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

作者:詠梟

納克被處死的那天下雪了。

門羅遙望著遠處的行刑隊和刑架上的納克,對方穿著單薄的襯衫跪在行刑台上,四十多歲的男人,卻幹瘦得像個稻草人。

納克與門羅二人是在半個月前認識的。那是一個深夜,D區的巡邏船隻在江麵上撈起一個昏迷的男人,本以為隻是個簡單的救援工作,但當工作人員見到男人胸口的勳章時,他們才意識到這個男人來自南方那個神秘的A區。

自兩大區的戰爭結束後一百多年,男人是第一個活著從A區到D區的。一夜之間,有關於這個男人的消息傳遍了整個D區的互聯網,各大媒體堵在醫院門口爭相報道,所有人都想看看這個男人長什麽模樣,都想聽聽男人講述他所在的地區現在又是什麽光景。

作為D區調查局的局長,門羅第一時間承擔起對方的安置和調查工作。事發第二天,棘手的事情就出現了。A區代表時隔一百多年第一次給D區發來簡訊,他們稱這個男人為叛徒,要求立即遣返。

其實,納克被遣返後的唯一結果就是被處決,那些曾經嚐試著逃離A區的逃亡者都是這樣的下場。

門羅在接到這則簡訊時陷入了兩難的境地,他想救下納克,但不管他如何嚐試與對方交流,納克永遠都是雙眼無神地盯著窗外,一言不發。

無奈之下,他告知了納克A區要求將他遣返的消息。

“為了拖延時間,我們跟A區解釋你已經被判為入侵者,會把你放在D區處決。”門羅跟納克解釋,“他們同意了。”

見納克依舊不說話,門羅又說道:“這隻能暫時保住你的性命,如果可以的話,我們可以幫你申請政治避難,身份從入侵者改為難民。但前提是你要將你在A區的生存狀況講述出來,將你所遭受的折磨講述出來,這樣我們才有一個正當的理由。”

不出意外,又是漫長的沉默。

門羅心中有些惱怒,在大部分時候他都是個性格溫和的人,但他已經接連很多天來看望這個叫納克的男人了,遭受的都是冷遇。除了姓名、年齡和職業,納克堅決不肯再說任何一句話。

“我真的很想救你,隻要你肯說出你在那個地方受到的折磨,我們就能救你。”他語氣有些急促地講道。

納克眼神空洞地盯著窗外的樹葉,眼看溝通無望,門羅歎了口氣,轉身準備離開。

“其實我從沒有想過要來你們這裏。”

忽然,納克開口講話了。

“什麽意思?”門羅的表情又驚喜又疑惑。

納克抬起頭,盯著他的眼睛:“我從來沒有想過要來D區,我之所以會昏迷在江裏,是因為我太餓了,我想撈點魚,結果不小心摔進江裏,所以才會被你們撈起來。”

很牽強的理由,但卻讓門羅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他來醫院勸說納克這麽多天是為了什麽?就是為了能夠救他,結果對方似乎並不領情。

“你確定?”

“當然。”

“我們完全可以保護你,你隻要說實話就好。”

“不用了,這就是我的實話。”

門羅的怒火一下子從心中燃起。

“你是說,你從來沒有想過要逃離那個地方?那個毫無自由的地方?”

“我願意為它獻出我的生命!”納克頓了頓,又說,“就按照要求將我處決吧。”

“糊塗!你糊塗啊!”

局長大叫著,積攢了幾天的怒氣一下子湧上來,他一邊說著髒話,一邊轉身用力地摔上房門。

之後的幾天,又有一些人來醫院嚐試勸說,但結果都一樣,最後都憤憤離開。

於是在兩天前,納克被蒙著頭帶離了醫院。

納克即將被處決的消息很快傳遍了D區,民間掀起一片激憤,人們認為納克遭到了脅迫,成了一個犧牲品,紛紛在網上請願不要將他處決。

但這一切都是沒有用的。

終於在今天,也就是納克被救起的半個月後,納克要被處決了。

行刑場上聚集了很多人,大家都想看看這個來自南方那個神秘的A區的男人。其中很多人舉著牌子,大聲高呼,高聲抗議,希望用這樣的方式讓納克活下來。

“我現在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隻要你把A區現在的狀況講出來,你就可以獲得活的權利。”

納克在笑,他跪在地上,用力昂著頭,冷靜地說道:“我絕不可能出賣他們。”

行刑官蹙緊眉頭,罵了一聲,然後對著刑場下的群眾高喊了一聲:“行刑!”

下一刻,在眾人的驚呼聲中,一柄巨大的斧子從天而降。

“A區萬歲!”納克高喊一聲,在落日裏,人頭滾落。

…………

係統提示:測試人死亡,催眠結束。

納克從儀器上醒來了,他睜開眼睛看到身旁一個身著黑色製服的秘密警察正嚴肅地看著自己。

沉默了片刻。

“教授,上麵對你的表現基本滿意。”秘密警察將納克從測試儀上攙了下來。

“身為A區的人民,這是我應該做的。”

“但是有一點表現得並不算好。”

這一句話突然讓納克心跳加速,他立即將右手握拳放在自己的胸口,嚴肅地說道:“請批評。”

“為什麽你被救起醒來之後,不立即返回,而是選擇一種沉默的消極態度?是禁不住D區的**嗎?”

“絕不是,我是想休養好身體,然後立即想辦法返回南方。”

“所以你是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比國家的榮譽更重要?”

“不!絕不是!對不起,我會認真反省,提高自己的覺悟。”

“說得好,犯了錯誤不要緊,積極改正才是有覺悟的表現,”秘密警察拍了拍納克的肩膀,“上麵看你過去的背景和經曆都很不錯,所以決定這次不對你進行任何處罰。”

“謝謝!我一定會再接再厲的。”

這天晚上納克從測試中心出來時已經是深夜十一點,按照規矩,八點開始宵禁,此時的街道上除了巡邏的警察,空無一人。

納克雙手插著口袋,埋著頭,默不作聲地往家走。在這期間警察曾把他攔下過幾次,但得知他是從測試中心回來的後,就給他放行了。

測試中心,是A區特有的機構。在測試中心裏有個催眠裝置,它可以隨意設置場景和人物,讓人的精神陷入其中,並讓測試人完全相信自己身處那個環境之中。

A區之所以設置這樣的東西,就是為了試探它的人民是否真的忠誠,如果納克在剛才的測試之中表現出任何迎合北方國家的話語或者行為,他就會立即被零零一部門帶走。

零零一部門是什麽?納克自己也不知道。那是個非常神秘的組織,他隻知道所有被那個部門帶走的人都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任何人都不會提起他們,也不敢提起。

測試中心是在十多年前設立的。在最開始的幾年裏,大片大片的人從這個國家消失,納克的哥哥就是在第一次催眠時被零零一帶走的,之後再也沒有回來。他們將最開始的幾年稱為“大清洗運動”。

為了活命,納克必須無時無刻不表現出忠誠的模樣,在最開始逃過幾次後,他逐漸摸清了催眠的規律:不管從任何地方醒來,先回憶自己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因為催眠機器或許可以欺騙人的潛意識,但卻無論如何也造不出新的記憶,一旦回憶時什麽都想不起來,就說明自己是被催眠了。

這麽多年來,他都通過這樣的方式苟活著。

回到家時已經是淩晨一點,納克從櫥櫃裏找了幾片發硬的麵包,就著一點爛生菜吃起來。他一邊吃一邊盯著窗外,在不遠處,大片的宣傳標語十分顯眼地通過全息投影展示出來,然後又是宣傳武器的洗腦廣告,炫耀著它們具有怎樣的威力。

“為什麽呢?”納克心想,“已經有那麽多餓死的人了,為什麽還要拿出這麽多錢來做武器?”

這句話他隻有在心裏想想,不敢直接說出來,因為一旦被AI電子收音監聽到,不出半個小時他就會被帶走。曾經他有個學生,因為說了句“為什麽他們不讓人吃飽飯”而被帶走,再也沒有出現過。

吃完晚飯,納克照例對著牆上領導者的照片敬禮,然後關緊窗戶。直到現在,他一整天最重要的工作才剛剛開始。

如果說A區還有叛徒,那麽納克絕對算是頭一個。這個地方為了統一所有人的思想和價值,燒毀了絕大部分的文學和哲學書籍,但納克自己偷偷留了一部分。

大概每天淩晨兩點,納克會通過互聯網用打字的方式給一部分人教哲學。其實這個地方用互聯網並不自由,所有人都會被監控,但納克用了一些手段,在暗網建立了一個網站,訪問這個網站的人不算多,平均每天七八個,但納克還是堅持給他們講課兩年多。

今天晚上納克講的是柏拉圖的洞穴隱喻,因為打字效率太低,這堂課一共持續了一個半小時。結束後,一個新來的學生給他發來了私信。

“老師,你覺得我們真的活得很糟糕嗎?”

“當然,我想我們應該思考人應當作為什麽,”納克回答,“人應該作為目的,而不是手段,更不是工具。”

“我不懂,區別在哪裏?”

“當一個人成為工具,他就失去了生命的尊嚴。”

“原來是這樣……你覺得以後會變嗎?”

“我很悲觀,應該不會。”

“那你在這裏講課的意義是什麽?”

“總要有人知道真相吧?”

“那些知道‘真相’的人,如果他們再一次被測試中心選中去催眠,又該如何麵對呢?”

“我有個辦法,每天醒來回憶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如果回憶不起來的話,那麽就證明你被催眠了。”納克不斷地敲擊鍵盤,給對方講述自己的經驗。

可是,在他發完這則消息後,對方還沒有回複,就顯示下線了。

納克開始還沒有在意,但沒過多久,一個令他毛骨悚然的聲音在他身旁響起。

“是嗎?”

納克的汗毛一下子豎了起來,他立刻扭頭看向房間的四處,卻發現一個人都沒有。

還沒等他冷靜下來,那個聲音的下一句話令他陷入了絕望。

“那你還能不能回憶起,你是什麽時候被抽中去往測試中心的?”

…………

係統提示:催眠被關閉,測試人員將退出催眠。

審訊室裏一片漆黑,彌漫著排泄物的騷臭味和一股莫名的腐臭味。

納克被鐵鏈捆著雙手吊了起來,鮮血與汗水順著他赤條條的身體淌下來,滴落在地麵上。

這是哪裏?

這裏就是零零一部門,那個神秘又令人恐懼的零零一部門。

納克已經不記得他被抓到這裏多久,自從到了零零一他就失去了對時間的概念,他隻記得自己一直在被審訊。

最開始,他們在訓問納克時態度還算友好,要求他寫悔過書時也讓他有個坐的地方。但後來他們聲稱納克的悔過書不誠懇,看不出任何覺悟,就開始扇他巴掌,叫他重新寫。再往後,他們要求納克供述出那些在他暗網上聽課的學生,寫出所有學生的姓名。

納克拒絕了,於是他就開始受到嚴刑拷打。

不知拷打了多少個日夜,納克全身遍布傷痕。終於,在他精神幾近崩潰時,他們對他使用了測試中心的催眠。

“我們要感謝你,”囚房的門被掀開一線,一個狹窄的黑影站在囚房門口,“如果不是你,我們到現在還不知道能通過這種方式逃過催眠審查。我們剛才開會決定,從今往後所有人的催眠都會像對待你一樣,經過兩層測試,製造出一個夢中夢,這樣就沒有人能逃得掉了。”

納克仰起頭看向對方,強烈的人造白光從囚房外照射進來,他完全看不清對方的臉。

“你有什麽想說的嗎?”

納克埋下頭,保持了緘默。

“好好考慮考慮,把那些人的名字供出來。”

說完,對方關上了門,囚房裏再次陷入黑暗。

又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一天兩天還是三天五天,審訊室的門再次被打開。

“現在可以開口說了嗎?”

納克知道自己的死亡已經不可避免,所以他絕不能招供,隻有這樣才能爭取讓其他人活著。

“我說幾個名字,”黑影說,“列斯、勃朗特、麥卡錫!”

“你知道他們?”納克不敢置信地抬起頭來。

“隻知道一部分,要不然你以為我們是怎麽抓到你的?他們比你有覺悟,從沒有背叛過我們,在知道你的第一時間就向我們發來了檢舉信。”

納克整個人一下子頹了下去,他想做英雄,卻沒想到最終讓他失敗的不是敵人,而是自己想要拯救的那些人。

“你再考慮一下要不要供出剩下那幾個人的名字,我再給你幾天時間。沒關係,我們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說完,那個黑影走了。

之後的幾天,他們對納克的折磨更重,他隻要一閉上眼睛就會被強光照醒,他們還放進來許多老鼠,這群老鼠像是很多天沒有吃過飯,通通圍攏在納克腳下啃食他的腳掌,刺骨的疼痛從腳心傳來,納克想要逃避,可是他不知道已經餓了多少天了,連站起身的力氣都沒有。

漸漸地,他的下肢沒有了知覺。

“考慮清楚了嗎?”那個黑影又來看他了。

“給我個痛快吧,”納克哀求他,“給我個痛快吧!”

“你可不能死,我們要拯救你。”

“對不起,我不該那麽做,”納克帶著哭腔,“求求你,給我個痛快吧。”

“那你先供出那群人的名字。”

“不,”納克搖頭,“我不能,我不能的,我真的不能,求你了。”

“你死了無所謂,但你的父母呢?你的朋友呢?還有你的那些學生呢?你不為他們考慮考慮?”

“什……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堅決不招的話,我們隻能寧可錯殺一千也不放過一個,這些人最後都要被處決。”

“不行,你們不能這樣,他們什麽都沒有做……他們沒做錯什麽。”

“他們做錯了,認識你就是他們的錯。”

“求你了,求你了。”納克又哭了出來。

“我在零零一部門這麽多年,來我們這裏的每一個人都招供了,你也不會例外,如果你真的不想連累他們,就把那些人的名字供出來。你供出來,無辜的人就不會死,我也爭取對他們寬大處理。”

納克把頭垂下來,心中的驕傲和鬥誌在這一刻土崩瓦解。他的皮囊像是被放了氣的玩偶,一下子萎縮了起來。

“我這些天一直在做同一個夢。”納克虛弱地說。

對方沒有說話,而是盯著他。

“我夢到我們從黑暗裏解脫,飛奔在一片成熟的稻田裏,溫暖和煦的晚風吹過,遠處是勃艮第紅的雲彩。我們跑啊跑,跑啊跑,越來越快,最後大笑出來。”

納克頓了頓,最終自嘲地說:“但那好像隻能是個夢,回到現實還是這副模樣。”

“所以,你招不招?”

“我招了……招了……”

納克一邊說著,一邊止不住痛哭起來。

“一共多少人?”審訊室外麵的黑影冷冷地問他。

“啊,人啊,最後都會被馴服,都會被馴服的。”

“我問你一共多少人!”

“三十二。”

“姓名呢?”

“阿摩司,普一格,查爾斯……”

隨著納克一點點報出名單,係統再一次提示:測試人員招供,催眠結束。

“來了!來了!來了!”

實驗室裏科馬雷開心地大叫,他研究這顆人腦已經兩個多月,終於在這天晚上有了結果。

隨著科馬雷的驚呼,實驗室裏的所有人都聚攏上來。

“你們看!”科馬雷指著屏幕上的信息,臉上是抑製不住的狂喜。

兩個月前,零零一部門的人找到科馬雷,想請他從一個剛剛死去的人腦裏找尋一點信息。這個人腦曾經的主人是一個叫納克的背叛者,他在審訊時拒絕招供,咬舌自盡。納克的死對零零一部門來說是個很大的損失,因為他知道的信息對零零一部門來說十分重要,所以他們找到了科馬雷。

科馬雷是A區最頂尖的人腦教授,他一生癡迷於人腦研究。就在今年,他的一項全新技術取得了突破性的進展,能僅用人腦就讓原主人在計算機中複活,從而在他們身上找到想要的信息。

“把這些人的名字記下來!”科馬雷興奮地說。

其實他心裏比誰都清楚,這些被記下名字的人最終會被處決,但是科馬雷完全不在乎,而是沉浸在自己取得成功的喜悅中。他隻在乎自己的研究,至於研究的用途,那就是別人的事情了。

“事情處理完後,這個人腦該怎麽辦?”科馬雷問零零一的調查人員。

“燒了吧,沒什麽用處了。”

“好。”科馬雷點點頭,毫不猶豫地按下焚毀按鈕,似乎那顆人腦並不能被看作生命,而是一個可以隨意丟棄的物品。

就這樣,納克的生命在這間實驗室裏走到了盡頭,帶著他的汗水、淚水與鮮血。

從今往後,這個世界的人不會有人記得,納克為了對抗命運曾奮力反抗過。

他是英雄。

也隻是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