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鵝絨之海

作者:陶望曦

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自己變成一條蠕蟲,在淺海中遊曳。

陽光刺破海麵,落入海水裏,隻剩泡沫間反複折射的、細細碎碎的光暈。我從那些泡沫與光暈間穿過,不知疲倦地向前遊著。但海水開始變熱,鮮血般的紅色從底部向上暈染,水體越發黏稠、結實,像是變成了一塊巨大的天鵝絨,直到將我牢牢包裹在其中為止。

我動彈不得,無法呼吸。熱量將我溶解,我的肉體化作沸騰的血肉之湯,也成為這片血紅色海洋的一部分。

於是,我放棄了思考,任憑自己的意識也流入海中。

夢在這裏戛然而止。

上午,10點,海邊公路。

我開著車,不經意間,眺望起了車窗外的海麵。

大海,生命從這裏起源。無數生命在競爭中或死亡,或強迫自己進化成新的模樣,最終形成了這顆行星上豐富的生態圈;但也有生命選擇放棄變化,遊回海底的最深處,作為時間的見證者蟄伏起來,等待被發現的那一天。

他們被稱為孑遺動物。

例如腔棘魚,它們出現在3.5億年前,屬於一個十分古老的魚類亞目。它們的近親向陸地進發,演化為爬行類、鳥類、哺乳類,以至於人類。這種生物曾被認為早在六千萬年前即已消失殆盡,然而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它們又出現在人們的視野裏,被大眾所熟知。

幾天前,著名的海洋生物學家林威,與他的研究團隊共同公布了一項震驚世界的發現—他們在深海中找到了一種此前從未被發現過的蠕蟲,而這種蠕蟲,可能是生存在五億年前的葉足動物的孑遺。

這次,我就是為了采訪林威教授,而驅車前往他所就職的海洋研究所。

我很快就抵達了目的地。

在接待員的引導下,我與其他遊客一起參觀了研究所中陳列的諸多成果,其中就包括了這次林威教授發現的蠕蟲—它被命名為“薇蟲”,據說取自詩經中的《小雅·采薇》一詩。與我想象中古怪的海底怪獸不同,這種蠕蟲甚至還沒有一個小指節那麽長,蟲身通體暗紅,遍布肉疣,兩側長著小巧的、成對的足,頭尾部各有一對小觸角。

接待員解釋道,這種蠕蟲的身體構造非常原始。體型變小,眼睛也退化消失,這些可能都是它適應深海生存環境的結果。

我仔細觀察著那隻蠕蟲標本,想象幾億年前那片原始的海洋是什麽模樣。

午休時間,我見到了林威教授。

“您好,記者小姐,我是林威。”教授與我友好地握手。

與照片相比,林教授本人更平易近人,總是笑嗬嗬的模樣,和印象中一絲不苟的學者形象相去甚遠。交談中,林教授時不時插科打諢,緩解氣氛,盡管已是花甲之年,教授卻仍然展現出了令人印象深刻的思維邏輯與表達能力。

采訪順利進行。最後,有些俗套地,我打算用一個經典提問來結束這次采訪—“請問,林教授,您選擇成為一名海洋生物學家,最初的契機是什麽?”

聽到這個問題,林教授先是愣了愣,隨後,他故作神秘,刻意壓低聲音問我:“這個故事可就說來話長了,您真的要聽嗎?”

我點點頭,示意林教授講下去。

於是,他開始向我講述起一段發生在他兒時的,如夢境般難以捉摸、亦真亦幻的故事。

林威教授出生於一個尋常的小漁村。故事發生在他初二的暑假,彼時,他的名字還叫作林小威。

林家一共有兩個孩子。小威的姐姐,林大薇,幾年前考上了省城的大學。畢業後,經教授推薦,大薇在城裏找到了一份工作,薪水足以在養活自己的同時,還能供養弟弟念書。

八月,假期已臨近尾聲,大薇卻突然回到了故鄉。

盡管大薇姐姐說,她隻是休假,但小威卻隱約察覺到,姐姐的樣子不太正常。

最近,他總能聽見姐姐與父母打電話,最終都以爭吵結束。小威在一旁聆聽那些斷斷續續的話語,卻不甚理解自己聽見的內容。

他隻知道,也許有什麽事情發生了,讓姐姐大受打擊。

大薇從小就愛逞強,又十分神經質。林家夫婦是典型的東南沿海的小漁戶,一年四季忙於漁獵,很少關注孩子的心理狀況,還保留著許多根深蒂固的傳統思想。大薇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中成長起來,養成了要強、容易焦慮、缺乏安全感的性格。

“多年以後,回想起姐姐回家時,臉上那副蒼白、疲倦的表情,我想,大概從那個時候起,她就已經決定好要從自己失控的生活中逃走了吧。”林威教授歎了口氣,略顯悲傷地說道。

題外話到此為止,故事繼續。

自從回家以後,大薇姐姐就把自己鎖進了臥室,整天待在那裏,不願意出來。為了讓姐姐打起精神,小威一有時間就跑去姐姐那裏,故意纏著姐姐,不給她發呆的時間。小威經常抱著自己最愛的那本書—那是幾年前姐姐讀高中時,在縣城的小書店裏作為生日禮物買給他的《海洋生物圖鑒》—滔滔不絕地講述有關海洋生物的事情,而姐姐每次也總是微笑著,耐心地聽他聒噪,陪他玩,直到小威玩累了,一頭倒在姐姐身邊呼呼大睡起來。

某個午後,小威用零花錢買來了兩支冰激淩。姐弟二人打開窗戶,坐在陽台上愜意地吹海風,曬太陽,舔著冰激淩。

大薇姐姐身著寬鬆的睡裙,風將衣擺吹起,露出小腿上的一道長傷疤。

據姐姐說,這道傷疤,是她某個暑假與小威偷偷溜出去遊泳時劃傷的。當時,姐弟二人正在不遠處的淺海區玩水。但海上的天氣捉摸不定,難以預測。風浪突然變大,為了保護即將被衝走的弟弟,大薇奮不顧身地遊上前,摟住了弟弟的脖子,小腿也因此被礁石劃傷。

後來,姐姐挨了父母一頓叱罵與責打。自那以後,原本熱愛大海的姐姐就像變了個人一樣,開始討厭遊泳,再也不願意靠近海灘。

不知為何,對於姐姐講述的事情,小威隻有支離破碎的記憶片段。每次當他試圖思考、回想時,總會升騰起一種溫暖、濕潤的感覺,仿佛有人從他的腦海裏拉出道紅色幕簾,將那段記憶的全貌包裹得嚴嚴實實,無法觸及。

故事回到那個擁有海風、陽光和冰激淩的午後。

遠處,兩三聲海鷗的鳴叫回響在雲間。

海麵波光粼粼,映射在姐姐的眼中,也同樣熠熠生輝。海風吹進姐姐的瞳孔,泛起漣漪。不知不覺間,小威被那顫抖的湛藍色深深吸引,以至於忘記了手中還握著沒吃完的冰激淩。

“昨晚,姐姐夢見自己在海中遊泳,遊向很遠的地方,很遠,遠到誰也沒去過。”大薇用手帕擦去了沾在小威手上的奶油漬。

“是做噩夢了嗎?”

“不知道,但姐姐並不討厭那種遠離陸地、遠離喧囂的感覺。總有一天,我會動身離開這裏。知道嗎,小威,姐姐的歸宿不在這個地方。”

“是嗎,那姐姐想去哪裏呢?”小威愣了一下,他似懂非懂,又一邊歪著腦袋,一邊繼續舔起冰激淩來。

姐姐微笑著,沉默不語。

忽然,她岔開話題:“對了,小威,你知道天鵝絨蟲是什麽動物嗎?”

小威誠實地搖搖頭。

故事講到這裏,不得不暫時中止。

一位身著白大褂的研究員匆匆前來,通知林教授,某項要緊的實驗得出了意料之外的結果,需要林教授去分析決策。於是,林教授站起身向我道別,同時為提前結束采訪表達歉意。

林教授走後,我也迅速整理采訪資料,驅車離開了海洋研究所。

數日後,薇蟲,以及其發現者林威教授的采訪,在我供稿的報紙上刊登。

在此期間,我並未忘記林教授講述的那段戛然而止的故事。

我查閱了一些資料,終於了解到了故事裏的姐姐口中所謂的“天鵝絨蟲”,是一種怎樣奇妙的動物。

櫛蠶,是一種生活在森林中的蠕蟲,屬於一類被稱作“有爪動物門”的類群,因其粗糙的體表觸感近似天鵝絨,而得名“Velvet Worm(天鵝絨蟲)”。據說,這種動物的祖先,正是來自五億年前的寒武紀的,在動物誕生伊始,名為葉足動物的生物。

數億年來,這些蠕蟲與另一類被稱作“緩步動物門”的微小生物,同為葉足動物的直係末裔,在地球上渡過了無數災難,存活至今。

盡管如此,故事裏的姐姐突兀提及這類動物的用意,我仍然不得而知。

也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自從我查閱資料以來,我開始做一個奇怪的夢。在夢中,我變成了一條蠕蟲,在古老的海洋中遊曳,海水很快變得滾燙、黏稠、鮮紅一片,像是一塊巨大的天鵝絨,將我牢牢固定起來,把我吸收殆盡,無論是骨肉,還是靈魂,直至熔解。

我被噩夢折磨著。

冥冥之中,一個聲音在催促我,必須得知那個故事的後續,得知姐姐的結局。

無巧不成書,兩個月後,在一次學術界的餐會上,我有幸再次見到了林教授。

與上次見麵時如出一轍,林教授依舊活躍,平易近人,沒有絲毫身為大師的架子。我們相談甚歡,仿佛多年未見的老友。林教授說,他讀過我的采訪,很欣賞我的文筆,還用文章中對他“時間引航人”的誇張描述打趣。

有意無意間,我向林教授提到了天鵝絨蟲,以及上次未講完的故事。林教授有些驚訝,他沒想到我會如此在意。

沉思片刻後,他把杯中酒一飲而盡,然後盯著我,認真地問道:“老實說,這不是什麽有趣的故事,記者小姐,您確定真的要聽嗎?”

我也舉杯致意,請他繼續講下去。

於是,林教授向我娓娓道來了在那之後發生的故事。

姐姐依舊如往常一樣,整天把自己鎖在臥室中。

林家夫婦嫌棄女兒一天到晚待在家裏,常在女兒臥室門口嘮叨,要她幫忙做家務,或者出門散散心。大薇充耳不聞。

某天,不顧大薇與小威的反對,林父強行拉著女兒出海捕魚—自從高中時的那次意外後,大薇再也沒有接近過大海一步,這是她第一次又坐上父親的漁船。

小威並不知道父親和姐姐在海上遭遇了什麽,他隻記得,那天,他們抓回來一條樣貌奇特的魚。怪魚的體型非常大,呈梭形,深棕色的皮膚上遍布白色斑點,雙鰭十分寬厚,數根骨刺從鰭中輻散而出。

不隻是林家夫婦,小漁村裏沒有一個人見過這種怪魚。小威更是翻遍了《海洋生物圖鑒》也沒找到這種魚。

村子東邊羅家的大兒子趕來了,他在大學裏專攻海洋學,現在正休假在家。那人一眼就認出了這條怪魚的真實身份—矛尾魚,總鰭魚類中唯一的孑遺種,屬於腔棘魚目,海洋的活化石。

大學生告訴林家夫婦,這種魚原本應該分布在印度、非洲沿岸,中國從未有過這種魚的目擊報告,因此這條魚非常珍貴,必須立刻上交給國家。

林家夫婦並不懂什麽是矛尾魚,什麽是孑遺動物,隻是聽到“活化石”三個字,聯想起了熊貓—私養熊貓,毫無疑問會坐牢,那捉住這條魚,恐怕也是同罪才對。林家夫婦嚇得任由那人擺布,乖乖付了幾百塊的“研究費用”,任憑他把這條魚帶走了。

矛尾魚被帶走的那天,大薇姐姐久違地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

“還記得姐姐說過的話嗎,小威,姐姐很快就要動身離開這裏了。”

小威盯著姐姐的臉,想說什麽,卻被一種難以言述的情緒梗住了喉嚨。

自那之後,大薇姐姐似乎變了個人。她不再抗拒大海,常常一個人在海邊散步,一言不發,眺望著夕陽下的海平麵。海風吹過她的小腿,拂起睡裙的衣擺,露出那道曾讓她無比畏懼海洋的疤痕。霞光映照著疤痕,明亮,鮮紅。

幾天後,姐姐突然大病了一場,高燒不退。

林家夫婦請來了許多醫生,甚至是道士,都沒能治好大薇。束手無策時,鄰居家的老太婆說,省城的醫院裏有一位專家,專治各種疑難雜症,村子西邊陳家兒子的高燒,就是在他那裏治好的。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林家夫婦立刻四處托關係,終於掛到了那名專家的門診。

然而,一係列身體檢查後,專家卻說,大薇的身體非常健康,沒有疾病。他建議林家夫婦求助心理醫生,大薇需要的也許是心理疏導。

從省城回家的路上,父親一言不發,母親則不停責罵女兒在裝病。

大薇隻是看向車窗外。

小威眺望著姐姐眼中反射的大海,廣闊,風平浪靜。恍惚間,小威被姐姐眼中靜滯的湛藍色所吸引—這是第二次了—他的心中,冒出一種難以描述的情緒,他在那一瞬間,似乎能理解姐姐眼神中包含的意義了。

“姐姐的歸宿不在這個地方。”小威想起了那天姐姐說過的話。

於是,大海派遣古老的魚類,遊向海麵,為她送來了邀請函。

姐姐也許是真的要走了吧。

回家後,大薇的身體每況愈下。

林家夫婦輪流在家照顧著女兒。

大薇高燒越發嚴重,時常失去意識,又在囈語中醒來。小威常常見到母親一邊換下大薇額頭的濕毛巾,一邊又在大薇枕邊嘮叨,埋怨女兒裝病,不好好起來工作,不給弟弟掙學費。

母親嘮叨著,就會忍不住背過身去,偷偷抹掉眼淚。

隔壁老太婆又說,附近另一個漁村裏,有一座媽祖廟,頗為靈驗。村子南邊黃家的兒媳婦,不孕不育,在那座媽祖廟裏每日祭拜,不出一年,竟給黃家生下了一個白白胖胖的男孩子。

於是,林家夫婦每天準時中午動身,前往鄰村祭拜,懇求媽祖娘娘治好女兒的病。

依然是某個午後。父母已經出發,隻剩小威待在客廳裏,百無聊賴地翻著書。

忽然,大薇走出了房間。她身著睡衣,雙腳**,蒼白無力的嘴角上掛著溫和的笑容。小威想要扶著大薇姐姐回**休息,姐姐卻擺擺手,虛弱地說道:“給姐姐買個冰激淩吧,小威,我想吃冰激淩了。”

小威飛快地跑去小賣部。

路上,小威拚命奔跑著,一秒也不敢怠慢。小威自己也說不清他在害怕什麽,那是一種直覺,一種孩童原始的恐懼感。小威總覺得,隻要他晚一步進家門,姐姐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所幸,姐姐並沒有消失。

姐弟二人坐在離家不遠的沙灘上,吃著冰激淩。

看著姐姐被病痛折磨得幾乎毫無血色的臉頰,小威終於再也無法忍受下去了。毫無來由地,小威開始止不住地掉眼淚,他抽泣著,口齒不清地對姐姐說道,他希望姐姐的病能早日養好。要是姐姐能快點好起來,他就拿出以後全部的零花錢,給姐姐買上好多冰激淩,讓姐姐怎麽吃也吃不完,而且,他還要買最貴的冰激淩,買那種在省城便利店裏看到過的日本進口冰激淩。

姐姐撫摩著小威的腦袋,隻是笑了笑。

隨後,大薇姐姐拉著小威的手,一起站起身來。海水湧上前,沒過姐弟二人的腳背。

“對了,小威,你現在知道天鵝絨蟲是什麽動物了嗎?”忽然間,大薇又問起了那個問題。於是,小威老老實實地,將之前從羅家大哥哥那裏問來的知識原封不動地複述給了姐姐聽。

“你懂得還真多,小鬼頭。”姐姐微笑著,“天鵝絨蟲,它們是從非常古老的世界來的。最初,大海還是一片死寂。然後,海底噴出了岩漿,生命從水與火的間隙中誕生。再往後,有了細胞,有了蠕蟲,進化出世間萬物,隻剩下天鵝絨蟲還保留著最原始的姿態,見證這一切,直到現在。”

大薇姐姐鬆開了小威的手,獨自一人迎著海洋走去。

“世界上的一切生命都是從大海,從那條水與火的間隙中演變來的,有朝一日,也一定會還原成那樣的姿態,回到海中,回到縫隙裏,回到這顆行星誕生之初的那一刻。”

姐姐平靜地敘說著,雙眼眺望遠方,湛藍色從海平線上一路塗抹而來,也暈染進姐姐的瞳孔之中。小威執著地注視著那片駐留在姐姐瞳孔中的大海,仿佛置身其中,聽見那裏搖曳的水浪與海風,與某種廣袤、平靜,卻過於悲傷的歌聲。

姐姐回過頭,與小威對視。

突然,毫無征兆地,姐姐浸泡在水中的皮膚開始像玻璃一樣破裂。

無數道可怕的裂痕,沿著姐姐小腿的舊傷向上攀爬。

鮮紅的血注入海水中,絮狀擴散。

小威慌張地跑進水裏,他要把姐姐拉離海水—然而那些血液並沒有溶解,鮮紅色在海中聚合起來,化為一條條形態怪異的蠕蟲,遊曳向海中—小威因害怕而駐足,一不小心,他摔了一跤,跌入水中。

海水灌入他的口腔,回憶也一並湧入腦海。

紅色幕簾溶解在海水中。

小威想起來了,他終於回憶起了那一天發生過的事情—當姐姐奮不顧身地衝上前,把他從海浪中奪回時,礁石劃破了姐姐的小腿,殷紅的血液染透了海水,旋即卻又聚合,變成無數蠕蟲。一條條形態各異的蠕蟲或帶刺,或帶鱗片,或身體柔軟,從姐姐的傷口中魚貫而出。它們擺動著身體兩側小巧的、靈活的足,被海浪卷走,消失在大海深處。

這幅景象過於驚悚怪異,年幼的他下意識選擇了忘記。

“小威,對不起。再見。”姐姐的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天邊傳來。

小威努力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竟不知何時被衝到了更深的海中。

他看見大薇姐姐在不遠處的水下,微笑著向他揮手。緊接著,姐姐宛如一塊方糖般,悄無聲息地融化在了海裏,化為血漿,變出無數條蠕蟲;不一會兒,蠕蟲也在海水中溶解殆盡。四周開始變熱變紅,愈加黏稠,散發出有如蜜糖般香甜,又夾雜些許百合花芬芳的味道。

小威無聲地哭泣著,嗚咽著,徒勞地向前伸出手。

一股暖流從不知什麽地方冒出,強有力地托起了小威,將他送回了岸邊。

當小威醒來時,已是傍晚。

夕陽灑滿水麵,宛如一塊巨大的天鵝絨。

故事到此為止。

“她就這樣逃走了,逃向深海,不留一絲痕跡。”

我感到不可思議—故事的結局實在太過離奇,不合常理,卻又與我的那個噩夢如出一轍。

林威教授說,自從那天開始,他的姐姐似乎完全消失在了世界上一樣。父母、鄰居,甚至是醫生,都完全忘記了“林大薇”這個人的存在。她的房間、物品,全部徹底消失在了那個小漁村平淡的生活中,找不到一絲痕跡。

唯一還記得她的,隻有小威一人。

也許,正是大薇姐姐消失前的那番話,讓小威對大海所孕育的生命有了興趣,才成就了如今的林威教授。

這段故事縈繞在我的心頭,久久難以消散。

我情不自禁地思考起大薇離開的原因。

不知為何,我能夠想象出她告別時的表情。那雙映射大海的眼中,一定飽含著不舍與悲傷,卻又無比決絕—這也許是出於身為記者的本能,我見過太多人間世事無常,深知那些出世者不被理解的孤獨與痛苦—因此,大薇選擇了離開,如她所說一般,變換姿態,最終回歸到了生命起源的那一刻。

在那之後,海洋研究所又陸續公布了一些有關薇蟲的研究成果,我也得以采訪了數名與林教授一樣同在海洋研究所工作的學者。

采訪時,我總會提起林威教授,以及那不可思議的關於天鵝絨蟲的故事。

對此,那些人的反應出奇地一致。

他們笑著告訴我,林威教授最擅長的,就是編出各種天花亂墜、跌宕起伏的故事,哄騙像我這樣的年輕記者。關於他是如何選擇成為一名海洋生物學家的故事,光是給這些同事們講過的,就有不下十個版本。天鵝絨蟲的故事,估計也隻不過是他借著薇蟲這個話題,臨時想出來的新故事罷了吧。

直到最後,我也無法判斷,林威教授講述的故事,究竟是真是假。

隻不過,深夜回到家中,當我打開電視時,新聞裏又在報道著林威教授以及他發現的薇蟲。凝視著屏幕裏那條擺動身軀、自在遊曳的蠕蟲,聯想起那個變成蠕蟲、在海中遊曳的噩夢,我的心中忽然湧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悲傷,一種本能般的,難以言表、不可名狀的衝動。

自此,我再也沒有做過那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