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監督決定這一天清早就進行排練。他可不想再給演員買一批防毒麵具,平白無故又增加一筆開支。防空演習開始的時候排演就應該已經開始,演習未結束前,排練一直進行。戴維斯先生說他想看看新排練的這個節目,所以舞台監督也給他送去了一張通知。戴維斯先生把通知書插在鏡子下邊,緊挨著一張名片。名片上記的是他的一些姑娘的電話號碼。

在這套單身漢的現代化公寓裏,曖氣冷得出奇。同過去一樣,柴油機又出了毛病,本來是二十四小時都有的熱水也隻是剛有一點兒溫意。刮胡子的時候,戴維斯先生三番五次割破了皮,下巴上粘著好幾個小棉花球。戴維斯先生的眼睛瞟到兩個號碼:梅費爾區632,博物館路798。這是寇拉爾和露茜兩人的住址。寇拉爾和露茜兩個一個皮膚黑黑的,一個白白的;一個剛到結婚年齡,一個小巧瘦弱。這是他的白天使和黑天使。窗玻璃上還掛著黃色的晨霧,一輛汽車發出一陣逆火聲,又使他想起萊文:萊文正被一隊武裝警察包圍在一個鐵路車場裏,絕對不會漏網。他知道馬爾庫斯爵士會把一切都安排妥當的。他很想知道如果一個人早晨醒來,知道自己活不過今天,該是什麽滋味。“說不定哪個時辰就大限臨頭。”戴維斯先生心裏樂滋滋地想,一邊塗抹他的止血筆,把棉花團貼在較大的傷口上。但是如果一個人像萊文那樣知道自己的末日已到,是不是還會因為暖氣不夠熱或者刮臉刀太鈍而發脾氣呢?戴維斯先生的腦子裏充滿了偉大的哲學道理,他覺得一個注定走上死路的人計較臉上刮破了幾個小口,實在是件荒謬絕倫的事。但是,當然了,萊文在那個小木板房裏是不會刮臉的。

戴維斯先生匆匆吃了一頓早餐——兩片吐司、兩杯咖啡,從食堂裏用升降梯送上來的四個腰子和一大片火腿,外加一碟銀絲牌果醬。他想到萊文絕不會吃上這樣豐盛的早餐,不禁得意非常。被判死刑的犯人在監獄裏或許能吃到一頓豐盛早餐,可是萊文絕辦不到!戴維斯先生最反對浪費東西。這頓早飯他花了錢,所以在吃第二片麵包的時候他把剩下的黃油和果醬全都抹上了。一小滴果醬掉在他的領帶上。

除了惹得馬爾庫斯爵士不愉快外,隻有一件事叫戴維斯先生有些放心不下:那個女孩子。他怪自己太頭腦發熱了:開始想殺死她,後來又不想殺死她。這都要怪馬爾庫斯爵士。馬爾庫斯爵士要是知道了這個女孩子的存在,指不定要怎麽懲治他呢,他當時簡直嚇得暈頭轉向了。但是現在這件事已經沒有關係了。大家都知道女孩子是萊文的共犯,法庭不會相信罪犯對馬爾庫斯爵士的控告的。戴維斯先生在想這些事的時候,把防毒演習的事完全忘記了。他隻想到如今萬事大吉,他該到劇場去散散心了。在去劇場的路上,他在一台自動售貨機上投進兩枚六便士硬幣,買了一包太妃糖。

他發現考裏爾先生非常苦惱。新節目已經排練了一次,穿著皮外衣坐在前排座位上的梅迪歐小姐看過後評論說,這個節目太庸俗。梅迪歐小姐說她不反對戲裏有點兒黃色的東西,但是這裏表現得太低級。這是音樂喜劇,不是滑稽劇。梅迪歐小姐怎麽想,考裏爾先生倒不在乎,但是梅迪歐小姐可能代表著寇恩先生……考裏爾先生說:“如果您能說說哪一點庸俗……我簡直看不出來……”

戴維斯先生說:“再演一遍。要是有庸俗的地方,我告訴你。”他在梅迪歐小姐後邊的位子裏舒舒服服地往後一靠,嘬著奶油糖。梅迪歐小姐大衣的溫暖的皮毛味和身上高貴的香水味一陣陣飄進他的鼻子來。他覺得這是生活中最大的享受,整個劇團都屬於他一個人所有,至少百分之四十屬他所有。當舞台上上來一群女孩子,個個穿著藍色短褲、紅色條紋衫,係著乳罩,戴著郵遞員的帽子,手裏拿著象征豐饒的羊角,戴維斯先生開始挑選起自己的“百分之四十”來:右邊那個生著吊眼眉的黑皮膚姑娘,那個腿比較胖的大嘴姑娘(女孩子嘴大是個好門麵)。女演員扭著屁股在兩個郵筒中間跳著,戴維斯先生津津有味地嘬著太妃糖。

“這個舞劇叫《兩個人的聖誕節》。”考裏爾先生說。

“為什麽?”

“你看,那些羊角是聖誕節禮物,古典式的禮物。‘兩個人’使人想到一點兒兩性關係。凡是標著‘兩個人’的節目總有點兒那個意思。”

“我們已經有了一個《兩個人的房間》了,”梅迪歐小姐說,“還有一個什麽《兩個人才能做一場夢》。”

“‘兩個人’是不嫌多的。”考裏爾先生說。他又可憐巴巴地央求說:“你能不能給我說說,到底什麽地方庸俗?”

“比如說,那些羊角。”

“羊角是古典的,”考裏爾先生說,“來源於希臘。”

“再比如,那些郵筒。”

“郵筒?”考裏爾先生幾乎是歇斯底裏地喊起來,“郵筒有什麽不好?”

“親愛的,”梅迪歐小姐說,“如果你不知道郵筒為什麽不好,我可不告訴你。如果你找些太太來,成立一個委員會,我倒不妨同她們講講。如果你堅持要郵筒,你得把它們染成藍色,變成航空信件郵筒。”

考裏爾先生說:“這是在做遊戲嗎?”他又氣衝衝地問,“這是什麽時候,你還要寫信?”在考裏爾先生轉過身來的時候,演員們隨著鋼琴的叮咚聲繼續以極大的耐心跳著。她們把羊角獻出來,又對著台下舉起羊角,褲子上鑲著的玻璃扣子在屁股上閃閃發光。考裏爾轉過身對台上生氣地大喊道:“別跳了好不好?讓我好好想一想。”

戴維斯先生說:“不錯嘛,就這麽演吧。”他覺得能駁斥梅迪歐小姐一下心裏非常舒服。梅迪歐小姐身上的香水味弄得他心旌搖曳,既然他打敗不了她,又不能同她睡覺,讓她小小地下不來台也多少滿足了自己的欲望——征服一個出身高貴的婦女的欲望。他從青年時期起就一直做這種夢,那時他在英國中部一所紀律森嚴的寄宿學校裏,他在課桌和位子上都刻上了自己的名字。

“您真的認為這樣演挺好嗎,戴維南特先生?”

“我姓戴維斯。”

“對不起,戴維斯先生。”這一下可鑄成了大錯,考裏爾先生想,他把這位新的讚助人得罪了。

“我可覺得太低級了。”梅迪歐小姐說。戴維斯先生又往嘴裏放了一塊太妃糖。“往下演吧,朋友,”他說,“隻管演下去。”戲又接著演下去,輕歌曼舞叫戴維斯先生神馳心**,那歌聲有時充滿渴望,有時又甜美又哀愁,有時又勾得人心裏發癢。戴維斯先生最喜歡那種甜美的曲調。當台上唱起“你有點兒像我媽媽”時,戴維斯先生真的想起了自己的媽媽。他真是個最理想的觀眾。一個人從舞台側翼走出來,對考裏爾先生喊了一句什麽。考裏爾先生尖聲大叫:“你說什麽?”一個身穿淺藍色短上衣的演員機械地繼續唱著:

你美麗的照片

隻是那最甜蜜的一半……

“你是說聖誕樹?”考裏爾先生喊道。

在你的十二月裏

我將永遠記憶……

考裏爾先生尖聲喊:“把它拿走。”歌聲唱到“另一個媽媽”時突然中斷了,年輕人說:“你彈得太快了。”他同伴奏的人爭論起來。

“我不能拿走,”站在舞台側麵的人說,“是訂購的。”說話的這個人穿著一條圍裙,戴著一頂布帽。他說:“是用一輛兩匹馬的馬車拉來的。你最好來看一看。”考裏爾出去了一會兒馬上又走回來。“我的天!”他說,“那棵樹足有十五英尺高。是誰開的玩笑?”戴維斯先生正在一個幸福的夢境裏:一間豪華的大廳,熊熊的爐火,他的拖鞋烤得暖烘烘的,空中飄著一股好像梅迪歐小姐身上的高貴的香水味,他正要同一個非常可人、但出身高貴的女孩子上床睡覺。他們是這天早上在主教主持下正式結婚的。這個女孩子使他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在你的十二月裏……”

他突然聽見考裏爾先生說:“還有一木箱玻璃球和蠟燭。”

“什麽?”戴維斯說,“是我的小禮物來了嗎?”

“您的——小——?”

“我想你們要在舞台上舉行聖誕節晚會,”戴維斯先生說,“我想和你們全體藝術家認識一下,共度聖誕佳節。跳一會兒舞,唱一兩支歌。”看來對方顯然並不熱情,“多開幾瓶香檳酒。”考裏爾先生的臉上浮現出蒼白的笑容。“啊,”他說,“您太客氣了,戴維斯先生。我們非常感謝。”

“我送的聖誕樹好不好?”

“很好,戴維——戴維斯先生,太了不起了。”穿淺藍色運動服的年輕人忍不住要笑出聲來,考裏爾先生使勁瞪了他一眼。“我們都很感謝您,戴維斯先生。姑娘們,我們都很感謝,是不是?”全體人好像經過排練似的,溫文爾雅地說了句:“可不是嗎,考裏爾先生。”隻有兩個人例外:梅迪歐小姐悶聲不響,那個皮膚黝黑、眼睛亂轉的女孩子過了兩秒鍾才說:“那還用說。”

這個女孩子引起了戴維斯先生的注意。與眾不同,他帶著讚賞的心情想,不隨大流。他說:“我要到後邊去看看那棵聖誕樹。別讓我影響你們排戲,朋友。你們接著排吧。”戴維斯先生走進舞台側翼,聖誕樹擺在化妝室前麵,擋住了他的去路。一個電工正在往樹上安一些小玩意兒,在電燈泡照耀下的一堆亂糟糟的道具中間,這株聖誕樹給人以森冷、威嚴的感覺。戴維斯先生搓了搓手,心頭湧起一股久已埋藏掉的童年的喜悅。他不由得讚歎了一句:“太好看了。”他充滿了節日恬靜、安詳的心情,偶爾閃過的、關於萊文的念頭隻不過像飄在熠熠生輝的馬槽上的幾朵烏雲而已。

“這棵樹是不錯。”一個聲音說。這是那個皮膚黝黑的女孩子。她跟他走進後台來,下一個排演節目裏沒有她的角色。她生得比較矮,胖胖的,並不太漂亮,坐在一隻箱子上望著戴維斯先生,帶著一副既陰沉又友好的神情。

“增加了節日氣氛。”戴維斯先生說。

“一瓶香檳酒也會的。”女孩子說。

“你叫什麽名字?”

“魯比。”

“排練完了以後跟我去吃點兒東西怎麽樣?”

“看來你的女朋友都不見了,是不是?”魯比說,“我對吃一份洋蔥牛排不反感,但是我可不願意你跟我變魔術。我的男朋友不是偵緝人員。”

“你說什麽?”戴維斯先生大聲問道。

“你那個姑娘的男朋友是倫敦警察局的人。他昨天到劇團找她來了。”

“沒什麽。”戴維斯先生不太髙興地說。他在考慮這件事的後果。“你跟我出去是很安全的。”他又說。

“你知道,我這人幹什麽也不走運。”

盡管戴維斯先生又聽見了一樁不愉快的事,興致還是很高。他可不是萊文,連小命都快保不住了。他的呼吸還帶著剛才吃過的腰子和火腿味。他的耳邊仍然回響著那句歌詞:“你美麗的照片隻是那最甜蜜的一半……”他舔了舔粘在臼齒上的一點兒糖渣說:“你現在走運了。你遇見我算是找到福神了。”

“我看你這人還可以。”女孩子說,出於習慣,陰沉沉地瞪了他一眼。

“大都會飯店,中午一點整,怎麽樣?”

“我會去的,除非我叫汽車撞了。我就是那麽不走運,好容易有人請吃一頓飯,就會叫汽車撞上。”

“那倒也怪好玩兒的。”

“看你管什麽叫好玩兒了。”女孩子說,身體在箱子上挪了挪,給戴維斯先生讓了個地方。他們倆並排坐下,看著聖誕樹。“在你的十二月裏,我將永遠記憶。”戴維斯先生把一隻手放在她**的膝蓋上。這支曲子以及聖誕節氣氛使他心情比較嚴肅。他的手虔誠地平放在那女孩子的膝上,就像主教用手撫摸一個唱詩班孩子的腦袋似的。

“辛巴德[20]。”女孩子說。

“辛巴德?”

“我的意思是說藍胡子。這些童話劇把我腦子都搞糊塗了。”

“你不怕我吧?”戴維斯先生一邊安撫女孩子,一邊把頭靠在她戴的郵遞員帽子上。

“如果再有女孩子失蹤,肯定該是我了。”

“她不該離開我的,”戴維斯先生柔聲細氣地說,“剛吃過飯就跑掉了。讓我孤零零地一個人回家去。要是同我在一起,她就不會遇到危險了。”他試探著用一隻胳膊摟住她的腰,捏了她一把。正好這時一個電工走過來,他又連忙把手鬆開。“你是個聰明的姑娘。”戴維斯先生說,“你在戲裏應該演主角。我敢說你的嗓子一定很好。”

“我的嗓子好?我的嗓子簡直跟雌孔雀的一樣。”

“讓我吻一下成嗎?”

“吻吧。”他倆接了個吻。“我怎麽叫你?”魯比問,“管一個請我吃飯的人叫先生,我覺得有點兒可笑。”

戴維斯先生說:“你可以叫我——威利。”

“好吧,”魯比說,愁眉苦臉地歎了口氣,“希望你準時去,威利。大都會飯店。一點。我一定到。我隻希望你別爽約,不然我的洋蔥牛排就告吹了。”說完,她又回到舞台去,到她出場了。阿拉丁說什麽……她對旁邊一個女孩子說:“這人真容易上鉤。”當他來到北京?“問題是,”魯比說,“這些人我總是拴不住。都是同你鬼混一陣就跑掉了。但是不管怎麽說,看樣子我今天中午可以大吃一頓了。”她又說,“我又犯老毛病了,忘了把手指別起來[21]了。”

戴維斯先生已經看夠了排練,他到劇場來的目的已經達到了。現在要做的隻是對劇團的電工和別的一些人說幾句客氣話就成了。他穿過化妝室從容地往外走,逢人便寒暄幾句,掏出金製煙盒敬人一支香煙。誰知道將來會不會用得上他們?他對後台的情況不太熟悉,以為在服裝員中間或許也能發現——怎麽說呢,年輕的、有才華的姑娘,值得約到大都會飯店去吃一頓飯,鼓勵一番。但他馬上就看清了:所有的服裝員都是上了年紀的女人,她們搞不清他為什麽要溜到後台來,有一個老婆子居然還到處盯著他,生怕他藏在哪個姑娘的更衣室裏。戴維斯先生覺得大失臉麵,但他還是始終客客氣氣的。他從劇場後麵走到寒冷的街頭,對劇場揮了揮手。該去中部鋼鐵公司轉一轉,見見馬爾庫斯爵士了。

商業街空****的,幾乎沒有行人,隻是警察比往日多了許多,叫他感到有些奇怪。他把防空演習的事忘得一幹二淨了。誰也沒有出麵阻攔他,雖然沒有人說得清戴維斯先生究竟是做什麽的,所有的警察卻都認識他。人們說這個頭發稀疏、大肚皮、兩臂渾圓、滿是皺褶的人是馬爾庫斯爵士的一個年輕助手。他們這樣說倒也沒有什麽譏笑的意思。既然馬爾庫斯爵士已經老得不能再老,相形之下,戴維斯先生自然稱得起年輕了。戴維斯先生向馬路對麵的一個警官快活地揮了揮手,又往口裏放了一塊太妃糖。把傷員送到醫院不是警察的事,因此沒有人攔著他不叫他走路。看得出來,他那一團和氣的胖臉很容易就會翻臉不認人,對你大發雷霆。警察看著他向製革街走去,臉上雖然沒有表情,心裏卻盼望著他會鬧出點兒什麽笑話來。他們好像看著一個極有身份的人正走向一道結了冰的滑坡。

從製革街對麵走過來一個戴著防毒麵具的醫學院學生。戴維斯先生並沒有馬上就看到對麵走來的這個人,在他發現後,他似乎被那防毒麵具嚇了一大跳。他想:這些和平主義者做得也未免太過分了,嘩眾取寵,無聊至極。醫學院學生攔住了戴維斯先生,對他說了一句什麽,因為聲音被麵具遮住,戴維斯先生並沒有聽清。他把胸脯一挺,盛氣淩人地說:“你胡說什麽?我們早有準備了。”突然間,他想起來了:這是防空演習。他馬上變得和氣起來。這是愛國主義,不是反戰分子的挑釁。“哎呀,哎呀,”他改口說,“我忘了。當然了,是演習。”防毒麵具的厚鏡片後麵,一雙眼睛正在盯住他,被麵具籠罩住的話語模糊不清,戴維斯先生感到有些局促不安。他用開玩笑的語氣說:“你不會把我送到醫院去吧?我的事挺多。”醫學院學生一隻手揪住戴維斯先生的胳膊,好像在沉思什麽。戴維斯先生看到街對麵走過一個警察,臉上帶著笑容,不由一陣氣血上湧。空中的晨霧還沒有完全散盡,一隊飛機從霧氣裏穿過去,向南郊飛機場飛去,街頭回**起一陣低沉的隆隆聲。“你看,”戴維斯先生努力不使自己的脾氣發作,“演習基本已經結束了。馬上解除警報的汽笛就要響了。讓我在醫院裏浪費掉大好時光太沒有意義了。你是認識我的。我叫戴維斯。諾維治的人誰都認識我。不信你問問對麵的警察。誰也不能說我不愛國。”

“你認為演習快過去了?”那人問。

“我很高興,你們年輕學生都這麽熱心。”戴維斯先生說,“我希望不久我會在醫院看到你。醫院每次有什麽重要活動我都去。隻要我聽過你的聲音我就決不會忘記你。可不是嗎,”戴維斯先生說,“上次醫院增設新手術室,我就是捐得最多的那個。”戴維斯先生很想繼續趕路,可是那個戴麵具的人卻始終攔著他。如果繞到馬路上走過去,叫人看著未免有失身份。也許那個人會認為他想逃跑,說不定還會扭打起來,白叫警察在街角上當笑話看。他突然對那個警察恨得要命,就像烏賊放了一股墨汁似的,戴維斯先生的心裏也泛出一股毒液,把他的思想都染黑了。那個穿著警察製服的大猴子……居然敢笑話我……我要叫警察局把他撤職……我要同卡爾金談談這件事。他繼續和顏悅色地同麵前戴麵具的人理論,一個瘦削的小個子,比孩子大不了多少,白袍子穿在身上晃晃****的。“你們年輕人,”他說,“在幹一件出色的事。我太佩服了。一旦戰爭爆發——”

“你是說你叫戴維斯嗎?”那悶聲悶氣的聲音說。

戴維斯先生突然冒火了:“你在浪費我的時間,我有要緊事。我當然是戴維斯。”他又努力壓下自己的怒火說,“你看,我是個講道理的人。我可以給你們醫院捐一點兒錢,隻要你說個數目。捐給你們十鎊,就算贖金吧。”

“好,”那人說,“錢在哪裏?”

“你可以相信我不會騙你的,”戴維斯先生說,“我身上從來不帶那麽多錢。”他有點兒吃驚,對方好像笑了一下,這人太無禮了。“好吧,”他說,“你跟我到我辦公室去一趟吧,我把錢給你。但是我得要你們會計給我一張正式收據。”

“會給你收據的。”那人用平板的語調說,往旁邊一站,給戴維斯先生讓出路來。戴維斯先生的好性子又完全恢複了,他嘮叨地說下去:“你戴著那玩意兒,大概吃不了太妃糖。”一個遞信的小孩從他身邊經過,防毒麵具上麵歪戴著帽子,他嘲笑地對著戴維斯先生吹了一聲口哨。戴維斯先生的臉一陣發紅,手指癢起來,很想去扯那孩子頭發,揪他耳朵,擰他手腕。“小孩兒這回可有得好玩的了。”他說。他想同這位醫學院學生談談自己的私事。同醫生在一起他總有一種安全感,而且奇怪地感到自己是個要人。他可以把有關自己消化係統的一些最荒唐的事告訴醫生,他認為醫生會認為這些事極為重要,正像寫幽默文章的作家樂於聽別人講滑稽故事似的。他說:“我最近老愛打嗝。每次吃飯以後都打嗝。我吃東西並不快……但是,當然了,你現在還在讀書期間。但這方麵的事你知道得一定比我多。另外我眼睛還老冒金星。也許我該少吃一點兒。可是這一點都不容易做到。因為像我這種地位的人每天都得應酬。比如說……”他攥住對方的胳膊,意在不言中地捏了一下,但是那個醫學院學生毫無反應。“如果我答應你今天不吃午飯,那是白說。你們醫學生通達世故人情,我告訴你也沒關係。我跟一個姑娘有約會。在大都會飯店,中午一點。”由於某種聯想,他摸了一下口袋,看看太妃糖是否還在那裏。

他們又遇見一個警察,戴維斯先生向他招了招手。同戴維斯先生一起走的人始終一聲不響。戴維斯先生想:這個年輕人非常靦腆,不習慣同我這樣的大人物一起走路。這個想法使他原諒了年輕人的粗魯無禮,甚至他對自己的不信任(戴維斯先生對這點本來就非常氣憤)多半也出於年輕無知。因為早餐的腰子和火腿燒得都非常好,因為他給了貴族出身的梅迪歐小姐一點兒顏色看,因為他同一個有才華的姑娘定了約會,也因為這時萊文的屍體一定躺在停屍房的冰冷的石板上。因為所有這些事,戴維斯先生情緒非常高,對人也就特別和氣。他拚命找一些話和這個年輕人閑扯,想打消他的局促不安。他說:“新手術室開幕的那天你們演出的那個節目很精彩。”他看了看那人細瘦的手腕,“你會不會就是那個裝扮女孩子的學生,還唱了一支胡鬧的歌?”在轉進製革街的時候,戴維斯先生想起了那首歌詞,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無論是在喝葡萄酒的時候,在俱樂部裏,或是同熟人在一起,戴維斯先生隻要一想起那些隻能跟男性講的粗俗的笑話,就要大笑一通,連他自己也數不清笑過多少回了。“簡直要把我樂死了。”他把一隻手搭在同伴的胳膊上,走進鋼鐵公司的玻璃門。

一個陌生人從牆角後邊走出來,問訊處櫃台後麵一個辦事員提高嗓子對他說:“沒事兒。這是戴維斯先生。”

“怎麽回事?”戴維斯先生一本正經地厲聲問道。他已經回到了自己的營地,馬上就端起架子來了。

便衣偵探說:“我們的眼睛得睜著點兒。”

“萊文?”戴維斯先生尖聲問道。那人點了點頭。戴維斯先生說:“你們把他放跑了?真是一群飯桶……”

偵探說:“您用不著害怕。隻要他一露麵,我們馬上就把他抓起來。這回他絕對逃不掉了。”

“但是你幹嗎要到這兒來?”戴維斯先生說,“你在這兒等著……”

“這是命令。”那人說。

“你告訴馬爾庫斯爵士了嗎?”

“他知道了。”

戴維斯先生一下子感覺自己非常疲倦,好像頓時變得老態龍鍾了。他厲聲對自己的同伴說:“跟我來,我把錢給你。我沒有時間跟你浪費。”他拖著兩隻腳,有氣無力地穿過一條用發亮的黑色合成材料鋪麵的過道,走向玻璃電梯間。戴著防毒麵具的人也跟在他後麵,穿過過道,走進電梯。電梯平穩地緩緩上升,這兩人關在裏麵,就像鳥籠裏兩隻親密相依的小鳥。大廈一層又一層地被甩在下麵,一個穿黑衣服的辦事員正在辦一樁神秘的差事,東奔西走,需要不少主辦人簽名;一個女職員捧著一疊卷宗,站在一間門還沒有打開的辦公室外邊,嘴裏念念叨叨,正在準備如何回答上司;一個送信的小孩腦袋上頂著一捆新鉛筆,一邊走一邊玩兒。最後,電梯在一層空無一人的樓道上停住。

戴維斯先生有一件心事,他走得很慢,輕輕地扭動自己辦公室的門把手,倒仿佛害怕屋子裏有人等著他似的。但是他的辦公室裏並沒有人。通向套間的門開了,一個有著蓬鬆的金黃頭發、戴著角質鏡框眼鏡的年輕女人招呼了一聲“威利”,但是在看到還有一個生人在場時,她馬上又改口說:“戴維斯先生,馬爾庫斯爵士在找你。”

“知道了,康奈特小姐,”戴維斯先生說,“你可以給我找一份火車時刻表來嗎?”

“你要走——馬上就走?”

戴維斯先生猶豫了一會兒。“查一查到倫敦的車次——下午的。”

“好的,戴維斯先生。”康奈特小姐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去,屋子裏又剩下他們兩個人了。戴維斯先生打了個寒戰,他把電燈打開。戴著防毒麵具的人問了一句話,他那悶聲悶氣的聲音似乎叫戴維斯先生想起了一件什麽事。“你是不是害怕什麽?”那人問道。

“城裏有一個瘋子。”戴維斯先生說。他的神經非常緊張,傾聽著走廊上任何響動:腳步聲、電話鈴響……剛才他實在是鼓足了勇氣才說出“下午”兩個字的。按照他的本意,他真希望立刻就離開諾維治市,而且走得越遠越好。牆壁後邊,一台倒垃圾用的小升降梯咯吱地響了一下,嚇得他打了個哆嗦。他走過去把倒垃圾的小門上了鎖。隻有把每一扇門都鎖上,嚴嚴實實地關在這間熟悉的辦公室裏,他才感到安全。這間屋子裏的東西是他每日看慣的:寫字台、轉椅、擺著兩隻酒杯和一瓶葡萄酒的玻璃櫃、書架、書架上放著的幾本有關鋼鐵的科技書、一本《維台克年鑒》、一本《當代名人傳》和一本《東方寵姬》。看著這些東西比去想樓下的偵探叫他心情舒服多了。他仔細打量著身邊的這些雜物,倒好像第一次才發現它們似的,這是因為他從來沒有感到過這間小屋子能夠給他這麽多平靜和舒適。牆後的小升降台絞繩又咯咯吱吱地響了一下,戴維斯先生第二次打了個哆嗦。他把雙層玻璃窗關好,氣呼呼地叨咕了一句:“叫馬爾庫斯爵士等會兒吧。”

“誰是馬爾庫斯爵士?”

“我的老板。”通向他的女秘書的一扇門還開著,戴維斯先生有些不安,會不會有人從那邊進來。現在一點兒也不忙了,他沒有什麽要緊的事要辦,需要有個人陪著他。他說:“你沒有事吧?把那玩意兒摘掉,戴著它多悶啊。來,咱們喝杯葡萄酒。”在走向玻璃櫃的時候,他順手把女秘書的門關上,上好鎖。他長籲了口氣,從玻璃櫃裏取出酒瓶和酒杯。“現在真的沒有別人了,我想跟你說說我這打嗝的毛病。”他滿滿地斟了兩杯酒,但是不知怎麽回事,手卻不住地顫抖,葡萄酒灑了一桌子。他說:“每次都是吃過飯以後……”

那悶聲悶氣的聲音說:“錢……”

“真的,”戴維斯先生說,“你這人太沒禮貌了。你怎麽能不相信我?我是戴維斯。”他走到寫字台前邊,打開一隻抽屜,拿出兩張五鎊的鈔票遞過去。“記著,”他說,“我可要你們的會計開一張正式收據來。”

那人把錢裝在口袋裏。他的手放在口袋裏沒有拿出來。他說:“這不會也是偷來的吧?”戴維斯先生的腦子裏馬上出現了一幅圖景:裏昂街的角屋冷飲店、阿爾卑斯雪糕、一個殺人犯坐在桌子對麵給你講他如何殺死一個老婦人的事。戴維斯尖叫了一聲,沒能說出什麽話來,隻是一聲哀求饒命的呼喊,像一個上了麻藥的人在手術刀劃破肉皮時發出的一聲毫無意義的叫聲。他驚慌失措地向屋子的另一頭跑去,一把攥住套間的門把手,使勁扭動。他像是一個身體被陣地前沿鐵絲網鉤住的士兵,左衝右突,卻怎麽也掙紮不出來。

“過來吧,”萊文說,“那扇門你已經鎖上了。”

戴維斯先生回到自己的寫字台前邊。他的兩腿一軟,撲通一聲坐在紙簍旁。“我生病了,”他說,“你不會殺死一個病人的。”這個主意好像給了他一線希望。他使勁打著嗝,叫對方知道自己確實病得厲害。

“我先不殺你。”萊文說,“也許我會饒了你的命,隻要你老老實實地按照我的話做。這個馬爾庫斯爵士,他是你的老板?”

“他年紀很老了。”戴維斯先生辯解說。他坐在紙簍旁邊哀聲痛哭起來。

“他有事找你,”萊文說,“咱們一起去吧。”接著他好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我早就等著這一天呢。把你們兩個一起找到。真是太巧了,我簡直都不敢相信了。起來,起來!”他氣衝衝地命令癱軟在地板上的這一團肥肉。

戴維斯先生在前麵帶路。康奈特小姐從過道另一端迎麵走來,拿著一個紙片。“我查好車次了,戴維斯先生,”她說,“最合適的一趟是三點零五分的。兩點零七分的太慢了,比三點零五分的早到不了十分鍾。還有一趟是五點十分的,剩下的就都是夜間開的了。”

“放在我桌子上吧。”戴維斯先生說。他站在豪華的近代化的樓道上磨磨蹭蹭,不肯離開康奈特小姐,好像要和一千種東西告別:他的財富、他的權勢、他舒適優裕的生活,隻要給他機會的話,他都要和它們告別,甚至對那些“姑娘們”他也想說幾句溫存話,這還是他過去從來沒有想到過的呢。“好,你把它放在我桌子上吧。”他拖延著不肯邁腿。萊文一聲不吭地站在他後邊,手插在衣袋裏。康奈特小姐發現他的臉色很不好,問道:“您不舒服嗎,戴維斯先生?”

“我挺好。”戴維斯先生說。他像是一個深入蠻荒之地的探險家,在離開文明境界之前,覺得有必要留下一個標記。萬一以後有人尋找他,那標記就會說:“向北”或“向西”可以找到我。戴維斯先生說:“我們到馬爾庫斯爵士那裏去,梅。”

“他急著要找你呢。”康奈特小姐說。這時屋子裏的電話鈴響起來。“說不定又是他打來的。”她的高跟鞋一陣噔噔響,向自己的辦公室走去。戴維斯先生感到那隻無情的手推了一下自己的胳膊肘,叫他繼續往前走,上電梯。他們又升上一層樓,當戴維斯先生打開電梯門的時候,又是一陣惡心。他很想幹脆倒在地上,讓槍彈從脊背後射進自己身體裏。通向馬爾庫斯爵士房間的那段亮閃閃的樓道對戴維斯先生來說不啻擺在一個氣喘籲籲的運動員麵前的一英裏長的跑道。

馬爾庫斯爵士正坐在他的輪椅上,膝頭上擺著一張類似在**用餐的餐桌。他的貼身男仆正同他在一起。馬爾庫斯爵士的臉背著房門,但是他的仆人卻一眼就看到戴維斯先生麵無人色地走進來,身邊還有一個戴著防毒麵具的醫學院學生。仆人感到非常吃驚。“是戴維斯嗎?”馬爾庫斯爵士啞著嗓子說。他掰了一塊餅幹,喝了一小口牛奶。馬爾庫斯爵士正在吃早餐,準備蓄積精力應付一天的事務。

“是的,爵士。”男仆說。他驚詫莫名地看著戴維斯先生病懨懨地從一塵不染的橡膠地板上走過來,他看起來需要有人攙扶,隨時可能跌倒在地上。

“你出去吧。”馬爾庫斯爵士小聲命令他的仆人說。

“是的,爵士。”但這時那個戴麵具的人已經把門鎖上了。男仆的臉上露出一絲又驚又喜的神色,一種又渴望又不敢相信的表情。是不是終於要發生點兒什麽事了?終於要發生一件有異於推著輪椅在橡膠地板上走來走去,有異於給這個老而不死的人穿衣、脫衣(老人虛弱得連洗澡都不成,身上總帶著一股臭味),有異於給他端熱水、熱牛奶和餅幹的事了?

“你不出去還等什麽?”馬爾庫斯爵士又低聲說。

“靠牆站著。”萊文突然對仆人吆喝了一聲。

戴維斯先生氣急敗壞地喊:“他拿著槍呢。快點兒聽他的。”其實他用不著說這話。萊文的槍這時已經亮了出來,把三個人都罩在槍口下:男仆靠著牆,戴維斯先生哆嗦著站在屋子中間,馬爾庫斯爵士把輪椅轉過來看著萊文。

“你要幹嗎?”馬爾庫斯爵士說。

“你是老板嗎?”

馬爾庫斯爵士說:“警察就在樓底下。你逃不走的,除非我——”電話鈴響起來,響了好大一陣才停住。

萊文說:“你胡子底下有個疤痕,對不對?我不希望把事情搞錯。他有你的照片。你們倆在一個少年管教所待過。”他懷著一肚子怒氣環顧了一下這間豪華、寬敞的大辦公室,腦子裏又出現了喑啞的鈴聲、石頭台階、木椅和那間狹小的公寓,電爐上正在煮雞蛋。這個人顯然比那個老部長爬得高多了。

“你發瘋了。”馬爾庫斯爵士仍然珍惜著自己的力氣,聲音低低地說。他年紀太老了,已經不會被什麽意外的事嚇住了。一支手槍對他說來並不比坐椅子的時候邁錯一步、進浴盆的時候滑一跤危險性更大。他似乎隻是感到有些氣惱,因為早餐被打斷而心裏不痛快。他把頭俯到餐桌上,大聲咂了一口熱牛奶。

男仆靠著牆突然開口說:“他有一塊疤。”但是馬爾庫斯爵士根本不理會這些人,隻顧喝自己的牛奶,牛奶滴落在他稀疏的胡須上。

萊文的槍口對著戴維斯先生轉動了一下。“是他吧?”他說,“要是你不想叫你肚子上吃槍子,你就老實告訴我,是這個人吧?”

“是他,是他。”戴維斯先生滿臉恐懼、低聲下氣地說,“他想出了個主意。是他出的主意。公司那時候已經周轉不靈了。我們得想辦法賺錢。這件事叫他一下子賺了五十多萬鎊。”

“五十萬鎊!”萊文說,“可他隻給我二百鎊,而且還不能用。”

“我跟他說過,應該大方一點兒,可是他叫我閉嘴。”

“要是我當時知道那個老人是那樣一個人,”萊文說,“我就不幹了。我為你們把一個人的腦袋打碎了。還打死了個老婦人,一顆子彈從兩隻眼睛中間射進去。”他對馬爾庫斯爵士大聲喊道:“這都是你幹的好事。你覺得幹得挺漂亮,是不是?”但是馬爾庫斯爵士坐在那裏一點兒表情也沒有,他老得連想象力也喪失了。他親手製造的死亡同他在報紙上讀到的凶殺案沒有什麽兩樣。他有的隻是一小點兒饞嘴(貪喝一杯牛奶),一小點兒不道德行為(偶爾把他的老爪子放到女孩子襯衫上麵摸到一點兒生命的熱氣),一小點兒貪心和計算(一條命換來五十萬英鎊),外加一小點兒固執的、幾乎可以說是習慣性的自衛本能。這就是馬爾庫斯爵士的全部感情了。正是由於求生的本能,他才不叫對方發覺,一點點兒把輪椅向桌邊的電鈴移過去。他柔聲細氣地說:“我否認這些。你發瘋了。”

馬爾庫斯爵士一麵偷偷地轉動輪椅,一麵繼續柔聲細氣地說:“一支七號柯爾特。這個牌子的槍,兵工廠製造了成千上萬支。”

萊文生氣地說:“現在警察局對槍支有很深的研究,沒有他們調查不出來的。他們有專家——”他想在打死馬爾庫斯爵士以前先好好地嚇唬嚇唬他。叫馬爾庫斯爵士比被他打死的那個老婦人少受罪,似乎太不公平了。他說:“你要不要祈禱?你是猶太人,是不是?比你好的人也相信上帝的。”他說這話時,心裏想的是那個叫安的女孩子,他想到她在那間黑暗的小木板房裏祈禱的事。馬爾庫斯爵士的輪椅碰到了寫字台,啟動了電鈴,一陣鈴聲從電梯井下麵隱隱傳上來。鈴聲很久也沒有停息,但是萊文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直到那個男仆壓製不住多年的積恨,警告說:“這個老渾蛋,他在按警鈴了。”萊文還沒有想到該怎麽辦,已經有人來到門外,晃動起門把手來。

萊文對馬爾庫斯爵士說:“叫他們別碰這扇門,不然我就開槍了。”

“你這傻瓜,”馬爾庫斯爵士啞著嗓子說,“他們抓住你,隻不過拿你當小偷辦。要是你殺死人,就要處絞刑了。”但是戴維斯先生卻不這樣,隻要能夠保住性命,連一根稻草他也抓住不放。他尖聲對門外喊:“離門遠一些。看在上帝的麵上,不要靠近房門。”

馬爾庫斯爵士咬牙切齒地說:“你是個傻瓜,戴維斯。他要是想打死咱們,反正——”在萊文拿著槍比著他們的時候,這兩人狗咬狗地爭吵起來。“他沒有理由要打死我,”戴維斯先生尖聲喊道,“這件事是你鬧出來的。我隻不過是代表你。”

仆人哈哈笑起來。“二對一,好滑稽。”他說。

“閉嘴。”馬爾庫斯爵士惡狠狠地對戴維斯先生說,“我可以隨時把你弄走。”

“你試試看。”戴維斯先生像隻公孔雀似的嘎嘎叫著。

門外傳來用身體撞門的聲音。

“西蘭德金礦我已經備了案。”馬爾庫斯爵士說,“東非石油公司我也備了案。”

萊文一陣氣往上躥。在叫馬爾庫斯爵士祈禱的時候,他本來有一種即將獲得安詳寧靜的感覺,但這兩人卻攪得他心煩意亂起來。他舉起槍來,對著馬爾庫斯的胸口開了火。這是唯一使他閉嘴的方法。馬爾庫斯爵士一下子趴在餐桌上,牛奶杯打翻了,寫字台上的文件被打濕了一片。他口中吐出鮮血。

門外一個聲音喊道:“你還是馬上開門吧,不然我們就用槍把門鎖打穿了。”

“看在上帝的麵上,”戴維斯先生氣急敗壞地尖叫著,“你們別管我了。他會打死我的。”防毒麵具後麵的一對眼睛心滿意足地緊緊盯著他。“我沒有做任何對不起你的事。”他哀求道。他從萊文的頭上麵看到牆上的掛鍾:從吃過早餐到現在還不到三個小時,他的嘴裏還掛著腰子和火腿味兒,他不能相信這就是他生命的盡頭了,一點鍾他跟一個女孩子還有個約會,哪有赴約之前被人打死的道理?“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他嘟囔說,“真的沒做過。”

萊文說:“是你,想殺死……”

“誰也沒有,我沒想殺過誰。”戴維斯先生嗚咽著說。

萊文躊躇了一會兒,他還不習慣說這個字。“我的朋友。”

“我不知道。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往後站,”萊文對門外喊道,“你們要是開槍我就打死他。”他又轉過來對戴維斯先生說,“那個女孩子。”

戴維斯先生抖成一團,好像害了聖維特斯舞蹈症。他說:“她不是你的朋友。她要是不說,這些警察怎麽會到這兒來……除了她誰還知道……”

萊文說:“我就為了那件事要把你打死,不為別的。她是正直的。”

“別,”戴維斯先生尖聲喊,“她是一個警察的女朋友。他是倫敦警察局警察的女朋友。她是麥瑟爾的女友。”

萊文的槍響了。出於絕望,他有意打碎了自己最後一個逃生的機會。本來一槍就可以解決問題,他卻打了兩槍,好像他打的不是這個號叫著淌著血的胖子戴維斯先生,而是整個世界。他開槍射擊的確實是這個世界。因為一個人的世界就是他的生命,而萊文開槍打碎的就是他一生的生活:他母親的自尋短見、少兒管教所裏的長年幽禁、賽馬場的流氓集團、凱特之死、老部長和老婦之死……他沒有別的任何出路。他試圖向一個人懺悔,但結果仍然像過去一樣碰了壁。除了你自己腦子裏想象的人以外,誰也無法信任:沒有一個醫生、一個牧師或一個女人可以信任。城市上空響起了汽笛的長鳴聲:防空演習結束了。教堂馬上敲起了慶祝聖誕的鍾聲。狐狸還有自己的洞窟,可是人之子卻……一顆子彈把門鎖射穿了。萊文齊腰舉著槍,對門外喊:“你們裏麵有沒有一個叫麥瑟爾的狗崽子?要是有,最好叫他靠後一點兒。”

靠牆站著的那個仆人臉色蒼白,對萊文說:“看在上帝的麵上,別打了。他們總會逮住你的。他說的是實話。是那個女孩子。我聽他們打電話說了。”

我的動作要快,萊文想,門一打開,我必須先開槍。但是他的腦子裏千頭萬緒亂成一團。他嫌麵具遮住眼睛看不真切,便用一隻手笨拙地把它摘掉,扔在地上。

仆人看到了萊文臉上紅腫的嘴唇,一對漆黑、愁慘的眼睛。他說:“從窗戶出去。爬到樓頂上去。”但是他不知道這個人思想已經麻木了,自己也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做最後一番掙紮。他遲緩地把頭轉過去,窗外一台油漆工人使用的吊台正晃晃悠悠地貼近大玻璃,第一個看見的還是馬爾庫斯爵士的仆人。站在油漆工吊台上的是麥瑟爾,他這次幹的是一件拿生命當兒戲的事。吊台晃來晃去,麥瑟爾一手拉著一根繩子,一手在夠窗戶,在萊文轉過身來的時候。他懸在窗戶外麵,身下六層樓底下才是狹窄的製革街,完全沒有辦法掏出自己的手槍。對萊文來說,他是一個毫無自衛能力的活靶子。

萊文呆呆地看著他,慢慢開始瞄準。打中這個人並不是難事,但是他好像已經失去殺人的興趣了。他現在感覺到的隻是痛苦和絕望,是一種對一切事都已厭倦的心情,就連這次又被人出賣也引不起他的憤怒和仇恨了。冷雨飄搖下漆黑的威維爾河已經把他和一切敵人分隔開了。啊,基督!我多麽希望……但是他自從誕生以後便注定要落得這麽一個下場,被一個又一個人出賣,直到通向生活的每一條道路都被堵住,被他死在地下室的母親出賣,被管教所裏的牧師、被夏洛特街上那個鬼鬼祟祟的醫生出賣,沒有一個人同他站在一邊。他又怎能逃脫得了世界上最最常見的一種出賣——女人的善變呢?就連凱特也是這樣,如果不是因為女人,他一定沒喪命呢。不論是彭利滋還是卡特爾,不論是姚西還是巴拉爾德,不論是巴克爾還是“大丹狗”,或遲或早都壞在女人手裏。萊文一邊想,一邊心不在焉地慢慢瞄準,他有一種奇怪的屈辱感,但在孤獨淒涼中卻感到自己並不孤單。他又想到了“傘兵”和梅休,這兩人都曾經認為他們的女朋友和別人的不同,他們的愛情是崇高的。一個人出生以後唯一要考慮的問題就是如何比降臨人世更幹淨、更利落地離開人世。萊文第一次對他母親的自殺不再氣恨了。正當他猶豫不決地瞄準窗外時,背後的門被撞開了,桑德斯的子彈從背後打進他的身體。死亡帶著無法忍受的痛苦降臨在他身上。他必須像女人分娩嬰兒一樣分娩自己的痛苦。劇烈的陣痛使他嗚咽著、呻吟著,最後從他體內出來了,萊文隨著自己的獨子走進廣闊無垠的寂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