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十二點差幾分,波特帶著他的所有行李出了旅館大門。三個阿拉伯搬運工在小萊爾的指揮下將袋子一個個塞進旅行車後麵。這時,天空中緩慢移動的雲朵散開了,出現幾個大洞,露出蔚藍的天空,照射下來的陽光強烈得出人意料。群山上方的天空依然陰霾密布。波特很不耐煩,他希望趕快出發,以免被姬特或者特納撞見。

十二點整,萊爾太太在大堂裏抱怨自己的賬單。她的聲音忽高忽低,尖銳刺耳。隨後她來到門口,高聲喊道:“埃裏克,你能不能進來一下,告訴這個人我昨天喝茶的時候沒吃過他們的餅幹?快來啊!”

“你自己告訴他去。”埃裏克心不在焉地回答。“這個放在這邊。”他指著一個沉重的豬皮箱子繼續指揮阿拉伯人。

“你這個蠢貨!”她轉身回去了。片刻之後,波特聽到了她的尖叫:“不!不!我隻喝了茶!沒有點心!”

然後她再次出現在門口,滿臉漲得通紅,手袋掛在胳膊上。看到波特,她停下腳步喊了一聲:“埃裏克!”年輕人從車邊抬起頭來,然後上前幾步,將波特介紹給自己的母親。

“很高興你能跟我們一起走,我覺得更安心了。他們說,走山路最好帶上槍。不過我必須說,我還沒見過我搞不定的阿拉伯人。我們真正需要小心的是那些野蠻的法國佬。肮髒的閹貨!我喝茶時吃了什麽難道他們比我自己還清楚嗎!傲慢無禮的家夥!埃裏克,你這個懦夫!讓我一個人跟他們吵。你最好乖乖承認,他們收了錢的那些餅幹是你吃的!”

“誰吃的都一樣,不是嗎?”埃裏克笑道。

“我還以為你會不好意思承認。莫斯比先生,你瞧這孩子多蠢。他這輩子就沒幹成過一件事。我還得替他付所有賬單。”

“別說了,母親!進去。”年輕人絕望地催促。

“你是什麽意思,進去?”她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你竟敢這麽跟我說話!真該挨個大巴掌。或許這對你有好處。”她爬進汽車前座,“從來沒人敢跟我這麽說話。”

“我們最好三個人都坐前麵。”埃裏克說,“你不介意吧,莫斯比先生?”

“我很樂意。我喜歡前座。”波特回答。他下定決心,絕不摻和這兩個人的家務事。要完成這個目標,他想道,最好的辦法是不要表現出任何性格,當個禮貌的聽眾就好。滑稽的爭吵或許是這對母子唯一習慣的交流方式。

他們準備出發了。埃裏克坐在方向盤後麵發動引擎,搬運工在外麵高喊:“一路平安!”

“剛才離開的時候有好幾個人盯著我看,”萊爾太太轉身向後張望,“那些肮髒的阿拉伯人就是這麽幹活的,在哪兒都一樣。”

“幹活?你說的是什麽意思?”波特問道。

“哎呀,他們都是間諜。那些阿拉伯人時時刻刻都在監視你,你知道吧?他們靠這養家糊口。難道你覺得有什麽事能瞞過他們的眼睛?”她的笑聲讓人渾身發冷,“要不了一小時,情報就會通過消息販子傳到領事館那些副部長的耳朵裏,他們什麽都知道。”

“你是說英國領事館?”

“所有領事館,還有警察,銀行,所有人。”她堅定地宣稱。

波特求助地望向埃裏克。“可是——”

“噢,是的。”埃裏克顯然樂於佐證母親的宣言,“很可怕吧。我們一刻不得安寧。不管走到哪裏,他們都會扣留我們的信件,還會找借口說沒有房間,企圖把我們趕出旅館。等到我們好不容易住進了房間,他們又會趁我們不在溜進去翻箱倒櫃地搜查,還會偷東西。他們讓那些搬運工和女服務員來竊聽——”

“但你說的是誰?這些事兒都是誰幹的?他們為什麽要這樣做?”

“當然是阿拉伯人!”萊爾太太嚷道,“他們都是散發著惡臭的劣等人,成天無所事事,隻會窺探別人。要不你覺得他們靠什麽過活?”

“聽起來真是不可思議。”波特小心翼翼地附和,希望能引得他們繼續說下去,因為他聽得樂不可支。

“哈!”她得意洋洋地說,“你覺得不可思議,是因為你不了解他們。不過你一定得小心,他們痛恨我們。還有法國人也是。噢,他們恨透了我們!”

“我一直覺得阿拉伯人富有同理心。”波特說。

“當然,這是因為他們做慣了奴才,他們會奉承你,捧著你。但隻要你一轉身,他們馬上就會衝向領事館。”

埃裏克說:“有一回在莫加多爾——”萊爾太太立即打斷了他。

“噢,閉嘴!讓別人也說兩句吧。你以為有誰想聽你瞎說蠢話嗎?要是你有哪怕一點點兒自知的話,你就不該提起那件事。我在非斯奄奄一息的時候,你有什麽權利跑去莫加多爾?莫斯比先生,當時我差點兒死了!我躺在醫院裏,身邊隻有一個連針都不會打的阿拉伯護士——”

“她會打針!”埃裏克堅定地說,“她至少給我打過二十次針。你隻是恰好被傳染了,因為你的抵抗力比較弱。”

“抵抗力!”萊爾太太尖叫起來,“我拒絕再談這事。你看,莫斯比先生,看看那幾座山的顏色。你試過用紅外相機拍風景照片嗎?我在津巴布韋的時候有好幾台很棒的紅外相機,但後來約翰內斯堡的一個編輯把它們都偷走了。”

“莫斯比先生不是攝影師,母親。”

“噢,安靜點兒。不是攝影師就一定不懂紅外攝影嗎?”

“我見過紅外相機拍的照片。”波特說。

“啊,你當然見過。你看,埃裏克,你壓根兒就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這都是因為沒人教你規矩。我隻希望有一天你能自食其力,到那時候,你也許能學會先想一想再說話。這方麵你簡直像個低能兒。”

緊接著兩個人大吵了一架,但爭吵的內容卻相當乏味:埃裏克列舉了過去四年來他幹過的無數工作,這串光鮮亮麗的名單顯然是專門說給波特聽的,然後做母親的用看起來相當可靠的證據一一戳穿了他的謊言。埃裏克每次舉出新的例子,她就會發出怒吼:“多麽荒謬的謊言!你這個騙子!你根本不知道真相是什麽!”最後埃裏克終於憤憤不平地投降了:“反正無論什麽工作你都不肯讓我一直幹下去。你不敢放手讓我獨立。”

萊爾太太吼道:“看看,看看!莫斯比先生!這頭強驢!倒是讓我想起了西班牙。我們剛在那兒待了兩個月,真是個可怕的國家,”她說成了“恐怕”,“到處都是兵,還有牧師和猶太人。”

“猶太人?”波特狐疑地反問。

“當然。你不知道嗎?旅館裏住滿了猶太人。他們掌管著那個國家。當然是在幕後,和其他所有地方一樣。不過在西班牙,他們的手段特別巧妙。他們不會承認自己是猶太人。在科爾多瓦——你馬上就會看到他們有多狡詐。在科爾多瓦,我經過一條名叫‘朱德裏亞[7]’的大街,那裏有一座猶太教堂。這樣的地方自然擠滿了猶太人——典型的猶太聚居區。但你覺得有人會承認嗎?當然沒有!他們隻會在我麵前來回擺動手指,衝我大聲喊:‘天主教!天主教!’不過想想看吧,莫斯比先生,他們宣稱自己是羅馬天主教徒。等我走進教堂裏麵,向導居然堅持說那地方從十五世紀以後就沒做過禮拜!那時候我的表現恐怕有些失禮,我當著他的麵笑出了聲。”

“他怎麽說?”波特追問。

“噢,他隻是長篇大論地繼續講了下去。當然,都是些死記硬背的套詞。不過他倒是真的瞪了我一眼。所有人都瞪著我看。但是我想他應該會尊重我的勇敢。你對他們越粗魯,他們就越佩服你。我明白地讓他看到,我知道他說的全都是些鬼話。天主教!我敢說他們肯定覺得這個名頭讓自己顯得更高級。但他們明顯都是猶太人,你一眼就能看出來,真是太好笑了。噢,我了解猶太人。他們的卑劣行徑我領教得太多了。”

這種滑稽漫畫式的人物帶來的新鮮感逐漸消退,坐在這兩個人中間,波特開始感到窒息。他們的固執讓他有些沮喪。萊爾太太似乎比她的兒子更難忍受。和那個年輕人不同,她沒有什麽豐功偉績可供吹噓,無論真假;她隻會喋喋不休地描繪臆想中自己遭到的迫害,逐字逐句地複述自己跟各種對頭尖酸刻薄的對罵。她的形象在漫長的講述中逐漸變得豐滿,雖然他對此已經失去了興趣。她的生命缺乏與人的接觸,但她需要這個。所以她會想盡辦法擺布遇到的每一個人,爭吵意味著她試圖與人建立關係的努力再次遭遇了失敗。就算是跟埃裏克在一起,她也習慣了吵架這種最自然的交流方式。他覺得她是自己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孤獨的女人,但他卻無法投以太多關注。

他放棄了傾聽。他們離開城鎮穿越山穀,現在正在攀爬一座光禿禿的大山。他已經數不清汽車轉了多少個S形的大彎,當他們再次轉過一個急彎,他發現那座土耳其要塞出現在自己眼前,它遠遠地矗立在山穀對麵,精巧得像玩具一樣。護牆下方的黃土地上散落著幾座黑色的帳篷;哪一座帳篷是他待過的,哪一座帳篷屬於瑪妮婭,他說不太清楚,因為從這個角度望去,他根本看不到那架鐵梯。但是毫無疑問,她就在那裏,在山穀中的某處。此時此刻,她或許正在熱不透風的帳篷裏午睡,也許是一個人,也許還有某位幸運的阿拉伯朋友——千萬不要是斯莫爾,他想道。汽車又轉了個彎,爬得越來越高,陡峭的懸崖在他們頭頂聳立。路邊不時掠過一簇簇死去的薊草,挺拔的草葉上蒙著一層白灰,蝗蟲在草叢中發出高亢的鳴叫,不知疲倦的嘶鳴仿佛來自炎熱本身。山穀一次又一次闖入他的視野,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小,更遠,更不真實。梅賽德斯像飛機一樣咆哮,它的排氣管沒有消音器。群山依然佇立在視線盡頭,山下鋪展著大片的鹽沼。他轉頭最後望了山穀一眼:每座帳篷的輪廓依然清晰可辨,他突然意識到這些帳篷看起來很像地平線上的群山。

熱浪滾滾的風景在眼前緩緩展開,思緒向內轉了個彎,他突然又想起了那個讓他心神不寧的夢境。片刻之後,他笑了。現在他明白了。那列越開越快的火車不過是生命本身的縮影。人在思考生命價值時難免會感到彷徨無措,所以夢中的他才無法作出決斷,而當他下意識地拒絕參與其中,這個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他想知道這個夢為什麽讓他鬱鬱寡歡——它不過是一個簡單經典的夢而已。他已經想清楚了所有呼應與隱喻,這個夢的內容與他的生活幾乎毫無關係。為了避免陷入必須思考相對價值的窘境,長期以來他一直拒絕承認存在的意義——這樣更方便,更讓人安心。

解決了自己的小問題,他感到十分愉快。他環顧周圍的荒野,汽車還在爬山,但第一座山峰已經被他們拋在身後。接下來迎接他們的是荒蕪的圓形山頭,因為缺乏細節,所以很難判斷具體的比例。無論望向哪邊,你看到的總是同樣起伏不定的地平線,還有白得刺眼的天空。萊爾太太正在說:“噢,他們都是些肮髒的部落民。一群爛貨,我告訴你。”“我早晚會殺了這個女人。”他殘忍地想道。隨著山丘的坡度逐漸放緩,汽車開始慢慢提速,窗外的景象如風般飛掠而過,然而隨著道路再次盤旋著向上蜿蜒,車速又慢了下來,他這才意識到外麵其實並沒有風。

“地圖上說,前麵有個觀景台之類的地方,”埃裏克說,“我們應該下去看看,風景一定棒極了。”

“你覺得我們應該停下來嗎?”萊爾太太焦慮地質問,“我們必須趕到波西夫去喝茶。”

所謂的觀景台不過是道路形成的發夾彎裏麵略寬一點兒的地方。從懸崖上滾下來的幾塊石頭散落在小路內側,平添了幾分危險。路邊的斜坡十分陡峭,站在這裏向內陸眺望,腳下的大漠壯麗而凶險。

埃裏克在這裏停了會兒車,但誰也沒有下去。接下來他們穿越了一片礫石遍地的荒漠,這裏的土地幹得連蝗蟲都養不活,但波特時不時仍能看到遠處有一兩座村莊,泥巴築成的牆壁顏色和遠山一模一樣,一叢叢仙人掌和多刺的灌木仿佛天然的柵欄。車裏的三個人都陷入了沉默,周圍鴉雀無聲,隻有汽車引擎在無休無止地咆哮。

看到波西夫那座現代化的白色混凝土宣禮塔時,萊爾夫人說:“埃裏克,你先上去收拾房間,我打算直接去廚房教教他們怎麽煮茶。”然後她舉起手袋轉向波特,“趕路的時候我總會在包裏準備點兒茶,不然光是等這個可憐的孩子安頓好汽車和行李就得花不少時間。我覺得波西夫完全沒什麽東西可看,所以我們就不必上街了。”

“Derb Ech Chergui.”波特說。看到她驚訝的表情,他解釋了一句:“我隻是讀街上的一塊招牌。”下午的太陽炙烤著空****的長街,南麵山巔大片低懸的烏雲又讓空氣變得更加凝重,從清晨起,烏雲就一直盤桓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