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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報紙平攤在餐桌上,反複閱讀著同一版,因為我不想看著門口。門外不斷有人進來,但我不想成為那些腦袋一會兒抬起一會兒低下、顯示出是在傻乎乎地等待著什麽的人當中的一個。我們大家到底有些什麽好期待的,竟然能夠聽憑自己的心裏充滿失望?晚報上登載著尋常的謀殺案新聞,以及關於議會爭論糖果配給數量的報道。她已經遲到五分鍾了。倒黴的是,她進來的當兒正好看見我在看表。我聽見她的聲音說:“真抱歉,我坐公共汽車來的,路上很堵。”
我說:“坐地鐵要快一點。”
“我知道,不過我並不想快。”
她經常這樣實話實說,讓我下不來台。在我們相愛的日子裏,我老是試圖讓她說得比實話多出一點——說我們的戀情永遠不會結束,說有一天我們會結婚。我不會信她的,但我會喜歡從她嘴裏聽到這些話,這也許隻是為了能夠得到一份自己可以做主的滿足吧。不過她卻從不肯玩這種孩子們過家家的遊戲,而是在說過了讓我下不來台的話之後,突然讓人預料不到地說出一句如此可愛和大度的話,使得我的矜持態度頓時土崩瓦解……我記得有一回,正當我為她平靜地表示“有一天,我們的關係會結束”感到難過時,就聽到她說:“以前我從沒像愛你一樣地愛過一個男人,以後也再不會了。”聽到這句話以後,我又感到難以置信的幸福。唉,我想,她自己不知道,其實她也一樣在玩著過家家的遊戲。
她挨著我坐下,要服務員給她來一杯拉格啤酒。“我已經在魯爾斯訂了座。”我說。
“我們不能就在這裏嗎?”
“那是我們以前常去的地方。”
“是的。”
我們兩人的神態看上去可能有點緊張,因為我發現我們引起了坐在不遠處沙發上的一個矮個子男人的注意。我試圖用兩眼逼視他,好讓他不敢再看我。那人留著長長的唇須,長著一對淡黃褐色的眼睛。他趕緊把目光移開了。他的胳膊肘碰到了啤酒杯,啤酒杯打著轉兒滾到了地上,這讓他極為狼狽。這時我的心裏感到有點歉疚,因為那男人可能是以前在照片上看見過我:他甚至可能是我那些為數不多的讀者當中的一個。他身邊坐著一個小男孩,當著兒子的麵讓父親出醜太殘酷了。服務員趕了過來。在他父親無甚必要地拚命道歉時,男孩子的麵孔漲得通紅。
我對薩拉說:“當然,你得在自己喜歡的地方吃午飯。”
“你瞧,後來我就再也沒上那兒去過。”
“唔,你從沒把它當作自己的餐館,對嗎?”
“你常上那兒去嗎?”
“我去那兒很方便,一星期兩三次吧。”
她一下子站起身來,說:“那我們走吧。”但說完以後便突然大咳起來。對於她那瘦小的身軀來說,這陣咳嗽顯得過於劇烈:她的額頭上滲出了汗珠。
“咳得很厲害啊。”
“噢,沒關係,真對不起。”
“打車嗎?”
“我還是寧願走路。”
沿著仕女巷左邊的馬路往北走,會看到一個前麵馬路上鋪著陰溝蓋的門道。我們默默無語地走過門道。第一次同她一起吃飯時,我問她亨利的生活習慣,而她對我的興趣產生了好感。飯後去地鐵站的路上,我在那個門道上笨手笨腳地吻了她。我不知道自己為何那麽做,或許隻因為當時腦海裏浮現出鏡子裏看到的那一幕的緣故吧,因為我並沒打算要同她**——就連再去看望她的打算都沒有。她太美了,在我心裏激不起可以親近的念頭。
落座後,一個早就認識的服務員過來向我打招呼:“您好久不來了,先生。”我聽後真希望自己剛才沒對薩拉說那句假話。
“噢,”我說,“我現在在樓上吃午飯了。”
“您,太太,也是好久……”
“差不多有兩年了。”薩拉用那種有時候讓我感到惱恨的精確性回答道。
“不過我還記得,您喜歡叫一份大杯的拉格啤酒。”
“你記性真好,阿爾弗雷德。”看到薩拉還記得自己的名字,服務員開心地笑了。薩拉總有同服務員們搞好關係的訣竅。
端上來的飯菜打斷了我們乏味的閑聊。一直到吃完飯以後,她才透露出一點來意。“我想要你同我一塊兒吃午飯,”她說,“我想問問你亨利的事情。”
“亨利?”我重複道,盡量克製著,不讓聲音裏流露出失望的語氣。
“我為他感到擔憂。那天晚上你覺得他怎麽樣?是不是有點反常?”
“我沒注意到有什麽不對頭的地方啊。”我說。
“我想問問你——哦,我知道你很忙——你能不能有時候來看看他。我想他很孤獨。”
“同你在一起?”
“你知道,他從來沒有真正注意過我,多少年來都是這樣。”
“或許他已經開始注意到你什麽時候不在了。”
“我並不常出去,”她說,“現在。”一陣咳嗽襲來,來得正是時候,使她可以不用再說下去。盡管回避事實並不是她的習慣,但咳嗽過去後,她已經想出了新話題。“你在寫新書嗎?”她問道,口氣就像是在與不認識的人——人們在雞尾酒會上碰到的那種不認識的人——說話一樣。就連第一次見麵我們一起喝著南非雪利酒的時候,她也沒問過這樣的話。
“當然。”
“你的上一本書我不太喜歡。”
“那段日子裏寫東西就是一種掙紮——心思平靜下來……”其實我還不如說“心思紛亂起來”。
“有時候,我害怕你又會鑽到過去的想法裏麵出不來——我指我討厭的那種想法。有的男人會這樣。”
“寫一本書得花上我一年時間,如果為了報複而寫書,那可是太辛苦了。”
“如果你知道自己要去報複的東西有多麽微不足道的話……”
“當然了,我是在開玩笑。我們在一起有過好時光。我們是成年人了,知道它總有一天會結束。你瞧,現在我們可以像朋友一樣地見麵,在一起談論亨利了。”
我付了賬,和她一同走出餐館。沿街向前二十碼,就是那個前麵鋪著陰溝蓋的門道。我在人行道上停住腳步,說:“我想你是去斯特蘭大街吧?”
“不,去萊斯特廣場。”
“我去斯特蘭大街。”
她站在門道那兒,街上空****的。“我就在這裏同你說再見吧,見到你真高興。”
“好吧。”
“有空隨時給我打電話。”
我走近她身邊——我能感覺到腳下的陰溝蓋。“薩拉。”我說。她一下子掉開了頭,仿佛在觀望有沒有人過來,是不是有時間似的……可是待轉過頭來後,她又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她弓著腰站在門道上,咳了一陣又一陣,連眼睛都咳紅了。她身上穿著皮大衣,看上去就像是一隻被人堵住了去路的小動物。
“對不起。”
“得去看一下了。”我像自己被剝奪了什麽東西似的恨恨地說。
“隻不過是咳嗽罷了。”她伸出一隻手說,“再見——莫裏斯。”這名字聽上去活像是句侮辱。我說了聲“再見”,沒握她的手便頭也不回地匆匆走開了,裝出一副忙得不得了、巴不得趕快離開的樣子。當聽到身後又響起咳嗽聲時,我真希望能有本事哼出首喜氣洋洋、帶點冒險味道的小曲來,隻可惜自己身上沒有音樂細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