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沉默了好半天才又說話。她極力使自己的語調沉著自然,不想流露出內心的厭惡。她想看看自己是否能騙得過他,但是她唯一想到的話還是那句“我不會離開你”。在黑暗中,她回憶起報上關於這一謀殺案的所有報道:老婦人躺在過道上,兩眼中間被子彈打穿,那個老社會主義者腦漿迸裂一地。報紙上稱,這是自為了保證戰爭期間的英雄能夠繼承王位、塞爾維亞國王和王後叫人從王宮的窗戶裏扔了出去以來,最喪失人性的政治謀殺案。

萊文又說:“能夠這樣信任一個人,我覺得很舒服。”安從來也沒有覺得他的嘴唇多麽醜陋,這時卻突然想起來,厭惡得幾乎要嘔吐。她想,不管怎樣,我要把這出戲演完。我一定不能讓他知道,一定得讓他先找到查姆裏和查姆裏的主子,我再……在黑暗中,她把身體往回挪了挪。

萊文說:“他們現在在外麵守著呢。他們把倫敦的警察也叫來了。”

“倫敦的警察?”

“報上登著呢,”萊文驕傲地說,“倫敦警察局的探長麥瑟爾。”

她的心頭一沉,不由驚叫了一聲:“到這兒來了。”

“可能就在外麵呢。”

“為什麽他不進來?”

“黑夜裏,他們是抓不到我的,而且現在他們也知道你同我在一起了。他們不能開槍了。”

“你——你要開槍嗎?”

“打死誰我也不在乎。”萊文說。

“天亮了以後,你打算怎樣逃走?”

“我等不到天亮。隻要有點兒亮能看到路,能看到射擊的目標我就走。他們是不會先開槍的,他們不會開槍打死我。所以我還是有可能逃掉的。我隻需要甩掉他們幾個小時。隻要一逃開,他們就不會知道我到哪兒去了。隻有你一個人知道我在英國中部鋼鐵公司。”

安懷著一肚子厭惡和憤慨說:“你還要連眼睛也不眨地幹掉幾個人?”

“你說過你站在我這一邊,不是嗎?”

“是的。”安極其小心地回答道。她一邊說這兩個字,一邊思索。為了要拯救這個世界——和吉米,自己付的代價太大了。如果認真衡量一下,世界在她心裏還是要排在吉米後邊的。她想知道吉米在想些什麽。她了解他那呆板、嚴肅的性格,就是幫助他把萊文緝捕歸案,他也不會理解她在萊文和查姆裏這件案子裏為什麽要這樣做。想阻止一次戰爭的說法就連她自己聽著也站不住腳,純粹是異想天開。

“咱們睡一會兒吧,”她說,“明天可有不少事要幹呢。”

“我仿佛可以睡一覺了。”萊文說,“你想象不出我心裏多舒服……”現在睡不著覺的該輪到安了,她要思索的事太多了。她忽然想,在萊文睡著的時候,她是不是可以把他的槍偷過來,出去叫警察。這樣吉米就沒有危險了。但這又有什麽用?他們絕不會相信她的故事的,他們無法證明那個老部長是萊文謀殺的。但即使沒有槍,他還是有可能逃掉。她需要時間思索,但她沒有時間。她隱隱約約地聽到從南邊傳來的一陣嗡嗡聲,那邊有一個空軍機場,一隊飛機正在起飛。飛機飛得很高,在進行特殊巡邏,保衛著諾維治的煤礦和英國中部鋼鐵公司這一重要工業區,像螢火蟲的幾點兒亮光排成隊形高高飛過鐵路,飛過停車場,飛過安和萊文潛伏的小木板房。桑德斯正在一輛火車皮後邊避風的地方揮動胳膊取暖,阿基夢中看到自己又站在聖路克教堂的布道壇上,馬爾庫斯爵士守在他的自動收報機旁邊。飛機高高飛過這些人的頭頂。

近一個星期以來,萊文第一次睡得非常酣沉,手裏仍然握著擺在膝頭上的自動手槍。他夢見自己在焰火節上點著了一堆篝火。他把所有能找到的東西都扔進火堆裏:一把刀刃已經鈍了的切菜刀、一大堆賽馬賭票、一隻桌腿……火光熊熊,美麗又溫暖。四周無數焰火騰空而起,五彩繽紛。這時老部長又出現在篝火的另一邊。“火太好了。”他說了一聲就徑直往火堆裏走去。萊文趕忙跑過去往外拉他,但是老人卻說:“別管我,這裏很暖和。”接著他就像蓋伊·福克斯[16]的畫像一樣,在火堆裏化成一股青煙了。

遠處響起了鍾聲。安像每次鍾響一樣數了一下敲的次數。天一定快要亮了,而她卻仍然束手無策。她咳嗽起來,覺得嗓子眼裏有一股什麽味刺激了她。突然,她非常高興地發現外麵起霧了。不是那種懸在半空中的黑霧,而是從河麵飄來的、陰冷、潮濕的黃霧。隻要再濃一些,要想逃走就不是什麽難事。她硬著頭皮觸了萊文一下,現在她非常厭惡他。萊文一下子驚醒了。她說:“起霧了。”

“真是運氣,”萊文說,“真是運氣。”他低聲笑起來,“還是得相信天無絕人之路,你說對不對?”在黎明的最初的光線裏,他倆隻能依稀辨認彼此的影子。萊文一醒過來,便冷得瑟瑟發抖。他說:“我夢見了一堆篝火。”安發現他身上沒有蓋著麻袋,但她並不可憐他。他隻不過是個沒有人性的野獸,需要謹慎對待,利用完了就要把它毀掉。“讓他挨凍去吧。”她心裏想。萊文正在檢査自己的手槍,她看見他把保險栓拉起來。他說:“你怎麽辦?你對我很好,我不願讓你遇到麻煩。我不願讓他們想——”他躊躇了一會兒,又說下去,“叫他們知道咱們倆合謀這件事。”他的語氣帶著像是詢問對方的謙卑。

“我會想個借口的。”安說。

“我該把你打暈過去,他們就不會知道了。可是我下不了手,就是有人給我錢我也下不了手。”

安不由自主問了一句:“給你二百五十鎊也下不了手嗎?”

萊文說:“那人我不認識。情況不一樣。我本以為他是一個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你是——”他又躊躇著不知該怎麽說,一言不發地盯視手裏的槍,“一個朋友。”

“你不用擔心,”安說,“我會編造一套話的。”

萊文佩服地說:“你真聰明。”他看著霧氣從房門的空隙裏流進來,帶著一股冷氣,嫋嫋地填滿了這間小木房。“霧很濃了,現在可以冒險試試了。”他用左手握著槍,活動了一下右手手指。他笑了兩聲,給自己鼓起一點兒勇氣。“他們在霧裏是不會抓到我的。”

“你要開槍嗎?”

“當然要開。”

“我有一個主意,”安說,“咱們不必冒險。把你的大衣和帽子給我。我穿戴好先溜出去,叫他們在後麵追我。霧非常大,在他們捉到我以前不會認出我是誰的。你聽見警笛聲以後,慢慢數五下,然後再走。我往右,你往左。”

“你真有膽量。”萊文說,但他又搖搖頭,“不成,他們會開槍的。”

“你自己說過他們不會先開槍的。”

“對了。但是你會因為這件事蹲幾年監牢的。”

“啊,”安說,“我會編造個故事的。我就說我是叫你逼著幹的。”她又帶著些憤激說,“說不定經過這件事我的身價還會高了。我會跳出合唱隊,弄個有台詞的角色。”

萊文不好意思地說:“如果你裝作是我的女友,他們就不會給你安什麽罪名了。你就這麽跟他們說吧。你要是掩護自己的男朋友,就不會被判罪了。”

“你有刀子嗎?”

“有。”他在衣服口袋裏摸了摸,刀子沒有在衣袋裏,他一定把刀子落在阿基家最好的一間客房的地板上了。

安說:“我要把裙子割開,跑起來就不絆腿了。”

“我給你撕開吧。”萊文說。他跪在她前麵,握緊她的裙子,使勁扯了一下,但是沒有扯動。安看到他的手腕非常纖細,十分吃驚。萊文的手同一個瘦弱的小孩兒的一樣,皮包著骨,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他的力量全在擺在他腳下的那支手槍上。安的腦子裏映現出麥瑟爾魁偉的身影,她對跪在她腳下的這個瘦小、醜陋的身體厭惡和鄙視起來。

“沒關係,”她說,“我盡量跑快點兒。把大衣給我。”

萊文把衣服脫下來,渾身瑟瑟發抖。大衣脫下以後,露出的是一件破舊的花格子呢西服,兩個胳膊肘上都已經磨破了。沒有那件緊緊的、黑筒子似的外衣包著,萊文好像失去了依靠,他不能像過去那樣激憤、自信了。他穿著格子呢衣服看起來很不自然,他的身體痩小、孱弱,誰看了也不會覺得他是個危險的殺人犯。為了掩蓋袖子上的破洞,他的兩隻胳膊緊緊貼著身子。“還有你的帽子。”安說。萊文從麻袋上撿起帽子,遞了過去。他覺得自己非常丟人,過去,每逢自己丟人的時候,他總是禁不住火冒三丈。“現在你記住,”安說,“等警笛一響你就數數。”

“我真不願意這樣。”萊文說。他想把同她分別時自己內心的痛苦表達出來,但是卻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他覺得這好像是世界的末日了。他說:“我還會見到你的——有一天。”當她用毫無感情的語調表示同意的時候,他痛苦、絕望地笑了笑說:“這是不太可能的,在我殺了那個——”但是他根本不知道他要殺的那個人叫什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