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

萊文在漆黑的小木房裏摸索了一會兒,終於找到了麻袋。他像拍打枕頭似的把麻袋一個個拍打了一陣,在地上鋪好,帶著些焦灼不安低聲說:“你能在這兒歇一會兒吧?”他用手把安引導到鋪好麻袋的角落。安說:“太冷了。”

“你先躺下,我再去找幾個袋子來。”他劃了一根火柴,小火光在冰冷、幽暗的屋子裏遊**著。他又拿來幾個麻袋,蓋在她身上,然後把火柴扔在地上。

“不能點個亮嗎?”安問。

“太危險了,”他說,“再說,黑暗對我是個解脫。你在暗處看不到我的麵目。看不見這個。”他偷偷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他在聽著外邊的聲響:他聽見有人在橫七豎八的鐵軌和煤渣上跌了一下,過了一會兒又有人低聲說了一句什麽。他說:“我得好好想一想。他們已經知道我在這兒了。也許你還是離開這兒的好。你沒有做什麽。他們要是過來,免不了要開槍的。”

“你想他們知道我跟你在一起嗎?”

“他們一定一直在跟蹤我們。”

“那我也不走,”安說,“我在這裏,他們是不會開槍的。他們要等到天亮再動手,等你出去的時候。”

“你很願意幫我的忙。”萊文說。他感到這件事簡直叫他無法相信,不由得又猜疑起來。過去的經驗告訴他,友好是不能輕信的。

“我跟你說過,我站在你這一邊。”

“我得想個辦法,怎樣才能逃掉。”萊文說。

“你還是歇一會兒吧。離天亮還早呢,你有整夜的時間去想。”

“在這裏待著倒是挺好的,”他說,“離開他們遠遠的,那一群渾蛋。就待在這黑暗裏。”他不想離她太近,在對麵一個角落裏坐下來,自動手槍放在膝頭上。他又帶著些懷疑地問:“你在想什麽呢?”安撲哧笑了一聲,把他嚇了一跳。“倒像個家似的。”安說。

“我對家可一點兒也沒有好感,”萊文說,“過去我是有過家的。”

“給我講講。你叫什麽名字?”

“你知道我的名字。你在報上一定看過。”

“我是說你的教名。”

“教名?基督教!真讓人笑掉大牙。你認為今天別人打了你左臉,還會有人把右臉遞過去?”他坐在煤渣地上氣狠狠地敲打了兩下槍柄,“沒有這樣的傻瓜了。”他聽見安在對麵的呼吸聲,他看不見她,也摸不著她,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在折磨著他,仿佛他失掉了一件什麽東西。他說:“我不是說你不好。我敢說你是很有基督教精神的。”

“我可不知道。”安說。

“我把你帶到那幢房子去,本來是想殺你的……”

“殺我?”

“你以為我帶你去那地方做什麽?我又不是同你談情說愛。難道我是那種讓女孩子一見就鍾情的人?英俊、漂亮?”

“你為什麽沒殺我?”

“後來有人來了。就是這麽回事。我對你沒有意思。我不和女孩子糾纏。我天生沒這個緣分。你絕不會發現我對哪個女人自作多情。”萊文力竭聲嘶地說下去,“你為什麽不到警察局去告發我?你現在就可以喊,你為什麽不喊?”

“喏,”安說,“你手裏有一把槍,不是嗎?”

“我不會對你開槍的。”

“為什麽不?”

“我還沒有瘋狂到那種程度,”他說,“如果別人不暗算我,我也不會傷害別人。你就喊吧。我決不攔著你。”

“喏,”安說,“我想對你表示感謝用不著先請求你批準吧?你今天晚上救了我一條命。”

“那幫人不會害死你的。他們沒有那個膽量。殺人也是要勇氣的。”

“可是你那位好朋友查姆裏就差點兒把我弄死。他猜到了我有心幫你,差點兒把我掐死。”

“幫我?”

“幫你找你要找的那個人。”

“那個陰險毒辣的雜種。”他俯身在槍上,沉思著。但他的思想總是定不下來,總是從仇恨溜到對麵黑暗的角落裏。他對這種心境很不習慣。“你挺有腦子,”他說,“我喜歡你。”

“謝謝你對我的恭維。”

“這不是恭維。你用不著這麽說。我有點兒事想跟你說,可是我不好意思開口。”

“你有什麽隱私不敢吐露?”

“不是隱私。是他們把我趕走以後,我留在倫敦住處的一隻小貓。我希望你會替我照管一下。”

“你真叫我失望,萊文先生。我還以為起碼是幾樁血淋淋的謀殺案呢。”突然間,她神情嚴肅地喊起來,“我想起來了。戴維斯工作的地方。”

“戴維斯?”

“就是你叫他查姆裏的那個人。我絕對不會弄錯的。英國中部鋼鐵公司。靠近大都會飯店。像宮殿似的一座大樓。”

“我得離開這兒。”萊文一邊說,一邊用槍把敲打著冰冷的泥地。

“你不能把事情告訴警察局嗎?”

“警察局?”萊文說,“我告訴警察局?”他笑起來,“那很好,是不是?自己伸出手去,叫他們銬起來……”

“讓我來想個辦法。”安說。當她的語聲停住以後,好像連人也不在這個地方了。萊文提高了嗓音問道:“你還在這兒嗎?”

“當然在這兒。”她說,“你怎麽了?”

“和別人在一起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心頭又湧上了一陣令他氣惱的懷疑感。他劃著了兩根火柴,舉到自己臉前麵,緊挨著他畸形的嘴唇。“看吧,”他說,“好好地看看。”火柴一點點燒下去。“你不想再幫助我了吧,對不對?幫助我?”他說。

“你有什麽不好的地方?”她說。火焰燒到他的皮膚上,但他仍然紋絲不動舉著這兩根火柴,直到火柴在他的指頭上熄滅。他覺得那疼痛是一種幸福。但是他不要幸福;幸福來得太晚了一些。他坐在黑暗裏,感到眼淚沉重地要奪眶而出,但是他不能哭。他從來沒學會那小小的技巧:該在什麽時候打開淚水的閘門。他從自己的角落朝她爬了兩步,用自動手槍在地麵上探著路。“你冷嗎?”他問。

“我待過比這兒暖和的地方。”安說。

隻剩下他自己的幾個麻袋了。他把麻袋推到她身邊。“裹在你身上。”他說。

“你還有嗎?”

“當然有。我不會叫自己凍著的。”他厲聲說,好像非常恨她似的。他的手凍得可能連槍都瞄不準了。“我得離開這兒。”

“咱們得想個辦法。最好先打個盹兒。”

“我睡不著,”他說,“最近我老做噩夢。”

“那咱們就講故事,好不好?大概到了兒童節目的時間了。”

“我不會說故事。”

“那我給你說一個吧。你愛聽什麽故事?滑稽的?”

“什麽故事我也不覺得可笑。”

“也許現在講三隻熊的故事倒挺合適。”

“我不要聽跟金錢有關係的事。我不想聽到錢。”

他現在離她近一些了,她模模糊糊地看到他的輪廓,一個彎著腰的黑影,無法理解她說的任何話。她要同他開個小玩笑,知道他絕聽不出來她是在打趣他。她說:“我給你說個狐狸和貓的故事。是這樣的,貓在樹林裏遇見了一隻狐狸,她聽說狐狸總是吹牛,說自己最聰明,於是她客客氣氣向狐狸打招呼,問他最近情況怎麽樣。狐狸一臉傲氣地說:‘你怎麽敢問我過得怎麽樣,你這個隻會逮耗子的小餓貓。你在這個世界上懂得什麽?’‘我多少還知道一件事。’貓說。‘知道什麽事?’狐狸問。‘怎麽樣不讓狗抓住,’貓說,‘狗一追我,我就爬到樹上去。’狐狸神氣活現地說:‘你就會爬樹一個招兒,我可會一百個呢。我有一口袋招數呢。跟我來,我叫你開開眼。’就在這個時候,一個獵人帶著四隻獵犬悄無聲息地走過來。貓噌的一下爬上了樹,開口說:‘快打開你的口袋吧,狐狸先生,趕快使出你的招數來。’但是說時遲,那時快,幾隻獵狗早已把狐狸咬住了。貓在樹上笑著說:‘萬能的先生,要是你口袋隻有這一個招數,現在也跟我一樣平安地爬到樹上來了。’”安說到這裏結束了她的故事。她低聲對身旁的黑影說:“你睡著了嗎?”

“沒有。”萊文說,“我沒有睡。”

“現在該你給我講了。”

“我什麽故事也不會講。”萊文懊喪、陰沉地說。

“不會講這樣的故事嗎?你肯定沒有好好上學吧?”

“我受過教育,”萊文為自己辯護道,“但是我心裏有事。我在想很多事。”

“別那麽愁眉苦臉的。有一個人比你心事還多呢。”

“誰?”

“挑起這場亂子的人,謀殺了那個老人的人。你知道我說的是誰。戴維斯的朋友。”

“你說什麽?”萊文氣衝衝地說,“戴維斯的朋友?”他努力控製著自己的怒火,“謀殺不謀殺人我不在乎,主要是他出賣了我。”

“當然了,”安蓋著一摞麻袋,高高興興地同萊文聊起天來,“我也是的,要是叫我殺個人,我也不在乎。”

他抬起頭來,想在暗中看到她的麵孔,想尋找到一線希望。“你不在乎什麽?”

“但是殺人與殺人也有不同,”安說,“如果叫我遇見那個殺死的——那個老人叫什麽名字?”

“我不記得了。”

“我也不記得了。反正我們也發不好那個音。”

“你往下說吧。如果那個人在這裏……”

“我會讓你打死他,決不會伸手攔你的。事後我還會說:‘幹得好啊!’”她越說越來勁兒,“你還記得我跟你說的,他們沒有發明出為嬰兒戴的麵具?他心頭撂不開的該是這類事。戴著防毒麵具的母親們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孩子吸進毒氣,把五髒六腑都咳了出來。”

他執拗地說:“窮人倒不如死了的好。至於富人怎麽樣,我才不管它呢。這樣一個世界我是不會叫自己的孩子出生的。”安模模糊糊地看到他蜷縮在地上的緊繃的身影。“這完全是他們的自私,”他繼續說道,“他們隻顧自己尋快樂,生下一個醜孩子又幹他們什麽事?他們在**,或者靠在牆上取樂三分鍾,生下的孩子卻要受一輩子罪。母愛,哼!”他開始笑起來,腦子清清楚楚地浮現出一幅圖景:廚房的桌子、扔在亞麻油氈上的菜刀、母親衣服上的鮮血。他解釋道:“我受過教育,你知道。在英王陛下擁有的一個家裏麵。他們管那種地方叫‘家’。你以為家意味著什麽?”他不容她回答就搶先解釋說,“你弄錯了。你以為家意味著一個上班工作的丈夫、一個漂亮的煤氣灶、一張雙人床、氈子拖鞋、搖籃什麽的。不是的。家是禁閉孩子的單間屋子,隻要你在教堂裏說話,或者不管做了什麽事,就都要挨一頓棍子,關在‘家’裏。隻給麵包和白水。要是你不老老實實的,馬上就有個中士過來把你打個鼻青臉腫。這就是‘家’!”

“那個人不就是想改變這種情況嗎?他同我們一樣也是窮人。”

“你說誰?”

“那個老人,咱們記不起名字的。你沒有讀過報紙上關於他的報道嗎?為了改建貧民窟,他把軍費都削減了。報上還登著他為新居民大樓剪彩、和孩子談話的照片。他不是闊佬。他不想打仗。所以他們才把他打死。我敢打賭,現在有人正利用他死的事發大財。訃聞說,他自己要幹這些事是很容易做到的。他父親做過賊,母親自——”

“自殺了?”萊文低聲說,“你知道她是怎樣……”

“她是投河死的。”

“你在報上讀到的這些事,”萊文說,“可真值得好好想一想。”

“哼,我看那個謀害了這個老人的人是得好好想一想的。”

“也有可能,”萊文說,“他不知道報紙登的那些事。付錢給他的那些人,他們是知道的。也許咱們把什麽都弄清楚以後,知道這個人到底都幹了些什麽事以後,就能了解他安的是什麽心了。”

“那可不容易,一時是談不清的。我想咱們還是打個盹吧。”

“我得想一想。”萊文說。

“睡一會兒以後再想事,你的腦子就清楚了。”

但是屋子太冷,萊文根本睡不著覺。他沒有麻袋可以蓋,身上的黑大衣早已磨得像布片一樣薄了。從門底下吹來一陣刺骨的寒風,沒準是沿著鐵軌從蘇格蘭刮過來的,一股帶著海中的濃霧和寒冰的東北風。萊文想:我不想傷害那老人,我和他既無冤,又無仇……“我會叫你把他打死的,事後我還會說‘幹得好!’”有那麽一刻,他非常衝動,幾乎想把什麽都豁出去,拿著槍走到外麵去,叫他們對自己開槍。“萬能的先生,”她那時就要說,“要是你口袋裏就隻有這一個招數,獵狗就不會……”但是他這時又覺得,了解了那個老人的事又增加了一筆要跟查姆裏算的賬。這些事查姆裏早就都知道了。這件事隻會叫他肚子裏多吃一顆子彈,叫他主子也多吃一顆子彈。但是怎樣才能找到查姆裏的主子呢?唯一能指引他的隻是瞥了一眼的那張照片,老部長叫他看的一張照片。那人同他帶去的介紹信有一定的關係,那是一張臉上有疤痕的年輕的麵孔,現在沒準已經是一個老人了。

安說:“你睡著了嗎?”

“沒有。”萊文說,“你怎麽了?”

“我覺得聽見了腳步聲。”

萊文仔細聽了聽。那是風吹動室外一塊活動木板的聲音。他說:“你盡管睡吧。不用害怕。在天亮以前他們看不清東西,是不會進來的。”他想:那兩人在年輕的時候是在什麽地方認識的呢?肯定不是在他經曆過的那種“家”裏麵:冰冷的石頭樓梯、喑啞的鍾聲、狹窄的禁閉室……他一下子睡著了,老部長在他睡夢中走過來,說:“打我吧。照兩隻眼睛這兒打。”萊文發現自己還是個孩子,手裏拿的是彈弓。他哭起來,不肯打。老部長說:“打吧,親愛的孩子。咱們一起回家去。打吧。”

他一下子驚醒過來。夢中,他的手緊緊握著槍。槍口正對著安睡覺的角落。他萬分恐懼地盯著那塊黑暗的地方,他聽見一聲喃喃的低語,正像門外邊那個女秘書的痛苦呻吟一樣。他問:“你睡著了嗎?你在說什麽?”

安說:“我沒有睡。”接著她解釋說,“我剛才在禱告來著。”

“你相信上帝嗎?”

“我不知道,”安說,“也許有的時候信。禱告是一種習慣,反正也沒有什麽壞處。就像一個人走過梯子底下習慣把手指頭交叉起來一樣。我們都不希望遇見倒黴的事。”

萊文說:“我們在‘家’的時候整天禱告。一天兩次,吃飯前也得祈禱。”

“這一點兒也改變不了你的生活。”

“對,一點兒也沒有改變我的生活。隻不過現在叫我想到我那白白糟蹋掉的生活,真是氣得要發瘋。有的時候我也想從頭開始,但是隻要一聽到別人在祈禱,或者哪怕聞到一種什麽氣味,在報上看到什麽新聞,過去那段日子就都回來了。過去的那些地方、那些人……”他又向前移動了幾步,好像在這個冰冷的木棚裏想要尋得別人支持似的。想到外麵正有人等著要捉你,等天一亮就動手,令你一點兒逃走的希望都沒有,也絕不可能讓你先開槍,就更使你覺得無比孤獨。他非常想天亮以後就先把她打發走,自己留在棚子裏同他們幹個你死我活,但這就無異於放掉查姆裏和查姆裏的主子,這正是他們求之不得的事。萊文說:“我有一次看書——我喜歡看書——我受過教育。我有一次看心——心理——”

“別管什麽了,”安說,“我知道你說的是什麽。”

“根據書上說,做夢似乎也能預示些什麽。我不是說做夢像看茶葉棍兒呀、翻紙牌呀這些迷信玩意兒。”

“過去我認識一個女人,”安說,“玩牌玩得精極了,看著簡直叫你身上起雞皮疙瘩。她玩的紙牌上麵畫著非常奇怪的畫兒,倒吊人什麽的。”

“我說的不是這個。”萊文說,“我說的是……我不知道該怎麽說。沒全看懂。我的印象是,要是你能把夢境說給人聽……就像你身上永遠背著個重東西,那東西有一部分生來就壓在你身上,因為你有那麽一個父親、那麽一個母親,而他們又都有自己那樣的父母……好像那重東西可以一直回溯到過去,就像《聖經》裏說的,犯了原罪。等你長成一個孩子的時候,那擔子也就更大了。你自己想要做的事都做不了,而他們卻叫你做那麽多你不喜歡做的事。不管怎樣,你也逃不出他們的掌心。”他把自己的一張悲哀的、殺手的臉托在手掌裏。“就像向牧師懺悔似的。隻不過懺悔完了,你還是去做那些事。我的意思是,你把什麽都告訴了這些醫生,把做過的夢一個不落地告訴他們,以後你就不用再做這種夢了。但首先你得把什麽都對他們講了。”

“連你夢見小豬飛起來的事也得說?”安說。

“什麽都不能漏掉。等什麽都說出來以後,事情就過去了。”

“你說得太不真實了。”安說。

“我想我沒有表達清楚。但這都是我從書上看到的。我想,也許值得試一試。”

“生活充滿了奇怪的事。比如說,我和你坐在這兒就非常奇怪。你在想曾經打算殺死我。我在想,咱們倆也許能阻止一場戰爭。你講的那種心理學也並不是多麽奇怪的事。”

“你知道,這是一種消除那些重擔的辦法。”萊文說,“並不是醫生把它消除掉。至少我有這種感覺。比方說,剛才我同你講了我待過的那個‘家’、麵包、白水和禱告,講過以後我現在就覺得這些事也不那麽壓得慌了。”他低聲罵了一句非常下流的話,又接著說,“我總是說,我決不會為了一個女人而變得軟綿綿的。我總是想我的嘴唇在這件事上救了我。心腸一軟就危險了。動作就變得遲緩了。我見過不少人這樣栽了跟頭。結果是落到監獄裏,或者是叫人在肚子上戳了一刀。現在我也變軟了,像那些人一樣,變得軟綿綿的了。”

“我喜歡你。”安說,“我是你的朋友……”

“我對你什麽也不要求,”萊文說,“我很醜,我知道得很清楚。我隻求你一件事。不要像那些女孩子似的,不要去警察局,大多數女人都是動不動就去叫警察。我經曆過這種事。但也許你不是那種女人。你是個女孩子。”

“我是別人的女孩子。”

“這我不在乎,”他帶著痛苦的驕傲喊道,聲音在寒冷、黑暗的屋子回響著,“我不要求你什麽事,隻有一件,你別出賣我。”

“我不會去警察局的,”安說,“我向你保證我不會去。我喜歡你,你同我認識的所有人沒有分別——除了我的男朋友以外。”

“我剛才在想,也許我能夠對你說點兒什麽——我做過的夢,正像我要同醫生講似的。你知道,我認識幾個醫生。你不能信任他們。到這裏來以前我去看過一個醫生。我求他把我的嘴唇整一整形。他想用麻藥把我麻醉過去。他要去叫警察。醫生是無法信任的。但是我能相信你。”

“你是可以信任我的,”安說,“我不會去警察局的。但你最好還是先睡一會兒,以後再給我說夢,如果你願意的話。夜長得很呢。”

突然,他控製不住自己,冷得牙齒打起戰來。安聽見了,伸出一隻手摸了摸他的衣服。“你冷了,”她說,“你把麻袋都給我了。”

“我不需要。我有大衣。”

“咱們是朋友,不是嗎?”安說,“咱們在共同做一件事。你拿兩條麻袋去吧。”

萊文說:“屋子裏還會有的,我去找找。”他劃了一根火柴,沿著四壁走了一圈兒。“又找到兩條。”他說。他在離她比較遠的地方坐下,叫她摸不著:他並沒有找到麻袋。他說:“我睡不著,隻是打了個盹。我還做了個夢。夢到了那個老人。”

“哪個老人?”

“被謀害的那個。我夢見我是個小孩兒,手裏拿著彈弓,他對我說:‘從眼睛這裏把我射穿吧。’我哭了,他說:‘從眼睛這裏把我射穿吧,親愛的孩子。’”

“我可說不出來這夢有什麽意思。”安說。

“我隻是想告訴你。”

“那老人什麽樣子?”

“跟他活著的時候樣子一樣。”他又匆忙地補充說,“就同我在照片上看到的一樣。”他陷入沉思裏,很想把心裏話說出來,但又有些猶豫不決。在這以前,在他的生活中從來沒有一個他可以信任的人。他說:“我給你講一講,你願意聽嗎?”他聽到她回答說:“我們不是朋友嗎?”心頭不由得湧起一陣奇怪的幸福感。他說:“今天是我一生中過得最幸福的一個夜晚了。”但是他還是不能把心裏的事全部告訴她。在她了解全部事情以前,在他對她表示出自己的全部信任之前,他的幸福總好像還有些欠缺。他不想叫她害怕,不想叫她痛苦,他需要慢慢地把壓在心上的事泄露給她。他說:“在夢到自己是個小孩的時候,還夢見過一些別的事。我夢見我打開一扇門,一扇廚房的門,我看見我母親——脖子割斷了——可怕極了——腦袋就連著一點兒皮——她把脖子切開——用一把菜刀——”

安說:“這不是夢。”

“不是夢,”他說,“你說對了,我說的不是夢。”他等著,暫時不往下說。他感覺到她的同情在黑暗中向他遊動過來。他又接著說:“太可怕了,是不是?你簡直想不到世界上有什麽比這個更可怕的了,是不是?她心裏一點兒都沒有想到我,甚至連門都沒有關上,好不讓我看到。在那以後,就是那個‘家’的事了。你已經都知道了。你會說,那也很可怕,可是那怎能比得上剛才那件事呀。在‘家’裏他們讓我受到非常良好的教育,讓我連紙上的事也全能看得懂。例如心理學這類事。他們還教我寫一手好看的字、說標準的英語。我剛進去的時候常常挨打,被關單人禁閉室,吃麵包就白水,什麽事我都嚐過了。但是在他們教育了我以後,事情就不一樣了。我變聰明了,他們再也抓不住我什麽了。當然了,他們仍然懷疑我,但是他們什麽證據也沒有。有一次牧師還布置了個活局子想整治我。他們告訴我們說,我們什麽時候出去才能說是生活的開始。他們算說對了。我們是一群老實孩子,吉姆、我,還有一些別的人。”最後他咬牙切齒地說,“這是第一次我什麽事都沒做,他們卻給我加上了一個罪名。”

“你會逃掉的,”安說,“咱倆一起想個辦法。”

“你用‘一起’這個詞讓我聽著很舒服,但是這回我算栽在他們手裏了。要是我能首先找到查姆裏和他的主子,我自己愛怎樣就怎樣,我是不在乎的。”接著他帶著某種既緊張,又驕傲的語氣說,“要是我告訴你我殺過人,你會不會大吃一驚?”這好像是第一道籬笆,如果能夠跳過去,以後再講什麽他就有信心了……

“你殺了什麽人?”

“你聽說過鐵拳頭凱特嗎?”

“沒有。”

萊文好像想到一件叫他非常高興的神秘事,笑了起來。“我現在把我的性命交到你手裏了。如果在二十四小時以前你要我把性命交付給你……當然了,我沒有給你任何證據。當時我正在幹賽馬的事。凱特手下的一幫人同我們作對。兩幫人鬥得非常厲害。凱特想在賽馬場上把我們的頭兒幹掉。我們一半人開著一輛汽車飛快地回到城裏。他還以為我們是跟他坐一趟火車回來呢。我們趕到他前頭,在站台上等著他。火車進了站,他剛一下車就被我們圍住。我割斷了他的喉嚨,大夥兒架著他走出檢票口。後來我們把他扔到一個書亭旁邊,一溜煙地逃走了。”最後萊文說,“你知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在賽馬場上他們就都把刀子亮出來了。這是戰爭。”

過了一會兒安說:“是的,我知道。他也有機會這麽幹的。”

“聽起來很可怕,”萊文說,“奇怪的是,並不可怕。實際上這是極其自然的。”

“你後來一直幹這個嗎?”

“沒有。沒有多大意思。你無法相信別人。有的人膽怯了,有的人變得太魯莽了,誰都不動腦子。我想告訴你一點兒凱特的事。我幹那件事一點兒也不後悔。我不相信宗教。因為你剛才說咱們是朋友,所以我不想讓你對這件事有什麽誤解。我同查姆裏打交道就是因為跟凱特打架開始的。我現在懂了,他到賽馬場去是為了物色人。我當時認為他是個笨蛋。”

“我們談的都不是夢了。”

“我這就要給你講夢了,”萊文說,“我想,我把凱特那樣幹掉後讓自己的神經變得緊張了。”他的聲音微微有些發抖,因為他同時帶著希望和害怕。希望的是:既然她聽了他殺人的事不太在乎,或許不至於把剛才說的話(“幹得好”“我才不攔你呢”)收回去;害怕的是:他認為這樣完全相信別人很少有不上當受騙的。但是他想,不管怎麽說,能夠這樣把什麽事都說出來,能夠知道別人聽了也一點兒不在乎,還是叫你非常舒服的,就像能夠好好睡一大覺似的。他說:“我剛才睡了一小覺,這是兩夜——三夜——我不知道多少夜以來第一次睡著。看起來我這人還不夠堅強。”

“我覺得你夠堅強的了。”安說,“咱們別再談凱特的事了。”

“誰也不會談論凱特了。但是如果我告訴你——”他離開想要告訴安的事越來越遠了,“最近我老是夢見我打死的是一個老婦人,不是凱特。我聽見她在門外邊呼叫。我想把門打開,但是她把門把手攥住了。我不得不隔著門對她開了槍。後來我夢見她還活著,我又對著她的腦門開了槍。但就是這件事,也不那麽可怕。”

“你就是在夢裏手也不軟。”安說。

“我在那個夢裏還打死一個老人。他坐在辦公桌後麵。我拿的是一把無聲手槍。他在桌子後麵倒下了。我不想叫他痛苦。我和他無冤無仇。我一下子把他打死了。後來我在他手裏放了個紙片。我不用從他那裏拿什麽。”

“你是什麽意思——不用拿東西?”

萊文說:“他們沒有給我錢叫我拿東西。查姆裏和他的主子。”

“你說的不是夢。”

“對,不是夢。”室內出現了片刻的寂靜,萊文害怕起來。他連忙用話語把沉寂填補起來。“我不知道那個老頭是咱們的人。要是知道他是這麽個人,我就不會碰他了。人人都談論打仗的事。這可不關我的事。就是打起仗來,跟我有什麽關係?對我來說戰爭從來沒有停止過。你光談孩子,大人你就一點兒也不可憐了?我跟那個人勢不兩立。當時給了我五十鎊,講好回來以後再付二百鎊。錢不算少。我想也不過是重演一遍凱特的事。跟搞掉凱特一樣,一點兒也不費事。”他又說,“你現在要離開我了吧?”在寂靜中,安聽到他粗重的、焦灼不安的喘氣聲。過了半天她才說:“不。我不會離開你。”

萊文說:“太好了。啊,太好了。”他伸出一隻手,摸到她放在麻袋上的手,冷得像冰塊。他握住她的手,在自己幾天沒刮的麵頰上放了一會兒,不叫它挨到自己畸形的嘴唇。他說:“能把心裏的事都說給一個人聽,多舒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