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言之語,無字之文

作者:張益欣

“所以為什麽是我們攤上了這種差事?”卡楊摘下耳機往桌上一丟,抱怨道,“誰能想象上個月我還在卡爾達瑪研究所裏過逍遙日子,現在就隻能被發配到這兒來看護外星原始人?”

“很難想象你對這種研究機會都提不起興趣,”吉念安頭也不抬地回道,“算上之前撤走的兩批人,我們可是,呃—第十五和第十六個直接研究杜納恩人的研究員。換我早就天天睡不著覺了,天知道你這種缺乏探索好奇心的家夥是怎麽混到B級研究員的。”他凝望著舷窗外,一個淺綠色、外表像直立行走的鱷魚的杜納恩人—他們取名為“薩”—正在河邊把揉成團的菱形樹葉丟到水裏,嘀咕了幾句。隻見一群黑乎乎的細小生物受到吸引,漂浮在水麵上,被“薩”用木桶撈出來提走,河水從桶上紮出的小孔中滲漏出去。

“但是就這麽整天光盯著他們看,算哪門子的研究?我知道現在禁止捕捉杜納恩人活體,但像咱倆這樣整天躲在觀察艙裏幹巴巴地做記錄,連艙門都不能出,這種隨便一個機器人都能幹的事偏偏要安排兩個活人做?”

“你又不是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吉念安輕快地說,“嗬嗬,和稀泥那套,要不然哪輪得到我們這種一抓一大把的研究員來吃螃蟹?”

最初第三遠征軍探險隊在杜納恩行星上發現文明的時候,在人類社會掀起了滔天巨浪。雖然在之前涉足的若幹星球上也存在一些智慧物種,但隻有杜納恩人達到了可以稱為“文明”的程度:建造村落、種植作物、馴養家畜。從表麵看,這簡直是一萬年前的智人文明在另一個星球上的重現。欣喜若狂的遠征軍指揮官們打算把杜納恩文明研究個底朝天,隨即指揮隨軍科學家們陸續降落到行星上設立據點,研究杜納恩人的生理特征、社會結構和其他一切可以馬上著手的方麵。然而,對三個杜納恩人個體的誘捕、解剖引發了輿論的軒然大波。憤怒的人群包圍了律政廳大樓,身穿各個民族—那些大航海時期被殖民者當成“非人生物”研究乃至屠殺的民族—的傳統服飾,借以諷刺遠征軍企圖重現那段邪惡曆史的行徑。在輿論重壓下,邦聯政府接管了涉及杜納恩星的一切事宜,而社會各界都在為“人類要不要像神一般出現在杜納恩人麵前,與其建立聯係並傳授知識”的問題爭辯不休。此時,撤回全部科學家的遠征軍設法采取了一項折中方案:從邦聯借調了兩名人類學研究員,在一處尚未接觸到人類的杜納恩人聚落采用最傳統的非參與式研究,即隻通過隱形的觀察艙和探測器記錄各種“無害”話題,如語言和行為模式。邦聯也樂得自己人在杜納恩星上保持存在感,就同意了這一舉措,而記錄結果,自然是優先傳給做出讓步的遠征軍科學部門了。

於是,兩個被機會砸中的幸運兒—或者說是倒黴蛋—卡爾達瑪的研究員卡楊和吉念安,在這個灑滿令人類昏昏欲睡的慘淡陽光的午後,正擠在懸浮的隱形觀察艙裏,目送著杜納恩人排成一列,自言自語地從河邊回到村落。

“他們怎麽搞的,彼此之間一句話不說啊?”吉念安一頭霧水。

“說不定人家就喜歡這樣。”卡楊隨便打了個哈哈,回身從冰箱裏拎出一瓶啤酒直接吹掉,“等我們破譯了他們的語言之後,你可以當麵采訪一下他們的想法。”

“語言……”吉念安若有所思,“我們的錄音球收集了這麽長時間的語料,可以做語音描寫了吧。”

同樣透明的錄音球在操縱下被收入觀察艙,裏麵的信息被導入電腦裏分析。吉念安點開一條音頻,堅實端正的嗓音回**在觀察艙裏,與杜納恩人的粗獷外形毫不相符,倒讓人聯想到胡夫金字塔前的獅身人麵像開口說話了。

他盯著屏幕角上的波形圖皺起了眉頭,“這哪像一個和人類在生物分類差距上達到“界”一級的物種的語言啊?說是人造語言還差不多。”

“鸚鵡學舌和人類語言的波形圖差距都比這個明顯。”卡楊瞟了一眼,讚同地點點頭,同時在另一個界麵上操作著量化分析的“Omnipotence”係統—自從被發明以來,它強大完善的功能讓累計上千名語音學家被迫轉行。“看來杜納恩人就算不是發音結構和人類相同,起碼也是殊途同歸地調用了他們的生理結構來發音。遠征軍裏那幫虛偽的家夥明明做了解剖也不肯把報告發我們一份,真就光拿我們來裝樣子啊,害得我們現在隻能通過語音分析生理結構,可笑。”

連日以來擠在狹小空間裏共事,吉念安早就學會了自動過濾掉這種下意識的抱怨。他眼看著飛速運行的係統做出了兩張簡明的元輔音表,連幾種音變規律都一並整理出來,說道:“二十四個輔音,九個元音—這元音竟然連高低前後分布都是基本均勻的,穩定得簡直不像這個階段文明的語言—等等,所有的音都是人類語言包含的?這係統是如何處理未知發音的來著?”

“會標出來的。你看一下,像吸氣音、外擠氣音這種發音一概沒有,甚至偏偏隻有人類語音庫裏最常見的那一批。講真的,雖然我們早就說杜納恩人長得像,呃—短臉、塑料皮膚的鱷魚人,和獵奇的電影設定相比毫無新意,大概是因為杜納恩星和地球環境類似造成的趨同演化效果,但是很難相信他們不僅擁有和我們相似的器官,還使用同樣的發聲方法。”

“匪夷所思啊!人類用以發聲的肺、舌頭、牙齒和咽喉一開始都是出於其他目的進化而來的,誰會想到調用它們碰巧產生的發音還能和外星人撞上了?這又讓我想起了那款爆火的遊戲《邊界之外》,裏麵的外星語言是計算機合成的奇怪聲音,聽起來倒像是用腰帶抽打一大袋爆米花,結果真正的外星語言隨便一個人都能張嘴讀出來。”

“得了吧,我看你就是被那種披著科學外衣的奇幻電影洗腦了。”卡楊毫不留情地指出,“要是我們發現的外星生命形式是種滴滴答答響個不停的**氣球,他們的語言倒是肯定能顛覆你腦子裏所有與語言相關的概念;但是和那樣的物種溝通絕對會把你逼瘋,畢竟它們連對世界的理解和體驗都與人類完全不同,你也不想指著自己說出‘人類’這個名詞的時候,被理解成邀請他們把你吞掉的意思吧。要我說,這種語言的高相似性倒是個好消息,預示著我們終有一天能把它學會。”

“唉!命運之悲!人類之悲啊!”吉念安從座位上跳起來,揮舞著手臂,活像差一個數字就能押中彩票頭獎的賭徒,“難道你早就預料到了我們的研究發現將乏善可陳,所以之前才一直那麽消極的嗎?”

卡楊發出一聲譏笑:“等著吧。等人類再找到一百個智慧物種,裏麵就有你最愛的**氣球了。”

兩周之後。

浮空的隱形探測器在小心操控下越過村子外圍塗滿各色顏料的樹籬外牆,又無聲地掠過泛著氣泡的水塘(裏麵種植的作物結著像帶刺西紅柿一樣的果實)和獸欄(裏麵圈養的家畜外形介於蜥蜴和鱷魚之間,看起來倒像是杜納恩人的遠親)。村落中心的空地上是石頭鋪成的十幾米高的巨型平台,四周都有寬闊的台階,正中央是一口漆黑的井型洞穴,十幾根高聳的石柱在平台上圍成一圈,柱體向內挖空,雕刻出立體的圖案;與宏偉的平台相比,疏落地掩映在樹林裏的石頭房屋簡直微不足道。占族群人口九成的六十多個杜納恩人排列整齊地睡在平台上,夢囈聲此起彼伏。

這是什麽奇怪的場麵?尚未來得及進村實地考察的卡楊吃了一驚,心想:這是在集體睡覺還是在進行某種儀式?難道—是研究所樓下“粉碎金磚”酒吧裏那幫背包客提過的、某些禪宗流派用夢瑜伽修行的方法?

而早已見怪不怪的吉念安此刻卻懷著另一番心事:我的計劃是不是有點太冒險了?他轉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搭檔,被蒙在鼓裏的後者還以為兩人此行就是來看杜納恩人睡大通鋪的。算了吧,像這種隻會循規蹈矩地做研究、絕不肯越線的家夥,就得推他一把才行。本來我一個人幹這事肯定更方便,但誰讓我需要他和我互補的知識呢……

盡管遠征軍隻想借此率先積累杜納恩人的資料,對兩人本身的研究結果沒抱任何期望,但卡楊和吉念安可絕不甘心於此:前者對遠征軍拿他們當工具人心懷怨憤,想著做出成果來羞辱那些肉食者;後者更是外星人類學與科幻的狂熱分子,正想借此機會挖掘些驚人的發現。與前輩相比,兩人搞到了一件強大到僅存在於幻想中的工具:邦聯科幻聯盟的空想家們開發出來的XCASII係統(原本是用對照統計來分析新發現的人類語言的係統,但兩個世紀前就已經通過田野調查徹底完成的人類語言數據庫讓它從未有過除自娛自樂之外的用途),使他們破譯語言的工作異常順利。和人類的若幹原始語言一樣,杜納恩語也呈現出豐富的屈折變化,而係統依據前後綴、非連續輔音詞綴等幾種預設模式逐一對照排除,揭示了杜納恩語的變位方法,並連帶著劃分了詞性。此後,卡楊和吉念安結合影像資料為劃分的單詞對應了詞義,由此整理出各類主要實詞的基本詞匯表,而接下來對虛詞與句法的描摹就完全是分析軟件的工作了。

杜納恩語的麵紗被揭開之後,兩人再次感受到當初音係研究的詫異。它完全不包含任何罕見的人類語言結構,更別說聞所未聞的語法現象了。它的語法綜合了分析語、屈折語和黏著語的特點,一碗水端得四平八穩,倒像是研究了所有人類語言之後歸納創作出的一門人造語言一樣。

在二十一世紀地球上尚有“語言多樣性”的時候,人類學家不時能在叢林裏發現一種挑戰認知邊界的新語言;現在卡楊與吉念安在人類有史以來到過最遠的叢林裏奮戰多日,揭露的語言卻隻是這麽一回事,也難怪他們如此喪氣了。一向務實的卡楊對此倒有這樣一番解釋:“要我說,這種相似性本身就是個驚人的發現了。想想生物的趨同演化吧—不同的物種在相同環境條件下演化出相同的外形結構。我甚至可以假設,這一現象對語言也同樣適用,才使得這些光年之外的杜納恩人的語言在獨立演化中采取了相同的表達策略。”

“但是這隻針對現存的主流語言啊,而人類語言的變化形式可比這多多了。就拿最宏觀的主謂賓結構來說,據我所知,一些人類語言並不做這樣的區分,而是—”

“—作通格語言,你之前跟我提過不止一次了,但這不恰好說明了某些結構表達在進化上的勝利嘛。據我所知,一些地方性語言在被取代之前,已經從主流語言中借入了不少更通用的表達結構。”

“那不該屬於現代化趨勢下的新式語言聯盟嗎?隻是因為主流語言捆綁了強勢經濟和社會地位,但不見得是他們的語言結構有什麽神妙之處。”

“你倒是別光忙著和我唱反調啊?我也隻是隨便猜猜而已。當然,實際上用概率就能解釋一切了。畢竟誰也沒法否定宇宙中智慧文明的語言擁有著無限可能,但人類偏偏這麽湊巧,一下子就找到了這麽一種和我們差不多的。就像是一個酒足飯飽的外地遊客想玩兩把輪盤消消食,兩把都單押雙零,結果都直接命中然後立馬走人。不管同桌的人有多眼紅,這在統計學上都沒什麽特殊的—總得有人注定成為那些‘特殊’啊。”

這個典型的卡楊式比喻簡直無懈可擊,然而吉念安可不願輕易偃旗息鼓。自此,一個計劃就在他的腦海中逐漸成形了。

這時,卡楊的一番話將吉念安的思緒打斷:“你注意到杜納恩人的眼球了嗎?如此劇烈的運動,他們的夢境一定異常出彩。”

“這樣的狀態占他們睡眠時間的七成,而每個個體的平均睡眠時間超過一天的四分之三,”吉念安敷衍道,同時努力壓製著緊張之情,“但我們的遠程腦掃描係統會造成目標的灼燒感,也被明令禁止使用了,所以隻能姑且假設杜納恩人的快速眼動睡眠也伴隨夢境的發生。走吧,我不是帶你來看這個的。”他操縱著隱形探測器掠過平台,朝村子的另一個方向飛去。

村子外五百米的灌木裏生長著肉質肥厚的藤類,杜納恩人不時前來采摘,用以喂養他們圈養的鱷蜥獸。吉念安支使卡楊去另一邊盯好即將前來的杜納恩人,自己悄悄操縱機械臂將一輛木質的兩輪手推車輕巧地丟在土路旁的草叢中。

一名杜納恩人,“洛”(盡管以人類的眼光看來,所有杜納恩人都像是從一個模子裏套出來的,但兩人仍然喜歡給每次觀察的個體隨便安一個名字),沿著林中的道路走到兩人下方,一眼就注意到了草叢中伸出的車把手,便上前將整輛車拉了出來,在地上來回拖動著,若有所思。

吉念安感情洋溢的腔調仿佛一名紀錄片解說員:“我們已經注意到,杜納恩人建立了氣勢恢宏的建築,而它們的工具庫卻貧瘠得出奇,這是怎麽一回事呢?另外,人腦中的語言區和工具區的所在部位大致相同,是以使用工具一定程度上刺激了腦部語言功能區的活動,而語言反過來又促成了新工具的誕生,那對於杜納恩人來說,這兩者又是如何運作的呢?我們在此引入了一種一旦發明就會令文明欲罷不能的工具—車輪,希望接下來的這個測試可以為我們對文明和語言的理解提供新的靈感。請看—”

卡楊露出見鬼一樣的神情:“這算是哪一出?哪裏冒出來一輛手推車?難道是其他部落留下的?嗯,形製倒是和人類手推車完全一樣啊,等等—”他轉頭看向得意揚揚的同伴,突然悟出了真相,一下驚得從椅子上彈了起來,“這都是你搞出來的?你一天到晚就不能消停一會兒,非得玩火讓我也跟著連坐是嗎?”

吉念安笑著安慰道:“規定隻說不讓我們和杜納恩人直接接觸,或者使用足以影響到他們的測量設備啊。我不小心把一件自製的小玩具丟在了外邊,難道還得在杜納恩人眼皮子底下撿回來不成?更何況現在錄音錄像已經全關了,所以這兒的事情沒有第三個人知道—要麽像你剛才說的來自其他部落也講得通啊,反正也沒人能夠把隱藏在叢林裏的N個部落全統計出來。”

“那引入一種高於現有文明水平的工具會造成什麽不可知的後果,你考察清楚了嗎?!”

“所以我才選了車輪啊,人類曆史上簡直難找這樣隻有益處而毫無危害的發明,而且以他們的文明水平來說,用不了多長時間他們也會自己造出來的。”吉念安大力拍打著對方的肩膀,得意地說道,“這可是千載難逢的研究機會,別再瞻前顧後了,發揮一下你的專業水平吧,老兄!”(吉念安並沒有提到,赫梯人發明的輪式戰車讓他們征服了整個近東地區,但鑒於杜納恩人長著足以輕易殺死同類的尖牙利齒,卻並未彼此以暴力相向—而同階段的人類部落通常是十分血腥的—所以這種擔心確實比較多餘。)

卡楊幽怨地瞥了吉念安一眼。如果有一位船長連同他的船隻被海盜劫持,結果遇上了颶風,海盜頭子摟著船長的肩膀說“嘿!用你出色的航海知識帶我們脫離險境吧,要不然我們都得完蛋”的話,那這位船長臉上的神情想必和此時的卡楊一模一樣。良久,他開口說道:“不排除杜納恩人缺失車輪是出於和瑪雅人相同的原因—缺乏冶金業,無法加工出耐用的車輪,或者缺少拉車用的大型牲畜,但我們也無法斷定他們此時所處的文明階段,不過這裏的地形倒是比正常的地球叢林平整得多,相信他們一旦采用就能極大地提高工作效率。”

下方,“洛”撿起幾塊石頭放到車裏,推著車走了幾個來回;正當兩人都在讚歎杜納恩人個體可以如此敏銳迅速地掌握一種新工具的用法之時,他卻一腳把手推車踢到一旁,扭頭去到灌木叢中,喃喃自語著把藤蔓一節節扭下來,扛在肩上返回村子裏。

這回輪到吉念安傻眼了。“他剛才明明已經理解車輪的用法和價值了啊,為什麽寧可扛著藤蔓多走幾趟,也不願意用車一次搞定?難道是他們的文化對於食物,呃,甚至是飼料,有著別樣的潔癖?或者—”卡楊掐斷話頭,用錄音球抓取了剛才“洛”自言自語的片段,和已經破譯的詞匯逐一對照,呈現出來的是:

“巨石與道路的力量啊,多些脫落的藤蔓(姑且意譯這些專用名詞)吧,縝密。”

果然不出所料,卡楊心想,連日以來對杜納恩語言使用的特別關注,讓他注意到了杜納恩人在日常工作中自言自語的奇特習慣:喜歡描述即將去做的事情。一個在河邊捕撈黑蟲(用作刺番茄肥料)的杜納恩人可能說:

“浮起的黑蟲,切勿急躁啊,無知覺的水麵。”

而修整道路的杜納恩人則會說:

“平緩的地形,毫不存在的雜草啊,令人愉悅的暢通無阻。”

拋開奇怪的文風不說,這種對手頭事情的單調敘述竟然占了杜納恩語言的主要部分,而個體之間的相互交流反而極為罕見,仿佛他們已經內向到寧可把令人困惑的自言自語裝滿大腦,也不願來點促進族群成員關係的閑聊。不過話說回來,這些迷之內容和杜納恩人抗拒使用工具有關係嗎—是什麽言語的力量讓他們覺得僅憑自己的雙手就已足夠?卡楊搖了搖頭,努力把腦海中的胡思亂想清理出去:和吉念安這個家夥共事久了,怎麽帶得我也異想天開了起來?畢竟,就算杜納恩語和人類語言異常相似,也並不意味著他們的語言使用和文化習慣與人類相同啊。也許在關注當下的杜納恩人看來,我們人類才是個廢話不停的乏味物種呢。

而一旁的吉念安正沉浸在深深的挫敗感中—且不說試驗本身,這個時代能打造手工製品的人已經很少了,他自己也是花了多個夜晚,在不引起搭檔注意的情況下反複試錯才做出來一隻,而寄予厚望的手推車竟然被外星原始人當垃圾一樣一腳踢開,更是讓他作為一名人類學研究者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回程的路上,他心有不甘地喋喋不休:“怎麽會有文明連可以提高效率的合理工具都棄如敝履呢?連螞蟻都會從不熟悉的物品裏選出最適宜的工具來執行任務啊!這已經超出文化差異的概念了吧……也許這隻是個例外呢?再試著引入幾次其他的物件,我就不信一個文明會對新工具無動於衷—除非他們不想發展了。”他調動了一台無人機持續跟蹤“洛”,希望看到他去把手推車帶回來,或者起碼與同伴分享一下這個發現;但令吉念安再次失望的是,“洛”顯然不覺得這是一件值得經過大腦的事,反而表現得像是在路上踢走了一塊石頭一樣。“雖然不知道他們用了什麽手段,僅憑如此稀少的人口和貧乏的工具就建造了大型建築,但那樣的建築成就和這種對新工具、新事物的態度根本就是矛盾的啊!”卡楊雖然也頗為不解,但同時也慶幸於兩人並沒有因魯莽行事而徹底改變了一個外星文明的麵貌。放鬆之餘,他甚至有足夠的閑情逸致,在經過村子時錄製了幾段在平台上沉睡的杜納恩人的夢囈。雖然人類的夢話也經常令他人摸不著頭腦,裏麵也不時出現意義不明的音節,但杜納恩人在睡夢中的長篇大論簡直和清醒時的語言毫無關聯,不僅找不出一個可以理解的詞匯,還夾雜著各種搭嘴、吹氣、咂舌和其他隨機產生的奇怪發音,其中不少他都完全想不出是哪個器官怎樣產生的。如果杜納恩人清醒下的話語可以比作農業時代初期的智人語言,那他們的夢話則應該類比為南方古猿的嘰嘰喳喳,裏麵碰撞著所有構成語言的可能性嚐試。這種“夢中語言返祖”現象甚至會讓研究者失去用“Omnipotence”語音係統分析的勇氣。

卡楊感到一陣惡寒。如果一群人類同時夢話不斷可以激發語言的恐怖穀效應,那此情此景隻能出自荒誕電影裏的終極狂想。刹那間,那個在光年之外和人類黎明遙相呼應的外星文明消失了,各種奇異景象無一不在提醒著他,自己正處在一個對人類來說過於陌生的異世界。他努力驅散各種雜念,集中注意力去想今天的其他發現,以及—亟待完成的《杜納恩文明及語言描寫分析報告》。他摘下耳機,回頭看了看仍困擾於工具問題的搭檔,打算暫時不把這些古怪的內容告訴對方。

此起彼伏的夢囈聲中,一陣從地下傳來的震動讓整個平台都輕微地晃動起來,石塊斷裂的聲音響起。兩人麵麵相覷,然而竟沒有一個沉睡中的杜納恩人醒來。

“地震了嗎?還是某種地質結構斷裂了?”

“這超出我們的專業範圍了啊,何況對地層的掃描至少需要啟明星級飛船才能做。我看此地不宜久留,你也別再搞什麽動作了。”卡楊最後瞟了一眼,隻見幾個清醒的杜納恩人正靜立在石柱前,對著上麵的雕刻苦思冥想。

日暮下的探測器裏,各懷心事的兩人回到叢林邊緣的補給站中。他們隱約感覺到,麵前有一層迷霧使得他們無法把已經大致理解的原始文明和杜納恩文明真正的圖景串聯起來。那些困擾他們的細節,究竟是因為受到了無甚意義的文化習慣的擾動,還是思維定式使他們忽視了某些關鍵的線索?

最後一日。

卡楊在補給站裏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刪除已經上傳的錄像資料,將器材裝入分離艙準備運走,把生活垃圾丟進無煙爐裏焚化。突然響起了一聲巨響,吉念安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撞進屋來。

“我的老天!明天就要和下一批人換班了,再也不用困在這個小屋子裏了—這種時候你不趕緊和我一塊做好收尾,自己玩什麽消失啊?”卡楊差點順手把一本厚筆記丟到搭檔的腦袋上,他回頭一看,隻見搭檔臉上露出前所未有的慌張神色,便將更多的抱怨咽了回去,“什麽情況?”

“這些日子裏我總隱約感覺哪裏不對勁,像是我們離真相隻隔了一層窗戶紙,所以我剛才又去杜納恩人的村子裏探了探。”吉念安從懷裏掏出一個手持攝像機丟在桌上,“還記得我們看到的村子中央平台上的地穴嗎?瞧瞧我在裏麵看到了什麽!”

“嗯,你到底什麽時候才能放棄那些胡思亂想—什麽,你出觀察艙了?還下到那裏麵去了?你瘋了嗎!遠征軍根本沒給我們配單人隱身服啊,難道你想不到驚動一整群杜納恩人會有什麽後果?”卡楊在震驚中一把攥住吉念安的衣領,突然又一哆嗦,趕忙衝到窗邊窺探,仿佛被激怒的杜納恩人馬上就要衝過來血洗補給站。

“又沒吵醒他們!我是在發現整個部族開始不間斷沉睡的三天之後才進去的!給我過來看我拍下了什麽!”吉念安以同樣的分貝吼道,同時打開攝像機塞到對方手裏。

已經十分壯觀的石製平台竟然有著更宏偉的地下結構,從地穴下去,和平台形成一個整體的是深埋地下的巨型石塊—或者一度曾是石塊,因為不少部分已經被挖到幾乎掏空,隻留下細條的框架像工地腳手架般密集交錯著。整個結構在四壁上的不明熒光物質照射下顯得詭異陰森,仿佛誤入了一隻巨獸骨架的腹腔中。

“這些結構……和石柱上的那些雕刻花紋是一類的?”卡楊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把它們掃描到係統裏用EIMDS係統(一種從尋找地外文明所用的太空電波破譯軟件改進而來的、用以分析各種成體係物品的智慧信息含量的係統)分析了一下,你猜結果是什麽?VII級、信息含量指數37.625—也就是說,這絕不是什麽普通的雕刻,而是一種三維文字係統!”吉念安連珠炮似的一口氣說完,同時飛速滑動著手持顯示屏上的推導過程,好像稍一停頓就會有什麽毀滅性的後果一般。

卡楊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在心裏逐一回想自己已知的和“三維文字”沾邊的書寫係統:歐甘文字、印加奇普結繩係統,都和眼前的係統在概念上相差甚遠。一瞬間,從未留意的景象閃回眼前:平台上站立著的杜納恩人,一動不動地凝視著石柱上的雕刻花紋。那是在參悟文字嗎,為什麽沒見過有人動手雕刻?

屏幕上的拍攝畫麵還在繼續播放:石柱結構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剝離下碎塊,形成新的雕刻結構;隨著畫麵抖動,一陣震動聲充滿石室。“你注意到了嗎?被雕空區域的分布和上麵杜納恩人躺著的位置剛好對應。我一定是鬼使神差了,才會想到從係統裏抓取出這些文字,和杜納恩人夢囈內容的信息量分布指數來對比。”他在顯示屏上點了幾下,兩條同上同下的折線出現在圖表裏,清晰地顯示著三維文字和夢囈內容的信息量分布完全對應。

卡楊瞠目結舌。“你的意思是,他們的夢囈使得身下的石塊自動下挖,形成了那些文字?”吉念安麵色複雜地盯著他,仿佛在說:我就點到為止,至於什麽驚世駭俗的結論,還是從你自己口中說出吧。

“他們的語言不曾用來交流,他們的文字也不曾用來記錄。”一道閃電劃過腦海,串聯起所有線索的卡楊頓悟了對方並未言明的猜測。吉念安妙手偶得的結論已然暗示了真相,可惜兩人未曾更進一步,因為真實的圖景已然在終極的想象力之外出現—輕視工具的杜納恩人,早已擁有遠比人類強大的工具。

現代語言學初期,麵對人類幼童驚人的母語習得能力,學者們假設了所謂人類天生的、包含所有語言共性的“語言習得裝置”。據此,將嬰兒置身於特定的語言環境當中,隻要他們根據語言輸入調整了對應參數,即可獲得完整的母語能力。此刻,“語言習得裝置”的魅影正以全新的形式再現:杜納恩人的夢囈蘊含著對語言的無限嚐試,並可以實時形成石刻上的文字,而他們通過清醒狀態下對石刻的參悟,調動腦中的“語言模塊”對石刻上的隨機信息進行篩選、整合,由此獲得了現實中的語言能力。此等語言具有讓所言之語盡皆實現的力量,使得任何任務對杜納恩人來說都無比輕鬆,甚至心想事成;也正是這種咒語般的力量,使得文明超越了技術的邊界。

兩人執迷於杜納恩文明和原始人類的表麵相似性,又為解釋語言相似的巧合花了過多精力,便理所當然地把人類對“文明”的理解當作模板套在研究對象身上,卻未真正理解那些看似是細微習俗差異的形成根源。他們一度試圖用“趨同演化”解釋外星語言的相似問題,但文明趨同演化的真實圖景卻更為廣闊。進化路徑和模式完全不同的文明,在某個階段也可以巧合般地呈現出相同的麵貌。

“這等於是把我們的分析結果全盤推翻了啊,可惜報告早就提交給上麵了,現在再做大改真的要丟臉到家了……唉,管不了這麽多了,等我們回到卡爾達瑪之後,我再出一份新的。”良久的震驚之後,卡楊終於打破了沉默。

“不,”吉念安上前把已經關閉準備拆走的電腦重新打開,調出與指揮部的通信頻道,“還是現在就打一個報告吧,我心裏總壓著一種不好的預感。”

“好吧。”卡楊拖著沉重的腳步挪到窗邊,隻見一片烏雲憑空凝結在天空中,黑暗籠罩了不複神采的大地。

“未知錯誤:連接丟失。”刺耳的報錯聲撕扯著兩人的神經。

“係統故障,隱形係統即將失效。”卡楊驚恐地望了他的同伴一眼,隻見對方的臉色已經變得慘白,同時舉起雙手示意自己什麽都沒做。

五公裏外的村子裏,蓄積了足夠力量的杜納恩人一齊起身,站在平台上高聲詠唱。岩層開裂的巨響如雷鳴般回響在叢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