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廈孤立於雪原之上

作者:五月羽毛

“對,吸氣……呼氣,再吸氣,你沒有必要把肺裏的空氣都擠出來,隻要你自己覺得舒服就行,對,就是這樣,感受身體的節奏。記住這個節奏,永遠不要忘記,隻要離開大廈,這個工作就要一直持續。”

身穿厚重大衣的女孩兒半蹲在博迪麵前,她的神情很認真,嘴角掛著親和的微笑。她麵前的男人跪坐在雪地當中,一層雪白的霜在他臉上凝結,周圍很冷,沒多久雪就已經沒過了兩人的靴子,茫茫大雪之中兩人就像是空白世界中的兩個小點,除此之外什麽也沒有。他們如此專注……僅僅是在學習一件世界上最簡單的事情。

呼吸。

“等等,這個……奇怪的運動,要一直進行下去嗎?”博迪勉強掌握了呼吸的方法,雖然他的節奏很淩亂,感覺就像是一個在陸地上溺水的人。

“我剛剛說了,隻要離開大廈,你就要一直保持呼吸,一刻也不能停止,要不然你就會被憋死。”艾希回答道。

“一直?睡覺、走路、思考的時候也要這樣嗎?那我除了呼吸以外什麽也幹不了了。”博迪感受到世界崩塌般的絕望感,出來之前可沒人告訴他這件事。

“你會習慣的,慢慢地你就不會在意它的存在了,就像你的心跳一樣,不用特意控製。”艾希說道。

“我的手腳傳導有點緩慢,延遲太高了。”博迪不斷重複著呼吸的動作,他的手老是習慣性地觸碰耳朵。

那是大廈世界每個居民都習慣的動作,耳朵後麵就是命令開關,打開它你就能做到你想做的一切:改變溫度、飽餐一頓、改變服飾和天空的顏色、讓一棟大樓拔地而起,甚至一瞬間去到其他星球旅行。隻要是在大廈中,一切皆可為。畢竟在兩個世紀以前,人類就已經在安默拉的指引下擁有了整個宇宙—一個用量子計算機模擬出來的真實宇宙。現實世界中有的,宇宙裏麵都會完美呈現出來,如果你想,甚至可以在黑洞視界漫步,然後打開引力模擬開關,體驗一點點落入引力深淵的感覺。

當然,之後你也不會死,在大廈的世界中沒有人會死去,除非你變成了異常個體,被安默拉清除。

“你隻是冷了,現實世界可不會隨你心意改變。”艾希從自己的背包裏取出另一件大衣披在對方身上,博迪從安裝倉出來之後,身上隻有一件幾乎沒有厚度的緊身衣。大廈可是建立在西伯利亞平原上,雖然不是最冷的時候,但這種程度的大雪也足夠把人凍僵了。

“我們要怎麽去檢查站?讓我走過去的話我會死的,我沒辦法一邊呼吸一邊走路。”博迪試著在大雪中站起來,但本來就不聽使喚的雙腳碰上柔軟的雪地更是雪上加霜。

“用這個。”艾希把手指放在嘴唇邊用力吹氣,發出一聲尖銳的哨響。

口哨聲在空曠無垠的雪原上回**著,不一會兒遠處傳來了同樣尖銳的聲音,仿佛是在回應她的呼喚。那聲音越來越近,最後兩人聽到了一陣急促無比的腳步聲。

三個碩大的黑色身影從雪幕之外衝進來,博迪被嚇了一跳,身體一仰躺倒在雪地當中。那幾個毛茸茸的怪物撲到他身上,口中散發出腥臭的味道,還把黏糊糊的東西滴到他臉上,博迪感覺自己的皮膚都要被腐蝕了。

外麵的世界果然太危險了,才離開大廈不到十分鍾他就已經要喪命於此了……

“別害怕,它們是來接我們的。”艾希伸出手摸了摸那些毛茸茸的四足生物,三隻生物親昵地在她身邊打轉。

“這是……狗?”博迪驚訝道,大廈之外已經沒有其他生物了,地球表麵是一片沒有生機的荒原,所以人類才會進入大廈之中。

“對呀,有什麽奇怪的嗎?”

“你擅自用生物打印技術製造這種東西!這是違反大廈憲法的……”博迪伸出手碰自己的耳朵,他下意識連接大廈思維,想在上百萬條法規中找到自己想說的那一條,當然,沒有任何東西回應他。

“得了吧,沒有它們,在冰原上寸步難行,上來吧。”艾希歎了口氣,臉上帶著奇怪的笑,一把將博迪拽上雪橇。

又是一聲尖銳的口哨聲,三隻黑白相間的阿拉斯加犬齊齊拉動雪橇,撞進遠方白茫茫的世界當中,冰刀摩擦著雪下的冰麵發出有節律的沙沙聲,博迪應和著那聲音,慢慢習慣了大口呼吸。他的喉嚨很疼,冰冷的空氣像小刀一樣劃過他的嗓子和氣管……

這就是痛嗎?博迪從未有過這樣的感受,在大廈中是感受不到痛的,安默拉設計大廈的初衷就是讓人類感受到幸福,而不是讓人類社會進步。開玩笑,人類已經擁有一模一樣的整個宇宙了,為什麽還要進步?讓自己永遠過得幸福,不就是人類最大的理想嗎?

想著想著走神了,博迪突然忘記了呼吸,差點把自己憋死之際,他劇烈地咳嗽了起來。旁邊拉著韁繩的艾希忍不住笑出了聲,她望向前方,哼唱起一首歌,博迪聽不清歌詞,但那曲調仿佛和這冰雪世界融為一體。雪也是有聲音的,在那呼嘯的狂風之中仔細感受,就能聽到一種令人內心寧靜的聲響,像是放慢了無數倍的雨聲。

遠方的山脈後麵露出一角金燦燦的光斑,像是天空被撕開的一道裂痕,初升的旭日將冰麵染成了金色,漫天的雪也化成了飄舞不息的金箔。在艾希悠揚又模糊的歌聲中,太陽越升越高,耀目的強光照得人睜不開眼睛,博迪感受到了愉悅,也感受到了痛苦……他感受到了真實……

“對不起,我忘記給你護目鏡了……我真不是故意的。”艾希撓著頭抱歉地笑著。

“無論怎樣,我終於到這個鬼地方了。隻有十五天,希望我能活到那個時候。”博迪緊緊抱著被子不住打戰。他的眼睛還有些紅腫,來這兒的路上他得了雪盲症,剛剛離開大廈的他就像是一個初生的嬰兒,一直到眼睛疼得受不了他也沒有閉上眼。

“確切來說是三周,我還需要幾天培訓你適應這副身體,你這個樣子可沒辦法工作。”

“天哪……”

“吃東西吧,別按你的耳朵了,趕緊把這習慣改了吧。”艾希一看到博迪的下意識動作就有些不悅,把一盤食物扔到他麵前。

博迪盯著麵前的盤子,遲遲不動。

“炸牛扒肉、薯條和沙粒,高熱量食物能幫你快速恢複體力,等等我給你倒一杯熱咖啡。”

“我怎麽知道這裏麵有多少熱量呢?萬一我吃的超過了我所需的量怎麽辦?”

“那就超過唄,堆積脂肪能避免你凍死,至少能支撐到我去救你。”

“可這是不對的。之前你說呼吸的時候我就想問你,我不知道每次要呼吸多少,我現在一直都在胡亂呼吸,沒有一個標準的定值。”博迪情緒很激動,他感覺自己現在就像一條離開水的魚,從數據的海洋中被撈出來,他現在簡直無法生存。在大廈裏的時候,安默拉每時每刻都會告訴他們精準無比的數據。

“沒有人會管你,你想怎麽樣都可以。”艾希聳了聳肩,之後她也不管博迪的胡言亂語了,優雅地走到角落裏拿起一本書,坐在窗台上看了起來。她戴上了耳機,博迪不管說什麽她都不回答。

博迪餓得不行,謹慎地嚐了兩口之後就痛快地吃了起來,最後把盤子舔得幹幹淨淨。他不是個享受派,盡管在大廈裏你可以關掉自己飽腹的感受,無止境地進食美味,但博迪很少這麽幹。他更像是一個工作狂,把大把的時間都貢獻在崗位上。

如今的人類文明已經不需要什麽工作了,維護大廈的工作都由機器來完成。安默拉操控著無以計數的無人器械日夜不息地維修大廈,它們能自主開采礦石、冶煉、製造零件,什麽都不需要人類操心。科研工作也很久沒有人去做了,因為無論你研究出什麽,在無所不有的大廈中都派不上用場。人文科學也在上次大戰後停滯了,安默拉能夠創造出你想要看的一切藝術作品,無論是文字、繪畫還是電影。人文崗位或許隻剩下一個了—造夢師。

造夢師負責編撰巨大而美好的夢境,分享給其他大廈居民,任何風格的夢境都有,甚至還有專門製造噩夢的造夢師。

博迪吃完飯後終於暖和了一些,他開始打量這間屋子。這是一個建立在雪原上的觀察站,負責檢查大廈運行的情況。每年都會有人被裝進克隆的身體裏來到這裏工作,避免安默拉的盲區發現不了的問題。這些人被稱為“哨兵”,或者“守夜人”。當然,這個工作沒有什麽意義,幾個世紀以來,安默拉都沒有出現過任何問題。

這一次博迪被選中參加哨兵的工作,這也是他一輩子最倒黴的事情。

從觀察站的窗戶外還能看到遠方的大廈,它是人類科技最偉大的結晶,也是文明的盡頭。那棟黑黝黝的巨型建築靜靜地屹立在雪地當中,無數的黑點在上麵舞動著,那都是負責維護的無人機,它們最大的有數千米長,宛如一座飛行航母。而大廈本身更是一個龐然大物,它有兩座珠穆朗瑪峰疊加在一起那麽高。它是一座永不動搖的堡壘,一座無比恢宏的紀念碑,紀念著從二十萬年前走出非洲大陸開始,人類的所有文明與科技積澱。

博迪雙手合十,如同一個虔誠的信徒一般遙望著大廈,然後他又被雪盲症弄得睜不開眼睛。

“好不容易都出來了,還要一直看嗎?”艾希翻動著書頁,頭也不抬地說道。

“它很美,不是嗎?”博迪反問。

“我覺得很醜,雪原很美,但大廈就像是一個金屬腫瘤,紮根在這片大地上。”艾希感歎道,“我們把一切都搞砸了,最後讓自己永遠活在一個美夢裏。”

“你這是在玷汙無數前人留下的偉大成果!”博迪走了過去,然後他才看到艾希手上的那本書—《十九世紀藝術史》。

“你在看什麽?”博迪的反應和一開始見到那三隻大狗時一樣,這個女人簡直是個瘋子,她在毫無忌憚地觸碰禁忌。

“如你所見。”

“這是禁忌!所有的曆史都是禁忌!因為曆史才引發了那場可怕的戰爭,你已經忘記了嗎?”博迪大驚失色,如同《呐喊》[1]中的那個人一樣雙手抱頭張大了嘴。

“不是忘記,而是我壓根就沒有參與。我在這裏已經待了八十年了,你們自相殘殺的時候我隻是在這裏喝咖啡。”艾希沒有說謊,她一張臉龐依然如少女一般也很正常,有了基因改造技術,人類的克隆肉體衰老得很慢。

博迪所說的戰爭是大廈之戰。一開始大廈並不是由安默拉控製的,而是由上百名創始人組成的理事會管控,這些最高層擁有生殺大權,隻需要一個命令就可以殺死任意一個大廈公民,且不需要任何借口。因為恐懼和不安,大廈公民逐漸無法忍受這種管控,他們掀起了反抗理事會的戰爭,徹底推翻了屬於舊世界的一切製度。人民創造了安默拉,一個永遠理智、永遠忠誠的人工智能,讓它處理一切。從這裏開始,大廈才算是真正建完了。

“曆史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往後看是錯誤的,你這是反大廈的意識形態!”博迪控訴道。

“但是……我們也沒有往前看,不是嗎?”艾希並不生氣,每年出來的人都跟她合不來,她已經習慣了,“睡一覺吧,就跟你不用在乎卡路裏和呼吸的量一樣,你也不用在乎這些。”

女人拍了拍博迪的肩膀便走出了門,博迪在後麵叫住了她。

“到底為什麽?”博迪不理解,為什麽有人能放棄大廈裏麵無所不有的生活,跑到現實中來受罪,“你到底想要什麽?”

“你剛剛說了禁忌,也許就是禁忌吧。”艾希聳了聳肩道,“什麽東西成為禁忌的時候,它就擁有了非凡的美。一支煙,一杯酒,一本書……一個吻,一場轟轟烈烈的愛。”

窗外的大雪依舊沒有停,它仿佛永遠不會停。雪中的大廈像一個緘默的巨人,一言不發。無人機正一點點把凍結的冰殼從頂部推下來,一道道裂痕在冰麵上延展開來……

奇怪的女人。

這是博迪對艾希的第一印象,也是一直持續到現在的印象。他已經在大廈外度過一周時間了,完成了非常了不得的工作……適應呼吸和學會走路,還有使用一些簡單的工具。

那個女人後來不怎麽理會他,她一天中大部分時候都在讀書和畫畫,剩下的時間就是陪那幾隻雪橇犬玩鬧。她讀的東西很多,畫的也很多,她有整整一倉庫的書,畫則掛滿了整個觀察站。她什麽都讀,曆史、文學、傳記,甚至是一些舊時代的雜誌和報紙;她也什麽都畫,人物、風景,還有一些完全就是胡亂塗抹的色彩。

這樣的人確實和大廈格格不入,就像是二十一世紀的人看到一個癡迷於石器和壁畫的毛人一樣。

習慣了使用身體之後,博迪開始了自己的工作。他巴不得一天之內把它們全部完成,這當然是不可能的。馴服那幾頭古怪的動物可不容易,每次駕駛雪橇出去,博迪都要費上不少工夫。

每天他都會去檢查大廈周圍的腦塔,那是數百座圍繞在大廈周圍的尖頂巨塔,和黑色的大廈不同,那些腦塔都是純白色的,它們幾乎融入雪地當中,如果沒有定位還真不好發現。

每座腦塔中都有數千萬個運算子,每一個運算子都是安默拉克隆出來的人類大腦,它們生來就隻有一個用途—提供算力。數千萬個大腦被串聯起來,處理著源源不斷從大廈中傳來的數據。

每有一個大廈內的公民按動自己的耳朵,數據便會傳到腦塔中,這些運算子就會替他們完成思考,調出合適的數據。

博迪打開大門走入腦塔當中,這裏麵的溫度很高,和外麵的冰雪世界截然不同。每一顆大腦都是溫熱的,它們被浸泡在半透明的溶液當中,由一根根數據線互相連通,一個接著一個碼放著,一直堆放到數千米的高空中。

那個場麵是無比震撼的。白花花的大腦就和外麵的雪花一樣多,博迪見過大廈內部的情況,和腦塔內其實差不多,每個大廈公民也是一顆浸泡在大廈內部的大腦,唯一的不同就是大廈公民可以盡情享受人生,因為他們是被安默拉庇護的子民,而腦塔內的大腦隻是工具,它們存在就是為了工作。每天麵對如海一般無邊無際的枯燥數據,一旦有誰產生懷疑,就會被安默拉判定為異常個體,扔進回收池中溶解掉,剩下的物質會被塑造成新的運算子。

博迪駕駛著浮空車在大腦的海洋中遊**,他檢查著每一個模塊的運行。每一秒都有異常個體被清理;每一秒也都有新的運算子被創造出來,安裝進去。博迪突然產生了一個癲狂的想法……

我們和它們有什麽區別?如果把一個運算子放進大廈中,它們和一個普通的大廈公民是一樣的,為什麽它們就要在這裏,而我們可以在大廈當中?

當然,博迪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和那個女人待久了,整個人都變得不正常了,他感覺自己都要變成一個野蠻又沒有理智的猿人了!如果他在大廈裏產生了這種念頭,很可能被當作異常個體處理掉。安默拉能夠讀懂每個人的想法,一切都瞞不過它,它是全知全能的先知,無所不能的神明……

檢查完一切後,博迪駕駛浮空車離開腦塔。他整個人魂不守舍,在走出大門後,他找不到雪橇的位置了,胡亂走了幾圈之後,博迪隻感覺腳下一空……

“啊!!!”一聲慘叫打破了雪原的寧靜,博迪整個人掉進了一個深坑中。

這裏麵一片漆黑,博迪摸索了很久才拿出自己的手機,借著暗淡的光,他看清了這裏是一個廢棄的蓄水坑,也有可能是處理運算子的溶解池,總之現在這裏就是一個黑漆漆的大洞。

一股難以忍受的劇痛從手臂上傳來,博迪的手被一根鐵管擦傷了,綻開的皮膚下露出鮮紅的血和肉。那顏色狠狠地刺激了博迪的神經,他不是沒見過紅色,可從自己體內不斷流淌出來的紅讓他感到深深的恐懼。

死亡。

博迪從未想過死亡,隻要不出現異常,大廈公民可以永生不死,可此時此刻,他感受到那股冰冷而無力的恐慌,仿佛一把利刃直接貫穿他的喉嚨,仿佛一道永遠無法跨過的漆黑之牆正朝自己緩緩碾壓而來……

博迪叫不出聲,他感覺自己被一雙大手扼住了咽喉。他用顫抖的手撥通了艾希的電話,原本已經習慣的呼吸又變得困難了起來……

“喂?”

“呼叫艾希博士。”博迪的聲音顫抖得像是每個字都要散掉了。

“你怎麽了?忘記穿衣服了?”

“我快死了。”

“你在哪兒?”艾希沒有問太多,“打開定位,我去接你。”

“好……但是我快死了,我一直在流血,我很痛,我不知道怎麽形容,我說不出話來。”

“那就不要說話,拿衣服包住傷口。”

說完艾希就掛了電話,博迪又陷入了無盡的黑暗當中,他胡亂脫下自己的衣服紮緊傷口。手機的光一點點熄滅,恐懼將他淹沒,接著在恐懼之中又誕生出一些新的東西。

山洞。黑暗。

這是人類最開始生存的環境,人類在城市中生活了數千年,可在山洞裏生活了數十萬年。每次回到山洞中,人類刻在靈魂中的原始野性就會緩緩被喚醒。博迪又開始胡思亂想起來,他逐漸感覺不到恐懼。心跳不斷加快,仿佛是一記記重拳在捶打他的肋骨。

禁忌是美的。他想起了艾希的話。

痛苦也是美的,他看到自己手上一點點失去溫度的鮮紅,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受傷,在恐懼過後他居然感覺到了興奮,像是活了一輩子才看到一種從未見過的顏色。

如同潮水一般湧來的痛楚深深觸動著他的神經,這是在大廈中永遠不會感受到的。博迪覺得自己越來越不像是自己,一雙毛茸茸的手仿佛要突破表層皮膚,一隻肉做的心髒泵動著原始的血液,一對銳利的獠牙要從他的口中伸出……此刻他已經沉浸在禁忌當中。

當一個東西成了禁忌,它就擁有了某種美感,包括疼痛,包括死亡……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束光從頭頂打下,博迪看到一個曼妙的身影從纜繩上降下,他幾乎不假思索地跑過去抱住了艾希。

“沒事了,我很快就帶你回去。你如果覺得堅持不了,我會申請提前送你回大廈。”艾希語氣溫柔地輕拍著他的後背,像是在安撫一個嬰兒。

“不,不用。”博迪做了個讓自己意外的舉動。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按住艾希的頭,她的發絲如水般從指間流出。女子嚇了一跳,但微笑著閉上了眼睛,博迪一低頭直接吻了上去。

坑洞內很冷,大雪還在不斷從洞口飄下,兩個人的手都凍得冰冷,可博迪感覺到自己那顆跳動不息的心髒滾燙無比,像是要燃燒起來,那火焰要突破皮膚,要裹住麵前的女人,要燃燒整個世界……

“皮皮!酷比!豆子!”

博迪熟練地下著指令,他麵前的三隻狗聽話地依次俯下身體。暴雪的季節已經過去,天空中還有一些陰雲,陽光時不時透過雲層投下一道道光束,零星的小雪在空中飄舞著,和之前的鵝毛大雪相比,可愛得像一群小精靈。

“真聽話。”博迪從兜裏掏出小魚分給它們,他撫摩著狗的頭。

在大廈世界裏也有寵物,你能夠創造出任何你想要的寵物,可以把全世界所有可愛的特征都拚湊上去。博迪之前從來不覺得那些東西有趣,現在他卻覺得這些狗狗身上的每一點都很有趣,甚至醜醜的斑點和黏糊糊的鼻子都變得可愛起來,更不要說它們毛茸茸的身體和靈動的眼睛。

“吃飯了。”艾希敲著觀測站的門,她斜靠在門上,雙手抱在胸前,頭發披散下來,一頭黑發和血紅的唇在雪白的世界中如此亮眼。

“我都快餓死了。”博迪歡快地跑向觀測站。

“你都變胖了。”

“有什麽關係呢?”博迪大笑道。

“對,你還有兩天就要回去了,這副肉體反正也要扔掉的。”

“即使不是這樣,那也沒有關係。”博迪把一大塊魚肉塞進嘴裏,細膩的脂肪在舌尖上一點點化開,慢慢包裹住整個口腔,“對了,這本書我看完了,你還有類似的嗎?”

博迪把手邊一本《戰爭與和平》遞了過去。他也開始看這些舊世界的書了,雖然很多東西看不懂,這些小小紙片上書寫的文字也遠遠比不上大廈龐大無比的數據庫,可他卻能從中體會到一種別樣的感受—這些紙張上的符號能觸動人心,不僅僅因為它們是禁忌,更重要的是它們能夠傳達感受。數據是為了傳達信息,而文學則是在傳情達意,閱讀的時候你會被深深帶入那個世界當中。

“還有很多,但是你沒有時間看了。”艾希歎了口氣。

“是呀,真可惜……”

“要不你留下來吧。”艾希小心翼翼地問道,“你可以申請永久留駐,怎麽樣?”

“不了。”博迪抱歉地笑了笑。

“你果然還是喜歡大廈裏麵的世界。”

“誰不喜歡呢?”

“你有沒有發現一些不對勁的地方?比如太陽,比如雪和大地……”

“發現了,大廈裏麵這樣的景觀……比現實中的要模糊。”博迪點了點頭。

“你知道是為什麽嗎?”艾希解釋道,“是百年蟲。百年蟲問題一直沒有解決,在二十一世紀用數據避繞的方法把它拖延成了千年蟲,在大廈裏,它已經變成了萬年蟲。這個程序漏洞會越來越大,安默拉處理不了它,因為它就是電子程序的靈魂,唯一的辦法隻有不斷分出更多算力去避開它。”

“占用的算力越多,安默拉創造的虛擬世界就越虛假……”博迪也知道這個,他是個係統維護師,他當然知道這個問題的存在。

安默拉不會解決它,隻會解決試圖解決這個問題的人。它被造的初衷不是為了解決問題,而是為了讓人類活得更好。在安默拉看來,即使世界變成了最簡陋的像素點,人類依舊可以在虛擬世界裏活得很開心。

“直到崩潰那一天。”艾希說道。

“對,直到崩潰那一天為止,人類都會活在極樂世界裏。”

“你還願意回去嗎?現實世界雖然什麽也沒有,但這裏是真的。”艾希似乎還不死心。

“我會回去,也或許有一天我會回來。”博迪不再說更多,隻是埋頭吃著什麽,時不時抬起頭看著牆上那些畫。

那些胡亂塗抹的色塊也像那些書一樣,裏麵蘊含著滿滿的情感。他能聯想到艾希創造它們時的情緒,安默拉不會創造出這樣的畫……

兩天後,博迪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觀察站,回到了大廈中。

他知道雪原上,隔著飄落的雪幕,有一個影子一直在凝望著他,但他沒有回頭,他也不敢回頭。

他在逃避這個世界,不是因為他反感,而是害怕自己留戀。

世界上少了一個名叫博迪的人,他本就不存在,這個名字也隻是一個限時三周的代號而已,他在大廈內的名字足足有二百多個字節長,以避免其他人和他重名。在大廈內,唯有編號能夠保證你的獨特存在。

可再長的名字也無法解釋你是誰,就算擁有一個無理數名字,那也隻是一個代號。沒有人知道自己是誰,也沒有人會在乎這個問題。人類已不在乎未來,也不在乎過去,連無限在乎的當下也變得越來越模糊、怪誕。

大廈裏少了一個係統維護師,多了一個造夢師。

博迪回到大廈後便換掉了自己的工作,開始全心全意創造夢境。他或許是這個世界上最低產的造夢師,比起其他人一天造十幾個夢境的速度,博迪造夢的速度很慢,他不斷雕琢自己的夢境,在這裏創造出無數奇怪的景物。

顛倒的山川、崩塌的樓房、紫色的植物、吃掉自己又吐出鳥的青蛙……沒人在乎他的夢,也沒有人會訂閱他的夢。在數百億的大廈居民中,沒有人在乎另一個人。

博迪還有在乎的人,可他必須離開她,就像他必須創造夢境一樣。他不敢在夢中創造她,連想一下都不敢。她是獨特的,沒有任何東西能夠代替她,哪怕大廈可以創造出性格、外貌都完全一樣的玩偶,那也不是她。她就是她,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替代。

等待。

博迪必須等待,他不是在等待奇跡降臨,而是在等待著崩塌。

他留下了一行代碼,在大廈崩潰的那一刻,博迪會拚死搶奪到盡可能多的算力,並且攻占一些組件,將它們和安默拉的聯係割斷開來。竊取算力,這是大廈內最重的一條罪名,等同於從神明的手中竊取聖火,不過那個時候也不會有人在乎了。

博迪的動作很慢,很謹慎,所有的一切都加了密,甚至腦子裏都不敢多想。他表現得瘋瘋癲癲,希望安默拉不會浪費珍貴的算力來破譯自己的想法。他必須冷靜,必須沉穩,他不知道大廈內還有沒有其他人在這樣做,如果沒有,自己創造的這個巨大的夢境將成為一個生態球,在大廈崩潰之後,虛構的世界毀滅之時,這裏將成為唯一能夠讓人類落腳的地方。

那個時候會有一部分人逃到這個夢境中,而夢境中的所有東西都會被顛倒回來。這裏會變成一個和真實世界差不多的世界,但它不能永久運行下去,博迪不知道它能存在多久。失去了安默拉,這個夢境隻能靠他自己的大腦來運行,他要承載上百人、甚至數千人的思想,他將成為一個載體,直到艾希……或是其他守夜人將他們從大廈中救出來,放到克隆的肉體當中。

那個時候,也許腦塔中的人們也會得到解放,在這荒蕪的世界中,大廈依舊屹立於冰原之上,即使它已經失去了靈魂。上百億個人類靈魂會在大廈中悄無聲息地死去,這是安默拉為他們安排的美好結局,但一小部分人會重新踏上大地,像頑強的種子一樣在冰土上播撒新的可能性……

博迪不知道那個時候自己是否還活著,巨大的運算量會讓他的大腦永久受損,也有可能還沒有等來那天,他就已經崩潰了。

但如果有人能活著出去,也許他們會看到博迪留下的記號。

他夢境中的群山是一個斷斷續續的暗碼,從他夢中被帶出去的人們或許會把暗碼帶給艾希,她會看到博迪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不要呼喚我的名字,隻要記住我。”

[1] 挪威畫家蒙克的表現主義名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