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墳場

作者:王安寧

十億冤魂和媽媽,永遠留在了那片土地上,憤怒之火灼燒了我一輩子!

澳大利亞,新南威爾士叢林

九月的新南威爾士叢林生機盎然。和北半球的季節幾乎相反,此時的澳大利亞剛剛進入初春,雖然近幾年的幹旱導致這裏的全年降水量幾乎為零,但完全看不出幹燥的氣候對這片叢林有什麽影響,反而讓灌叢和大樹更有朝氣,枝葉向上直挺,像嗷嗷待哺的嬰兒的雙臂。

“其他人呢?”張婷把手中的瓶裝水遞給澳洲同事伊森。

“去南麵的山上了。”伊森接過水放在腳下,繼續蹲著調試剛剛架好的觀測儀器,作為這次澳洲大學生物研究組的唯一一名本地成員,他肩負的工作出奇地多,同事們總以為他對這片叢林很熟悉。

他麵前的小折疊桌上有一塊監視器,屏幕上正實時播放著攝像機在一百多米外的叢林中拍攝的畫麵,畫麵正中有一麵一人高的長方形鏡子,立在落了一層樹葉的地上,幾乎與地麵垂直。

“這個機位擺放得很傻,怎麽能正對著鏡子呢?”張婷埋怨道,“如果有動物過去照鏡子,我們隻能看到它的後背,而它的鏡像卻會被它自己擋住。或者你能在不同的角度多擺兩個攝像機嗎?”

“誰知道你要做Mirror test[1]呀,我以為隻是單純地記錄動物在自然條件下的活動頻率,”伊森回複道,“你通知得太晚了,沒那麽多時間準備。這麵鏡子還是我從外婆的臥室裏偷出來的,路上開車都生怕它碎了。”

伊森有些不滿,但麵對這位漂亮的中國女生物學碩士,他還是盡量讓自己顯得紳士些。他和這位中國姑娘在這兩天的工作裏相處得還算愉快。聽說她上周才剛剛生產了一個寶寶,抱都沒抱一下就來澳洲工作了;在前天晚上那場生物組成員互相認識的派對上,她還主動教會了自己幾句中文,這些都打破了他對東方女性柔弱含蓄的印象。

張婷的語氣變得柔和了些:“有些事可以同時進行嘛。”

伊森調試好儀器後站起身來,說:“你怎麽這麽晚才上來?”

“我在山腳下遇到了幾輛叢林消防車,他們說最近太幹燥,為了預防山火,要今晚開始封山。我給他們看了我的工作證明,告訴他們山上還有我的同事才被放行,不過他們警告說我們得在下午4點前下山!”

“那既然這樣,我們現在就收拾吧,全當這次是上來認路了,”伊森說著站起身就要收拾東西,“等下次準備充分些再上來,我會幫你帶麵大鏡子,這塊鏡子立在那兒總感覺心裏不舒服,就像《2001:太空漫遊》裏的黑石碑。”

可張婷並沒有要走的意思,她盯著監視器興奮地說:“有動靜!”

伊森也看向監視器,有一個小家夥正拖著慵懶的身子緩慢地爬進畫麵,像一個穿著灰褐色毛絨連衣裝的小孩兒,又像一位步態蹣跚的老者。那是一隻小考拉,張婷和伊森看著小家夥在鏡頭前來回爬了兩圈,然後慢慢爬到鏡子前,麵對著鏡子坐下了。

“紅色記號筆帶了嗎?”張婷目不轉睛地盯著監視器急切地問,伊森把記號筆遞給她。

“你負責監視,我去給它做記號,有情況就用對講機告訴我。”說完,張婷拿著記號筆朝著監視器的方向走去。

“好的。”伊森應了一聲便開始彎腰收拾東西,身為本地的生物學學者,他並不會對一隻考拉感到好奇。要在下午4點前下山,他想,那今天的其他觀察項目估計都要泡湯了,於是他開始收拾其他用不到的儀器。

東西不多,伊森把它們塞進大背包裏,打開裝顯示器的箱子,等著張婷走進攝像機的拍攝範圍。

沒一會兒,張婷慢慢走進顯示器的畫麵,伊森能看出這位中國女孩兒的緊張和調皮。她真的很小心,每走兩步就停一下,確定小家夥沒有反應,就又走兩步停一下,漸漸地從畫麵最左側移動到畫麵最右側,就像在跳一個人的華爾茲,卻始終沒有太靠近它。

她確定小家夥沒有要走的意思,才輕手輕腳地向它靠近。她緩緩地走到鏡子前,小家夥沒有被她嚇到,還是像個小孩子一樣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張婷並沒有立刻掏出筆給小家夥做記號測試,而是繞到它對麵,小心翼翼地坐在鏡子旁邊,雙手抱著並攏的雙膝,側頭端詳著它。

她應該是第一次這麽近距離接觸考拉,伊森想,就讓她再多玩一會兒吧,反正這也是計劃之外的非常規測試,更何況還有時間,他也終於有機會可以毫無顧忌地觀察這位漂亮的女孩兒。

這時伊森突然發現,畫麵中張婷原本放鬆微笑的表情突然變得僵硬了,逐漸又變得充滿疑惑。開始伊森並沒有在意,畢竟對於沒怎麽接觸過考拉的人來說這種反應也不算奇怪,但接下來,伊森看到張婷哭了。他沒看錯,鏡頭正對著張婷的臉,畫麵很清晰,他可以確定張婷真的哭了。

伊森拿起對講機:“婷,你怎麽了?”

張婷並沒有理會他,但伊森從攝像機的收聲器裏,聽到了從張婷身上的對講機中傳出的自己的聲音,所以確定張婷可以聽到。他盯著屏幕,畫麵中,張婷把手放在小考拉的頭上輕輕撫摩了兩下,小考拉緩緩抬起頭看著張婷,和她對視,張婷的眼淚頓時如珍珠般大顆大顆地落下,臉也漸漸扭曲,伊森開始疑惑,這樣堅強的女孩兒,怎麽會突然哭了呢?

“你還好嗎?怎麽回事?”

張婷還是沒有理他,緊接著,畫麵中的小考拉向張婷緩緩伸出雙臂,就像小嬰兒要抱抱一樣,伊森從沒見過這麽“放肆”的考拉,張婷俯身張開雙手回應它,小考拉抱住她的脖子,就像嬰兒爬上媽媽的身體一樣,一頭紮進她的懷裏,張婷用臉貼著小考拉,低頭抽泣起來,邊哭邊撫摩它的背,就像抱著自己的孩子一樣。

這令人疼惜又怪異的畫麵讓伊森有些不知所措,他再次拿起對講機:

“婷,它是不是受傷了?我們可以帶它下山……”

伊森的話還沒說完,張婷抬起頭來,一雙淚眼盯著攝像機,帶著哭腔說:“它……它哭了。”

伊森基本可以斷定小家夥就是受傷了。

“沒關係,有時候它們爬樹沒抓牢,摔下來受傷是常有的事,我們把它帶下山吧!”

其實這時的伊森已經略感到一絲怪異,但又說不出怪在哪裏。

監視器中,小考拉也慢慢地把頭從張婷的懷中抽出來,緩緩轉過身,盯著攝像機的鏡頭。

突然!伊森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就好像那隻小考拉能看到顯示器對麵的自己一樣。它的小嘴動了,好像是在叫,張婷沒有打開對講機的對話模式,單從攝像機的收聲器中隻能聽到它微弱含糊的叫聲,伊森看見它確實哭了,淚眼汪汪的,像個小孩子。

沒錯!像小孩子一樣的眼睛,或者說,那就是一雙孩子的眼睛,一雙人類的眼睛,沒有考拉這個物種常有的呆滯和空洞,伊森甚至從它麵部肌肉並不發達的臉上看出了驚恐和悲傷的表情,他從沒見過這樣的考拉,不禁像觸電一般僵在了原地,呆呆地盯著屏幕。他突然能體會張婷為什麽哭了,看到這雙眼睛,就連他也無法抑製內心的波瀾,他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的眼睛也濕潤了,心裏還湧起一股酸楚……

不知過了多久,伊森終於回過神來,他隱約察覺到周遭環境有些異常,南麵山上的叢林開始出現**,一隻兔子從他腳下竄過,向他身後的方向跑去,把他嚇了一跳;鳥群驚慌地從他頭頂飛過,和那隻兔子朝著一個方向飛去,在比這群鳥更高的天空,有十幾個體型更大的鳥在盤旋,那是楔尾雕。

伊森望向南麵山上的叢林,看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麽,但從剛才就感受到了的高溫中,他已經猜到了他們的處境,也終於聽清了監視器中那個小家夥的叫聲,那是一聲淒慘的中文:

“跑!”

中國,某法院

我坐在審判席上,準備走完我人生的最後一程!

我會被他們抓起來,他們會以拳頭和唾沫待我!

“今天,本庭就原告王誠輝先生和被告……呃……”法官在努力組織語言。

“和被告他自己的……一樁案件,依法進行公開審理。”他硬生生地拚湊了一句開庭詞,沒有了他平日裏常有的威嚴。

“開庭前我想先說明一下,本場庭審的原告方和被告方是同一個人,坦白講,本場庭審具體要審理什麽案件我到現在還不知道。”

我身後的旁聽席開始出現一陣嘈雜的交頭接耳聲。

“所以這不是一場常規的庭審,當然,接下來發生的每一件事還是會受到法律的保護和製約的。那本庭為什麽會受理此案也需要解釋一下。兩天前,王先生向最高法院提出開庭申請,經過最高法院法官們的共同商議,基於王先生對整個人類做出的偉大貢獻和對他個人誠信的信任,最高法院破例同意王先生的申請並予以受理。”

聽得出來,法官不想承擔任何責任,所以要把醜話說在前頭。

“應王先生的個人要求,本場庭審向全社會公開。我們現場主要對全球一百三十二家媒體開放,全程進行現場直播。”

沒錯,光是記者就幾乎要把旁聽席占滿了,同時還有幾十台攝像機在一旁做全球直播。

“那我代表最高法院最後一次問您,王先生,接下來的庭審完全出於您的自願,對嗎?基於對法庭的尊重,庭審一旦開始,就要依照法庭的審理流程進行下去,除特殊情況外不得叫停,但如果……您畢竟八十高壽了,不知道您的身體近況如何?”

這個問題多少有些奉承的意思。

“我很好,還很強壯。”我回複他之前偷偷把氣吸足了些,好讓他聽不出我聲音裏的顫抖。

“好的,所以,您確定要進行接下來的庭審嗎?”

我被他問煩了!

“確定,接下來發生的每一件事,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沒有受到任何人、任何組織的威脅和強迫,如果有什麽後果,完全由我個人承擔!”

“好的,接下來請原告陳述訴訟請求。”法官就在等我這句話,於是立刻切入正題。

我挺了挺腰板,調整了一下坐姿,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緒,開口陳述:

“在過去的五十多年裏,我致力於研究‘意識傳送’技術並取得了突破性進展,我所創辦的公司開發的‘樂園’服務項目,也在人類的臨終關懷上做出了顛覆性的貢獻。我們將逝者的意識上傳到雲端,也就是我們說的‘樂園’,在那裏,人的意識會以數據的形式得以延續。雖然此項技術在倫理等方麵還存在很多的爭議,但對於逝者和其家屬來說,無疑是莫大的安慰,人們再也不用為失去親屬而痛苦遺憾了,這也是此項技術能得到大力支持和推廣的最主要原因。目前我們公司已經服務了全球十億用戶。”

“您的這項貢獻已經得到舉世認可。不瞞您說,我父親是上個月去世的,我們為他訂購了‘樂園’服務。昨天我還和他聊過天,我和他談起要和您見麵,他要我替他向您表示感謝。”法官說。

又是奉承,我並沒有理會他。

“在這裏我想就‘樂園’項目的大致原理再重述一遍,雖然有多年的宣傳和你們家人的親身體驗,大家可能已經很清楚了。我們在對外宣傳時說:‘樂園’對於我們活著的人來說是以數據形式存在的,但對客戶來說就是真實的樂園,那裏是和他們生前看到的世界一樣真實存在的實體。但由於技術的原因,‘樂園’項目前期建設還不完善,我們隻能根據客戶生前最熟悉的場景模擬出專屬他個人的環境。由於他們對我們來說是純數據化的,家屬和他們互動時,他們的所有反應隻能以數據代碼轉換成文字的形式,顯示在家屬麵前的屏幕上。我們也一直在努力,去年公司公布了今年的戰略目標:我們將會發布影像版的‘樂園’服務,可以實現家屬和客戶像生前視頻通話一樣,麵對麵交流互動,我們還會為老用戶免費升級。”

當我說完這句話,現場所有人開始激動起來,從他們嘈雜的討論聲中,我聽出了“感恩”,這確實是他們期待已久的,也包括法官。

“我想到場的所有人都認為,您今天這麽做是一個風趣的營銷行為,召集大家就是為了發布這個升級產品的信息,在場和正在收看直播的人家中,應該至少都有一位親屬訂購過‘樂園’服務,我在‘樂園’裏的父親也很期待升級版的‘樂園’。”

“不著急,聽我把話說完。”我說。

“以上我說的是你們都已經知道的事,這些年我做的可不止這些,與‘樂園’項目同時進行的還有另一個秘密項目。”

所有人開始欣喜地竊竊私語起來,就像一群期待聖誕節驚喜的孩子。

“也是由我主張立項,項目的初期測試和後期每一個環節的具體實施,都是由我個人領導的,項目內容是:將人的意識數據化,傳送到過去!”

“傳送到過去?!”法官吃驚地問,底下欣喜的竊竊私語轉變成了疑惑的討論。

“是的,過去。”

“您是說……您已經掌握了時空穿越的技術?”

“可以這麽說。但目前隻能傳送數據,不能傳送實體。”

全場一陣沉默,但他們從不會懷疑我說的話。

“能傳送到多遠的過去?”法官問。

“最遠的一次,傳送到了公元前800年。”

“公元前800年?那時候連電力都還沒有,用什麽設備來接收數據呢?”

“大腦。”

“大腦?”

“是的,大腦。”

“人的大腦?”

“不,人類大腦已經有一份原意識數據了。”

“所以……”法官遲疑了一下。

“是動物的?”

“對,動物大腦。我們試過很多次,隻能是動物,我們叫它們‘接收者’;那份待傳送的意識數據的本體,我們叫他‘傳輸者’。”

“那‘接收者’都有哪些物種?”

“幾乎涵蓋了除人類以外所有的哺乳類動物。”

“可以說一個成功的案例嗎?”

“就說公元前800年的那場實驗吧,‘接收者’是阿拉伯半島附近海域的一頭鯨魚。”

“你們是怎麽確定的?”法官疑惑地問。

“我們可以操作接收的時間坐標和地域坐標,當時還是實驗初期,時間坐標會有十二小時的誤差,地域坐標的誤差大概在方圓一千平方米,後來技術迭代,數據就精準了。”

“既然當時地域坐標有這麽大的誤差,你們又是怎麽確定接收者是一頭鯨魚呢?”

“是傳輸者回來後說的。”

“回來?傳輸者的意識可以穿越回來?”

“當然,不過確切地說,是我們把傳輸者的意識數據收取回來的。那名受試的傳輸者是我們項目組的一位工程師,他在回來後的檔案中記錄得很詳細,就在我遞上去的資料裏。”

書記員將一摞檔案交給法官,我看著法官屏住了呼吸,用不可思議的神情仔細審閱手中的檔案。

“哦,我看到了,受試的傳輸者在檔案中記錄了完整且有趣的穿越經曆,他說當時,他把一個男人含在嘴裏有三天之久,一直遊到淺海區把男人吐到了岸上,這名傳輸者名叫……約拿?”

“這個名字是他回來後給自己改的。”

“那這位名叫約拿的工程師後來怎麽樣了?實驗對他有什麽副作用嗎?畢竟這種實驗就像是把人的靈魂抽走了一樣。”

“副作用在他身上沒有體現,他除了更堅定自己的宗教信仰外,沒有受到其他影響。”

“不可思議啊!那這麽偉大的技術為什麽現在才公開?”法官很興奮,他眼神中流露出的仰慕比之前更甚。

“因為在後來的實驗中,被傳送到最近兩百多年的傳輸者在回來後,副作用就開始出現了。”

“什麽副作用?”法官問。

“比如,傳輸者從動物園的老虎身上回來後,得了重度抑鬱症;從被海洋垃圾纏住脖子的海豹身上回來後,忘記了怎麽呼吸,最後窒息而死;還有從被扒了皮的狐狸身上回來的……”說到這裏,我聽到了旁聽席裏的不安情緒。

“在一次實驗中,接收者是二十世紀末納米比亞地區的一頭犀牛,傳輸者回來後,檔案是這樣記錄的:我親眼看到自己的同伴被偷獵者鋸下了半張臉,失血過多而死,偷獵者鋸走了它們的角。幾天後我的角也被鋸了,但好在鋸我角的是一個動物保護組織,為了讓我免受同伴一樣的命運,他們是用相對安全的方法把我的角鋸斷的。由於犀牛的角在根部以上沒有痛感神經,隻要保留根部,就會像人類剪指甲一樣毫無痛感。沒有了角的我以為自己安全了,但僅僅隔了一天,我還沒有適應頭部減輕的重量,就被一支烈性麻醉槍擊倒了。我聽到一個偷獵者走近後罵罵咧咧地說:‘媽的,離太遠沒看清,這隻的角已經被鋸了。’另一個偷獵者說:‘不管了,螞蟻也是肉,把頭砍下來!’這孩子回來後沒多久,就精神失常了!”

旁聽席裏發出了一陣不安的**,我回頭麵向身後的記者,說:“我知道你們的直播會預留十幾秒的時差,用來應對突發狀況和剪輯掉不該播出的畫麵,請別這麽做,原樣播出去吧。”

所有記者用凝重的表情呆呆地看著我,一位紅著眼睛的年輕女記者用力點點頭,我衝她微笑了一下,又把頭轉回來。

“然而,對我打擊最大的一次……是我的妻子。”

“您的妻子?”法官說,“她也參與過這個項目?”

“如果我知道,一定會製止她的,這個傻女人……”我盡量克製住心中的悲傷。

“當時她已經懷孕六個多月了,那陣子我常在國外出差,很少陪她,她患上了產前抑鬱症。有一天,她因為無聊,就用家裏的實驗機器對自己進行了傳輸,等她回來後抑鬱症就加重了。她也在檔案中記錄了她的經曆:接收者是一隻同樣懷孕的母山羊,小羊羔降生的當天中午,主人就在她麵前用她的奶把小羊羔給煮了,並在羊圈旁和家人共享午餐……”

全場一片沉默,他們當然知道我的妻子,早年她經常和我一同出現在媒體麵前,給人們留下了大方幹練的賢內助形象。

“抱歉先生,大家都非常羨慕您和您太太的婚姻,但對於您太太的去世……請節哀。”法官安慰道。

“已經很多年了,我向媒體撒了謊,她並不是難產死的。”

沉默的會場又開始**起來,我不用回頭就能想象到我身後的記者們慌亂的樣子。

“不是難產?那您妻子的真正死因是?”法官終於開始警覺起來。

“之後她的產前抑鬱症越來越嚴重,最後演變成了被害妄想症,最終精神失常,整天喊著說有人要殺她的孩子,於是就瞞著我偷偷做了人流手術。孩子沒了,但她的病情並沒有好轉,我實在不忍心看她再經受這樣的精神折磨,就把她……鎖在了螞蟻裏!”

“您這話是什麽意思?”法官疑惑地問。

“我們的技術進步很快,到這件事情發生時,我們在時間坐標方麵已經可以達到零誤差,還能精確地將數據傳送到更具體的地域坐標上的一隻螞蟻身上,於是,那位名叫‘約拿’的工程師提出了一個‘螞蟻封鎖’的方案。螞蟻因為其特殊的屬性,是自然界中極少的不會受到人為幹擾的物種,且有強大的生命力,但因為體型太小,傳輸者的意識數據一旦傳輸過去就不能再提取出來,所以我們說傳輸者是被鎖在了螞蟻裏。如果有傳輸者的意識不想或者不需要被取回,我們就會把他鎖在螞蟻裏。之後還有二十位因為實驗受到負麵影響的傳輸者,都被我們鎖在了過去。”

“您這樣做,有得到有關部門的許可嗎?”法官的問話中開始帶有質問的語氣。

“有關部門?”我哼的一聲笑了。

“什麽部門?哪個部門負責監管這種事情?”

“那您有經過傳輸者或其家屬的同意嗎?有沒有類似協議書的文件?”

“這些人因為在實驗中受到了極其嚴重的負麵影響,已經喪失了基本的判斷能力,而且項目是完全保密的,不會讓他們的家屬知道,更不可能有什麽需要經過他們同意的協議書!”

“那我可以這樣理解嗎?您,殺了他們!”法官已經完全換成了質問語氣,恢複了他身為法官該有的威嚴。

“可以這樣理解。”

全場一片嘩然,身後的記者們已經亂成一片,討論聲逐漸變成了聲討!

“肅靜!肅靜!”審判長一邊用力敲打法槌,一邊大喊。

當審判庭漸漸安靜下來時,法官接著問:“我在檔案中看到,這個項目的名字叫‘動物墳場’?”

“是的。”

“那現在,‘動物墳場’項目還在運行嗎?”

“還在運行。”我說。

“我還看到檔案中,幾乎每一頁內容都有提到一個關鍵詞:‘3019年—新南威爾士’,能解釋一下嗎?”

“好的。”這才是今天的關鍵!我挺了挺有些疲憊的腰,調整了一下坐姿。

“不知道在座的各位還有幾個人記得澳大利亞的那場山火,那是人類曆史上最大的一次人為縱火,澳大利亞新南威爾士州二十多萬平方千米的土地燃燒了五個多月,山火燒死了十億多隻動物,那無疑是這顆星球上最大規模的一次動物屠殺,而人類隻有不到四十人遇難,但其中就有我的母親。她是一位生物學碩士,那年九月,她所在的生物研究小組深入新南威爾士州叢林進行研究,無一人幸存。那場大火成了伴隨我一生的噩夢!

“後來我追隨母親的腳步學習生物學。讀博期間,我去了澳洲做生物課題研究,第一次走進了那片叢林,二十多年前被燒毀的植物春風吹又生,雖然多數植物低矮稀疏,但總算是保住了性命,但那十億隻動物和媽媽……卻不可能死而複生。我跪在地上,含著淚撫摩那片曾被焚燒過的土地,感覺那土地分明還是熱的,我能聽到那十億隻動物的冤魂在哀鳴,二十多年了,它們對人類的怒火依舊在燃燒著,一顆複仇的火種也在我心中被點燃,我決定為它們,為媽媽……報仇!畢業後我成立了一家生物科技研究所,主要研究方向是將人類的意識數據化,之後因為研究成果還不錯,就又成立了現在的這家生物科技公司。”

“但後來您公司的主營業務是‘樂園’服務,這是一種充滿愛和人文關懷的服務,您並沒有……”說到這裏,法官突然頓住了!他終於明白了,他麵露驚恐地看著我說不出話來,他終於想明白了!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顫抖著嘴唇開口說:“‘動物墳場’和‘樂園’這兩個項目……是同時進行的,是嗎?”

“是的!”

“‘動物墳場’這個詭異的名字,你在立項初期就是這麽叫它的,換句話說,從一開始你就打算這麽幹,是嗎?”

“是的!”

“在本庭剛開始的陳述中,你說,你們已經服務了近十億的用戶。”

“到兩天前,剛好十億!”

“他們沒在‘樂園’,是嗎?”

“是的!”他終於明白了。

“我們從來沒搭建過‘樂園’,‘樂園’隻是一個傀儡項目,它的作用就是為‘動物墳場’提供傳輸者;與傳輸者的親屬們互動的,是備份了傳輸者意識數據的人工智能,和購物網站上為你答疑解惑的人工智能沒什麽區別!”

“也就是說,這近十億人……十億位傳輸者……全部……”

“是的,全部!”我說。

“我把他們全部送到了3019年的澳大利亞!”

這句話剛說完,整個法庭已經完全失控,我被身後的什麽東西擊倒在地,之後無數的拳腳落在了我身體的每個部位……

就在我昏過去之前,我清楚地記得,最後一拳是剛才那位紅著眼睛的年輕女記者給我的……

宣判結果:

罪犯王誠輝,犯有極為嚴重的反人類罪,人類未來整個曆史不得為其翻案!

判罪犯王誠輝死刑,立即執行;

執行方式:“動物墳場”;

時間坐標:公元3019年9月;

地域坐標:澳大利亞,新南威爾士州叢林;

接收者:考拉!

[1] 一種通過動物是否能夠辨別出它在鏡中的像是它自己,而判斷其自我認知能力的測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