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

每逢有人進出餐館,便從裏麵漏出一股菜香。當地的扶輪社社員正在樓上的雅座裏會餐。魯比站在門口,可以聽見酒瓶瓶塞砰砰的開啟聲,還有人在朗讀打油詩。已經一點過五分了。魯比走到外邊和看門人聊天。她說:“最糟糕的是,我這個人最講究守時。他告訴我一點鍾,我就準時到這兒來了,一心想好好吃一頓。我知道女孩子應該讓男人等著,可是架不住肚子餓呀!他就不能準時來吃飯嗎?”過了一會兒她又說:“問題是我老不走運。我是那種女孩子,連尋尋開心都不敢,因為準知道自己會懷孩子。我不是說我已經有孩子了,但是有一次我真的傳染上腮腺炎了。你說怎麽會有這種事。成年人會傳染給我腮腺炎?可我就是這種事事不走運的人。”她又說:“你穿著這一身鑲邊的製服,戴著好幾個勳章,可真漂亮。你是不是可以跟我說幾句話呀?”

市場比平常任何時候人都多,因為防空演習剛剛結束,想最後買一點兒聖誕節用品的人都出來晚了。隻有阿爾弗雷德·派克爾太太一個人是戴著防毒麵具出來買東西的,因為她是市長夫人,得給別人做個榜樣。現在她已采購完畢,正在回家的路上。她的小狗秦基跟在她身邊,在泥濘的地上拖著肚子和腿上的長毛,嘴上還叼著一個特製的小麵具。秦基走到一根電線杆子底下,尿了一攤尿。派克爾太太說:“哦,秦基,你這個小壞東西。”看門人滿臉慍怒地向市場那邊眺望著。他戴的是蒙斯[22]勳章和軍人勳章。他負過三次傷。每當商人們到這裏來進餐,什麽克羅斯威特·克羅威特公司的高級旅行推銷員呀,大馬路上大食品雜貨店的經理呀,他都要把玻璃門給人打開。有一次他還不得不跑到馬路上攙扶一個胖子走下出租汽車。他走回餐館,站在魯比旁邊聽她閑扯,臉上沒有表情,心裏卻充滿了同情。

“晚了十分鍾了。”魯比說,“我本來以為這個人是信得過的。我本來應該摸摸木頭或者把指頭交叉起來的。現在倒黴,算我活該。我寧願喪失了榮譽也不願失掉一頓午餐。你知不知道這個人?很愛擺架子。說是他叫戴維斯。”

“他總是帶女人到這兒來吃飯。”看門人說。

一個戴夾鼻眼鏡的小個子從他們身邊走了進去。“聖誕節快樂,哈羅斯。”

“祝您聖誕快樂,先生。”看門人說,“你同這個人交往不長的。”

“我連一盤湯都還沒喝上呢。”魯比說。

一個賣報小孩走過去,叫賣《新聞報》中午出的號外和《日報》的晚版。幾分鍾以後又有一個賣報的小孩走過去,叫賣《郵報》出的號外和一份貴族報紙《衛報》的晚版。聽不見賣報小孩口裏喊的是什麽,他們手裏的廣告被東北風刮得卷了起來,隻能看見一張上有一個“——劇”字和另一張上的一個“——殺”字。

“也應該有個限度呀,”魯比說,“女孩子可不能那麽自輕自賤。十分鍾是最大的限度了。”

“你等了可不止十分鍾了。”看門人說。

魯比說:“我就是這種人。你會說我太容易上手了,是不是?我也是這麽想,但是我好像從來也不能引動他們。”她又非常悲慘地加了一句,“問題在於,我是個生來就使男人幸福的人。這從我的一舉一動都看得出來。就因為這個,他們都不願意接近我。我一點兒也不責怪他們。我自己也不喜歡我這樣。”

“看,那是警察局長,”看門人說,“到局裏喝酒去了。他在家裏老婆是不許他喝的。祝您聖誕愉快,先生。”

“他好像有什麽急事。”一張報紙廣告飄動著露出一個“悲——”字來。“他會不會招待一個女孩子一頓配有洋蔥、土豆的上好牛排?”

“你聽我說,”看門人說,“你再等五分鍾我就下班了,咱們一起去吃午飯。”

“你說話可得算數。”魯比說。這次她沒有忘記把手指交叉了一下,又摸了摸木頭,然後走進飯店,坐下來,同假想中的舞台監督進行了一場很長的談話。她腦子裏的這位大人物樣子同戴維斯先生差不多,但是同人定了約會從不爽約。舞台監督稱讚她是個有才能的演員,請她出去吃飯,吃過飯以後把她帶到一套豪華的公寓裏,請她喝了好幾杯雞尾酒。他問她願不願意簽訂一個合同,到倫敦西區演出,周薪十五鎊。他還對她說,想請她看看自己的公寓住房。魯比胖嘟嘟的麵孔上愁雲消散了,她開始興奮地擺動起一條腿來,惹得一個正在計算正午市場價格的商人非常生氣,狠命瞪了她一眼,嘮叨著搬到另外一張台子上。魯比開始自言自語起來:“這是餐廳,從這裏通向浴室。這是臥室,很雅致,是不是?”魯比馬上回答說她同意每周十五英鎊,但是她還需要在西區演出嗎?想到這兒,她抬頭看了看鍾,走了出去。看門人正在等著她。

“怎麽?”魯比說,“你就穿著製服陪我出去嗎?”

“我隻有二十分鍾時間。”看門人說。

“那就吃不了牛排了。”魯比說,“好吧,我想香腸也湊合了。”

他們走到市場另一邊一家小餐館裏,坐在櫃台前麵吃香腸,喝咖啡。“你這身製服叫我真不舒服,”魯比說,“誰都以為你是個帶著女朋友出來散心的衛兵。”

“你們聽見槍聲了嗎?”櫃台後邊的人問他們說。

“什麽槍聲?”

“就在你們飯店拐角的中部鋼鐵公司裏邊。死了三個人。老魔鬼馬爾庫斯爵士和另外兩個人。”他把中午版的報紙攤開,放在櫃台上熱水罐旁邊。隔著香腸、咖啡杯和胡椒瓶,馬爾庫斯爵士那張邪惡、蒼老的臉和戴維斯先生那張焦灼的胖臉瞪著眼睛看著他們。“原來他沒來赴約是這麽回事啊。”魯比說。她半晌沒有說話,隻顧埋頭看報。

“我真搞不懂萊文要幹什麽。”看門人說,“你們看這裏。”他指給他們看這一欄下麵的一小段報道。這條新聞說,倫敦警察局特別政治部的負責人已經乘專機到達諾維治市,下機後直赴中部鋼鐵公司。“我一點兒也看不懂。”魯比說。

看門人翻了幾頁,想看看別的什麽消息。他說:“真奇怪,眼看就要打起仗來,他們頭版卻在報道什麽謀殺案,把戰爭的消息擠到後邊去了。”

“也許不會打仗了。”

他們悶頭吃了一會兒香腸。魯比覺得很奇怪,戴維斯先生剛剛還跟她一起坐在道具箱上欣賞聖誕樹,現在卻被人打死了,而且死得那麽慘,那麽痛苦。也許他還是準備來赴約的。他不是個壞人。她說:“我覺得他挺可憐。”

“你覺得誰可憐?萊文?”

“啊,不是萊文。我是說戴維斯先生。”

“我知道你的感情。我也覺得有點兒可憐——那個老家夥。我在中部鋼鐵公司幹過事。他有時候心腸很好,過聖誕節的時候到處送火雞,不算太壞。比我在飯店幹事強多了。”

“咳,”魯比把杯子裏的咖啡喝幹說,“還是得活下去啊。”

“再喝一杯吧。”

“我不想敲你的竹杠。”

“沒關係。”魯比坐在高凳子上把身體倚在他身上,兩個人的手碰到一起。他們兩人因為都有一個認識的人突然慘死而感到心情有些沉鬱,但是又因為這種共鳴好像找到了同伴,心頭有一種甜絲絲的、尋得依靠的奇怪感覺。他們好像感到很安全,好像沉浸在沒有情欲、沒有變幻無常,也沒有痛苦的愛情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