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睡了一整天。午飯時分姬特回來了。她躡手躡腳地走進房間,故意咳了一聲來試探他會不會醒,然後便撇下他獨自去吃飯了。他在黃昏前醒來,感覺分外精神。他站起來慢慢脫掉衣服,走進浴室好好泡了個熱水澡,刮了胡子,然後開始四處尋找那件白浴袍。他在姬特那邊找到了它,但她不在房間裏。桌上放著她為這趟旅途采購的各種食品雜貨,大部分是從英國運來的黑市貨,根據商品上的標簽,它們都是為喬治六世定製的。他打開一袋餅幹,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暮色開始在窗外的小鎮上彌漫,黃昏時分的光線總會讓淺色的物體顯得格外明亮,其他東西則不動聲色地退入黑暗之中。鎮上的燈還沒點亮,隻有港口裏停泊的船隻閃爍著點點燈光,港口本身不亮也不暗——它似乎隻是建築物與天空之間一片空曠的區域。右邊是連綿的群山。他覺得海平麵上的第一座山峰像是巨型床單下拱起的一對膝蓋。有那麽一瞬間,他真切地感覺周圍的一切都變了模樣,他不在這裏,而是在另一個地方;也不是現在,而是很久以前。然後他重新看到了那連綿的群山。他信步走下樓梯。
他們本來絕不會光顧旅店裏的酒吧,因為這裏一直空****的。但現在,一走進那間光線昏暗的小屋,波特立即有些驚訝地發現吧台邊坐著一個肥胖的年輕人,他長著一張平平無奇的臉,唯一的特征或許得數亂蓬蓬的棕色胡須。波特在吧台另一頭落座,年輕人用英國口音濃重的西班牙語說:“再來一杯緹歐佩佩。”他將杯子推向酒保。
波特想起赫雷斯的那間涼爽的地下酒窖,1842年的緹歐佩佩曾帶給他慰藉,於是他也點了一杯。年輕人有些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但什麽也沒說。一個臉色蠟黃的大塊頭紅發女人出現在門口,尖厲地喊了一聲。她死氣沉沉的黑眼睛就像洋娃娃的玻璃眼珠,閃亮的眼妝更襯托出空洞的眼神。年輕人轉向她那邊。
“你好啊,母親。進來坐吧。”
女人走到年輕人身旁,但沒有落座。她情緒激動,滿腔憤懣,所以似乎沒有注意到波特。她的聲音十分高亢。“埃裏克,你這個肮髒的癩蛤蟆!”她喊道,“你知道我在到處找你嗎?簡直活見鬼!你這是在喝什麽?利維醫生是怎麽說的,你還喝酒是想幹嗎?你這個不聽話的孩子!”
年輕人根本沒看她。“別喊這麽大聲,母親。”
她瞥向波特這邊,發現了他的存在。“你喝的是什麽,埃裏克?”她再次質問。這次她的聲音放低了一點兒,但依然非常嚴厲。
“雪利酒而已,而且味道很不錯。真希望你不要這麽生氣。”
“那你覺得誰會為你的反複無常買單?”她坐在他身邊的高腳凳上,開始在自己的包裏摸索。“噢,真見鬼!我沒帶鑰匙。”她說,“都是因為你的疏忽。現在我隻能穿過你的房間回去了。我發現了一座特別棒的清真寺,但那裏有很多小孩,他們尖叫著跑來跑去,活像一群惡魔。都是些肮髒的小怪物!明天我帶你去看。替我點杯雪利酒,要純的。喝一杯我或許會感覺好些,一整天我都不太舒服。我覺得是瘧疾回來了。差不多也是時候了,你知道的。”
“再來一杯緹歐佩佩。”年輕人鎮定地說。
波特不動聲色地看著,像往常一樣他對一個被貶損到類似自動人偶或諷刺漫畫裏的人物總是著迷。無論在什麽環境下,通過什麽方式,無論是滑稽還是恐怖,這樣的人總讓他心情愉悅。
餐廳的擺設正式拘謹得不近人情,隻有無可挑剔的服務才能讓它不顯得突兀,但現在的情況卻不盡如人意。侍者一個個有氣無力,動作遲緩。他們似乎完全聽不懂客人的要求,哪怕對方說的是法語。顯然,他們也無意取悅任何人。那兩個英國人被領到了波特和姬特坐的角落附近。特納和法國姑娘一起出去了。
“就是他們。”波特低聲說,“豎起你的耳朵聽,不過請盡量裝得若無其事一點兒。”
“他看起來就像年輕的瓦謝[6],”姬特探過身來低語,“就是那個把小孩開膛剖腹的法國人,你還記得吧?”
他們沉默了幾分鍾,指望靠隔壁桌的談話來轉移這邊的話題,但那對母子似乎無話可說。最後波特轉向姬特說道:“噢,我想起來了,今天上午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們一定要現在談這事兒嗎?”
“倒也不用,我就隨便問問。我想你也許可以回答。”
“就是你看到的那樣。”
“要是真有那麽簡單,我就不會問你了。”
“噢,難道你看不出來——”姬特很想發火,但她忍住了。她想說的是:“難道你看不出來,我不想讓特納知道你昨晚沒回來?難道你看不出來,他很想知道這事兒?難道你看不出來,他正想找這麽個借口?”但她說出來的卻是:“我們一定要討論這個嗎?你剛回來我就已經說過一遍了。他來的時候我正在吃早飯,於是我讓他到你的房間裏待一會兒,等我穿好衣服。這有什麽不合適的嗎?”
“這取決於你對合適的定義,寶貝兒。”
“當然沒什麽不合適。”她尖酸地反擊,“你應該明白,我一直沒提你昨晚幹的好事兒。”
波特笑著柔聲說道:“你沒法兒提,因為你根本不知道我幹了什麽。”
“我也不想知道。”她毫無顧忌地宣泄著自己的不滿和憤怒,“你愛怎麽想就怎麽想。我他媽不在乎。”她瞥了一眼隔壁的桌子,發現那個眼睛發亮的大塊頭女人正在饒有興味地偷聽他們的對話。看到姬特已經覺察到了她在偷聽,那位女士迅速轉向對麵的年輕人,開始大聲表演。
“這家旅館的管道係統真是糟糕透頂。無論你擰得多緊,水龍頭總在咕嚕嚕地響。法國式的愚蠢!簡直難以置信!都是些智障。戈蒂埃夫人曾親口告訴我,他們國民的智商在全世界倒數第一。當然,他們的血統被稀釋了:他們四處播種。他們都有一些猶太人或者黑人的血統。瞧瞧他們!”她衝著整個屋子做了個手勢。
“噢,這裏啊,也許吧。”年輕人舉起水杯對著光線仔細研究。
“我說的是法國!”女人激動地高喊,“戈蒂埃夫人親口跟我說的,我也在很多書和論文裏讀到過這種說法。”
“多麽令人作嘔的水哪。”他喃喃自語,然後把杯子放回桌上,“我覺得我不應該喝這個。”
“你怎麽這麽娘娘腔!別抱怨了!我不想聽這個!你成天都在抱怨什麽灰塵、蟲子啊,我再也受不了了。不想喝就別喝,沒人管你。話說回來,這對你來說是挺可怕的,什麽東西你都得衝一衝。長大一點兒吧。你買到便攜爐用的煤油了嗎,還是說你又忘了,就像上回忘了買礦泉水一樣?”
年輕人假裝寬厚實則惡毒地笑笑,然後像跟智障兒童說話一樣故意放慢語速回答道:“買了,我既沒忘記買煤油,也沒忘記買礦泉水。罐子已經裝進了後備廂。現在,可以的話,我想出去散散步。”他站起來,帶著那副令人作嘔的笑容走開了。
“幹什麽,沒禮貌的小狗!真想扇你兩個耳光!”女人衝著他的背影叫嚷。他沒有回頭。
“這家子可真夠瞧的吧?”波特低聲說。
“很有意思。”姬特回答,她還在生氣,“你為什麽不邀請他們加入我們偉大的苦旅呢?我們需要的不就是這個嗎?”
他們沉默地吃完了水果。
晚餐後姬特回了樓上的房間,波特在空****的旅館底樓逛了一會兒。寫字間裏一片昏暗,隻有高高掛在天花板上的燈投下暗淡的光暈,大堂裏擺著幾棵棕櫚樹,兩個身穿黑衣的法國老婦人坐在椅子邊緣,低聲交頭接耳。他在大門口站了幾分鍾,望著街對麵那輛龐大的梅賽德斯旅行車發了會兒呆,然後回到寫字間裏坐了下來。頭頂昏暗的燈光勉強照亮了牆上的旅遊海報:神秘的非斯、法國航空、西班牙歡迎您。頭頂的格子窗外傳來女人嚴厲的嗓音和廚房裏叮叮哐哐的響動,石頭牆壁和瓷磚地板放大了這些聲音。這間屋子讓他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地牢,甚至比其他房間帶來的感覺更加強烈。在這一片嘈雜中,電影院的鈴聲依然清晰可聞,沒完沒了,著實令人頭疼。他走到寫字台旁,拿起桌上的吸墨紙,打開抽屜尋找文具,但一無所獲。他搖搖墨水瓶,裏麵的墨水早就幹了。廚房裏爆發了一陣激烈的爭吵。他撓撓手上剛被蚊子咬過的地方,信步離開寫字間,沿著走廊穿過大堂走進酒吧。這裏的燈光依然昏暗縹緲,但吧台後的酒瓶倒是擺得賞心悅目。他覺得有點兒消化不良——倒不是泛酸,而是隱約知道自己的腸胃早晚會大鬧一場,雖然現在隻是某個難以捉摸的位置有些不太舒服。膚色黝黑的酒保滿懷期待地盯著他,這會兒他是唯一的客人。他點了一杯威士忌,然後坐下來慢慢享受。旅館裏不知何處傳來抽水馬桶的嗚咽。
他緊繃的神經放鬆了一點兒,他感覺自己非常清醒。酒吧裏的空氣憋悶凝滯,周圍所有東西似乎都散發著悲傷的氣息。“從這間酒吧賣出去第一杯酒的那天起,”他想道,“這個地方經曆過多少個幸福的時刻?”如果幸福真的還存在,那也隻能是在別處:在俯瞰小巷的幽靜房間中,貓兒在明亮的巷子裏啃著魚頭;在掛著葦簾的陰暗咖啡館裏,哈希什的煙霧混合著熱茶氤氳的薄荷芳香;在碼頭上,在鹽沼邊緣的帳篷裏(他沒有理會腦海中瑪妮婭那張沉靜的臉龐);在群山背後的撒哈拉深處,在非洲廣闊的土地上。但就是不在這裏,不在這個充滿悲傷的殖民地小房間裏。在這裏,與歐洲的每次牽絆都不過是對幸福的一次玷汙,再次清晰地證明隔離的存在;在這間屋子裏,祖國是那麽遙不可及。
他坐在酒吧裏小口呷著熱乎乎的威士忌,聽到走廊裏傳來腳步聲。那個年輕的英國人走進房間,徑直在一張小桌旁坐了下來,連看都沒看波特這邊。波特看著他點了一杯利口酒,等到酒保回到吧台後麵以後,他走到年輕人的桌旁。“打擾了,先生。”他說,“你會說法語嗎?”“是的,是的。”年輕人有些驚訝地回答。“但你也會說英語吧?”波特立即追問。“我會。”對方一邊回答,一邊放下杯子,緊盯著問話的陌生人。波特覺得他的反應誇張得有些做作。直覺告訴他,這時候最好說兩句奉承話。“那麽你或許可以給我一些建議。”他繼續嚴肅地說。
年輕人淡淡地笑了笑。“如果你的問題和非洲有關,那我確實有資格說上幾句。我已經在這裏轉悠了五年,真是個迷人的地方。”
“沒錯,的確很好。”
“你了解這裏?”年輕人看起來有些擔心,他太想成為唯一的旅人。
“隻了解某些區域。”波特安撫他,“我去過北邊和西邊的不少地方,大約從的黎波裏到達喀爾一帶。”
“達喀爾是個肮髒的洞窟。”
“但全世界很多地方都是那樣。我想問的是兌換貨幣的事情。你覺得哪個銀行最好?我用的是美元。”
英國人笑了。“你真是問對了人。實際上我是澳大利亞人,母親和我主要花的都是美元。”接下來他向波特全麵介紹了非洲北部的法國銀行係統。他說話的腔調像那種老派的教授,波特覺得他表達自己的方式裝腔作勢得令人厭惡。但與此同時,他閃爍不定的眼神卻完全抵消了言語和聲調的矯揉造作,甚至讓人開始懷疑這些話的可信度。波特覺得這位年輕人跟自己說話的方式像是在應付一個瘋子,仿佛這場對話的主題正是根據現在的場合精心選定,在有必要的情況下可以無限製地擴展,直到病人最終冷靜下來。
波特任由他繼續高談闊論,他的話題已經脫離了銀行係統,開始轉向個人經曆。這片土地多姿多彩,顯然,年輕人一直想說的就是這個。波特不置可否,隻是不時發出一兩聲禮貌的讚歎,以便將他的獨白偽裝成一場對話。他了解到這對母子的主業是寫旅行書籍,母親自己拍攝照片充當書中的插圖,來到蒙巴薩以前,他們在印度住了三年,年輕人有位哥哥就是在那裏去世的。五年間他們走遍非洲大陸,得過的病能列出一長串,直到現在,他們偶爾仍會為其中某些病痛所折磨。當然,你很難分辨他的話哪些真實可信,哪些需要打折,因為這位年輕人時不時就會冒出這麽一句:“當時我在德班擔任一家大型進出口公司的經理。”“政府委派我管理三千個祖魯人。”“我在拉哥斯買了輛軍用指揮車,然後開著它一路去了卡薩芒斯。”“在我們去之前,從來沒有白人深入過那個區域。”“他們想請我擔任探險隊的攝影師,但開普敦沒有可信的人能幫我打理工作室,當時我們手上有四部電影。”波特開始厭煩年輕人不知分寸的吹噓,但他還是忍了下來。英國人繪聲繪色地描述杜阿拉河裏的死屍、塔科拉迪的凶殺案和加奧市場裏自我獻祭的瘋子,他陶醉的神情令人毛骨悚然,但波特卻頗為欣賞。最後,講述者終於往椅背上一靠,示意酒保再來一杯利口酒,然後他說:“啊,是的,非洲真是個好地方。現在我哪兒都不願意去。”
“那麽你的母親呢?她也有同樣的感覺嗎?”
“噢,她已經愛上了這裏。要是你把她送到某個文明國家,她簡直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一直都在寫作嗎?”
“一直在寫。每天都寫。她主要寫的是那些人跡罕至的荒僻角落。下一站我們打算去沙萊堡,你了解那個地方嗎?”
他似乎看準了波特肯定對沙萊堡一無所知。“不,我不太了解,”波特回答,“但我知道它在哪裏。你們打算怎麽去呢?那裏好像沒有通任何公共交通,對吧?”
“噢,總有辦法的,公共汽車並不是唯一的選擇。我搜集了很多地圖,有軍用的也有其他的,每天早晨出門前我都會仔細研究地圖,然後嚴格按圖行事。我們有一輛車,”看到波特困惑的表情,他補充了一句,“一輛古董梅賽德斯。動力強勁的老東西。”
“啊,對了,我看到它停在外麵。”波特喃喃說道。
“是的。”年輕人得意洋洋地說,“我們總能走到的。”
“你的母親一定是個很有趣的女人。”波特說。
年輕人熱情洋溢。“的確很了不起。你明天一定得見見她。”
“我樂意至極。”
“我已經把她送上床了,但在我回去之前她肯定不會睡的。當然,我們總是住連通的套房,所以很不幸,她非常清楚我上床的時間。這樣的‘婚姻生活’是不是很精彩?”
波特匆匆瞥了他一眼,有些驚訝於他粗俗的形容,但年輕人笑得很暢快,似乎完全不覺得有什麽不妥。
“是的,你肯定會跟她聊得很愉快。可惜我們已經定好了行程,並且努力嚴格遵循它。我們明天中午就走,你們打算什麽時候擺脫這個地獄般的深淵呢?”
“噢,我們本來打算坐明天的火車去波西夫,但也不急。所以我們可能會等到周四。唯一正確的旅行方式是想走就走,想停就停,至少對我們來說是這樣。”
“我非常讚同。不過當然,你不會願意留在這裏吧?”
“噢,上帝,當然不!”波特大笑起來,“我們討厭這裏。但我們有三個人,所以得等到所有人都準備就緒。”
“三個?那我懂了。”年輕人似乎正在消化這個意外的消息,“我明白了。”他起身從兜裏掏出一張卡片遞給波特。“或許我應該給你這個。我叫萊爾,來吧,幹杯,祝你們早日出發。希望明早有機會和你見麵。”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轉過身,步態僵硬地離開了酒吧。
波特把卡片放進衣兜。酒保已經睡著了,頭擱在吧台上。波特決定再喝最後一杯,於是他走過去輕輕拍了拍酒保的肩膀。酒保咕噥著抬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