遷徙

作者:老碳子

那場再自然不過的遷徙,在我的記憶裏,僅僅始於一隻詭譎的球體。

我正是從我學生口中聽說有關那隻球的故事的。彼時,我正任教於鎮上的重點初中,做學生們的數學和物理老師。傳授知識的過程是我深深熱愛的,尤其是麵對這群來自鄉鎮的孩子時—他們淳樸、天真,擁有最原初也最熾烈的求知欲。

更難能可貴的是,孩子們總樂意分享鎮子裏發生的奇聞異事,譬如某家撿到了大塊隕石碎片、某家的麥田地裏憑空浮現怪圈等。至於孩子們口中的稀奇事,少部分是純粹的惡作劇,餘下的大部分也總能用課本內的科學知識給予解答。挖掘奇妙現象背後的科學本質,在我與孩子們的眼中都是有趣且珍貴的體驗。

深秋的某個傍晚,放學後,班裏的大壯同學忽然跑來辦公室找我。他漲紅著臉,顫抖的嘴唇中憋出一個秘密:他的老爹剛剛在地裏挖到一隻誰也搬不起的黑色大煤球。

又是一件奇聞異事。我一聽便來了興致,立刻打趣道:“大壯啊,這還真是稀奇!連你也搬不起那塊黑色大煤球嗎?”

“羅老師,瞧你說的!那可是鵝蛋一樣大的煤球,我都使出渾身的勁兒啦,就是搬不動。”

大壯揮了揮壯碩的臂膀,滿臉委屈:“別說是我,就是我大哥和我老爹加起來都搬不動,那隻大煤球像是紮根在了地裏。”

“一家子大力士都搬不起來,是不尋常。”我饒有興致地追問,“大壯,那隻球摸起來質感怎麽樣,光不光滑?”

“讓我想想。大煤球摸起來坑坑窪窪的,堅硬、冰冷,可就是一點也不光滑—嘿,我記起來了!那隻大煤球表麵淨是些黑色**,量很大,也很黏稠,粘在手上難受極了。我洗了很久才清理幹淨呢。”說著,大壯向我展示他白淨渾圓的雙手。

“嗯,那隻球真是紋絲不動?”

“真的!推拉抬舉都沒有效果,它可強了,就是一點兒不動,也砸不開,奇怪得很。我老爹特別擔心,說這大煤球不吉利,不許我把它連根挖出來。所以它到現在也隻露出了上半截,下半截長什麽樣還不知道呢,沒準真是長在地裏的。”

沒準真是長在地裏的……

我思索著大壯的話,大壯則瞪著自己白淨的雙手發愣。

不知過了多久,我不經意間瞥向遠處。窗外匆匆飛過一列青色的鳥,似乎是趕著要在暮色降臨前歸巢。隊列劃過窗邊時,我望見它們的翅膀上落滿了深秋夕陽的餘暉。

大壯的眼裏也倒映著一片橘紅色的光輝,在那裏,我望見了無限渴望,無限真誠。

這之後的一天裏,我始終無法停止對黑色大煤球的思索;放學後獨自坐在寂靜的辦公室裏,那隻黑球也依舊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我心裏終究是湧起一陣不安:它真的隻是一隻煤球嗎?如果是,為什麽會搬不起來;如果不是,它從哪裏來?它的真身全貌又該是怎樣的?

我已經迫不及待地想去親眼見見那隻詭譎的球了。

正這麽想時,便聽到一陣沉悶而急切的腳步聲—大壯同學踏著下沉的夕陽再度闖入我的辦公室。隻見大壯滿手黑乎乎的黏液,眼裏盡是焦慮與恐慌。

“羅老師,那隻黑色的球,長大了!”

親眼看見那隻黑色球體的瞬間,我深深信奉的唯物主義破天荒地出現了一絲動搖。此刻,我魂牽夢縈的黑球,正紋絲不動地“懸浮”在土壤表層,與沃土止於遊絲般的聯係;覆蓋著黑色流體的球體表麵正緩緩膨脹,截至現在大約一隻籃球大小。但它又是極安靜的,那粗糙的質地和渾厚的黏液,並沒有顯出一絲侵略性。

似乎是為了防止黑球玷汙莊稼人的心血,黑球四周的冬小麥都被鏟了個精光,大片田野重歸寂靜和荒蕪,遠遠看去像是中年男人的頭頂。此刻,寂靜的黑球、荒蕪的土地、落日的餘暉和餘暉下的二人,拚接成一幅奇妙的構圖:我與大壯恰似遠道而來的朝聖者,佇立在地中海,凝視著聖物,心懷世間一切敬畏與虔誠。

凝視著黑球,我隻感到無限陰森,像是同時被它凝視著一般。橘紅色的夕陽漫過深邃表麵,鮮豔的短波被徹底吸收,隻餘下同黏液一致的漆黑。這極致的漆黑裏蓄滿了球的神秘,蓄滿了我的困惑,也蓄滿了莊稼人的無盡憂心。

這隻詭譎的黑球已然超越了我的解釋範圍。

“羅老師,我沒說謊吧?”大壯的額頭滲出汗滴,一會兒盯著球,一會兒盯著我,“這隻大煤球……是怎麽一回事?它是不是真的不吉利?”

我緘默著。

它正在生長,它是生物嗎?不一定。疑點在於,克服引力維持懸浮態或是膨脹式生長都需要消耗能量,可它通過何種途徑吸收這些能量?抑或是單純的光學現象?不,這更不可能,因為大壯近距離接觸過它,它是實體,它的質量就在那裏,不會騙人;也絕不會是惡作劇—究竟要多麽高超的技術,才能偽造出這樣精巧的騙局?

更令人費解的是,假設它是生物,又為什麽隻擴張半徑,而不運動?要知道運動是生命的內在規律,可這隻球從始至終隻是沿徑向擴張,卻從不見運動,甚至從未改變自己的中心位置分毫。

“大壯,這的確很不尋常。”

我試圖維持人民教師應有的冷靜,“但是不要急,要鎮定。你能觸摸到它、我能觀測到它,就說明它也是再平凡不過的物質,其一切行為必然符合數學、物理定律。既然符合科學,就一定能用科學解釋。”

“羅老師,可以求求你用科學解釋它嗎,像以往每一次那樣?”大壯濃厚的眉毛緊緊糾結在一起,“我的老爹很擔心這是不祥的兆頭,我也很害怕。”

我可以用科學解釋它嗎?鎮定下來,掙脫直觀的驚異與震撼,那也不過是一隻懸浮在土壤裏的黑色球體。它緩慢膨脹著,然而截至此刻仍是籃球大小,在蒼茫的田野中那樣微不足道。

更不必說,它始終駐足在同一個位置,像是一顆渾圓的、穩定的鉚釘;表麵的黑色黏液也流淌得很緩慢,看上去安靜極了。仔細想來,它身上並沒有一處掙脫科學的解釋範疇,不過是各種異象的拚接罷了。

安靜?

我忽然意識到自己最困惑的地方:它太安靜了,漆黑與安靜正是湧現未知的源泉。一個未知的生物,既然有能力徑向擴張膨脹,為什麽不作水平或垂直機械運動呢?廣闊的田野也有的是場地供它馳騁,它卻為什麽隻是始終懸浮在原地?

初冬的夜幕之下,我看見強風拂過莊稼,在它們的尖端點燃最後一絲光明;更遠處,土撥鼠鑽進地裏,螞蟻爬入小窩,雞鴨回籠,雁雀歸巢。黑色球體依然安靜地懸浮在麥田地裏,像是伴著夜幕緩緩入睡—它們都靜謐極了。

不過是回到自己的歸宿,那都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老師也一時說不清這是怎麽一回事。”我拍著大壯的肩膀,“不過,老師說不清楚的事物,就請老師的老師來說清楚吧。他們啊,知識更淵博,心思也更縝密,一定會有辦法。”

第一時間,我便想起老陳。

老陳是第二天大早趕著飛機來清水鎮的。

“小羅,你認為應該如何研究它呢?”

老陳近距離端詳過那隻黑色球體後,笑著問我。

那和藹而自信的笑容是我在讀研期間多次見過的。每當老陳這樣笑著向我拋出課題,我就確信,這課題一定有解、有價值。所以我猜測,老陳的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隻不過,我的腦海裏依舊亂糟糟的。

在那漫漫長夜盡頭,黑色球體已和寺院門前銅獅雕像的頭顱一般大小。它依舊安靜,卻愈加散發出壓迫感,迫使我們維持長久的緘默。長夜裏,大壯父親堅持認為球與土壤的直接接觸是不祥的,這位憨厚的莊稼人一聲不吭地勞作了大半夜,清空了麥田一角,留下一隻巨大的坑洞以供黑球生長;至於大壯,早已難敵困意,臥倒在不遠處的田埂上呼呼大睡;我則不遺餘力地整頓著思緒,端坐在黑球麵前,直到東方透出一抹晨曦。

“應該如何研究黑球?我認為最基本的,是要先采集表麵黏液,鑒定其生物成分、分析其化學構成。如若可行,切割球的一部分作為樣本,送到實驗室進一步解析材質的力學性質、光學性質。但尚不確定這隻球是不是生物,這麽做可能會驚擾到它。”

“說了半天,為什麽不把這隻怪球整體送到實驗室呢?”老陳笑眯眯地問我,“那樣不是更好?”

頃刻間,我意識到,截至此刻,那隻黑球依舊靜滯在原地。縱然半徑緩慢擴張著,黑球的中心位置似乎從未改變。在我那固執的潛意識裏,它好像就應當是靜止的。

“從我觀測開始,它就一直懸浮在那裏,紋絲不動。”我答道,“我的學生也正是經由這一異象注意到它的。陳老師,它真的能夠被挪動嗎?”

“不一定。”老陳說,“這也是我最關注的一個問題。假定它是一個生物,你說它要什麽時候才會維持徑向成長,而中心位置靜止不動呢?”

“吃飽了睡覺的時候?”大壯蹲在不遠處的田埂上大喊。

“想象這麽一種情況,一隻小魚在水底鉚足了勁兒向上遊,躍出湖麵,帶起一串水花,”老陳望向大壯,仍是慈愛地笑著,“隨後,小魚在最頂點失去動能,豎直下落。從魚嘴接觸湖水的那一刻起,湖麵就留下了一串它的印記。假定魚是規則的球體,那麽以湖水為截麵攤開一張白紙,白紙留下的小魚的印記,隨時間變化的情形該是怎樣的?”

我開始想象老陳所說的情景。起先,魚嘴接觸湖水的那一刻,白紙呈現的隻有一個孤零零的點。緊接著,小魚的身體不斷沒入水中,截麵那個孤零零的點也逐漸擴大為圓。直至小魚上半身浸入水中,截麵圓的半徑達到最大。此後截麵圓緩緩縮小,最終歸於一道線—那是魚尾的痕跡。截麵終將什麽也不剩,除了一串證明其存在的漣漪。

“我想清楚了!”大壯激動地瞪大眼睛,“黑色的球也是一隻穿越湖麵的小魚,我們的田野就是那片湖麵。”

“小胖,你幾乎說對嘍。”老陳摸摸掉了漆的老花鏡,“那張白紙,可以用來比擬我們生活的整個世界。設若存在某種更高維度的小魚,當它們穿越我們的世界時,留下的痕跡就將是這隻膨脹的怪球,或許也伴隨著一串可觀測的漣漪。”

“陳老師,你是說,高維度生物?”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不是什麽值得擔憂的東西……”老陳沉默片刻後回答,“即使談到所謂四維生物,它們也不過比我們多一個坐標分量。或許古怪反常,但並不可怕。”

說到這裏,老陳已經收起笑容。他滿臉嚴肅地與我對視:“小羅,你來清水鎮支教,你不了解。近兩周以來,我們已經在世界範圍內發現了多個這樣的黑色球體—學術界管它叫‘黑魚’,與之相關的研究暫且還是機密。大體上說,黑魚們有的懸浮在高空,有的浸沒於深海,小胖找到的黑魚,是目前陸地上僅有的一枚。正因如此,對它展開詳細研究的希望最大。”

“這群黑魚跑到這裏,是想做什麽呢,和我們一起玩嗎?”大壯忙不迭地追問。

這時,我看見老陳眯著眼望向遠處的田埂,老花鏡的鏡片溢滿了陽光。正午的暖陽下,土撥鼠隱匿在小麥腰間,螞蟻不知疲倦地搬運著食糧,雞鴨撲騰起翅膀。老陳則是一臉享受,他悠悠地開口:“那是遷徙。不過是黑魚要遊回自己的家了,途經我們的世界而已。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我們的世界時時刻刻都在發生著遷徙。這類周期性往返於繁殖地與越冬地之間的行為,並不僅限於我們熟知的候鳥;部分哺乳動物、魚類,甚至少數無脊椎動物,也都有遷徙行為。正如老陳所說,遷徙,是生命運動的正常規律,是最自然的事情。我深以為然。

進一步的,興許對於所謂“高維度的魚”也是如此:季節更迭之際,黑色的魚兒從一片水域遊往另一片水域,成群結隊,一往無前。它們會在途中時不時躍出水麵,為了規避天敵,抑或進行氣體交換。而我們的世界恰似那平靜的藍色水麵,一切都平凡極了。

話雖如此,同是遷徙,雁的遷徙終究是比蝗蟲的遷徙來得溫和;鯊的遷徙終究是比草魚的遷徙更加暴烈。所謂黑魚遷徙,投影到我們的物質世界該會是怎樣的規模?是暴烈還是溫和?對於這個論題,老陳始終沒有正麵作答;每當我旁敲側擊地問起,老陳也總會在一陣沉默後擺出那句老生常談:“遷徙就是遷徙,怎麽,你還能攔住它們不成?”

拜師老陳門下做了三年學生,我也多少摸清了他的性情。這位屹立於當代物理前沿的老學者,平日授課是出了名的不苟言笑,絕不講半句廢話;可要是私下談起前沿的專業難題,他卻總是掛上和藹而自信的笑容,三言兩語闡明問題核心。如果某個專業問題能使老陳都支支吾吾、思考良久,這個問題勢必也是尚不明朗的,甚至是無解的死胡同。

於是,他的遮掩勾起了我的憂慮,但這份憂慮終究還是隨著時間一點點消弭。

老陳向上級匯報情況的當天夜裏,研究團隊就已火速趕往清水鎮。那支身穿藍色防護服、在農田邊緣搭建白色帳篷的研究團隊,吸引了不少農戶圍觀。此後,他們封鎖起周邊農田潛心研究,便再也沒有大動靜。些微的**過後,我自是回歸學校安心授課,班裏同學都不知道黑魚的事,除了大壯。他也是一如既往地老實憨厚,始終將黑魚視作秘密。

唯有大壯的父親,每至黃昏,都會來到封鎖的農田邊上,麵朝黑魚所在的位置合攏手掌。偌大的清水鎮一直風平浪靜,他大概是鎮子裏唯一擔憂著黑魚的人。

正如老陳所預料的那般,清水鎮的“黑魚”,在兩周後達到了最大體積—與半張乒乓球台旗鼓相當。此後黑魚的體積果然呈現逐漸縮小的態勢,並預計將於兩周後徹底歸零。這隻布滿黑色黏液的醜陋球體,其最終歸宿隻能是平靜地消失。

老陳是在一個夜裏急匆匆趕來見我,並向我分享這些喜訊的。作為研究團隊的特聘顧問兼生長模型課題組組長,老陳在這隻黑魚身上提取了大量參數,以建立精確的“膨脹—收縮”數學模型,其擬合結果也堪稱絕佳。用以描述黑魚生長的一切數據,都精準符合數學模型的預測。

“多虧你們,黑魚終於不再是未知的了。”我長舒一口氣,給老陳倒上一杯熱茶。

老陳沒有回應我,而是小口抿著熱茶。我捕捉到老陳眉間匆匆掠過的一抹不安。

“單隻黑魚的生長模型,還有它的物理、化學性質等,確實是摸清楚了。”

老陳的聲音有些顫抖,他緩緩放下熱茶,扶穩老花鏡:“然而,我們不知道這樣乒乓球桌一樣大的黑魚—或者鵝蛋一樣小,這都不要緊,體積不重要,數量與位置最重要—世上究竟還會出現多少,它們又會成群結隊地出現在哪裏?這是十分嚴峻的問題,而更可怕的是,我們絕無辦法對它們進行觀測或是預知。平靜的湖麵絕不會告訴你水底藏著怎樣的遊魚,三維歐式空間不過是四維歐式空間的一個投影,卻也正是缺失的那個分量隱匿著一切危險的信息。”

幾乎是同一時間,我記起老陳說過的“四維生物不過比我們多一個坐標分量,或許古怪反常,但並不可怕”。

想來老陳應該從一開始就明白黑魚事件的核心是什麽,然而或許是做了最積極的預期,又或許是為了照顧大壯與我的情緒,他始終沒有闡明這一點。老陳眼裏的我,大約還是個心靈敏感、思維遲鈍的乖學生。

他再也沒有說話,我也緘口不語。我深信探討專業課題時的沉默,是思維的潤滑油;此外的一切沉默,不過都是無盡的煎熬。

兩杯熱茶也沉默著。它們彼此相對,升騰的熱氣浸潤了陳老師的老花鏡片,繼而繚繞在屋簷下的掛畫前。那掛畫中央,清水白蓮之間遊動著兩條紅鯉魚,恰似那縹緲的熱氣,回旋往複,不知疲倦,終無盡頭。

黑色魚群的遷徙悄然改變著世界的形態。

起初,黑魚是伴隨一連串重大交通事故逐漸進入公眾視野的。

最早的交通事故發生於日本京都內一條繁華的交通幹線。那條主幹線在十分鍾內連續發生超過三十起車輛失控事故,造成重大傷亡。公路一時間填滿了金屬碎屑、破碎的肢體與暗紅的黏液,實在慘不忍睹,日本媒體稱之為“史上最漆黑的十分鍾”。

經詳細鑒定,在所有車輛殘骸中,都發現了一個精準貫穿車身的圓形空洞,半徑不過3.8厘米,卻徹底毀壞了車輛的操控係統。不久後,在距事發區域的上遊約一百米的道路中央,鑒定團隊找到了罪魁禍首:一隻渺小的球形“黑魚”。夜幕下它靜靜隱匿著形體,是那樣無辜地生長、膨脹,也是那樣輕描淡寫地摧毀了疾馳的鋼鐵巨獸。

緊接著,各類超乎想象的交通事故接踵而至。遠在法國,一架軍用直升機在執行任務時撞上一隻新生的黑魚,螺旋槳瞬間報廢;及時彈射逃生的兩名駕駛員也未能幸免於難,失事直升機附近最終隻找到了兩隻千瘡百孔的降落傘。

近在俄羅斯北方,一隻黑魚冒著狂風暴雪紮根在西伯利亞運輸線的鐵軌底端,這隻不起眼的黑魚頃刻間掀翻了數萬噸的龐然大物,堅韌的合金化作了扭曲的廢鐵;同是列車,印度南部的另一班就更不走運了:那班可憐的載客列車撞上了豎直飄浮在半空中的黑魚,列車左側的乘客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它齊刷刷地洞穿了胸口—像是筷子穿過軟糯的芝麻湯圓那樣,隻剩下列車右側的乘客呆坐在血腥彌漫的車廂中,恍惚出神。

一係列駭人聽聞的交通事故將黑魚推向了輿論的風口浪尖。人們喜歡討論黑魚,因為未知、因為新奇;卻也無比忌憚黑魚,因為指不定哪一天,自己也將成為黑魚的受害者。

世上究竟有多少黑魚?未知的黑魚又會出現在什麽地方?這些問題迅速成為上至專家、下至百姓最關心的問題。某大學知名學者在接受公眾采訪時聲稱,經過私人團隊的不懈研究,他們斷言全球黑魚的數量不會超過五千隻。

這席話一夜之間成為人們的定心丸,可就在采訪播出的次日,地質學家在莫霍界麵[1]附近偵測到大量新生黑魚,黑魚總量在世界範圍一舉突破五千隻,直逼五位數大關。定心丸短短一天就過了保質期,恐慌再度戰勝好奇,混亂與無序正於暗處悄然滋生。

戲謔的是,歸根結底,一切事故的罪魁禍首竟是這麽一場遷徙—一場再自然不過、再平凡不過的遷徙。難道,我們要將罪孽歸結於那些無辜的黑魚身上嗎?

“據美聯社報道,黑魚的頻繁出現迫使加利福尼亞州徹底陷入交通癱瘓。政府預計實行最高級別交通管製,並禁止一切交通工具出行。”

屋外大雪紛飛,一片凜冽。屋內,我正為老陳閱讀今日的重大新聞。老陳窩在溫暖的火爐邊,雙手捧著熱茶,眯起眼,津津有味地聽我念新聞。

“除去交通方麵,小羅,再念幾條聽聽。”

“據路透社報道,英國最大的核電站正麵臨多隻新生黑魚的威脅,或將於近日全麵關停。”

我念下一條。老陳依舊眯著眼,不為所動,我見狀就繼續念了下去:“一名滑雪運動愛好者被發現在高空意外身亡,其遺體懸掛於空中長達一天之久,後於頭蓋骨頂部發現彈丸大小的黑魚;歐洲有關團隊聲稱,莫霍界麵發現的大量黑魚或將引發全球性地質變化。截至昨日,陸上黑魚總量已達一百萬隻。其中,中國境內的數量七萬有餘……”

“真是接連突破我的想象力。”

老陳緩緩戴上老花鏡,緩緩開口:“看那個可憐的人。不過是在滑雪,多健康的運動,可偏偏就在騰躍到半空中時遇到了新生黑魚,意外身故,誰又能料想到呢?至於死法,更是荒唐—那隻黑魚竟像結實的鉚釘一樣把人的頭骨釘在了藍天白雲之間。諷刺的是,黑魚沒有罪,人類也沒有罪—我們與黑魚,隻是不和罷了。”

老陳一席話使我恍惚間想起田野間的那枚黑魚。起初,那枚黑魚與老實的莊稼人確乎嚴重不和。可到昨夜為止,它已收縮至一枚雞蛋大小,看上去人畜無害,興許已被鵝毛大雪掩埋在田野裏了。許多人相信,絕大部分黑魚應當還是會像它這樣出現在荒郊野嶺,對人類社會難以構成威脅,隻要扛過個別慘案、等待黑魚全部消失,我們的生活就能夠再度恢複寧靜。

老陳的憂慮與感慨無疑是明智的,可我們與黑魚的衝突,終有竟時。

想到這裏,我反而釋懷了不少。我端起自己的茶杯,與老陳的茶杯相碰:“陳老師,你說過遷徙是最自然的事情。既然已經經曆過這一次,就證明曆史與未來都會經曆無數次。無論是耐心等待還是奮起鬥爭,人們總會找到與黑魚和諧相處的辦法。”

“小羅啊,你果然是隻適合教書,不適合搞科研。樂觀與妥協起不了任何作用,不和就是不和,差異絕不因主觀意誌而轉移。黑魚,隻會在我們的世界繼續興風作浪,甚至更加猖狂。”

茶杯相碰發出清脆的響聲,老陳隨之歎了一口氣:“縱使小石子墜入湖麵也該掀起層層波紋,更何況是鮮活的魚?單單是所謂湖麵漣漪,那充盈著能量的一圈圈振動,就足夠我們脆弱的星球喝一壺了;更不必說黑魚二次下墜穿越湖麵,肯定隻會有更多超越想象力的荒誕悲劇發生。當然這都是科學問題,不完全理解也不要緊。但我希望你至少記住,它們是無辜的,人類也是無辜的,一切不過源於一場平凡的遷徙,像是雞鴨回籠、雁雀歸巢那樣,自然極了。可我認為這正是最悲哀的地方。”

無論我們能否扛過這場危機,老陳說,黑色魚群至少教會我們一個道理:我們平靜的曆史是如此悠久,以至於我們竟然認為平靜才是理所應當的—可其實不是。平靜是幸運、是偶然,衝突才是常態。當真正“理所應當”的事情發生時,誰又能有抵禦的能力呢?

黑魚終究是徹底改變了世界的形態。

有關黑魚的兩大謎團:數量與位置,前者經過無數血與淚的實踐,終於告破。在那事故頻發的兩個月內,黑魚的數量已從五位數躍升至十二位數,並逐漸維持穩定。這意味著黑魚的種群密度已然超越人口密度,而人口密度—自然下跌不少,兩個月內約有一億人葬身於與黑魚相關的各起事故,每一個鮮紅的數字背後都藏著一串令人嗟歎的悲劇。

另外,有關黑魚現身位置的民間研究依舊如火如荼地展開著。起先是一位非裔科學家提出了“彈坑理論”,聲稱統計結果表明黑魚不會出現在同一個位置兩次。

這一論調的公布一度引爆“搶地熱潮”,不少富豪開始搶購黑魚出現過的地皮。曾有房地產老板欲圖斥巨資購買大壯父親的農田,卻被這位憨厚的莊稼人果斷拒絕了,這位大老板在被黑魚支配的恐懼中惶惶不可終日,死得可憐。直到那位賺得盆滿缽滿的非裔科學家,在重金購置的安全區裏被新生黑魚鑽透了頸部動脈,搶地熱潮才算平息。

然而,不久後接踵而至的“漣漪”,於人類社會而言將是毀滅性的打擊。

第一起漣漪正是在兩個月後爆發的。提起漣漪,我腦海中閃爍的第一幕便是滔天巨浪。老陳肯定了我的直覺,但也歎息後果遠不止於這樣。

事實上第一起漣漪並非來自海上,而正是來自空中。三月初的美國,於亞利桑那州上空接連消失的大量黑魚引發了漣漪效應,原本平靜的卷積雲團迅速扭曲,在短短半小時內形成三道巨型龍卷風。其中一道橫跨科羅拉多大峽穀直抵內華達州,途中順手掀翻了拉斯維加斯的幾家大型賭場,帶來紙牌與金幣的暴雨。北冰洋海域上空消失的黑魚則凝聚了大量冷氣團,推動寒潮南下,釀成史上最嚴重的春季低溫,北回歸線至赤道的所有春季作物幾乎無一幸免;多道寒流交錯過境日本北海道,攜來巨量降雪,將那裏變成再無人煙的冰雪世界。

緊接著,第二道漣漪以地質災害的麵貌登上曆史舞台。地殼像是被吹過氣一樣膨脹起來,原本堅硬的結構變得鬆散,失去了穩定性。發生在巴西南部的板塊張裂活動在短短一周內形成了巨型溝壑,東非大裂穀再也不是太空中唯一可以欣賞到的自然景觀;位於意大利西西裏島的埃特納火山在亞歐板塊與非洲板塊的碰撞之下終於爆發,熔岩清洗了西西裏島的每一寸沃土,使這裏變為血一樣的紅色,擴散的火山灰幾天後遮蔽了英國全境,驕傲的“日不落帝國”第一次迎來了它的日落。

為一切悲劇謝幕的正是滔天巨浪。簡單地說,那山巒般的巨浪也是絕大多數人生命中所見的最後風景。許多人直至生命的最後一刻也無法相信,記憶裏風和日麗的和諧世界,會在僅僅半年間天翻地覆—這琉璃一般的星球已然布滿火焰、洪流或是冰霜,哀鴻遍野,滿目瘡痍,過往的寧靜祥和再也尋不見一絲蹤跡。

直至我生命的最後一刻,我也無法相信—那樣自然的一場遷徙,竟然那樣輕描淡寫地摧毀了平靜的日子。就像丘陵裏悠悠的巨象踩過蟲豸,原野中疾馳的駿馬踏遍鮮花。駿馬與鮮花誰也沒有過錯,但終究是本源性的不和導致了最後的悲劇—駿馬畢竟踏過了鮮花,一個無心之舉凋零了一個世界。

“我們又曾使多少個世界陷入凋零呢?”老陳無數次捧起茶杯,望著**漾的茶水苦笑,那是他在最後的時光裏最常念叨的一句話。

凋零是常態,風調雨順才是運氣使然。這是大壯父親告訴我的。這位老實的莊稼人在寒潮中失去了全部心血,卻也頑強地守護著他的耕地直到生命盡頭。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們不能忘記感恩。

最後是大壯,我親愛的學生大壯。覆滅清水鎮的海嘯來臨以前,他正悠閑地坐在院子門口吃他最喜歡的奶油蛋糕,那一天是他的十五歲生日。見我來了,他迫不及待地湊上前咧著嘴說:“羅老師,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昨晚做了一個夢呢!我夢見自己穿越到了黑魚生活的世界,總算馴服了它們—它們可喜歡吃麵包屑啦。

“我的生日願望就是馴服所有的黑魚!羅老師,你最好了,可不要告訴別人。”

那是一個久違的晴天,陽光真好。大壯的口中塞滿了熱乎乎的奶油蛋糕,臉上堆滿了微笑。最後,他迎著陽光站了起來,一邊愉快地大口咀嚼,一邊衝著太陽的方向伸了個懶腰,神態從容安詳,像是黑魚從沒出現,像是一切都能重來。

濤聲漸近。這時,逆著陽光匆匆飛過一列青色的鳥,我望見它們的翅膀落滿了和煦的光輝。

大壯的眼裏也倒映著一片和煦的光輝。在他眼裏,我再度望見了無限渴望,無限真誠。

那場再自然不過的遷徙,在我的記憶裏,正終結於這樣一個目光。

[1] 劃分地殼與地幔的界麵,是化學物質和晶體結構的突變邊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