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希臘人 第一章 希臘文明的曙光

石器時代,分布於世界上不同地區的一些族群學會了如何種植可食用的植物,不再依賴野外覓食。他們也開始對狩獵來的野生動物進行馴化、飼養,於是無須再隨著獵物遷徙,可以在一個地方長期停留下來。第一批定居社會就這樣出現了。由於種植可以比狩獵采集養活更多人口,所以這些最早的農業社會的規模日益增長。他們需要一種更複雜的方式進行自我組織。

人類行為的這一變化意義重大,因此在現代被賦予了一個專有名詞:新石器革命(Neolithic Revolution)。過去,曆史學家一直認為這是個令人歡欣鼓舞的變化,是朝向更文明的狀態進步的階段。不過,這種進步並非一帆風順。事實上,考古學家們現在發現,早期農民們的日常飲食較先前反而不那麽健康。以穀物為主的食物不如大多數狩獵采集方式得到的食物那般多樣,更容易造成某些營養元素的缺乏。

老實說,如今並不是每個人都認可人類的命運理應是從“野蠻”到“文明”的“進步”的觀點。石器時代的社會在當今世界依然存續著。有些人指出,我們不應該因為亞馬孫土著或澳大利亞原住民沒有“進步”到世界上其他人所謂的文明階段就認為他們比較悲慘或低下。另一些人從較少受到西方價值觀影響的生活方式中同樣找到了道德價值。

總體而言,古代希臘人對上述問題的看法簡單得多。他們的傳說清晰地表明,在古希臘人眼裏,農業乃是偉大的神恩,是仁慈的神祇私下裏向他們傳授的技術。這位穀物女神叫德墨忒爾(Demeter)。此外,雅典娜教會希臘人種植橄欖樹,狄俄尼索斯(Dionysus)教他們釀酒。至於農耕時代之前的生活,按照公元2世紀的一名希臘作家的描述,“既艱苦又簡樸,同山野生活沒什麽區別”[10]。

1968年,在希臘南部海岬的一個洞穴裏,美國考古學家發現了石器時代的洞穴人遺骨。男性,不到30歲,顯然死於頭部撞擊。他的族人將他埋葬在洞內一個簡易墓穴裏。考古學家們將木炭灰與從樹木年輪得到的信息進行比對——這種技術叫作碳-14測定——得出他的死亡和入葬時間為公元前71世紀晚期。

如今,去法蘭許提洞穴(Franchthi Cave)參觀已經非常方便。那裏有一條木棧道,介紹板上給出了關於發掘現場的信息。考古發現顯示,石器時代居住在這裏的部落靠獵鹿為生,也采集諸如開心果、燕麥和扁豆等野生植物。他們的私人物品非常有限,比方說,隻有一串貝殼項鏈。

考古學家找到了一些用黑曜石——一種由火山熔岩形成的類似於燧石的岩石——打磨的簡單工具。質量最好、含浮石微粒等雜質最少的黑曜石工具出自愛琴海基克拉澤斯群島(Cyclades)的米洛斯(Melos)。處理黑曜石的過程與現代燧石加工課裏教授的差不多。在此類課程中,熱衷古代戶外知識的人可以學到正確敲打燧石塊的技術。通過切削、打磨和脆化,最終目標是把石頭弄成小薄片,並加工成原始刀片的形狀。

用這種手工方式加工的黑曜石材質,其被打磨過的新鮮表麵會吸收水分,在石頭上形成一層“外皮”。通過測量“外皮”的厚度可以推算出工具的製作年代。正是借助這種方法,考古學家們提出,法蘭許提洞穴的狩獵采集者早在公元前8500年左右就已經使用黑曜石工具了。

這意味著,這些洞穴人可能也是航海者,或與其他敢於借助簡易槳船泛舟愛琴海的人有過接觸。這種原始的航海業也因為愛琴海島嶼叢生、彼此依依可望而得到長足發展。風平浪靜的日子裏,他們相邀著去海上探險。地中海地區的文化交流以及古希臘文明殿堂所帶來的一切重要影響,都可以從這裏找到真正的發端。

古希臘作家把農業發明前的人類生活稱為“前特裏普托勒摩斯(Triptolemus)生活”。據古希臘神話記載,這名承擔起傳播種植知識使命的傳奇人物,乃是統治著如今雅典周邊地區的國王的兒子,而他的老師正是女神德墨忒爾。位於加利福尼亞州馬利布(Malibu)的富麗堂皇的蓋蒂博物館,收藏有一隻來自雅典的陶土花瓶,(大約在公元前470年)工匠在這隻瓶子上描繪了一則當時膾炙人口的故事。年輕的特裏普托勒摩斯坐在有翼馬車上,雙手抓著穀物的莖部。德墨忒爾和她的女兒在一旁為他送上祝福,注視著他駕車遠去。

考古學家們揭開了播種耕作在希臘起源的真相。有考古學家指出,這一起源背後,是人類尋求改善物質生活條件的基本驅動力。塞斯克羅(Sesklo)是塞薩利(Thessaly)地區廣闊而肥沃的平原上的一個現代鄉村,位於希臘中部愛琴海沿岸,德爾斐(Delphi)以北。如今,參觀者可以看到四下開闊的郊野,灌溉良好,地勢平緩,這意味著土壤的排水能力強。因此,最初的農民們在此耕作時並不太難。同時,他們在勞動中也借助了各種石質或骨質的基本工具。

在塞斯克羅的一處人造小山丘上,考古學家發現了這些農耕先民的定居點遺跡。這些人最初用木頭和幹泥巴修建簡易住宅。他們在附近的山坡上種植小麥和大麥,飼養綿羊和山羊,也知道如何製作陶器。這個族群生活在公元前6000多年,鼎盛時期曾遍布方圓32英畝[1]——相當於紐約哥倫比亞大學主校區的大小。但該定居點的人口密度比較低,尚達不到城鎮的規模,據估計,即便在人口最多的時候也不過500人左右。

我們無從得知早期的古希臘農民究竟是如何學會了這門新技術。從基因序列判斷,他們養殖的綿羊和山羊、種植的穀物都不是希臘本土品種。DNA(脫氧核糖核酸)證據表明,這些家畜和穀物來自如今的土耳其地區。或許是那裏的農民在向西遷移的過程中帶來了動物和種子。

憑借這些發現,考古學家們試圖探究希臘早期農民的思想狀況。從逐水草而棲的狩獵采集到定居農耕,生活方式的巨大改變定會造成心理上的影響。從目前保存在雅典農業考古博物館裏的塞斯克羅出土文物可以判斷,當時人們的生活依舊非常簡單。由於尚未發明陶鈞,那些早期陶器若按照現代標準來看可謂相當粗陋。

博物館裏也展出了一些陶土塑像。它們及其他類似的展品顯示了希臘早期農業人口對表現女性形象的熱衷。這些女性雕像有的赤身**、婀娜豐腴,臀部、大腿、上臂和腹部飽滿得近乎誇張。藝術史學家認為,這些“維納斯”(Venus)形象象征著女性特質。還有些學者更以這些神秘造像為證據,稱“新石器時代的觀念”對女性本質的推崇達到了不尋常的程度。他們指出,出於對偉大女神的崇拜,在族群的真實生活中,女性的地位相應地也很高。

石器時代男性的社會角色並不清晰。居住在塞斯克羅的族群在小山丘頂修建了石牆。有些考古學家認為,這些石牆的目的在於防禦。就此推斷,塞斯克羅的男性可能是戰士,他們的工具也不僅僅要用來捕獵野獸或切割肉食。考古學家們已在希臘的這一農耕平原地區確認了數百個石器時代的部族,他們之間或許是和平共處,或許是為有限的農耕資源不時你爭我奪。

來自塞斯克羅的另一項發現是一個小小的陶塑房屋模型。這個陶土模型大體上就是個方塊,四麵均有大致呈矩形的開口,顯然代表了門窗。稍稍傾斜的屋頂中央也有一個開口,像是壁爐的排煙口。希臘出土的石器時代的陶土房屋模型數量龐大,製造者們並無意於忠實地展現當時的境況,隻是癡迷於房屋這個概念。

考古學家們認為,希臘的石器時代延續了約4000年,即從公元前7000年到公元前3000年左右。房屋模型出現在石器時代中期。它們展現了塞斯克羅地區人類社會結構的演變。專家們指出,創建這些社群的先驅們具有集體勞動意識,這同以色列基布茲的初衷差不多;而房屋模型則似乎標誌著後來的人們開始背棄集體勞動意識,轉而強調個體家庭的重要性。

塞斯克羅最搶眼的一棟建築建於公元前3000多年,石器時代末期。該建築位於小山丘製高點的中央,有石頭地基、曬磚坯牆和(原先的)木質屋頂。來訪者要先穿過門廊才能進入一個大致呈方形、帶有矩形陶土壁爐的廳堂。陶土地麵上有些洞,曾立著三根支撐屋頂的柱子。

考古學家們在平原的其他地方也發現了來自同一時期的類似建築。它們有可能是公共議事廳。另一種觀點認為,這些房子或許是族群中頂層家庭的住所。倘若如此,那麽該時期就將是希臘史前史上的一個關鍵時刻,它標誌著小型等級社會的出現。當時有些家庭可能在農耕中取得了更多的收獲,或在貿易交換中更為成功。

塞斯克羅出土的文物中還包括不少於兩把的銅質斧頭,其製造年代同樣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000多年。彼時,希臘的農耕先民已經知道岩石中含有金屬,且金屬比石頭更適合製造工具。工匠們學會了如何在熔爐中熔化岩石或礦砂以提取金屬,再將熔化的銅注入模具中製造斧頭。史前希臘人從此進入金屬時代。

希臘石器時代的農民最初如何獲得金屬加工的知識,這是另一個史前文明之謎。他們進而學會了如何將其他元素——特別是錫——與銅混合,得到堅硬得多的合金,即我們所說的青銅。如此,人們可以為耕作、建造或軍事活動等製造出更強韌的工具。公元前3000年左右,除了紫銅之外,希臘也開始出現青銅製品。

如同獲取黑曜石一樣,史前的愛琴海人定然也曾為了獲取金屬而冒險起航渡海,與擁有金屬資源的族群發生接觸。我20多歲在雅典居住和工作期間,有時會去希臘安德羅斯島(Andros)放鬆一天。安德羅斯島孤懸在愛琴海中部的基克拉澤斯群島以西,搭巴士和渡輪可以方便到達。考古學家在此處的一塊海岬上發現了愛琴海地區最早的岩畫。

與狼、豺和章魚一同出現在畫麵中的是一艘劃艇——用現代眼光來看畫得很粗糙,大體上算是帶有一列船槳的大型獨木舟。這種船可以載少量貨物。這幅岩畫的創作時期是石器時代末期,彼時,貿易交流開始出現,等級社會也隨之形成。由於這種劃艇完全靠人力驅動,隻有較大的族群才會擁有。

基克拉澤斯群島是最早的銅礦產地之一。如今前往雅典市中心的高蘭德裏斯基克拉澤斯藝術博物館(Goulandris Museum of Cycladic Art)參觀的遊客可以跨越時光,領略希臘金屬製造的黎明期。在博物館的一樓,一個類似珠寶店的空間裏展示了被稱為基克拉澤斯小人像的世界頂級藏品。這些人像約莫10英寸[2]高,用基克拉澤斯盛產的白色大理石雕成。有一尊雕像刻畫了一個長著橢圓形腦袋的**“站立”女性,她的腿彎著,膝蓋微屈,胸脯隆起,手臂交叉在腹部。大理石平滑細膩的表麵顯示出雕刻者高超的技藝,令參觀者讚歎不已。

這些**人像如今作為青銅器時代早期愛琴海“藝術”的寶貴象征,煥發了第二次生命。在博物館的陳列窗裏,它們看上去潔白無瑕,深深吸引了如布朗庫西(Brancusi)和恰科默蒂(Giacometti)等現代主義藝術家。不過,考古學家注意到,某些雕像上殘留著顏料的痕跡。基克拉澤斯人像曾以花紋和珠寶做裝飾,繪製花紋的自然顏料,比如提取自島上豐富的礦藏的赭石。

高蘭德裏斯博物館還展出了一件用新型青銅製成的基克拉澤斯雕像。喜歡此類人像的文身人是青銅時代早期生活在希臘島嶼上的農耕者。他們的全盛期約從公元前2800—前2300年,延續了五個世紀左右。這些人像通常是呈同樣姿態的**女性,一致的造型說明島民們已經形成了共同的文化意識。他們駕駛著簡陋的槳船劈波斬浪、交流互訪。

危險的航行事關生存。為了檢測地表發現物(主要是陶土碎片)是否意味著曾經有人在島上定居,考古學家們對島嶼進行了係統考察。結果顯示,該島可能在青銅時代早期就已荒蕪到不足以維持當地人生存所需的地步。島民們為生活所迫,駛向海洋去尋找同伴。這些人像原本的含義如今依舊令人費解。有一種頗有意思的猜測是,比之於其他形象,**的大理石女性最能體現島民對女性豐饒的生殖能力的崇尚。

基克拉澤斯的南部向這些想要離島巡遊的古代水手展開了一片危險莫測的遼闊水域,由此可以通往希臘的大部分南方陸地。考古學家們通常認為,正是在這裏——克裏特島(Crete)——誕生了歐洲的第一個“國家”,即最初的處於中央集權掌握下的、不再僅僅基於親屬和家族關係的複雜社會。

古希臘人中流傳著很多關於克裏特昔日之輝煌的傳說,統統圍繞著一個生活在克諾索斯(Knossos)的名叫米諾斯(Minos)的國王:

據說,米諾斯是第一個擁有海軍的人。他讓自己成了今日希臘海(Hellenic sea)大部的主人。他征服了基克拉澤斯群島,最先在其中大部分島嶼上殖民。他驅逐了卡裏亞人(Carians),並任命自己的兒子管理這些島嶼。[11]

上述文字出自活躍於公元前5世紀末期的雅典曆史學家修昔底德(Thucydides)之筆。對於19世紀不列顛那些受過良好教育的精英而言,這段對以海上力量和殖民為基礎的古代帝國的敘述可謂耳熟能詳。修昔底德的記載也激勵了一名不列顛業餘考古學家前往克裏特挖掘關於米諾斯的證據。

大英博物館裏那些來自史前克裏特島的文物中,有不少標注著“亞瑟·埃文斯爵士(Sir Arthur Evans)捐贈”的字樣。這個維多利亞時代的小個子、哈羅公學和牛津大學的畢業生,出身於一個靠造紙致富的家庭。1900年,人到中年的埃文斯花錢買下了已由先前的旅行者們認定為古克諾索斯的土地,開始掘地三尺。

他發現了層層累積的建築遺跡,其年代從公元前1900年左右到公元前1370年左右,跨越近600年。這些遺跡屬於青銅時代中晚期一棟龐大的多層建築,其中心是個大院子,並配有用陶土做管道、以石頭鋪渠的複雜精妙的排水係統。這棟迷宮般的龐然大物所從屬的遺址在其漫長的續存期內曾反複被毀又重建。考古學家把反反複複的破壞與重建歸結於地震的影響,這在克裏特及其鄰近島嶼相當常見,僅2014年一年中,克裏特就經曆了45次地震,幾乎平均每周一次。

埃文斯找到了文字書寫的證據以及很多精美的藝術品,包括描摹著身著精美服飾、**酥胸的女性的壁畫,令後人得以一窺當時的風雅世界。其中一幅壁畫展現了身著短裙、年輕健美的男性們跳公牛的場景。這種危險的運動讓人們聯想起如今在法國西南部熱爾(Gers)地區,年輕的鬥牛士們通過翻牛背來表現其非凡技藝的舉動。古代克諾索斯的公牛形象暗示了當地財富的一個可能來源——畜牧。

埃文斯把古希臘故事和從他所處的國際政治環境得出的假設相結合,用來解釋自己的發現。他認為,這個龐大的建築是座宮殿,是米諾斯及其王朝的政治權力所在。他在遺跡中發現了一些物品,認為可以視作女神崇拜和神殿的證據。因此,他認為米諾斯是集世俗和宗教權威於一身的統治者,一位祭司王。他把這些失落的先民稱為“米諾斯人”(Minoans),並毫不猶豫地把他們的生活方式定義為一種“文明”——在他眼裏,這也是全歐洲最早能配得上這個字眼的生活方式。結合了對羅馬帝國和不列顛帝國的想象,他把米諾斯人未設防的地區——比如克羅諾斯——視為由仁慈的海運帝國主義者主導下的“和平的米諾斯”或“米諾斯和平”。

米諾斯人給我們留下了一些基本問題:他們是誰?來自哪裏?埃文斯在“宮殿”之下又發現了更早的遺跡。這些遺跡可以一直追溯到公元前6000多年,石器時代生活在克裏特島地區的農耕者。因此,米諾斯文化或許是基於早期的成就,由本土發展起來的。例如,考古學家們已經發現,早在最早的“宮殿”出現前300年左右,克裏特人就用橄欖樹的碎枝做木柴。這一發現表明,彼時克裏特島上已經開始生產橄欖油,這些碎枝或許正是來自人工栽培的橄欖樹的修剪廢料。

促使克裏特島的史前人類文明發展成米諾斯文明的催化劑肯定包括海上交流。在克諾索斯,人們在早期的土層裏發現了河馬牙齒碎片。這種象牙的古老變種或許最初來源於埃及的尼羅河。

即便沒有後來關於米諾斯海軍的古希臘傳說,青銅時代早期的克裏特人在埃文斯所謂的第一個克諾索斯“宮殿”建成前的兩三個世紀裏,在航海領域的長足發展依然稱得上意義重大。直到那時為止,依賴獨木舟進行的愛琴海之旅依舊危險重重,必然限製了遠距離貿易的範圍和頻率。公元前21世紀晚期,一個巨大的進步出現了:克裏特島上的居民們開始廣泛使用帆船。

證據來自一些像是精心設計的小石塊上的大船圖案,這種小石塊由克裏特島的工匠們打磨而成,既可以給他們的主人當隨身佩戴的裝飾品,也可以用作圖章。船體較深的帆船圖案體現了出海船舶的一大進步。克裏特島人和他們的鄰居們現在可以航行得更快、更頻繁,搭載更多的貨物。島上那些掌控著這種更快的交易節奏的家庭或族群也獲得了更多的財富和權力。

繼埃文斯的工作之後,考古學們已在克裏特各地發現了米諾斯“宮殿”、城鎮、“別墅”、山地神殿和墓葬。除此之外,他們還在基克拉澤斯的聖托裏尼島(Santorini)發現了掩埋在火山灰和浮石之下的宛若龐貝古城的定居點。該發現包括米諾斯式樣的房屋和大量獨具特色的克裏特陶土容器,這些容器曾用於運輸和存儲克裏特的橄欖油和葡萄酒。看來,米諾斯的繁盛同樣基於農業和對剩餘物資的開發利用。

1990年,奧地利人在埃及北部的一處考古現場挖掘出了數千件米諾斯風格的壁畫殘片。在此之前,考古學家們早已確認埃及文字和藝術作品中提到的“克弗提”(Keftiu)就是米諾斯人。這些梳著米諾斯式發型、身著米諾斯式短裙的人給法老哈特謝普蘇特(Hatshepsut)及與她共同統治的圖特摩斯三世(Thutmose Ⅲ)帶來了禮物。米諾斯人和他們鼎盛時期的生活方式就這樣給地中海東部居民留下了深刻印象,包括當時該地區的強國埃及。

或許,最能說明米諾斯社會相對“先進”的證據莫過於他們對書寫的使用。大英博物館裏有一件精美的、帶有為安裝手柄預留的孔洞的青銅斧頭,斧身側麵刻著兩個語言符號。這個記號在古代世界非常罕見。埃文斯將其命名為線形文字A(Linear A),因為它是由連接的線條而非特殊圖畫——比方說埃及的象形文字——構成的。由於船運帶來的東西方接觸,米諾斯人遇到了近東的古老發明——書寫。於是,轉變發生了,米諾斯人接受了外來文明並化為己用。

盡管不斷努力,專家們至今仍未破譯線形文字A,更不用說解讀它背後的語言含義。考古學家們倒是更有信心解釋米諾斯人如何使用這種記號。那些刻在陶土“紙張”上的長文件裏包括數字和名單,看上去像是賬目、業務記錄之類。還有特殊記號用於表示“橄欖”和“葡萄酒”。這些產品成批成批地儲藏在若幹米諾斯“宮殿”裏。埃文斯在克諾索斯發現了一連串18個矩形儲藏室,內有150隻巨大的陶土壇子,每隻都約莫一人高。

關於米諾斯時期的克裏特,最神秘之處恐怕要數那些“宮殿”。對於埃文斯提出的君主居所的解釋,如今很多考古學家都表示質疑。隨著“宮殿”說法的過時,專家們更傾向於稱之為“庭院建築”,這個名字恰當地突出了克諾索斯及克裏特其他地區此類建築中心鋪設的庭院。

米諾斯藝術中缺少對統治者的描述,因而無法為“宮殿”說提供支持。在同時代的東方君主製政體中,藝術工匠大多服務於神祇和君王。在埃及底比斯(Thebes)西部由哈特謝普蘇特女王建造的宏大的巴哈利神廟(Deir el-Bahri)裏,隨處可見的雕像全都指向一個共同的主題——女王。埃文斯把克諾索斯建築群中的一處命名為“王室”,因為他在其中一麵牆邊找到了一張用雪白的石膏礦石精心製作的、帶有雕花高靠背的椅子。但今天的考古學家認為,這間屋子是用於舉行宗教儀式的,或許曾有一位米諾斯祭司端坐在這張“寶座”之上。

克諾索斯“宮殿”究竟做何用途,線索就隱藏在大英博物館陳列米諾斯陶罐的擱架之間。這些陶罐多為酒具,其中最精致的一些杯子壁薄而易碎,優雅的黑色襯底之上,陶匠又增添了紅色或白色的裝飾。它們是卡馬瑞斯(Kamares)陶器的代表,是用來自克裏特的新發明——陶鈞——做出的上好製品,主要用來飲酒。此類器皿成批成批地保存在那些帶庭院的建築裏。考古學家們單單在克諾索斯的一個地方就發現了150多隻打翻在地的杯子,大小不一。

這些器皿中,有一類特別奢華,是石雕的公牛頭顱。工匠把頭部鏤空,再用一塊單獨的石“盤”與之相連,封住頸部。為了增強視覺效果,他們用水晶石做成眼睛,或用金葉片襯托鼻子。這些牛頭可不隻是裝飾品,其頂部和底部都留有便於持握和傾倒**的小洞。此外,牛頭均已破損,口鼻部大多缺失。考古學家推測,它們是在使用後被故意從鼻部敲碎的。

有些讀者可能會很自然地聯想到如今希臘一種漸漸退化的風俗,即在慶祝時打碎盤子和杯子。考古學家們猜測,那些“宮殿”中央的庭院或許是舉辦公共盛宴的特別場所。處於米諾斯社會頂層的人們會定期聚集在這裏,以宴飲的方式加強彼此間的聯係。牛頭容器則體現了互動的程序和禮儀。在倫敦同業公會的集體宴會上,讚頌杯、演講、音樂和遊行,儼然是這種共餐儀式褪了色的現代版本。

這一切歡歌宴飲或許說明,米諾斯的領導者需要某種社會凝聚劑來降低群體間發生衝突的概率。在研究了米諾斯的兵器之後,考古學家們大多拋棄了埃文斯的“和平的”米諾斯人的臆想。倘若米諾斯人攜帶武器的目的僅在於舉行典禮或作為身份的象征,而從未用在威脅、立法和暴力場合,則那些青銅匕首、刀劍、箭矢的數量未免過於龐大。

關於克諾索斯的另一個不解之謎是它在史前時代中期的突然滅亡。公元前1450年左右,該島的不少建築曾遭受嚴重損壞,另一些米諾斯庭院則徹底被毀且沒有重建。然而,彼時的克諾索斯仍然是政治中心。考古學家無法確定它的末日何時到來,或許是之後三代人的時間,也就是公元前1370年左右。克諾索斯受到了最後的重創,再也沒能複興。

克諾索斯的權力之輪走到了盡頭。大火燒毀了最後一批2000多塊刻有線形文字的泥板。但發現這些泥板的埃文斯認為,上麵的文字不同於我們上文提到的那些文字,且形成年代較晚。他把這兩種文字分別命名為線形文字A和線形文字B。與前者不同,我們已經可以辨識B類線形文字。

1952年,曾經的戰時飛行員、熱情的語言學家兼建築師、英國人邁克爾·文特裏斯(Michael Ventris)得出了一條驚天結論。他確認,線形文字B是一種最早被證實的古希臘語言。也就是說,早期使用線形文字A的米諾斯人說的不是希臘語,線形文字B的使用者說的才是。當時,考古學家們也在希臘大陸上發現了——且仍在不斷發現——出自青銅時代的刻有線形文字B的泥板。可見,克諾索斯人在其王國的最後階段,不僅在文化上,而且可能在政治上,與大陸的聯係較之先前都密切得多。

至於青銅時代的希臘大陸是何種景象,古希臘人留下了大量關於兩個曾在此統治的敵對王朝的故事,那些故事的年代要一直追溯到特洛伊戰爭時期。流傳至今的古希臘詩人和劇作家的作品讓它們成為不朽的經典:希臘中部的忒拜(Thebes)的俄狄浦斯王(King Oedipus)無意中弑父娶母;伯羅奔尼撒(Peloponnese)的邁錫尼(Mycenae)的阿伽門農(Agamemnon)率領希臘人在特洛伊取得勝利,回到家中卻在沐浴時被自己的妻子殺死。

這些傳說激勵了另一名頗具探索精神的考古學家、富有的德國商人海因裏希·施利曼(Heinrich Schliemann)。1876年,50多歲的施利曼在伯羅奔尼撒東北部、曾經的古邁錫尼王國展開了挖掘工作。他的發現是如此轟動,以至於當他將之集結成書時,曾四次出任英國首相的威廉·格萊斯頓(William Gladstone)親自為其作序。施利曼找到了公元前1550年左右的寶藏,彼時正逢米諾斯克諾索斯王國的全盛期。

如今,這批寶藏是雅典國立考古博物館的鎮館之寶,其中包括一麵帶有髭須的男性黃金麵具,極度興奮的施利曼認定這就是“阿伽門農的死亡麵具”。與之後20年左右埃文斯在克諾索斯的經曆一樣,他揭開了青銅時代的一個新文明。此後,考古學家們證實,邁錫尼文明延續了約四個世紀,比施利曼想象的長得多。

20世紀50年代,美國和希臘的聯合考察隊在伯羅奔尼撒西南部的古皮洛斯(Pylos)繼續挖掘於二戰前發現的邁錫尼考古遺址。那裏為我們展現了公元前13世紀鼎盛時期的邁錫尼文明。在瓦楞鐵保護棚之下,今天的參觀者們看見的是沒什麽吸引力的房屋和附屬建築的斷垣殘壁。建築群的中央有矩形門廊、前廳和帶有巨大的環形壁爐的大廳,由在此發現的酒杯可以推斷,當時的人們曾聚在這裏把酒言歡。在伯羅奔尼撒半島的另一端,前來參觀邁錫尼和鄰近的梯林斯(Tiryns)的遊客也能看到帶有一模一樣的中央布局的建築,隻不過損毀更嚴重。邁錫尼文化中這種異乎尋常的一致性,有可能暗示著某種統一規劃。大部分考古學家認為,這些上等建築乃是公元前14—前13世紀邁錫尼統治者的王宮。

與米諾斯全盛時期的庭院建築不同,這些較晚修建的邁錫尼宮殿留下了語言學家能夠解讀的文字記錄。與克諾索斯一樣,皮洛斯的毀滅之火也留下了上千塊刻著線形文字B的泥板,文特裏斯對線形文字B的破譯就如同打開了這座邁錫尼文件檔案館的大門。宮廷文書的記錄主要是詳盡的日常經濟活動、對貨物的調配和重新分配以及宮廷服務人員的管理。如此一來,這些泥板便向我們展示了皮洛斯如何一步步成為伯羅奔尼撒西南部政治中心的曆程。

泥板中也提到一種被稱為wa-na-ka的頂級官員。這個詞是古希臘詞匯anax的古體形式,意思是大人或主人。也就是說,在希臘遙遠的曆史上,真實存在過古典時期的希臘作家故事中描述的類似於國王的人物。更撩人的問題是,究竟是有若幹個wa-na-ka各自統治著自己的領地,還是隻有一個wa-na-ka統治著邁錫尼這個超級王國的所有政治中心,一如五個世紀後荷馬在《伊利亞特》中提到的,邁錫尼的阿伽門農乃是希臘人的至高領袖,“眾人之王”(anax)。

有些邁錫尼文書似乎是通過在自己原本語言的基礎上吸收米諾斯克裏特的線形文字來創造線形文字B。這兩種符號有諸多近似之處。考古學家已發現不少其他證據,均說明邁錫尼大陸和克裏特之間有著緊密的文化聯係。皮洛斯的俄爾甫斯(Orpheus)壁畫中的元素也常常出現在米諾斯的壁畫裏。彼時的愛琴海上必定曾有過生機盎然的交流。

在土耳其的驚人發現,讓我們得以一窺邁錫尼生活方式之下那些危機重重的旅程。1993年,我在土耳其西南沿海巡回授課期間,看見一艘潛水支援船漂浮在烏魯布倫海角(Cape Uluburun)尖端附近看似平靜的海麵上,此處大約在度假勝地卡什(Ka?)以東5英裏[3]。考古學家們長達10年的水下作業進入了倒數第二季,他們正艱難地探索著一艘公元前14世紀初試圖繞過海岬卻遭遇滅頂之災的古代商船。

船上主要裝載的是紫銅,重達10噸的銅錠整齊地碼放在船艙裏。此外,還有約1噸重的錫,這是鑄造青銅所必需的原料。檢測結果表明,這些紫銅幾乎都來自塞浦路斯(Cyprus)。彼時,那裏是地中海東部地區主要的銅產地。錫則來自更遠的地方,或許是借助驢子從遙遠的阿富汗運到了地中海。

其他證據表明,該商船的母港位於今天的黎巴嫩南部和以色列。考古學家們認為,這裏居住著被稱為“敘利亞迦南人”(SyroCanaanites)的族群,他們從事海上貿易,是後來的腓尼基人的祖先。船上還發現了一些似乎為私人擁有的邁錫尼陶器和武器,說明當時沉船上也有邁錫尼的希臘人,他們或許是雇傭兵,也可能是密使。一些奢侈品,比如鴕鳥蛋、象牙和一隻用埃及象形文字刻著埃及美後娜芙蒂蒂(Nefertiti,約公元前1340年)之名的黃金聖甲蟲,暗示著這批貨物絕非尋常,乃是一方統治者贈送給另一方的禮物。

彼時並非和平時期。邁錫尼的統治階層原本是希臘青銅時代的武士。2015年,考古學家在皮洛斯發現了一處幾乎完好的墓地,富有的墓主正是當年那些武士中的一員。他入葬時年僅30多歲,隨葬品中有用鍍金象牙做劍柄的華麗的青銅劍,以及鏡子和梳子,這些通常是效力軍營又注重外表的紈絝子弟的裝備。

大約兩個世紀後,也就是公元前13世紀,那些宮殿中的一部分得到了充分加固。古典時期的希臘人對史前邁錫尼龐大的防禦工事讚歎不已,視之為巨人的傑作。施利曼在邁錫尼的一個更出名的發現是一隻製造於同一時期的約16英寸高的陶製花瓶,目前也保存在雅典國立考古博物館裏。花瓶上畫著一隊留胡子的男子,從頭到腳全副武裝。他們或許真的是前去參加葬禮,就像有些學者推測的那樣。即便如此,這些人物顯然代表了建造邁錫尼宮殿的武士階層。

邁錫尼文明為何在某時滅亡,又是如何走向滅亡的,沒有人知道真相。公元前1200年左右,災難橫掃邁錫尼、梯林斯、皮洛斯和忒拜,大火將宮殿完全吞噬。那是段大動**的時期,位於現在的安卡拉東部200英裏的赫梯帝國(Hittite Empire)首都古哈圖薩(Hattusa)也遭到毀滅。追溯這些遙遠的事件,有些專家認為氣候變化乃是根本因素。來自加利利湖湖床的岩心樣本顯示,公元前1250—前1100年左右,荒漠植被種類突然增加,地中海東部似乎經曆了一場極其嚴重的旱災。

無論怎樣,邁錫尼在希臘大陸的崩潰絕對是政治性的。曾經修建了諸多宮殿的政治體係灰飛煙滅了,同它一起消失的還有文獻記錄、奢華的物品和一個複雜社會所具有的種種標誌。從考古記錄判斷,邁錫尼的幸存者們在其後兩三個世紀裏過著簡單得多的生活。

在那幾個世紀裏,鐵製品在希臘漸漸普及,這具有相當重要的經濟意義。希臘鐵礦豐富。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本地盛產的戰略資源將逐漸削弱舊有的銅、錫遠距離貿易體係。古老的傳說在邁錫尼遺族中口口相傳,逐漸被人遺忘的邁錫尼世界慢慢變成了神話。

除了豐富的故事,邁錫尼人留給後世的遺產還有廢棄的紀念碑、一些希臘神祇以及遍布各地的說希臘語的人。史前時期為後來的希臘文明奠定了基礎。不過,我們在下一章將要看到,邁錫尼覆滅後幾個世紀裏,出現的事物卻與先前有著天壤之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