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

桑德斯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他身旁的一個聲音把他從夢中喚醒:“霧大起來了,長官。”

霧確實已經很濃了,在黎明的光亮中變成一片混濁的黃色。如果不是因為自己口吃不喜歡多說廢話,桑德斯肯定會罵這個警察幾句,責備他為什麽不早些把自己叫醒。他現在隻是說:“往下傳話,縮小包圍。”

“咱們要衝進去嗎,長官?”

“不。裏麵有個女人,不能開——開——開槍。等著他出來。”

但是警察還沒來得及走開,桑德斯已經發現木板房的門正一點點地開了個縫。他把警笛銜在口裏,把手槍的保險栓打開。光線太暗,霧又很濃,叫人看不真切,但他還是看到一個穿黑外衣的人從門裏溜出來,拐到右邊幾輛裝煤的車皮後麵去。桑德斯吹起警笛,馬上跟過去。穿黑外衣的人比他先走了半分鍾,很快地走進濃霧裏。濃霧使得可見範圍隻有二十英尺,但是桑德斯並沒有被他甩掉。他一邊吹著警笛,一邊在後麵緊緊跟著。正像他希望的那樣,前麵響起了另一支警笛的聲音。逃犯愣了一下,桑德斯趁機又趕近了兩步。逃犯已經陷入了包圍圈,桑德斯知道這是個危險時刻。他向濃霧裏連吹了三聲緊急的哨子,叫對麵的人圍成一個圈湊過來。他的哨音向四麵八方傳出去,濃濁的黃霧裏到處也響起了回應的哨子。

但是他的腳步慢了一點兒,逃犯一陣疾跑,消失不見了。桑德斯又吹了兩聲長哨:“緩慢前進,保持聯係。”右麵和前麵都響起了一聲長哨,宣布他們已經發現逃犯的蹤跡。所有的警察都朝著哨音兜過去,每人都同左右兩邊的人關照好,不叫中間留出漏洞。隻要保持著這樣一個包圍圈,犯人就絕不會逃掉。但是隨著包圍圈越來越小,卻仍然沒有發現犯人的蹤影。隻聽見警笛發出探詢性的、急促的短音。最後桑德斯看見對麵霧氣中閃現著一個警察的身影,距離他大約有十二碼,他立刻吹了一聲哨子,叫所有人停在原地不動。逃犯一定隱藏在包圍圈中心停在鐵軌上的哪輛車皮裏麵。桑德斯拿著手槍向前走了幾步,另一個警察走到他原來的位置,繼續封鎖著這一地區。

突然間,他看見正在搜尋的那個人了。那人占據了一個非常有利的地形,一邊是一個煤堆,身後是一節空車皮,他站在這一楔形空地的尖角上,背後的警察根本看不到他,不會受到突然襲擊。他像個決鬥者似的側身站在那裏,膝蓋下麵被一堆枕木遮掩,隻有一個肩膀斜對著桑德斯。桑德斯覺得他躲在這裏隻有一個目的:他想開火。這人一定被逼得走投無路,準備孤注一擲了。他的帽子遮著半邊臉,衣服有些奇怪地鬆鬆掛在身上,他的兩手插在口袋裏。透過一綹綹黃色霧氣,桑德斯開始對他喊話:“你還是老老實實地出來吧。”他舉起手槍,又往前走了兩步,手指扣住了扳機。麵前的這個人半身被蒙蒙的霧氣遮住,模模糊糊。他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桑德斯心裏一陣發涼。桑德斯麵朝西,背後是黎明的曙光,他把自己完全暴露給敵人。他有一種像等待著被執行槍決的心情,因為他不能第一個開槍。雖然如此,由於他知道麥瑟爾的心情,知道這個人勾搭上麥瑟爾的女朋友,他還是不需要什麽充足的理由就可以進行射擊的。麥瑟爾決不會責怪他。隻要對方胳膊一動,他就可以開槍。他又厲聲喊了一句:“舉起手來!”他一點兒也沒有口吃。那人還是紋絲不動。桑德斯對這個傷害了麥瑟爾的人懷著無比的仇恨,心裏想:如果他不服從,我就打死他。所有的人都會支持我的,我再給他一個機會:“舉起手來!”當麵前那個模模糊糊的影子仍然叉著手動也不動的時候,他對這個威脅著他生命的惡棍開了槍。

但是就在他扣動扳機的時候,遠處響起了哨音,一聲長長的、急迫的聲音,像是橡皮動物玩具似的吱地叫了一聲又斷了氣兒。哨音是從圍牆和馬路一邊傳來的。這聲哨音意味著什麽,他一清二楚的。突然,桑德斯什麽都明白了——他開槍打的是麥瑟爾的女友,她用調虎離山計把警察引走了。桑德斯向身後的人高聲喊:“快回到大門去!”自己向前跑去。開槍的時候,他看見安身體晃動了一下。“我把你打傷了嗎?”他問。為了更清楚地看清她的麵孔,他把她的帽子一掌打掉。

“你是第三個想把我幹掉的人了。”安渾身癱軟地靠在車皮上,有氣無力地說,“這個陽光燦爛的諾維治城!我現在隻剩下六條命了。”

桑德斯又口吃起來:“打——打——打——打。”

“你打中的是這裏,”安說,“如果你要問我的是這個意思。”她指了指車皮上一個黃白色的長條,“沒中靶。連一盒巧克力糖也得不著。”

桑德斯說:“你得——得——得跟我走一趟。”

“非常樂意。我把大衣脫下來你不介意吧?穿著這件衣服真是怪裏怪氣的。”

在停車場門口,四名警察站了一圈,擋住了地上的一件東西,一個警察說:“我們已經叫救護車了。”

“他死了嗎?”

“還活著。打中了肚子。他中槍以後一定還吹了半天哨子……”

桑德斯一陣無名火起。“站開點兒,孩子們。”他說,“讓這位女士看一看。”幾個警察有些尷尬,不太情願地往後退了幾步,倒好像他們用身體擋住的是用粉筆在牆上畫的一幅汙穢的塗鴉似的。地上露出一張煞白的臉,仿佛它從來沒有過生命,從來沒有流過溫暖的血液。你不能用平靜兩個字形容那張臉上的表情,那上麵表現出的隻是一片空虛。已經鬆開的褲子上到處是血,流在煤渣路上的已經凝結起來了。桑德斯說:“你們兩個人把這位女士帶到警察局去。我在這兒等救護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