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你剛才去哪兒了?”姬特問道。她坐在**讀書,小台燈被她拖到了床頭櫃邊緣。波特挪開床邊的桌子,把台燈放回安全的位置。“去酒吧喝了幾杯。我覺得有人要邀請我們坐順風車去波西夫了。”
姬特欣喜地抬起頭來。她討厭火車。“噢,不會吧。真的嗎?太好了!”
“別急著高興,我還沒說是誰發出的邀請呢!”
“噢,上帝!不是那對怪物吧!”
“他們還沒開口,我隻是有這種感覺。”
“啊,好吧,聽起來相當合理,當然。”
波特走進自己的房間。“我才不會操心這事兒。大家還什麽都沒說呢。我聽他們家兒子講了個很長的故事。他真是個瘋子。”
“你知道我會操心這事兒,你也知道我有多討厭坐火車。然後你若無其事地走進來,說我們也許有機會搭順風車!或許你至少應該讓我睡個好覺,等到明天早上再拿那兩個怪物來折磨我吧。”
“你就不能等到他們真的發出了邀請再來煩惱嗎?”
“噢,別胡說八道!”她叫道,跳下床,站在門口看著他脫衣服。“晚安。”她突然說道,然後關上了門。
事情的走向正如波特所料。早上他站在窗邊凝視自橫渡大西洋以來出現在天際的第一朵雲彩時,就聽到了敲門聲——是埃裏克·萊爾,一副沒睡醒的樣子,臉還有點兒腫。
“早上好。我說,要是剛才吵醒了你,請多包涵,不過我要說的事情真的很重要。我能進來嗎?”他鬼鬼祟祟地打量著波特的房間,灰色的眼睛迅速從一件物品跳到另一件物品上。波特感覺十分別扭,真該把東西收拾一下,鎖好所有箱子再放他進來。
“你喝過茶了嗎?”萊爾問道。
“嗯,不過我喝的是咖啡。”
“啊哈!”年輕人不動聲色地挪向某個旅行箱,故作隨意地把玩著上麵的帶子。“你包上的標簽真漂亮。”他拉起旅行箱上的標簽,上麵寫著波特的名字和地址。“現在我看到你的名字了,波特·莫斯比先生。”他穿過房間,“請原諒我的窺探,行李總是令我著迷。我能坐下嗎?現在,你瞧,莫斯比先生。這是你的名字,對吧?我和母親談了很久,終於說服了她,要是你和莫斯比太太——我猜想昨晚跟你一起的那位女士應該是你的太太——”他停頓了一下。
“是的。”波特回答。
“——如果你們二位能和我們一起去波西夫。這段路開車隻要五小時,但坐火車就慢得多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大概要十一個小時。那將是地獄般的十一個小時。你知道吧,因為打仗的緣故,火車現在糟透了。我們認為——”
波特打斷了他。“不,這不行。我們不能這麽麻煩你。絕對不行。”
“別這麽說,可以的。”萊爾俏皮地回答。
“另外你也知道,我們有三個人呢。”
“啊,是的,當然。”萊爾的語氣有些曖昧,“我想,你們不能丟下那位朋友讓他自己去乘火車?”
“我不認為他樂於看到這樣的安排。無論如何,我們不能就這麽丟下他一走了之。”
“我明白了,真遺憾。你也知道,我們的行李不少,沒法再帶上他。”年輕人站起來歪著頭望向波特,就像鳥兒在傾聽蟲子的動靜,他說,“請和我們一起走吧。我知道,你會安排好的。”他走到門口打開門,踮起腳尖身體前傾,“這樣吧,請在一小時內給我答複。我等你到五十三分。希望你能作出我們期盼的決定。”他微笑著最後環顧了一次整間屋子,然後關上了門。
姬特昨晚一直沒睡著,直到天色破曉,她才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但她睡得很不好。所以當波特砰砰敲響連通兩個房間的門然後一把推開的時候,她的心情十分惡劣。她猛地翻身坐起,雙手拉起床單裹住脖子以下,憤怒地瞪著眼睛。發現是他,她放鬆下來,重新躺了下去。
“幹嗎?”
“我有事兒要跟你說。”
“我困得要命。”
“他們請我們一起坐車去波西夫了。”
她再次猛地坐了起來,這回她伸手揉了揉眼睛。他坐在床邊,心不在焉地吻了吻她的肩膀。她側身避開,緊盯著他。“是那對怪物?你答應了嗎?”
他想回答“是的”,因為這樣就能省掉冗長的討論,讓兩個人都不必再為這事兒煩心。
“還沒有。”
“哦,你隻能拒絕他們。”
“為什麽?坐汽車要舒服得多,也快得多。當然,還會安全得多。”
“你是打算嚇唬嚇唬我,好讓我乖乖待在旅館裏嗎?”她望向窗外,“天怎麽還沒亮?現在幾點了?”
“不知道為什麽,今天是個陰天。”
她沉默下來,眼裏又流露出那種夢幻般的神情。
“他們不打算帶上特納。”波特說。
“你是不是瘋了?”她吼道,“我可沒想過要丟下他。做夢都沒想過!”
“為什麽不呢?”波特故意挑釁,“他可以自己坐火車去。我不明白為什麽因為不能帶他,我們就得放棄這個坐順風車的好機會?我們沒必要分分秒秒都跟他黏在一起,對吧?”
“你確實沒必要,當然沒有。”
“你是說你有必要?”
“我是說,我根本不會考慮把特納扔在這裏,然後跟那兩個人坐著車揚長而去。那個女人是個神經質的老巫婆,還有那個小夥子——他是個活生生的罪犯、敗類!如果我見到過這樣的人的話。他讓我渾身起雞皮疙瘩。”
“哦,省省吧!”波特嘲弄地說,“你竟然說別人‘神經質’。我的上帝!真希望你能瞧瞧自己現在的樣子。”
“你愛幹嗎幹嗎。”姬特重新躺回**,“我和特納一起坐火車走。”
波特眯起眼睛。“好吧,看在上帝的份上,那你就跟他一起坐火車去吧。希望你們撞得粉身碎骨!”他回到自己房裏開始穿衣服。
姬特輕輕敲門。“請進。”門後傳來特納美國口音的法語。“瞧瞧,真是個驚喜!怎麽了?我是做了什麽好事兒獲得這份榮幸?”
“噢,沒什麽。”她上下打量著他,試圖掩飾心底的一絲厭惡,“我們得單獨坐火車去波西夫了。波特接到邀請,和幾個朋友一起開車去。”她努力試圖讓自己的聲音顯得若無其事。
他看起來有些困惑。“這是怎麽回事?你慢點兒再說一遍。幾位朋友?”
“沒錯。某個英國女人和她兒子。他們邀請了他。”
他的臉色開始一點點兒放晴。現在他的高興絕不是假裝的,她注意到了。他隻是反應速度特別慢。
“很好,很好!”他滿臉笑容地又說了一次。
“真是個傻瓜。”看到他如此肆無忌憚地流露內心的歡喜,她暗自想道(這樣不加掩飾的正常總會激怒她),“他的喜怒哀樂全都擺在臉上,完全沒有任何遮掩。”
她大聲說:“火車下午六點出發,第二天一早到,簡直早得要命。不過他們說火車經常晚點,這對我們倒是件好事。”
“所以我們一起走,就我們倆。”
“波特到的時間要早得多,所以他可以先幫我們訂好房間。現在我要走了,我得找間漂亮的休息室,真希望不用發生這些事。”
“你要那幹什麽?”特納表示反對,“順其自然就好。人算不如天算。”
她沒耐性應付他的殷勤,但離開房間時她還是衝他笑了笑。“因為我是個懦夫。”她想道。她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期望特納的魔力能抵擋波特對這次旅行的詛咒。當她微笑時,仿佛對著空氣喃喃低語:“我想我們不會撞得粉身碎骨。”
“啊?”
“噢,沒事。我們兩點在餐廳見。”
特納是那種很難想象自己會被利用的人。因為過慣了沒有絲毫反抗的稱心如意的日子,他養成了極強烈和極男性化的虛榮心,奇怪的是,這種特質讓他簡直人見人愛。毫無疑問,他之所以這麽想跟莫斯比夫婦待在一起,主要是因為盡管他鍥而不舍地試圖在精神上控製他們,卻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頑強抵抗,於是他愈發鬥誌昂揚,但在不經意間,他偶爾也難免暴露幾分本性。從另一方麵來說,盡管特納對他們的影響微乎其微,但姬特和波特都憎恨自己無力抗拒他顯而易見的魅力,所以他們倆都不承認自己是鼓動特納一路同行的罪魁禍首。但他們也並不感到愧疚,因為他們倆都非常清楚特納的把戲和每一個把戲背後蘊藏的目的,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們默許了特納的引誘。從本質上說,特納這個人很簡單,他就是無可救藥地迷戀那些超過他智力理解層麵的東西。他從少年時起就養成了不求甚解的習慣,時至今日,這樣的傾向在他身上表現得更加明顯。如果他能完全理解某個思想的方方麵麵,那麽他就認為這玩意兒不夠高級,隻有那些難以徹底把握的東西才能激發他的興趣。然而即便是這樣的興趣也無法促使他多思考半分,恰恰相反,興趣隻會讓他在直麵這種思想時產生一種情緒上的滿足感,讓他能夠放鬆下來遠遠地欣賞它。在他剛剛跟莫斯比夫婦成為朋友的時候,他一度非常尊重他們,他覺得自己必須這樣做,因為他們不僅僅是兩個普通的個體,而是專門與他心目中無比神聖的思想打交道的人。但他們直截了當地拒絕了這份敬意,於是他不得不改變策略,盡管他對此沒有太多自信。這套新法子包括溫和的挑釁、若有若無和無足輕重的嘲弄,如有必要隨時可以轉化為恭維,再帶上幾分無奈的打趣態度,這讓他覺得自己像一位小心翼翼照顧兩個被寵壞的神童的父親。
想到有機會和姬特獨處,他不禁快活地吹起了口哨,在房間裏不停地走來走去。他早就覺得她需要他。他沒有把握說服她也相信這一點,就像他希望的那樣。事實上,在他期望有機會與之發展親密關係的所有女性中,他原本以為姬特是最不可能、最困難的那個。他彎腰站在行李箱前時瞥到了自己的影子,於是他朝鏡子裏的自己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微笑:就是讓姬特覺得虛偽至極的那種笑容。
一點他去了波特的房間,發現門開著,裏麵的行李不見了。兩位女仆正在整理床鋪,更換幹淨的亞麻床單。“他已經走了。”一位女仆說。兩點他在餐廳見到了姬特,她看起來光彩照人,特別漂亮。
他點了香檳。
“一千法郎一瓶!”她抗議道,“波特肯定會大發雷霆!”
“波特不在這裏。”特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