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這是一列很老的火車。車廂過道低矮的天花板上掛著一排煤油燈,隨著車身的震動劇烈地來回搖擺。快要出站的時候,姬特和以前每一次火車之旅開始時一樣感到滿心絕望,於是她不顧一切地跳下車,跑到報攤前買了幾本法語雜誌,然後匆匆返回車廂,正好趕上火車開動。白日的陽光還沒完全消失,煤油燈投下的黃色光暈模糊了日與夜的界限;借著昏黃的光線,她一本又一本地翻著腿上的雜誌,試圖看清上麵的字。但唯一能看清的是一本純照片雜誌:《大眾電影》。
他們弄到了一個小包間。特納坐在她對麵。
“你不能在這樣的光線下讀書。”他說。
“我就看看圖片。”
“哦。”
“你會原諒我的,對吧?再過一會兒我就連圖片也沒法看了。我在火車上總是有點兒緊張。”
“請自便。”他說。
他們從旅館裏打包了一份冷餐充當晚飯,特納時不時總會朝籃子瞟上一眼。最後她終於抬起頭,捕捉到了他的視線。“特納!別跟我說你餓了!”她喊道。
“其實隻是我肚子裏的蟲子有點兒餓。”
“你真淘氣。”她提起籃子,很高興能有點兒小活兒來轉移注意力。她一樣樣取出籃子裏的食物,幾個厚厚的三明治用薄紙巾單獨包著。
“我告訴他們不要加惡心的西班牙火腿。它是生的,吃了真的會鬧蟲子。可是我敢打賭,這些三明治裏肯定有火腿。我覺得我能聞到它的氣味。他們總把你說的話當成耳邊風。”
“如果三明治裏真有火腿,我可以幫你吃。”特納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火腿是好東西。”
“噢,味道確實還可以。”她取出一包白煮蛋,蛋殼外裹著一層油膩的黑橄欖。火車呼嘯著鑽進一條隧道。姬特匆匆把蛋塞回籃子裏,滿懷憂慮地望向窗外。她能看到車窗玻璃上映出自己臉龐的輪廓,頭頂的微光無情地照亮了她的臉。煤煙的惡臭越來越濃鬱,她感覺那嗆人的氣味壓迫著自己的肺。
“喲!”特納哽了一下。
她靜坐著等待。如果真的要出事,那不是在隧道裏就是在高架上。“如果我能確切地知道今晚一定會出事,”她想道,“那反而能鬆一口氣。但這事兒沒法確定。你永遠不知道它什麽時候會來,所以你隻能一直等下去。”
現在,他們出了隧道,重新開始呼吸。窗外,在那綿延數英裏的礫石荒野盡頭,露出群山漆黑的陰影。陡峭的山峰之上,厚重的烏雲偶爾扯開一絲縫隙,漏出少得可憐的天光。
“那些蛋呢?”
“噢!”她把整整一袋雞蛋都遞給了他。
“我要不了這麽多!”
“你一定得把它們都吃了。”她努力回到當下,參與到嘎吱作響的木質車廂裏正在進行的渺小生活之中,“我隻想吃點兒水果。再來個三明治。”
但她發現三明治的麵包又幹又硬,根本嚼不動。特納探身從座位下麵拖出一個旅行箱。趁他沒注意,她把沒吃完的三明治塞進了座位和車窗之間的縫隙中。
他坐直身子,得意洋洋地舉起一個巨大的黑瓶子。然後又在兜裏摸索了一會兒,掏出一個開瓶器。
“這是什麽?”
“你猜。”他做了個鬼臉。
“不可能吧——香檳!”
“一次猜中。”
緊張之下,她情不自禁地伸出雙手捧住他的腦袋,響亮地親了一下他的額頭。
“你真是太好了!”她喊道,“簡直太棒了!”
他拔出軟木塞,酒瓶“砰”一聲開了。過道那頭有個滿臉憔悴的黑衣女人緊盯著他們。特納抓著瓶子站起身來,撕掉瓶身外的黑紙。姬特看著他,暗自想道:“他跟波特真是太不一樣了。波特絕不會做這種事。”
他往塑料旅行杯裏倒香檳的時候,她繼續跟自己爭辯。“但這隻能說明他舍得花錢,別無意義。這不過是花錢就能買到的東西而已。不過,至少他願意花這個錢……而且有這份心意,這比什麽都強。”
他們碰了下杯,卻沒有聽到熟悉的“叮”一聲——隻有紙板似的沉悶聲響。“敬非洲。”特納突然有些靦腆,他原本想說“敬今夜”。
“敬非洲。”
她望向他放在地上的瓶子,立刻順理成章地決定這就是即將拯救她的魔法寶物,借助它的力量,她或許能逃脫這場災難。她舉起杯子一飲而盡,他又給她倒了一杯。
“我們得慢點兒喝。”她突然開始擔心寶物的魔力會不會耗盡。
“你覺得應該喝慢點兒?為什麽?”他拽出腳下的旅行箱,重新把它打開,“看。”袋子裏還有五瓶。“這就是我為什麽要堅持自己拎這個袋子。”他笑起來的時候顯得臉上的酒窩更深了,“你也許會覺得我瘋了吧。”
“我都沒注意。”她小聲說。她甚至沒注意到令她深惡痛絕的那對酒窩。這麽多的魔法已經超越了她的承受極限。
“所以,放心喝吧。越快越好。”
“你不用擔心我,”她笑了,“我不需要什麽勸誡。”她感覺到一種荒謬的快樂——就眼下的情況而言,快樂得有點兒過頭了,她提醒自己。但情緒總有起伏,再過一小時她就會恢複到一分鍾前的狀態。
火車慢慢停了下來,窗外夜色如漆,看不到一絲光亮。外麵有個聲音反複哼著一段古怪的小調,起始音十分高亢,然後一路向下,直至屏息無聲,旋即又回到高音區,聽起來像是孩子的抽泣。
“那是個男人嗎?”姬特狐疑地問道。
“哪兒?”特納轉頭四顧。
“唱歌那個。”
他聽了一會兒。“不好說。來,幹杯。”
她喝掉杯子裏的酒,露出微笑。片刻之後她望向窗外的暗夜。“我覺得我根本就不想活。”她感傷地說。
他看起來有幾分擔憂。“聽著,姬特。我知道你很緊張,所以我才帶了這幾瓶氣泡水。但你必須冷靜下來。別緊張,放鬆。沒什麽大不了的,你知道。誰說的來著——”
“不,我不想聽這些。”她打斷了他的話,“香檳,沒問題。哲學,算了。還有,我覺得你能想到這一點真是太貼心了,尤其是現在,我終於明白你為什麽要帶酒了。”
他停止咀嚼,表情變幻不定,然後他的眼神變得堅硬了一點兒。“你是什麽意思?”
“因為你發現我一上火車就會變成一個緊張的傻瓜。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感謝你。”
他重新開始咀嚼,臉上露出笑容。“噢,沒什麽大不了的。我自己也樂在其中,沒準你已經發現了。所以,這一杯敬又好又陳的瑪姆香檳!”他打開第二瓶酒。火車掙紮著重新開動了。
感覺到火車再次啟動,她開始振奮起來。“絕情的你請告訴我,為何要拋棄我,留下我孤單一人……”她唱道。
“再來點兒?”他舉起瓶子。
“當然。”她舉杯一飲而盡,然後馬上將杯子伸到特納麵前。
火車磕磕絆絆地前進,每隔一會兒就會停一個站。每個鄉下小站看起來都空****的,但黑暗中總有人大聲說著喉音濃重的山間土語。他們吃完了晚餐,姬特啃著最後一顆無花果的時候,特納彎腰從旅行箱裏又抽出了一瓶酒。她鬼使神差地從座位旁邊的縫隙裏掏出剛才藏的那個三明治,把它塞進了自己的手袋,放在粉盒上麵。他又給她倒了一杯酒。
“香檳沒有剛才那麽涼了。”她呷了一口,說道。
“世事難全。”
“噢,可我愛死它了!我不介意它是熱的。你知道嗎,我覺得我快要醉了。”
“沒有!你才喝了這麽點兒。”他笑道。
“噢,你不了解我!我緊張或者不高興的時候很容易喝醉。”
他看了看表。“好吧,我們至少還得熬八個小時,或許應該悠著點兒了。你介不介意我換個位置坐到你旁邊?”
“當然不介意。剛上車的時候我就叫你坐過來,免得背對著火車前進的方向。”
“好。”他站起來伸著懶腰打了個哈欠,然後一屁股在她旁邊坐下,不小心撞到了她。“抱歉,”他說,“我沒想到車廂抖得這麽厲害。上帝啊,這車可真夠破的。”他伸出右臂摟著她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靠著我吧,這樣舒服點兒。放鬆!你太緊張了。”
“緊張,沒錯!恐怕我確實有點兒緊張。”她大笑起來,然後立刻覺得自己的笑聲聽起來很傻。她半倚著他的身體,頭放在他的肩上。“這樣應該會讓我感覺舒服一些,”她想道,“但這隻會讓一切變得更糟。我快要從自己的身體裏跳出去了。”
她強迫自己保持這個姿勢坐了一會兒。要不緊張真的很難,因為她覺得火車的運動不停地把她推向他那邊。漸漸地她感覺到他環繞在自己腰間的手臂越收越緊。火車停了下來。她一躍而起,大聲說道:“我想去車門那邊,看看外麵什麽樣。”
他站起來堅定地再次摟住她的腰,說道:“你知道外麵沒什麽可看的,就是些黑乎乎的山而已。”
她抬頭看著他的臉。“我知道。請讓開,特納。”她輕輕扭動身體,感覺到他鬆開了手。就在這一刻,通往過道的門打開了,憔悴的黑衣女子站在門口,仿佛正打算闖進他們的包廂。
“啊,抱歉。我走錯了。”她愁眉苦臉地說道,然後轉身就走,甚至沒關上背後的門。
“這個老巫婆是想幹嗎?”特納抱怨道。
姬特走到門口停下腳步大聲說:“她就是想偷窺我們而已。”原本已經走到了過道另一頭的女人猛地轉過身來惱怒地瞪著她。姬特高興起來。知道那個女人聽到了自己罵她的話,這讓姬特感到一種荒謬的滿足,強烈的喜悅充斥著她的心靈。“我快要發神經了,到時候特納鐵定沒辦法!”
平時她總覺得波特不夠體諒自己,但在極端情況下,誰也取代不了他的地位;境況真正糟糕的時候,她總是極度依賴他,倒不是因為他有多擅長應對那些狀況,而是因為她內心深處的某個部分將他視為絕對可靠的倚仗,從這個角度來說,她認定了自己隻能和他在一起。“而現在波特不在。所以請不要發神經,求你了。”她大聲說道,“我馬上就回來。別放那個巫婆進來。”
“我跟你一起去。”他說。
“不是吧,特納,”她笑道,“恐怕我要去的地方不太適合你。”
他努力掩飾自己的窘迫。“噢!好吧。不好意思。”
過道裏空無一人。她想看看窗外的景色,但玻璃上蒙著一層灰土和指印。她聽到前方傳來嘈雜的人聲,通往站台的門關著。她走進下一節車廂,車廂上標著“Ⅱ”。這裏的燈更亮,人更多,陳設也更破舊。她在這節車廂的盡頭遇到了一群剛上車的人,她擠過人群來到站台上,朝車頭的方向走去。四等車廂的乘客全都是柏柏爾人和阿拉伯人,他們亂哄哄地擠成一團,各種各樣的行李和箱子堆在肮髒的站台上,頭頂光禿禿的電燈泡投下微弱的燈光。來自山間的風呼嘯而過,她迅速鑽進人群,隨著人流爬進了車廂。
一走進車廂,她立即覺得這根本不是剛才那列火車。整個車廂不過是個長方形的盒子,裏麵擠滿了穿著褐色兜帽鬥篷的男人,他們或蹲或躺,或倚或站,或者走來走去,仿佛一團毫無規律可言的混亂漩渦。看到這一幕,她一下子愣住了——她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是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背後有人推著她往車廂裏擠,她試圖抵擋,卻無處可逃。她摔倒在一個白胡子男人身上,男人嚴厲地瞪了她一眼,讓她覺得自己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抱歉,先生。”她試圖離開中間的通道,躲開身後越來越強的推力,但徒勞無功。她身不由己地被一股巨力推進車廂,滿懷驚愕地從躺著的人和亂七八糟的物品中擠過,一直衝到車廂中部才停了下來。火車緩緩開動。她有些害怕地環顧周圍。她突然想到這些人都是穆斯林,她嘴裏的酒氣會激怒他們,效果堪比當場脫光。她跌跌撞撞地邁步越過那些蜷縮在地的人,倚靠在沒有窗戶的車廂壁上,從包裏掏出一小瓶香水抹在自己的臉上和脖子上,希望它的氣味能抵消或者至少衝淡身上的酒氣。塗抹香水的時候,她的手指在頸後觸摸到了一個柔軟的小東西。她把手指舉到眼前:是一隻黃色的虱子,她的手指已經碾碎了它的半個身體。她惡心得拚命在車廂壁上擦手。周圍的男人看著她,眼神裏既沒有同情也沒有厭惡。連好奇都沒有,她想道。他們的表情專注而空洞,就像正在審視剛剛擤過鼻子的手帕。她閉上眼定了定神,然後驚訝地發現自己餓了。她取出包裏的三明治開始吃,她小口小口地咬著麵包,迫不及待地咀嚼。旁邊另一個靠著車廂壁的男人也在吃東西——他不斷從自己的兜帽裏掏出一個個黑色的小東西塞進嘴巴,咬得嘎吱作響。她渾身顫抖地發現,那是去了頭和腿的紅蝗蟲。周圍嗡嗡的交談聲突然變低了,人們似乎在留意什麽動靜。在火車的隆隆聲和車輪碾壓鐵軌那有節奏的哐哧聲中,她聽到雨點連續而急促地敲打著車廂頂上的鐵皮。男人們互相點頭示意,交談聲重新響起。她決定擠回門口,好在下一站下車,於是她微微低下頭,開始奮力穿過人群。她的腳不時會踩到某個睡覺的人,引發一兩聲不滿的咕噥;又或者手肘撞到別人的臉,惹來憤怒的抗議。每走出一步她都得大聲喊叫:“抱歉!借過!”剛才她一頭紮進了車廂盡頭的角落,現在她得穿過整節車廂才能回到門口。一個滿臉橫肉的男人擋住了她的去路,男人拿著一個砍下來的羊頭,它的眼睛就像嵌在眼窩裏的瑪瑙珠子。“噢!”她發出一聲嗚咽。男人木然看著她,絲毫沒有讓開的意思。她用盡所有力氣從他身邊擠了過去,血淋淋的羊脖子蹭在她的裙子上。看到通往站台的門已經打開,她鬆了口氣;現在她隻需要從門口這群人中間擠過去就行了。她再次高喊著“抱歉!”,發起衝鋒。站台上倒是沒那麽擠,因為外麵冷雨肆虐,坐在站台上的人都拉起鬥篷的兜帽遮住了頭。她轉身鑽進車廂躲雨,剛抓住鐵欄杆,她便看到了此生見過的最醜的一張人臉。那個高個子男人穿著一身破爛的洋裝,頭上裹著一條權充頭巾的麻袋,但他臉上原本應該是鼻子的地方隻有一個三角形的黑洞,怪異的扁平嘴唇毫無血色。看到這張臉,她無緣無故地想起獅子的口鼻;她緊盯著他,根本無法挪開視線。男人似乎既沒看她也不在乎外麵的雨,他隻是站在那裏。盯著那張臉,她發現自己在想,因傷病而損毀的臉其實無傷大雅,某些臉龐雖然看似健康,但臉上的表情卻透露了內在的墮落與腐壞,為什麽人們總是害怕前者,全然不覺後者才更加可怖。對於這個問題,波特想必會歸咎於眼下這個物欲橫流的時代。也許他是對的。
她渾身透濕,不停顫抖,但她仍牢牢抓住冰冷的金屬欄杆,直直望向前方——有時候看的是那張臉,有時候看的是那張臉後麵灰蒙蒙的雨夜。到站之前,他們隻能這樣麵麵相覷。火車正在緩慢地攀爬一道陡坡,車頭發出沉重的嘶吼。在車廂的搖晃與車輪的摩擦聲中,不時短暫地傳來一陣空洞的風聲,那是火車經過短橋或高架時發出的聲響。這風聲讓她覺得自己像是在高空中穿行,遠遠聽見腳下的水流拍打著峽穀的石壁。大雨仍未停歇,像一個不肯結束的噩夢。她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恰恰相反,她覺得時間停止了,自己成了真空中凝固的雕像。然而在內心深處,她堅信眼下的僵局必將被打破——但她不願去想這事兒,她害怕自己重新變得鮮活,害怕時間再次開始流動,害怕自己必須清醒地麵對流逝的每分每秒。
於是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一邊發抖一邊勉力支撐。火車再次減速停下來的時候,獅臉男不見了。她匆匆下車,冒雨奔向車尾。爬上二等車廂時,她想起剛才那個男人往旁邊退了一步好讓她過去,就像其他所有正常人一樣。她對自己無聲地笑了。然後她停下腳步。過道裏有人在說話。她轉身走進洗手間,鎖上門,借著頭頂忽明忽滅的燈光和洗手池上方橢圓形的小鏡子開始補妝。她依然冷得發抖,水順著她的腿流到地板上。等到她覺得自己準備好了再次麵對特納,她這才離開洗手間,順著過道回到頭等車廂。包廂門敞開著。特納心神不定地望著窗外。她走進包廂,他一回頭,立即跳了起來。
“我的上帝,姬特!你這是去哪兒了?”
“四等車廂。”她抖得太厲害,根本沒法像設想的那樣裝得若無其事。
“可是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快過來。”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嚴肅起來。他堅定地把她拖進包廂,關上門,扶著她坐下,然後立即開始翻找行李,從裏麵取出幾樣東西放在座位上。她麻木地看著他。很快他就把兩片阿司匹林和塑料杯送到了她麵前。“吃藥。”他命令道。杯子裏裝著香檳。她乖乖地吃了藥。然後他指指對麵座位上的法蘭絨浴袍。“我去過道裏待一會兒,我希望你脫光身上的所有衣服,再披上浴袍。收拾好了你就敲敲門,我回來幫你按摩腳。別找借口,現在,照我說的做。”他走出包廂,關上身後的門。
她拉上外側車窗的遮陽簾,按照他的交代開始換衣服。浴袍柔軟而溫暖,她縮起雙腿,擁著袍子蜷在座位上呆坐了片刻。然後她給自己倒了三杯香檳,一杯接一杯地喝了下去。她輕輕敲了敲門上的玻璃。包廂門開了一條縫。“都換好了?”特納問道。
“嗯,嗯。進來。”
他坐在她對麵。“現在把腳伸過來,我用酒幫你揉一揉。我說,你到底在想什麽?難不成是瘋了?想得肺炎?到底怎麽回事?你怎麽去了那麽久?我都快急瘋了,我走遍了附近的車廂,到處問人有沒有見過你。我真他媽不知道你去了哪裏。”
“我說過了,我去了本地人坐的四等車廂。我沒法直接回來,因為車廂之間沒連通。真舒服。輕點兒,一會兒你就沒勁兒了。”
他大笑起來,手上揉得更用力了。“不可能。”
她覺得溫暖而舒適,他起身把煤油燈的燭芯調到最短。然後他挪過來坐到她身旁。手臂再次環住她的腰,剛剛消失的壓力又回來了。她想不出該說什麽才能阻止他。
“你沒事吧?”他柔聲問道,嗓音沙啞。
“嗯。”她回答。
一分鍾後,她緊張地低聲說:“不,別,別這樣!說不定有人會開門。”
“沒人會開我們的門。”他吻著她。他一遍遍吻著她的頭,她聽到鐵軌上緩緩滾動的車輪聲聲叮嚀:“現在不要,現在不要,現在不要,現在不要……”她看到雨中的大地上出現了一道深深的裂隙,水流奔騰而下。她伸出手撫摸他的後腦,但她一個字也沒說。
“親愛的,”他喃喃呼喚,“別動。放鬆。”
她無法再思考,頭腦中的畫麵徹底消失不見。她隻能感覺到柔軟的羊毛浴袍撫慰著她的皮膚,然後是另一個溫暖而親近的存在,她不害怕。雨敲打窗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