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造者的回憶

作者:王佳裔

“我的病人身價百億,把我帶走的後果,你們最好承擔得起。”威廉到了目的地,嘴裏仍抱怨個不停。

一小時前,他正在新澤西的診所為一名石油大亨做腦腫瘤切除手術時,突然被幾個穿軍裝的人帶走,直接來到紐約。

“帶你來,是梅克爾博士的要求。”帶路的士兵回答道。

梅克爾博士—德國著名的生物學家,專攻人體植物神經係統。他頗具爭議性的研究,別提威廉這個行內人士,就算在民間也是“聲名遠揚”。梅克爾本要和美國軍方進行一場重大實驗,卻點名要求全美最頂尖的外科醫生威廉到場。他們從未謀麵,這次會麵讓威廉激動不已。“讓我猜猜,美國政府同意梅克爾做那個‘植物神經手術’了?”威廉嚐試性地打聽。

“你馬上就知道了,博士就在前麵。”

偌大的醫院看不到一個病人,仿佛人早已被清空。走廊盡頭的手術室門前,站著幾個人,中間那位格外顯眼,正是博士。

見到本人,威廉才覺得梅克爾比照片裏憔悴得多。科學雜誌上的他意氣風發,而現在他看起來營養不良的身體如同窗外幹枯的樹枝,在醫院昏暗的走廊裏更顯詭異,讓人無法想象他這些年經曆了多少摧殘。

“博士,這位就是威廉。”士兵簡短介紹道。

梅克爾打量了威廉一番,點點頭:“我認識你,你曾經為總統切除了腦腫瘤,那是場堪稱奇跡的手術。”

“過譽了,如果交給您,您會做得更好。”

梅克爾笑了笑,示意威廉隨他進入手術室。

手術室中,一台巨大的複雜機器掛在天花板上,一名男子坐在下方的醫療座椅上。這場麵讓威廉想起卡夫卡小說《在流放地》中的殺人機器。

站在機器旁的一個身著軍服的中年人說道:“編程醫療輔助係統,我國最前沿的科技。”

威廉認識他,他隸屬第三艦隊,是威廉的常客,大家都稱呼他為“將軍”。

作為頂尖醫療專家,威廉對此係統有所耳聞:它將手術的內容以編程的方式寫進係統,隻需一名主刀醫生便可完成一台極其複雜的手術。

“我聽說它還在實驗階段,已經可以投入使用了?”

“所謂‘實驗階段’,不過是還沒到該登場的時間罷了。技術早已完善,非常可靠,你有幸成為第一批使用者。”將軍提起係統時的語氣充滿驕傲。

梅克爾看向威廉,像個上帝那樣說道:“雖然和想象中有所不同,但終於還是走到了這一刻。威廉,如果你真如傳說中那般智慧,便請記住這台手術,我將教給你我的畢生所學。”

“難道是植物神經手術?”

“是的,年輕人。”梅克爾笑著點點頭。

植物神經可以控製身體裏那些你無法控製的功能,大到心跳、睡眠時的呼吸和食物的消化;小到毛孔收縮。大腦處在無意識狀態時,身體通過植物神經維持基本運作,不至於讓人在睡夢中忘記呼吸,忘記心跳。

按照梅克爾的理論,我們的身體足夠智能,卻又不懂得變通。這項研究,是讓人類獲取植物神經的權限,憑借主觀意識就可以完全掌控自己身體的一切功能。

這項研究一旦完成,將使整個人類社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人類可以隨意控製身體的新陳代謝,高血壓、肥胖症、脫發、內分泌失調……所有疾病都將徹底成為曆史。病毒、細菌、寄生蟲等引起的疾病也都能靠人體智能精確的操作被消滅。

但將軍對手術有自己的想法。比起人類社會的革新,他對研究的軍事價值更感興趣。

兩次世界大戰、越南戰爭、海灣戰爭……士兵的傷亡率隨著本國兵器的進步而逐年降低。將軍預計在並不遙遠的未來,非戰鬥減員人數將超越陣亡在戰場上的人數。

“如果可以控製植物神經,我們將創造出世上最強大的士兵:受傷時,他可以主動阻斷疼痛感;中毒時,他可以精確消滅體內毒素;還能合理改變新陳代謝,延長戰鬥時間與質量。”將軍對手術的效果做出自己的預想。

但梅克爾顯然對此有些不屑,他感歎道:“科學家說我的實驗過於激進,倫理學家認為我不夠人道,宗教學者則罵我妄圖獲取上帝的權限……就連老百姓都認為我是個惡魔。可和那些熱衷於發動戰爭的瘋子相比,我又算得了什麽?你們遇到任何新技術,難道隻想用於打仗嗎?”

“技術本無錯誤,重要的是運用技術的方式。”將軍指向醫療座椅上的人,“斯蒂文上尉,空軍飛行員,二十六歲。本該年輕有為,卻不幸身患胃癌。如果你的實驗能夠成功,不僅能救他一命,還將改變整個人類戰爭史。”

梅克爾對將軍膚淺的理解感到失望,將軍並未脫離軍人思維。按照梅克爾的理論,這些確實可以做到,但這隻是研究的副產品,並非他的本意。

“如果我的實驗成功,我們將不再被客觀世界影響情緒,甚至能夠戰勝對死亡的恐懼,戰爭也將徹底消失。將軍大人,你竟然還糾結人體兵器的製造,格局不會太小了嗎?”

將軍立刻變得不悅:“你說得天花亂墜,但其實你並不清楚解放植物神經的後果,一切都是你的預想,而且我並不看好。我隻關心本國的軍事進步!”

“好吧,我對你們的目的無所謂,我隻想驗證我理論的正確性,這不衝突。準備手術吧。”梅克爾走向手術台。

“我還是要說一句,”將軍攔住了他,“科學發展不該受國籍的束縛,希望您認真對待。”

“您別誤會,將軍,我向來對這種事無感。早在‘二戰’結束時,你們便接收了無數納粹科學家;就連愛因斯坦也是出生在德國,雖然他是猶太人。”

將軍用微笑回應這句不知是玩笑還是諷刺的話語。

手術即將開始,空曠的手術室裏隻有威廉、梅克爾和士兵三個人。士兵趴在手術台上,巨大的輔助係統伸出機械臂,精準地為其注射麻醉劑。

看著士兵漸漸睡去,威廉毫無顧忌地說出了自己心中的疑問:“博士,恕我直言。你的研究在當時被視為偽科學,為什麽軍方會同意這場手術?手術如果成功,真能有那麽神奇的效果嗎?”

“可能會更神奇。我原本的預期隻是通過植物神經來影響生理機能,已經出現了一個案例,有個女孩兒通過對植物神經的控製,已經改變了人體的生理結構。比如她為了在黑夜不開燈看東西,演化出夜視的能力;因為怕熱,演化出口吐體液降溫的能力。”

“有人先一步做出實驗了?”

“不,她是個例,完全自然形成。這也是軍方找我進行試驗的原因,控製植物神經在理論上可行。可我有別的打算。”

“是什麽?”

“先做手術,我再告訴你。”

梅克爾的手術刀從士兵的後腦劃到後背,又用圓鋸打開頭骨,露出大小腦。他用針灸的方式阻斷神經間電流的活動,然後巧妙地將部分植物神經接駁到大腦的皮質運動區。

這是一個極其費時費力的工作,盡管有係統的配合,仍持續了六小時。手術完成,銀針還留在士兵身上,梅克爾將士兵後背的切口縫合,剩下的就是等待他蘇醒了。

看著眼前這個士兵逐漸穩定的身體狀態,梅克爾長舒一口氣,繼續了手術前的談話。

“威廉,在我回答你之前,我想先問你個問題。你相信自由意誌嗎?或者說,你覺得人類靈魂真的存在嗎?”

梅克爾這句話,讓威廉不知該如何回答。見威廉不說話,梅克爾先表達了自己的看法:“在我這裏,自由意誌和靈魂都是不存在的。人類不過是一台對外界刺激做出反應的機器,我們產生思想和麥穗因風擺動沒有區別。”

威廉知道這是機械論,但這種形容還是第一次聽到。他不搭話,繼續聽著對方的長篇大論。

“你的悲傷、憤怒、歡笑與焦慮,不是你自己的選擇,而是由你身體分泌的化學物質決定的,所以自由意誌並不存在。既然自由意誌不存在,那靈魂更是無稽之談。可控製了植物神經,我們不會再因腎上腺素而亢奮,不會再因荷爾蒙而戀愛,不會再因多巴胺而上癮……我們的情緒與所做的一切選擇,都是出於理智的思考,而不是化學反應。”

話題上升到哲學層麵,讓威廉一時反應不過來博士究竟想做什麽。他問道:“你所說的是解放自由意誌?”

“如果我們完全控製了身體,潛意識也就不再存在。也許到那時,我們就可以完全從身體的禁錮中解放出來。而且人類所有的記憶都完完整整地儲存在大腦中,如果能夠控製植物神經,便能讀取那些數據,就可以像看錄像一樣重溫過去的時光。我們將不會遺忘,人類的進步也將不受學習成本的阻礙,我們將‘飛升’。”

聽完這些,威廉內心逐漸激動起來,他的眼前出現了百年後人類文明的宏景,那超過幾次工業革命科技進步的速度,讓人類像神一樣生活。不,那已經不能被理解為是一種“生活”了。

過了一會兒,士兵總算睜開雙眼,他發現自己無法控製身體。這不隻是麻醉劑殘餘的效果,主要是因為他的神經還被銀針阻隔著。

“恭喜你,你已經解鎖了植物神經的控製權限,當我通電時,你就可以最大限度地控製自己的身體了。”梅克爾對士兵說,“瞬間多出來的控製信號可能會令你一時間手足無措,但隻需一段時間的學習,便能熟練掌握細胞層麵的控製,到時候你可以試著消滅你體內的癌細胞。”

“我是最優秀的戰士,我一定可以,你開始吧。”士兵態度堅決。

士兵毫不畏懼,讓梅克爾也更加自信。他接通電源,讓電流順著銀針激活士兵每一條沉睡的神經。

那一刻,士兵的表情像個靈感陷入枯竭的作家,他使用全部的精力去探索體內器官的控製方法,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如宇宙般浩瀚,每一個細胞都像一顆爆發的超新星。

梅克爾監測到士兵的心跳速度達到常人的兩倍,血液流速加快,胃部不斷升溫,那裏正在進行一場曠世的戰爭。這次,腫瘤麵對的是無比智慧與團結的免疫細胞。

“博士,我將癌細胞聚集在體內一處,然後集中消滅,我感覺自己痊愈了。”

士兵充滿信心,語氣也歡快起來。梅克爾用X光確認,士兵胃部的腫瘤徹底消失,實驗成功了。

消息很快通過將軍傳到了議會,整個高層都為之震動,組建相關醫療團隊的計劃被迅速提上議程。梅克爾本人倒是很淡定,他似乎早就預料到這樣的結果。

“博士,”將軍前來祝賀,“你的研究非常成功,也非常有用。你們之前的談話讓我有了更深的思考,我決定推進‘二級手術’,把植物神經的所有功能全部交給大腦,讓他徹底控製自己的身體。”

梅克爾為士兵做的是“一級手術”,也就是在植物神經正常工作的基礎之上,讓大腦獲得部分控製權,對身體進行幹涉。

而“二級手術”是關閉一切植物神經的自主權限,人體的心跳、呼吸和器官的運作都將時刻由大腦控製。

“如果我這麽做了,他全部的注意力都要應用在人體最基本的運行上。他無法睡覺,甚至一個分神都足以讓他心跳停止,當場死亡。”

“沒關係,博士。”士兵聽到了談話,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博士,你無法想象獲得權限的感覺,我從沒感到如此自由,我的思維得到空前的擴展,我能感到就差最後一步了。這是我控製身體後做出的決定,絕對理性。”

威廉似乎對此也很感興趣,說道:“博士,您的實驗已經成功,但將實驗做徹底的機會難得。既然他同意,不如一鼓作氣。”

所有人都如此,梅克爾也不便推辭,更何況他自己對此也感到好奇,既然盛情難卻,不如借坡下驢。

“我接下來不會麻醉你,我需要你自己阻斷痛感的傳遞,在清醒的狀態下完成手術,當手術完成的那一刻,你要時刻維持自己的心跳。”梅克爾叮囑著。

梅克爾再次手術,他將全部植物神經與大腦直接連接,又在小腦與脊椎關鍵部位紮上幾根銀針。當再次電擊時,士兵身體的一切自主活動都將停止,由大腦控製。

“我要開始最後一步了,你一定要集中精神維持心跳。但我預計你的狀態連三十秒都無法維持,這段時間不足以讓我對你實行救援,也就是說這是不可逆的,你可能因此而死。”

“不用擔心,我有預感這一切都會值得。”士兵還是如此堅決。

他的話有些不可捉摸,但梅克爾知道他早有覺悟,於是接通了電源。士兵身體的一切都交給他自己了。

士兵的心跳還在維持,似乎沒有多餘精力去控製表情,像具僵硬的屍體。過了幾秒,身體漸漸舒展,一種極度安詳的微笑浮現在他臉上。

他的心跳停止了,從接通電源到死亡,用了不到十秒鍾。當他獲得了身體的絕對自由後,便迎來毀滅。

事情過去兩個月,將軍並沒有把當時那位士兵的死視作事故,而是當成了偉大的嚐試。梅克爾也被提為主管,幫助軍方完成製造超級士兵的計劃。

在一個悠閑的下午,梅克爾問威廉:“知道為何那天我需要一個醫療專家在場嗎?”

“想教給我知識。”威廉回答著。

“我教給你知識,不隻是因為將軍讓我這麽做。我希望有個水平不低於我的人,為我做一台手術。”

這句話讓威廉出乎意料。

“我想通了那位士兵在死前的十秒看到了什麽。其實,他重溫了自己整個人生。”梅克爾繼續說道,“還記得那天我對你說,人所有的記憶都完完整整地儲存在大腦中嗎?我研究這一切,就是為了我的母親。我想見她,哪怕一次也好。我想再次感受她的笑容,聽她講講故事,說出我沒能說出口的話。”

威廉被嚇到了,他不敢相信梅克爾要求他親手了結自己的生命。不管梅克爾如何心甘情願,這對威廉來說仍舊是一件殘忍的事。

“我的母親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症,最後的日子裏,她已不認得我。她對我那麽強烈的愛,也無法抵擋中樞神經的退化,這令我無法接受。”

梅克爾回憶道,忍不住落淚。這種生離死別是每個人都會經曆的,但顯然梅克爾受到的傷害比平常人更大。

“她曾對我說:‘哪怕死亡也無法帶走我的靈魂對你的思念。’可人真的有靈魂嗎?如果真的有,為什麽會因幾根神經出了毛病就變成另一個人?靈魂應該淩駕於身體之上才對。所以我不斷攻克植物神經,希望找到靈魂存在的證據,希望人的意識可以脫離肉體的控製。可這無法將我的母親帶回到自己身邊。”

“時間在大腦裏是個很模糊的概念,當大腦掌控身體的一切時,甚至可以讓意識活在永恒的錯覺中,所以……我想解放自己的植物神經,挖掘大腦裏的所有記憶。既然我無法讓母親複活,那就幹脆讓我永遠活在自己的記憶裏。我相信那名士兵就是這麽做的!”

雖然梅克爾如此說,可威廉沒有權力私自為梅克爾開始這台手術,他會被軍方問責。梅克爾打消了他的憂慮。

“我已教會你一切,他們不需要我了。如果我死了,你會變得更加有價值。我能感受到自己時日無多,求你讓我在死前與我愛的人重逢。”

威廉似乎能體會他的心情,他默默感到這也許是一種宿命:不管是誰接觸到這件事,在即將到達人生的終點時,都會想做這個手術,包括威廉自己。

威廉答應在當晚為梅克爾做手術。

“博士,一級手術已足以讓您讀取記憶了,沒必要做二級手術葬送自己。”手術前,威廉還在嚐試勸解,但梅克爾有自己的想法。

“隻有二級手術才能帶來絕對自由的意識,才能讓我構建出‘永恒’的概念。而且我完成了這個目標後,也沒有必要活下去了,所以不要再多說,我命已注定。”

梅克爾坐在編程手術輔助係統的醫療座椅上,即將命葬於自己研究的手術中。但他不後悔,這一刻他等了一輩子。

威廉果然不負所望,他落刀的力度、下針的精確和編程的嚴謹,更勝於梅克爾為士兵做的那場手術。成為自己學生的第一個案例,梅克爾作為老師的生涯無比圓滿;而他的人生也即將迎來自己的終點。

在後背銀針的電流激活神經的那一瞬間,梅克爾翻閱了大腦海馬區,打開了緊緊捆住他記憶的鎖鏈,那些或歡笑或流淚的畫麵湧現在他眼前,他由近到遠回溯著:母親臨終的病床、畢業時母親的笑容、童年時去的遊樂園、嬰兒時溫柔的懷抱……甚至自己胎兒時期在羊水中的感覺都被寫在了大腦裏。

梅克爾能聽到母親的心跳和自己的合為一拍,還有她輕撫肚皮傳來的觸覺;蜷縮在羊水中還是胎兒的他聽懂了母親的自言自語:“不管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都取名叫梅克爾(Maker)吧,希望梅克爾可以創造自己的幸福。”

梅克爾的身體失去了主動產生情緒的能力,但他選擇用快樂來麵對這神聖的一刻。他在幾秒鍾裏不斷回放了千百萬次自己的童年。他用盡全身的能量,製造大量多巴胺,那澎湃到能使他升天的快樂讓他忘記了呼吸,忘記了心跳,也徹底摧毀了他的大腦。

梅克爾死了,他如同回到了出生時的那個秋夜,在母親的歌聲裏漸漸睡去,笑容和那名士兵的一樣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