉快。也許特納能心領神會主動離開,否則他們就不得不甩掉他。無論如何,這個目標必須達成,越快越好,趁著他們還沒發現一個值得久留到特納會把那兒作為通訊地址的地方之前。

他能聽到沉重的旅行箱在車頂的行李架上來回滑動的聲音。既然沒有更好的運輸方式,他不禁開始懷疑他們帶了這麽多東西是否不夠明智。不過現在說這個也於事無補。他們不能把一部分行李暫存在某個地方,因為按照計劃,行程的終點是在地中海沿岸,他們很可能不會走回頭路。他原本打算繼續向南深入內陸,但由於缺乏後麵的交通和住宿信息,他們隻能隨遇而安,走一步看一步,每到一個地方盡量多打聽下一站的消息。這個地區的旅遊設施本就不盡如人意,戰爭不是打斷了相關產業的發展,而是完全摧毀了原有的一切,直到現在仍沒有旅人來梳理新的信息。從某個角度來說,目前這種狀況讓他感到愉快,他覺得自己成了探索的先鋒——與其坐在家裏遙望中央公園的水庫,他寧可在沙漠中摸爬滾打。在這裏,他覺得自己的靈魂與曾祖輩更加親近——但與此同時,當局正在發布公告試圖勸阻這樣的先鋒行為:“目前,我們強烈建議旅行者遠離法屬北非、法屬西非及法屬赤道非洲地區。在我們進一步了解該地區的旅遊條件之前,請務必向公眾傳達本信息。”對於這些公告,他拿不準應該當幾分真。在他努力說服姬特放棄歐洲前來非洲旅行的時候,他從未提及這方麵的因素。他給她看的是精挑細選的以前的旅行照片:綠洲和市場的誘人風光,已經停業的酒店大堂與花園的美麗景色。到目前為止,她還算通情達理——她從未對住處有過任何抱怨——但萊爾太太生動的警告讓他有些擔心。肮髒的睡床、難以下咽的食物、想洗個手都得等一個小時,這些事情來上幾次就會變得不再好笑。

夜晚如此漫長,車燈下連綿不絕的公路開始讓波特覺得昏昏欲睡。要不是他從未去過自己完全不了解的地方,恐怕他早已覺得無法忍受。不過想到每一秒自己都在進一步深入從未踏足過的撒哈拉腹地,同時也在進一步拋離所有熟悉的事物,這樣的想法讓他始終保持著一種愉悅的亢奮狀態。

姬特時而會動一下,她抬起頭口齒不清地咕噥兩句,然後又靠回他身上。有一次她換了個方向,迷迷糊糊地倒向沉睡的特納。波特堅定地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了回來,讓她重新靠在自己肩頭。大約每過一個小時,他就和司機一起抽支煙,不過除此以外,他們都一言不發。有一次司機衝著外麵的黑暗揮手說道:“去年有人聲稱在這附近看見了一頭獅子。這麽多年來的頭一回。他們說它吃了很多羊。不過也可能是頭豹子。”

“他們抓到它了嗎?”

“沒有,他們都怕獅子。”

“我想知道後來怎麽樣了。”

司機聳聳肩沒再說話,顯然這樣他更自在。聽到那頭野獸安然無恙,波特很高興。

破曉前最冷的時候,平原上狂風肆虐,他們在一個荒僻簡陋的驛站外停了下來。驛站唯一的大門敞開著,三個人睡眼惺忪地跟著坐在後麵的當地人一起下了車。寬闊的院子裏擠滿了馬、羊和人。地上燃著幾堆篝火,紅色的火星狂野地在風中飄揚。

房間入口附近供應咖啡的長凳上停著五隻獵鷹,每隻鷹頭上都罩著黑色的皮套,腳上拴著細細的鐵鏈,鏈子另一頭與一根固定在長凳上的楔子相連。它們紋絲不動地站成一排,仿佛精心炮製的標本。看到它們,特納一下子變得興奮起來,他跑前跑後,四處打聽這幾隻鳥賣不賣,但回答他的隻有禮貌的注目。最後他隻好回到桌邊,滿臉困惑地坐下來說:“似乎沒人知道它們的主人是誰。”

波特嗤之以鼻。“你的意思是說,沒人能聽懂你說的話。說到底,你他媽想要這幾隻鳥來幹什麽?”

特納思索了一秒鍾,然後笑道:“我不知道。我就是喜歡它們,而已。”

他們走出驛站,第一縷天光開始出現在平原盡頭。現在輪到波特坐在門邊了。等到驛站被巴士遠遠地拋在身後,變成一個小小的白盒子時,他已經睡著了。就這樣,他錯過了夜的盛大謝幕:日出前地平線上那變幻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