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清晨的太陽從不遠處的山後升起之前,旅館的屋頂是個吃早餐的好地方。餐桌沿著露台邊緣擺成一排,俯瞰著下方的山穀。露台下的花園裏,無花果樹和高高的紙莎草莖在清新的晨風中微微搖擺。再往下是些高大樹木,掛著鸛鳥龐大的鳥窠,斜坡的穀底是條河流,淌著渾濁的紅色河水。波特坐在露台上喝著咖啡,享受雨後的山間空氣。就在露台下麵,鸛鳥正在教雛鳥飛翔,大鳥如棘齒般嘶啞的叫聲與雛鳥的尖叫混成一片。

他看著萊爾太太一步步爬上樓梯,出現在大門口。她似乎十分心煩意亂。他邀請她入座,她點了杯茶,身穿劣質玫紅製服的老阿拉伯侍者領命而去。

“多美呀!這裏的風景真是漂亮極了!”她讚歎道。

波特示意她看看那幾隻鳥兒,他們全神貫注地觀察那幾隻鸛鳥,直到她的茶送了上來。

“告訴我,你太太安全到達了吧?”

“是的,但我還沒見到她。她還在睡覺。”

“不難想象,畢竟她剛剛經曆了那麽糟糕的旅途。”

“你兒子呢,還沒起床?”

“老天爺啊,當然不是!他出門去了,去見某位大人物。我覺得隻要在北非的地界上,無論走到哪兒,他都能掏出一封給本城阿拉伯要人的介紹信。”她突然有些鬱鬱寡歡,片刻之後,她才緊盯著他說道:“我衷心希望你別跟他們打交道。”

“你是說阿拉伯人?我跟他們沒什麽交情。不過要完全避開他們也不容易,因為這地方到處都是阿拉伯人。”

“噢,我是說社交往來。埃裏克是個徹頭徹尾的傻瓜。要是他肯離那幫髒東西遠一點兒,沒準兒他現在就不會生病了。”

“生病?我覺得他看起來挺健康的。怎麽回事?”

“他病得厲害。”她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她低頭望著河麵,然後給自己續了點兒茶,又從隨身攜帶的鐵皮罐子裏取出一塊餅幹遞給波特。再次開口的時候,她的聲音變得更加堅定。“他們全都被感染了,你肯定知道。嗯,就是這樣。為了讓他得到合適的治療,我想盡了辦法。他真是個小傻瓜。”

“我沒太聽懂。”波特說。

“感染,我說的是感染。”她不耐煩地說。“某個阿拉伯女人,肮髒的豬玀。”她厲聲補充道。

“啊。”波特不置可否地應和。

現在她的口氣變得猶疑起來。“他們告訴我,這種感染甚至可以直接在男人之間傳播。你敢相信嗎,莫斯比先生?”

“我真的不知道。”他有些驚訝地望著她,“總有很多荒謬的傳言。我覺得隻有醫生最懂。”

她又遞給他一塊餅幹。“你不想談這事兒,我不怪你。請你一定要原諒我。”

“噢,我完全沒這個意思。”他分辯道,“但我真的不是醫生,請你理解。”

她似乎根本沒聽他的話。“真是惡心透頂。你說得對極了。”

半個太陽從山巔探出頭來,下一分鍾,天氣就會熱起來。“太陽出來了。”波特說。萊爾太太開始拾掇東西。

“你會在波西夫待一段時間嗎?”她問道。

“我們還完全沒有計劃。你呢?”

“噢,埃裏克早就定好了他那異想天開的日程。我想我們明天會一早出發趕往艾因科爾發,除非他臨時決定今天中午就走,去西西法過夜,聽說那裏有一間相當體麵的小旅館。當然,論氣派肯定不如這家。”

波特環顧周圍破爛的桌椅,不由得笑了。“要論氣派,我實在想不出有哪裏會比這兒更糟。”

“噢,我親愛的莫斯比先生!這裏已經夠豪華了,從波西夫到剛果,你再也找不到更好的旅館。你得知道,再往前走就連自來水都沒有了。呃,無論如何,出發之前我們會跟你當麵告別。我快被這見鬼的太陽烤熟了。請替我向你太太問好。”她起身走下樓梯。

波特把外套掛在椅子後麵又坐了片刻,琢磨著這個怪女人的反常行為。他無法說服自己將之歸結為純粹的胡言亂語或者偏執;她這番表演看起來更像是迂回暗示某種不敢直接宣之於口的念頭。憑她那混亂的頭腦,這樣做無疑相當合理。他唯一能確認的是,恐懼是她最基本的動機。而埃裏克的基本動機是貪婪,對於這一點他同樣很有把握。但這兩個人組合在一起總讓他摸不著頭腦。他感覺某個精心設計的圈套正在初露端倪:無論那是個什麽樣的圈套,無論它蘊藏著什麽目的,這一切依然很成問題。無論如何,他覺得至少在現在,這對母子似乎各有打算。對於波特的存在,他們倆都很感興趣,但波特覺得,他們的目的各不相同,甚至可能連互補都談不上。

他看了看表:10點30分。姬特多半還沒睡醒。等她起床以後,他想跟她討論一下這件事,如果她的氣已經消了的話。她判斷他人意圖的能力堪稱出類拔萃。他決定在城裏轉轉。出發之前他回了一趟房間,放下夾克衫,取出太陽鏡。他給姬特訂的房間就在走廊對麵。出門時他把耳朵貼在她的房門上聽了聽,裏麵寂靜無聲。

波西夫是一座非常現代化的城鎮,城區劃分為整整齊齊的大片街區,市場位於城市正中央。未經鋪整的街道覆蓋著一層深紅色的泥土,兩側排列著方方正正的單層建築。主幹道上男人和羊群川流不息地湧向市場,為了遮擋灼熱的陽光,男人們都拉起了鬥篷上的兜帽。目力所及之處看不到哪怕一棵樹,橫街盡頭荒蕪的坡地緩緩伸向上方的山腳,嶙峋的石山上也沒有任何植被。除了那一張張臉,他對這個巨大的市場基本毫無興趣。市場最深處有一家小咖啡館,藤蔓搭成的涼棚下擺著一張桌子。他在桌邊坐下,拍了兩次手。“Ouahad atai”他喊道,他也就會這麽一句阿拉伯語。他注意到茶裏的薄荷葉子是幹的而不是新鮮的,同時觀察著咖啡館外招搖過市的同樣破舊的巴士,喇叭響個不停。他目送巴士開過,裝滿著本地乘客,一趟趟開往市場,車後平台上的男孩有節奏地拍打著共振性能良好的鐵皮車身,無休無止地高聲叫嚷:“Arfa! Arfa! Arfa! Arfa!”

他在這裏一直坐到了午飯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