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

醫院裏人人都忙得團團轉。幾年以前醫院也亂過一陣,那次舉行街頭募捐,有人趁亂把市長老派克爾拐走,帶到威維爾河邊上,威脅他說,如果不付贖金就把他扔進河裏。自從那次惡作劇以後,這是幾年來醫院經曆的最熱鬧的一天。一切都是由老費爾格遜、老布迪組織安排的。院子裏停著三輛救護車,一輛車插著一麵骷髏旗,是專門運送“死人”的。有人尖聲喊,麥克正在用洗鼻器吸出汽油,於是大夥兒用麵粉和煤灰把麥克塗了個滿身。他們準備了好幾桶麵粉和煤灰,除了插骷髏旗的汽車運送的“死人”外,所有救護車載來的傷號都要塗上白麵和煤灰。這並不是官方的規定,而是醫學院學生出的主意。他們還準備把“死人”放在地窖裏,地窖裏有冷凍設備,可以使屍體不腐爛,留備日後解剖用。

一個高級外科醫生神情緊張、匆匆忙忙地從院子的一個角落走來。他正要去給一名孕婦行剖腹手術,他非常擔心醫學院學生要拿他尋開心,給他塗上白粉,或者拿煤灰撒他。五年以前,一個女病人正好死在醫學院學生外出募捐、鬧了不少惡作劇的一天,結果弄得滿城風雨。照看那個病人的醫生被學生拐跑,裝扮成蓋伊·福克斯的樣子,讓學生拉著在城裏各處轉了半天。幸而死的女人不是個自費病人,雖然她丈夫在審訊這個案子時大吵大鬧,但驗屍的法醫卻替學生說了不少好話。法醫也是學生出身,他記得很清楚,當年他們自己也把大學副校長塗了一身煤灰。

和副校長開玩笑的那一天,這個高級外科醫生也在場。在他安全地走進玻璃走廊之後,他的緊張勁兒過去了,想起那次的惡作劇,不由得笑了起來。副校長很不得人心,他是個老古板,不適宜在外地大學當校長。他曾用自己創造的非常複雜的格律把羅馬詩人魯肯[17]的《法爾撒裏亞》譯成英文,外科醫生模模糊糊地還記得這位副校長創造的格律。在那次惡作劇中,他的夾鼻眼鏡被摔碎了,一張嚇壞了的、枯瘦的小臉強作笑容,怕學生譏笑他不風趣。但誰都知道,他是一點兒也不風趣的。正是因為這個,他們才拚命用碎煤扔他。

外科醫生站在安全的玻璃走廊裏,笑嘻嘻地看著院子裏一群瞎胡鬧的學生,不無某種懷舊之情。這些人的白袍子都已經被煤灰染黑。一個人搶到了一個洗胃器到處噴射煤灰。再過一會兒他們就要到街上去鬧事,到商業街的商店去搶東西,把一隻已經被蟲子蛀了的老虎標本搶來,當作自己的福神。他想:歡樂的青春時光啊!他看到會計員柯爾遜被追得抱頭鼠竄,嚇得要命,不禁又低聲笑起來。也許他們會逮住他的。啊,不,他們已經把他放走了。“像飛騰到雲霧中”“像跳水運動員在高空中翻筋鬥”,真是開心啊!

布迪這時正忙得不可開交。誰都跑過來請示他該做什麽事。他是這群人的首領。該把什麽人扔在麵粉桶裏,該向什麽人投碎煤塊,都由他決定。他感到自己很有威風,大大挽回了因為考試成績不好、受外科醫生譏嘲而丟失的麵子。隻要他下命令,就連平時指導學生實習的醫生也有挨煤塊的危險。麵粉和煤灰正是布迪出的主意,如果不是他把這次防空演習變成一場開玩笑的好機會,那就純粹是一次官方組織的、枯燥乏味的例行公事了。惡作劇這個詞本身就給了你無限權力,叫你不再聽人轄製,為所欲為。演習之前他召集了幾個會動腦筋的學生開了一個會。他在會上對他們解釋說:“要是看見有誰在街上不戴防毒麵具,這個人就是內奸。有人想破壞這次演習。所以咱們把他弄到醫院以後,得叫他吃點兒苦頭。”

學生把布迪圍在中間,吵吵嚷嚷。“咱們的老布迪,真是好樣的!”“小心有人在向你噴煤灰呢。”“哪個渾蛋把我的聽診器偷走了?”“咱們怎麽對付小老虎蒂姆?”他們把布迪·費爾格遜簇擁起來,等著他發號施令。布迪·費爾格遜髙高站在救護車踏板上,白大褂敞著襟,兩手插在雙排扣的背心口袋裏,驕傲得不可一世,又短又粗的身子整個鼓脹起來。他手下的嘍囉們正齊聲喊叫:“小老虎蒂姆!小老虎蒂姆!小老虎蒂姆!”

“朋友們、羅馬的公民們、親愛的同胞!”布迪一張口,大家就笑不可抑。老布迪真有兩下子,在什麽場合下他知道該講什麽話。有他在場,就玩得有意思了。他的話一句比一句俏皮。“請你們洗耳恭聽,洗一洗耳朵……”下麵笑得尖聲呼哨起來。老布迪太有意思了。了不起的老布迪。

布迪·費爾格遜是很注意自己的身體的,他覺得自己像是一隻大動物,應該吃肉卻總是被喂草料,需要好好運動一下。他摸了摸胳膊上的肱二頭肌,他的肌肉已經繃起來,就等著行動了。整天考試,整天聽課,布迪·費爾格遜需要的是活動活動身體。當他被一群同學簇擁著的時候,他幻想自己是一名領袖。戰爭爆發以後,他不會去做紅十字會的工作:連長布迪·費爾格遜,戰鬥英雄費爾格遜!他在過去通過的考試中得到的唯一一個優秀成績就是在軍官訓練學校裏拿到的甲級證明書。

“咱們有幾個朋友好像沒有來,”布迪·費爾格遜說,“西蒙斯、艾特金、馬洛韋斯、瓦特。這些人都是可惡的奸細,他們都是。咱們正在這裏為國效勞,這些渾蛋卻在家裏啃解剖學。咱們得把他們揪出來。我命令機動隊到他們住的地方去進行搜查。”

“要是女的怎麽辦,布迪?”一個人尖聲喊道。所有的人都大聲笑起來,你打我一拳,我打你一掌,亂成一團。因為布迪同女人廝混是很有點兒名聲的。他曾經同他的朋友吹牛,他和大都會旅館最漂亮的女招待都很有交情。他管她叫多汁的朱麗葉,暗示他同她在自己的寓所裏不隻是喝茶,還有過無法想象的浪漫行為。

布迪·費爾格遜跨在救護車的腳踏板上,喊道:“把她們都給我弄來。戰爭期間我們需要更多的母親。”他覺得自己強壯、粗野、生氣勃勃,簡直是頭公牛,幾乎忘記了自己還從來沒有同女人發生過關係,隻有一回想和一個諾維治市的老妓女搞出點兒什麽名堂,卻沒有成功。但是布迪的名氣卻很不小,同學們在**談情說愛時腦子裏常常想到布迪的神奇傳說。布迪懂得女人。布迪是個實幹家。

“對她們不要客氣。”他們尖聲向他喊道。布迪神氣活現地回答:“那還用說。”他這時盡量不想自己的前途:在外地小鎮裏開業行醫,肮髒的小診療室裏坐滿了靠健康保險金看病的病人,一大堆檢查身體的孕婦,薪資低微,工作辛勞,一輩子廝守著一個呆板乏味的老婆。“防毒麵具都準備好了嗎?”他向周圍的一群人吆喝了一聲,儼然是一名群眾愛戴的領袖,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漢子。如果當上一群人的頭子,考試好不好又有什麽關係?他看到幾個女護士正從玻璃窗後麵瞟著自己,其中也有那個淺黑皮膚的小護士米麗。星期六她要來找他吃茶。他覺得自己的肌肉都因為驕傲而變得緊繃繃的。他心裏想:這回一定要痛痛快快地狂歡一場,叫自己的名氣更大一些。他已經忘了那悶在自己心裏,隻有每次來找他的女孩子才明白的事實。每次都是一樣:吃鬆餅時找不到話說、結結巴巴地說些足球賽的新聞、在門口分別時因為不敢接吻而自怨自艾……

膠水廠的報警器長鳴起來,聲音越來越尖,活像一隻驚慌嚎叫的叭兒狗。所有的人都靜立了一會兒,模糊想起了停戰日默哀的情景,然後亂哄哄地分成三個組,爭先恐後地爬到救護車頂上,戴上麵具,開到諾維治寒冷、空曠的街頭上。每過一個街角,救護車就甩下一群人。一個個小組沿著街頭走下去,因為抓不到獵物而有些失望。街頭上幾乎空無一人。隻有幾個送信的孩子騎著自行車在街上跑,戴著麵具,活像馬戲團裏表演單車的小狗熊。因為不知道在麵具裏說話聲音能不能清晰地傳出來,巡查小組的人說話時總是尖聲喊叫,仿佛每個人都關在一間隔音的電話間裏似的。他們的眼睛在雲母鏡片裏滴溜溜亂轉,盯著每一家商店的大門,一心想捉到個犧牲品。幾個人圍住了布迪·費爾格遜,建議抓一個警察,因為警察值勤是不能戴麵具的。這意見被布迪否決了,他解釋說,今天不是個尋常開玩笑的日子。他們搜尋的是那些不關心國家大事、連防毒麵具也不屑於戴的人。“有的人連劃船練習都逃避。”他說,“有一次在地中海,我們狠狠地懲治了一個不參加劃船練習的人。”

布迪的話使他們想起了所有那些不積極參加演習的人,這些家夥利用別人這樣忙碌的時候關在書房裏讀解剖學。“瓦特住的地方離這裏很近,”布迪·費爾格遜說,“讓咱們到他家裏去把他的褲子扒掉。”他像喝了幾品脫苦啤酒似的,精力頓時充沛起來。“到製革街去,”布迪喊道,“先向左拐。再向右拐。再進左邊第二條街。12號,二樓。”他說這條路他非常熟悉,因為入學後第一個學期,在他知道瓦特是怎樣一個渾蛋以前,他到瓦特家喝了好幾次茶。認識到自己錯誤以後,他總想給瓦特一點兒肉體懲罰,為了表示同他徹底決裂,隻說幾句冷嘲熱諷的話是遠遠不夠的。

他們沿著空****的製革街走下去,六七個戴著麵具,白衣服上沾滿煤灰的怪物,個個一般裝束,無法分辨你我。從中部鋼鐵公司的大玻璃門外,他們看到三個人正站在電梯旁邊同守門人談話。公司附近布了不少穿著製服的警察崗。又走了幾步,他們在廣場上看到另一組巡查隊比他們運氣好,正往救護車上拖一個小個子(這人又跳又叫,拚命掙紮)。警察笑著在旁邊看熱鬧。一隊飛機隆隆地從頭頂上飛過,在市中心俯衝下去,使這次演習增加了真實的氣氛。先向左拐,再向右拐。在沒到這地方來過的人眼裏,諾維治市中心的建築好像是個大雜燴。隻有在市區北部的邊緣上,過了一個公園,才能看到一條又一條的整齊街道,兩邊都是富裕的中產階級的住宅。在市中心大市場上,轉過幾座大玻璃鋼窗的近代化辦公大樓,就是一排湫隘的小肉店,剛把豪華的大都會飯店拋去腦後,撲鼻就聞到一股寒酸的煮青菜味。隻要在諾維治市內轉一圈,世界上一半的人是沒有道理不了解另外一半人是怎樣生活的。

左邊第二條街。路一邊隻建了一半樓房,再往下走就是光禿禿的岩石。街道陡然傾斜下去,岩石上過去佇立著一座碉堡。但現在,這座碉堡已經改建成一幢黃磚砌就的市博物館,博物館裏麵陳列著石器箭頭和棕色陶片,動物館裏有幾個蟲蛀的鹿頭和一八四三年諾維治伯爵從埃及帶來的一具木乃伊。隻有這個木乃伊幸免蟲蛀之災,但博物館的管理人說老鼠已經在裏麵做了窩。麥克胸袋裏裝著一個洗鼻器,想爬到岩石上麵去。他大聲對布迪·費爾格遜說,管理員沒戴麵具,正站在博物館外麵給敵機發信號。但是布迪和另外幾個人卻沒有理會他,徑直向下麵12號門牌跑去。

女房東給他們開了門。她討好地對他們笑了笑,告訴他們瓦特沒有出去,大概正在看書。她揪住布迪·費爾格遜的衣服對他說,他們應該把瓦特先生帶出去活動半小時,整天看書對他身體太不好了。布迪回答說:“我們就是來帶他走的。”

“哎呀,這不是費爾格遜先生嗎?”女房東說,“您的聲音我一聽就知道,但要是您不跟我說話我還真認不出來了,戴著這種大罩子。我剛才正要上街,多虧瓦特先生提醒我,正在舉行這種毒氣演習。”

“啊,他還沒忘,是不是?”布迪說。因為房東太太認出他來,布迪的臉在防毒麵具後麵漲得通紅。這就使他比以往任何時候更要擺一擺威風了。

“瓦特先生說,我會被人送進醫院去的。”

“來吧,孩子們。”布迪一邊說一邊把大家領上樓。但是因為人數多了一點兒,這件任務就不知道該怎樣執行了。不能所有的人一擁而入,一下子把他從椅子上拉起來。他們隻能跟在布迪後邊,一個一個地走進去,一言不發地圍在瓦特的桌子四周,而且有點兒不好意思。如果是個精明人,這群人是不難對付的,但瓦特卻不是這樣的人,他知道他同這些人早就結了怨,不想對他們卑躬屈膝、丟失臉麵。他學習勤奮是因為他喜歡學習。他並不能以謀求出路作為勤學的借口,因為他家境非常富裕。他不參加體育活動是因為他不喜歡活動,也無法以健康不佳作為借口。他那股精神上的傲氣是他事業前途必然獲得成功的保證。如果說他現在發憤學習、招同學忌恨,這卻是為他的前途所必須付的代價:取得爵士封號,在哈利街[18]開一所高級診所,為名流貴人行醫看病。像瓦特這種人是用不著憐憫的,值得可憐的倒是他的那些敵人,五年大學生活庸庸碌碌地度過,畢業後一輩子埋在外省一個小醫院裏,終生沒有出頭之日。

瓦特說:“請關上門。你們不覺得穿堂風太冷了嗎?”他這句有些害怕又充滿譏嘲的話給了來的人一個機會,他們對他的忌恨猛地湧了上來。

布迪說:“我們來問問,你早上為什麽不去醫院?”

“這位是費爾格遜,是不是?”瓦特說,“我不知道你們為什麽要了解我的行動。”

“你是個奸細,是不是?”

“你用的這個詞兒可老掉牙了,”瓦特說,“你說錯了。我不是奸細。我隻不過在翻看幾本老醫學書。我料想你們對這些書並不感興趣,所以我請你們到別的地方轉轉去。”

“你還在用功?你們這些人就是靠這個往上爬的,別人都在幹正經事,你們卻躲在家裏用功。”

“這隻不過是每人的趣味不同,”瓦特說,“我的樂趣是翻這些舊書堆,你們的樂趣是穿戴著這種怪玩意兒在街上大喊大叫。”

這句話把來的人惹惱了,就像他對皇家製服說了什麽大不敬的話一樣。“我們要扒下你的褲子來。”布迪說。

“請便。我看還是我自己脫吧,”瓦特說,“為了節省時間。”他一邊說一邊果真自己把褲子脫下來。他說:“你們要幹的這樁事具有心理學意義,研究一下倒蠻有意思。這同閹割有相像之處。我的理論是,在內心深處這都是對別人性機能嫉妒的一種表現形式。”

“你這個狗雜種。”布迪說,說著他拿起一個墨水瓶,把墨水往牆上一灑。他不喜歡“性”這個字。他一方麵對酒吧女招待、對女護士、對浪**的女人抱有很大的興趣,另一方麵又相信愛情,那仿佛同溫暖的**、同母愛有一定的關係。“性”這個詞卻把這兩類事物混同起來了,這令他不由得火冒三丈。“搗毀他這間狗窩!”他大喊一聲。聽到這一聲號令,他手下的一幫嘍羅馬上興致勃勃地大幹起來,簡直像一頭頭的小公牛。但正因為大家興致高了,倒也沒有認真破壞什麽。他們隻不過把書從書架上拉出來,拋了一地,打碎一個玻璃鏡框,因為鏡框裏麵鑲的是一幅**畫的複製品,激起了他們清教徒的義憤。瓦特冷冷地看著他們。他心裏有些害怕,但越是害怕,他也就越尖刻。他隻穿著一條**站在那裏,布迪突然看清他了:他看到他生來就比自己優越,將來一定會飛黃騰達,他對這個人恨之入骨。他感到自己虛弱無力,他沒有瓦特那樣“高貴”,他腦子不聰明,再過幾年,瓦特就要扶搖直上,成為哈利街一位名醫,專給名媛貴婦治病,榮獲爵士封號,他無論說什麽、做什麽也再不能影響瓦特的財產和幸福了。侈談自由意誌有什麽用?隻有戰爭和死亡可以挽救自己,不致潦倒終生:外地小醫院,永遠伴著一個枯燥乏味的老婆,無聊時打打橋牌……他覺得如果自己有勇氣幹出一件什麽事,叫瓦特永遠忘不了自己,心情就會好一些。他拿起墨水瓶來,倒在攤開在書桌上的一本古老的手抄本的扉頁上。

“走吧,孩子們,”他說,“這屋子臭味太大了。”他領著手下的人走出屋子,下了樓梯。他覺得自己情緒很高,好像證明了自己還是個名副其實的男子漢似的。

剛一出門,他們就抓到了一個老太婆。這個老太婆一點兒也不知道這群人要幹什麽,還以為他們要向她募捐,掏出一便士銅幣來要他們收下。這些人告訴老太婆得把她送到醫院去。他們對她非常客氣,一個小夥子還主動替她拿著買東西的筐子。剛剛演完了一出武戲,這群人一下子變得非常溫文爾雅起來。老太婆還是什麽都不懂,笑著對他們說:“哎,我可不去,你們這些小夥子真會出主意!”一個人攙著她,扶著她往前走。她又說:“你們這裏麵誰是聖誕老人?”布迪不太高興:老太婆這麽糊塗傷害了他的自尊心。突然,他心裏湧現出一片高貴的感情:“首先要拯救婦女和兒童。”“盡管炸彈像雨點一樣落下來,他還是幫助一個老太太平安脫險了……”他沒有再往前走,看著別人把這個老太婆送上救護車。老太婆從來沒有這麽開心過,咯咯地笑個不停,一邊還不斷用手指頭捅別人的肋骨。在寒冷清澈的空氣裏,她的笑聲傳得很遠。她一直叫他們“脫下那些玩意兒,別再拿老人家尋開心”,就在這些人轉過街角的時候,她還叫他們摩門教徒[19]。也許她要說的是穆斯林,因為她的印象中穆斯林都戴著麵紗,而且都有好幾個老婆。一架飛機隆隆地從頭上飛過去,街頭上除了炸死炸傷的人以外,隻剩下布迪一個。就在這時候,麥克跑了過來,說他有一個好主意。為什麽不從博物館把木乃伊偷出來,送到醫院去?木乃伊沒戴防毒麵具。掛著骷髏旗的救護車已經把小老虎蒂姆捉到,現在正在街上穿梭,準備抓市長老派克爾。

“不,”布迪說,“今天不是普通開玩笑的日子。演習是件正經事。”突然間,他發現一個小路口有個沒戴麵具的人,這人一看見他便扭頭往回跑。“快,把那個人抓住。”布迪喊叫起來,“抓住他!”話沒說完,布迪和麥克就追了過去。麥克跑得快,布迪身體已經開始發胖,沒有多久,麥克已經領先了十碼左右。那人比他們起步快,這時已經鑽進另一條街,看不見了。“你先跑,”布迪對麥克喊道,“抓住他,等我趕上來。”轉眼間麥克也跑得不見影子了。在布迪經過一幢樓房的時候,門道裏一個聲音說:“咳,說你呢。忙的是什麽?”

布迪一下子站住了。說話的人背靠門站在門道裏,麥克經過的時候沒有發現他。從這人的行徑上看,他有意埋伏在這裏,肯定安著什麽壞心,絕不是想開個玩笑。這條佇立著一座座哥特式小洋房的街道上一個行人也沒有。

“你們在找我,是不是?”那個人說。

布迪厲聲喝問道:“你怎麽不戴麵具?”

“你們在做遊戲嗎?”那人氣衝衝地問。

“怎麽會是做遊戲,”布迪說,“不戴麵具,你就是傷號了。你得跟我到醫院去。”

“我得到醫院去,真新鮮。”說著,那人的身體反而更向後縮了縮。他生得又瘦又小,衣服的兩個胳膊肘都已磨破了。

“你還是走一趟吧。”布迪說。他深吸了一口氣,胳膊上的腱子肉繃了起來。紀律,他想,太缺乏紀律了。這個小渾蛋看見了長官居然還這麽蠻橫無理。他知道自己力氣比這個小個子大得多,暗自揚揚得意。他要是不老老實實跟著走,我就一拳把他的鼻子打扁。

“好吧,”那人說,“我跟你走。”他從黑暗的過道裏走出來,狠毒的醜臉、兔唇、粗俗的格子呢衣服,盡管沒有反抗,他還是帶著一臉殺氣,神色猙獰。“不是往那邊,”布迪說,“往左。”

“你跟我走。”小個子用口袋裏的槍抵住布迪的腰,下命令說。“我是傷號,太可笑了。”他皮笑肉不笑地說,“進那個大門,不然的話你可就成了傷號了……”他倆對麵是一間小汽車庫,車庫裏沒有車,車主一定開著車上班去了。這間空房子沒有關門,佇立在隻有幾英尺長的一條車道的盡頭。

布迪強作鎮靜地罵了一句:“他媽的。”但是他立刻就認出了本地兩份報紙都描寫過的這個長相,再說,這家夥那種聲色不動的勁兒恰好說明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凶手。這是布迪一生中永遠不能忘記的時刻,那些對他的行為並未提出指責的朋友也決不叫他把這件事忘記。在他的一生中,這個故事不斷在他最意料不到的地方出現,不論是嚴肅的曆史書還是記敘罪案的材料匯編。一句話,此後布迪平凡、庸碌地在各處輾轉行醫,這個故事一直跟隨著他。沒有人認為他這時的行徑關係如何重大,也沒有人對他的表現提出任何懷疑:他乖乖地走進汽車房,服從萊文的命令,鎖上了房門。但是他的朋友們卻不了解這件事對他是一個如何致命的打擊,因為他們都沒有冒著冰雹似的炸彈在街上守衛,沒有抱著興奮和喜悅的心情期待著戰爭,他們都不是布迪,隻當了一分鍾的戰鬥英雄就卷入了真正的戰爭,被一個瘦骨嶙峋的亡命徒手中的自動手槍打破了幻夢。

“脫下來!”萊文說,布迪乖乖地摘掉麵具。他不僅被逼著摘下麵具,而且也剝掉了白大褂和綠呢子衣服。當全身被剝光以後,他的希望也完全破滅了——想在戰爭中當群眾領袖的希望成為泡影。他隻不過是個又羞慚又害怕、一身胖肉的年輕人,穿著**,站在汽車房裏瑟瑟發抖。他**的屁股上還破了一個洞,腿上的汗毛刮得幹幹淨淨,兩個膝蓋泛著紅色。他的身體還算是強健,但從他肚子的曲線和脖子上的肥肉判斷,他已經開始走下坡路了。他像是一條大狗,需要遠比這種城市生活能夠提供的更多的運動。雖然他也堅持長跑,一星期總要跑好幾次。不管天氣多麽冷,他都穿著短褲和背心在公園裏慢吞吞地跑圈,帶著孩子出來散步的保姆看著他竊笑,兒童車裏的那些令人無法忍受的小孩對他指指點點,尖聲尖氣地發表評論。布迪雖然臉有些發紅,但從不氣餒。他鍛煉得不錯,但是鍛煉了這麽久卻隻落得這麽一個下場——穿著帶破洞的**站在那裏發抖,大氣也不敢出,眼睜睜地看著一個瘦胳膊瘦腿——那胳膊他一把就能扭斷——的小流氓穿上自己的衣服,戴上自己的麵具,揚長而去。實在太叫人下不來台了!

“轉過去。”萊文說,布迪又老老實實地轉過身去。他現在已經成了個可憐蟲,既害怕又可憐,即使萊文給他一個機會,他也不知道怎麽利用。他從來沒有什麽幻想,從來沒有經曆過什麽風險,這次在汽車房的電燈泡底下,麵對著一隻轉瞬就會發射出痛苦和死亡的、猙獰可怖的金屬長銃,他早已嚇得魂不附體了。“把手背過去。”萊文用布迪的領帶把他的兩隻火腿般又紅又粗的手腕捆住,那是一所不出名的公學畢業校友會的棕黃兩色領帶。“躺下。”布迪·費爾格遜服帖地倒在地上,聽憑萊文用一條手帕捆住他的腳,又用另一條把他的嘴堵住。萊文捆得不太結實,但也隻能這樣了,他必須動作敏捷。他走出汽車房,把門輕輕關上。他希望自己能搶在警察前麵幾小時,但是無法指望警察一定能夠給他多少分鍾。

萊文在頂上佇立著博物館的山岩下麵小心翼翼地走著,隨時注意前麵有沒有巡邏的學生。但這時醫學院學生組織的巡邏隊已經轉移到別的地方去了。有的在車站外麵組織了糾察隊,攔阻乘火車來的旅客走出車站,有的到北郊煤礦區去巡查。現在主要的危險是隨時可能響起警報解除的笛聲。街頭上站著很多警察:萊文知道為什麽,但他從警察前麵坦然走過去,直奔製革街。他隻計劃到中部鋼鐵公司的大玻璃門,下一步怎樣做,他自己也心中無數。他盲目地相信命運會安排好一切,相信惡有惡報,他必定能夠複仇。隻要進了那座大廈,他就會找到那個卑鄙地陷害他的人。他平安地走到了製革街,走到窄小的單行道馬路另一邊,直奔前麵那座用鋼框和玻璃建成的辦公大樓。他帶著某種喜悅的、必獲成功的感覺摸著後胯上的槍。殺人和複仇使他心裏輕飄飄的,這是他過去從來沒有過的。一向壓在他心頭的那種惱恨、痛苦好像一下子都不見了。他似乎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另外一個什麽人在執行複仇的計劃。

一個人從中部鋼鐵公司的大門裏探頭出來看了看停在外麵的汽車和空空****的大街。這人的衣著像個辦事員。萊文從人行道上走過去,從麵具後麵盯了一眼門後的這個人。他躊躇了一下:這人的麵孔他似乎在他居住的蘇豪咖啡館外邊看過一眼。他突然轉過身去,急匆匆地從來路返回,心裏有些害怕。警察已經在那裏埋伏下了。

等到他走到商業街時,又安慰自己說,這沒有什麽關係。商業街非常寂靜,除了郵局前麵一個遞送電報的報童正跨上腳踏車,他沒有看見別的人。鋼鐵公司布下的警崗隻不過意味著他們也發覺維多利亞街的竊案同中部鋼鐵公司有一定關係,絕不等於那個女孩子又是一個出賣他的娘兒們。他的老毛病,猜忌、孤獨又在暗暗地齧咬他的心靈了。她是正直的,萊文幾乎堅信不疑地賭咒說,她不會出賣我,這是我們兩人一起幹的事。他又想起她曾說過的一句話:“我們是朋友。”但他對自己是否安全終究有些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