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姬特醒來時首先感覺到的是嚴重的宿醉。然後她才注意到灑滿房間的燦爛陽光。什麽房間?她實在想不起來。旁邊的枕頭上有什麽東西動了一下。她向左轉動眼珠,看到了一大團模糊的黑影。她尖叫著跳了起來,但同時,她心裏知道那不過是特納的黑發。他迷迷糊糊地伸出手臂擁抱她。她頭痛欲裂地跳下床,站在地上瞪著他。“我的上帝!”她大聲說道。她費了不少勁兒才把他弄醒,讓他起床穿好衣服,把他連同行李一起推進走廊,然後立即在他身後鎖上了門。在他想起來要找個男孩幫忙搬行李前,他有些愣神地站在原地時,她又打開了門,低聲索要一瓶香檳。他抽出一瓶遞給她,然後她再次關上房門。她坐在床邊喝完了一整瓶酒。她想喝酒有一部分是出於生理需求,但更重要的是,她覺得自己無法麵對波特,除非昨晚的一切她能對自己有個交代。她還希望香檳能讓自己大醉一場,這樣她就能合情合理地在**躺一整天。然而實際的效果卻恰好相反:片刻之後,她感覺宿醉已經完全消失,她是有點兒朦朧的醉意,不過大體上沒什麽問題。她走到窗邊,望著外麵亮得刺眼的庭院,兩個阿拉伯婦女正在一個巨大的石盆裏洗衣服,她們把衣服搭在灌木叢上,好讓陽光把它們曬幹。她迅速轉身打開隨身的小手提箱,把裏麵的東西放到順手的位置。然後她開始仔細搜索特納可能留下的蛛絲馬跡。枕頭上的一根黑發讓她的心髒漏跳了一拍,她忙不迭地從窗口把它扔了出去。她一絲不苟地鋪好床,又蓋好了羊毛床罩。緊接著她喚來女仆,讓她找苦工來刷洗地板。這樣一來,等到波特回來,他會發現女仆已經打掃完畢。她穿好衣服走到樓下。苦工手上沉重的手鏈隨著她奮力地刷洗瓷磚叮當作響。

波特一回到旅館,立即敲響了自己房間對麵的房門。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道:“進來。”於是他走了進去。衣衫不整的特納正在取出旅行箱裏的東西。他完全沒有想到要把床弄亂,但波特也沒注意到這一點。

“這是怎麽回事!”波特質問,“別跟我說他們把後麵那個差勁的房間分給了姬特,那是我留給你的。”

“我猜他們的確這麽幹了。不過還是謝謝你。”特納笑道。

“你不介意把房間換回來吧?”

“為什麽要介意?那個房間真有那麽糟?不,我不介意。不過既然我們隻待一天,似乎也沒必要大費周章,對吧?”

“也許不止一天。總而言之,我希望姬特住在我對麵。”

“當然,當然。不過最好知會她一聲。也許現在她什麽都不知道,還覺得那是整個旅館裏最好的房間。”

“那個房間並不糟糕,隻是比較靠後而已。昨天我到的時候隻有這幾個房間。”

“小事兒一樁。我們可以找個阿拉伯猴子來幫忙換房。”

午飯時三個人終於重聚到一起。姬特十分緊張,她不停地說話,主要談的是戰後的歐洲政治。食物非常糟糕,所以三個人都不太愉快。

“歐洲毀了全世界,”波特說,“難道我還應該感謝它,為它感到惋惜?我希望歐洲從地圖上整個兒消失。”他想中斷討論,單獨跟姬特談談。夫妻之間散漫無章、極度私人化的長談總會讓他心情好轉。但現在她特別不願意跟他獨處。

“你為什麽就是不能把善意擴展到全人類,既然你也是人類的一員?”她質問道。

“人類?”波特高喊,“那是什麽玩意兒?人類指的是誰?我告訴你,每個人都是人類,而不是每個人類自身。所以人類這個概念對個體有什麽意義?”

特納慢慢地插了進來:“等等,等等。這個話題我倒是願意聊聊。我得說,人類就是你自己,這就是最有趣的地方。”

“說得好,特納!”姬特喊道。

波特十分煩躁。“胡說八道!”他斷然斥責,“你永遠代表不了人類,你隻是個可憐的絕望的單獨的個體。”姬特叫嚷著想要插話,他提高音量繼續說道,“我不需要用這些大詞兒來合理化自己的存在,知道自己尚在呼吸就已經足夠。如果人類不把這視為正當合理,那‘人類’愛怎麽樣就怎麽樣。我不打算隨身帶著一張護照,來證明我有權出現在這裏!我在這裏!我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但我的世界與‘人類’無關。這是我所見的世界。”

“別大喊大叫,”姬特平靜地說,“既然你這麽覺得,那我也沒意見。但以你的智慧你應該明白,不是每個人的想法都和你一樣。”

他們站起來離開餐廳,萊爾母子在角落裏望著三個人的背影露出微笑。

特納宣布:“我得回去睡個午覺,今天我就不喝咖啡了。回頭見。”

波特和姬特站在走廊裏,他對她說:“我們去市場裏那個小咖啡館喝咖啡吧。”

“噢,拜托!”她表示反對,“剛吃了這麽糟糕的一頓飯,現在我一步都不想走。坐火車太難受了,我還沒恢複過來。”

“好吧,那去樓上我的房間?”

她有些遲疑。“可以去一會兒。好的,我願意。”她的聲音聽起來毫無熱情,“然後我也得回去睡一會兒。”

回到樓上,他們雙雙癱在大**,等著男孩送來咖啡。窗簾緊閉,但頑強的陽光還是透過了簾幕,給房間裏的物品抹上了一層獨特而美麗的玫瑰色。外麵的街道十分安靜,仿佛整個世界都在午睡,隻有太陽仍不知疲憊。

“有什麽新聞嗎?”波特問道。

“沒什麽,還有我剛說過,我累壞了。”

“你應該和我們一起坐汽車的,感覺相當不錯。”

“不,我不能。別再提這事兒了。噢,今天上午我在樓下看到萊爾先生了。我還是覺得他是個怪物。他堅持要給我看護照,不光是他自己的,還有他母親的。當然,他們的護照都蓋滿了印章,貼滿了簽證。我跟他說,你肯定想看他們的護照,比起我來,你對這些東西更感興趣。她是1899年在墨爾本出生的,而他出生是在1925年,具體地點我倒是不記得。他們倆都拿的英國護照。我知道的就這麽多。”

波特讚賞地瞥了她一眼。“上帝啊,你是怎麽不動聲色地搞到這麽多信息的?”

“我就是快速把兩本護照都翻了一遍。她注冊的身份是記者,他是學生。你不覺得很荒謬嗎?我敢打賭,他這輩子就沒翻開過一本書。”

“噢,他是個笨蛋。”波特心不在焉地說,他握住她的手輕輕撫摸,“你困了嗎,寶貝兒?”

“是的,很困,而且我隻打算喝一小口咖啡,免得一會兒睡不著。我真的很想睡覺。”

“我也是,一躺下我就困了。要是他們再不送來,我就要下樓取消訂單了。”

就在這時候,外麵響起了敲門聲。但他們還沒來得及回答,門已經被推開了,一個男孩捧著巨大的黃銅托盤走進房間。“兩杯咖啡。”他咧嘴笑道。

“瞧瞧那張臉,”波特說,“他恐怕以為我們正在親熱。”

“肯定是。就讓那個可憐的孩子這麽以為吧。他總得找點兒樂子。”

阿拉伯男孩小心翼翼地把托盤放在窗邊,然後踮著腳尖退出房間。從床邊經過時,他回頭看了一眼,姬特覺得他的眼神幾乎算得上期盼了。波特起身把托盤挪到床邊。兩個人呷著咖啡,他猛地轉過身來。

“聽著!”他叫道,聲音裏充滿熱情。

看著他,她心想:“他真像個青春期的孩子啊。”

“嗯?”她疑惑地問道,感覺自己像個人到中年的母親。

“市場附近有個租自行車的地方。等你睡醒以後,我們可以租兩輛車去騎。波西夫周圍的地勢相當平坦。”

這個主意似乎很對她的胃口,雖然她不知道確切的原因。

“好極了!”她說,“我好困。你可以五點叫醒我,如果你能記得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