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綺

朱樓綠幕，笑語勾別座之香；越舞吳歌，巧舌吐蓮花之豔。此身如在怨臉愁眉、紅妝翠袖之間，若遠若近，為之黯然。嗟乎!又何怪乎身當其際者，擁玉床之翠而心迷，聽伶人之奏而隕涕乎？集綺第九。

[清]弘仁　山水冊

閉門閱佛書，開門接佳客，出門尋山水，此人生三樂。

——《小窗幽記》

天台花好，阮郎卻無計再來①；

巫峽雲深，宋玉隻有情空賦。

瞻碧雲之黯黯，覓神女其何蹤？

睹明月之娟娟，問嫦娥而不應。

①　阮郎：傳說阮肇入天台山采藥，與仙女結為夫妻，後思鄉回家，發現人間已過十世，再回天台找尋仙女，也杳然無蹤。

妝樓正對書樓，隔池有影；

繡戶相通綺戶，望眼多情。

蓮開並蒂，影憐池上鴛鴦；

縷結同心，日麗屏間孔雀。

堂上鳴琴操，久彈乎《孤鳳》①；

邑中製錦紋，重織於雙鸞。

① 《孤鳳》：古琴曲。

春透水波明，寒峭花枝瘦。

極目煙中百尺樓，人在樓中否？

明月當樓，高眠如避，惜哉夜光暗投；

芳樹交窗，把玩無主，嗟矣紅顏薄命。

鳥語聽其澀時，憐嬌情之未囀；

蟬聲聽已斷處，愁孤節之漸消。

流蘇帳底，披之而夜月窺人；

玉鏡台前，諷之而朝煙縈樹。

李後主宮人秋水，喜簪異花，芳香拂髻鬢。

嚐有粉蝶聚其間，撲之不去。

濯足清流，芹香飛澗；

浣花新水，蝶粉迷波。

夜來月下臥醒，花影零亂，滿人襟袖，疑如濯魄於冰壺。

昔人有花中十友：

桂為仙友，蓮為淨友，梅為清友，菊為逸友，海棠名友；

荼蘼韻友，瑞香殊友，芝蘭芳友，臘梅奇友，梔子禪友。

昔人有禽中五客：

鷗為閑客，鶴為仙客，鷺為雪客，孔雀南客，鸚鵡隴客。

會花鳥之情，真是天趣活潑。

木香盛開，把杯獨坐其下，

遙令青奴吹笛，止留一小奚侍酒①。

才少斟酌，便退立迎春架後，

花看半開，酒飲微醉。

① 小奚：小仆。

看花步，男子當作女人；

尋花步，女人當作男子。

野花豔目，不必牡丹；

村酒醉人，何須綠蟻①？

① 綠蟻：新釀的酒。

石鼓池邊，小草無名可鬥；

板橋柳外，飛花有陣堪題。

高樓對月，鄰女秋砧①；

古寺聞鍾，山僧曉梵。

① 砧：洗衣。

黃鳥讓其聲歌，青山學其眉黛。

佳人病怯，不耐春寒；豪客多情，猶憐夜飲。

李太白之寶花宜障①，光孟祖之狗竇堪呼②。

①　“李太白”句：《開元天寶遺事》記載，寧王有位樂伎叫寵姐，從不見外人。李白曾乘酒興求見，寧王令設七寶花障，讓寵姐在花障後歌唱。

②　“光孟祖”句：晉人光逸，字孟祖，《晉書》記載，光逸去訪胡毋輔之、謝鯤等朋友，門人不讓他進，他便在狗洞中大叫，遂得入。

梅額生香，已堪飲爵；草堂飛雪，更可題詩。

七種之羹①，呼起袁生之臥②；六生之餅③，敢迎王子之舟④。

豪飲竟日，賦詩而散。

① 七種之羹：七寶羹，正月初七用七種蔬菜及米粉所做的羹。

② 袁生：東漢名士袁安。

③ 六生之餅：六瓣的雪花。

④ 王子之舟：指王子猷雪夜訪戴。

佳人半醉，美女新妝；

月下彈琴，石邊侍酒。

烹雪之茶，果然剩有寒香；

爭春之館，自是堪來花歎。

畫屋曲房，擁爐列坐，

鞭車行酒，分隊征歌，一笑千金，樗蒲百萬①；

名妓持箋，玉兒捧硯，淋漓揮灑，水月流虹；

我醉欲眠，鼠奔鳥竄，羅襦輕解，鼻息如雷。

此一境界，亦足賞心。

① 樗(chū)蒲：一種博戲。

柳花燕子，貼地欲飛，

畫扇練裙，避人欲進。

此春遊第一風光也。

澗險無平石，山深足細泉；

短鬆猶百尺，少鶴已千年。

鶴有累心猶被斥，梅無高韻也遭刪。

分果車中①，畢竟借他人麵孔；

捉刀床側②，終須露自己心胸。

①　分果車中：典出《世說新語·容止》，“安仁(潘嶽)至美，每行，老嫗以果擲之，滿車”。

②　捉刀床側：典出《世說新語·容止》，“魏武帝見匈奴使，自以行陋，不足雄遠國，使崔季圭代，帝自捉刀立床側。既畢，令間謀問曰：‘魏王如何？’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頭捉刀人，此乃英雄也’”。

雪滾花飛，繚繞歌樓，飄撲僧舍，點點共酒旆悠揚，陣陣追燕鶯飛舞。

沾泥逐水，豈特可入詩料，要知色身幻影，是即風裏楊花、浮生燕壘。

水綠霞紅處，仙犬忽驚人，吠入桃花去。

到來都是淚，過去即成塵。

鬥草春風，才子愁銷書帶翠①；

采菱秋水，佳人疑動鏡花香。

① 書帶：即書帶草，一種堅韌的草，可以束書。

竹粉映琅玕之碧，勝新妝流媚，曾無掩麵於花宮；

花珠凝翡翠之盤，雖什襲非珍，可免探頷於龍藏①。

①　探頷於龍藏：典出《莊子·列禦寇》，“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淵而驪龍頷下”。

因花整帽，借柳維船。

無端淚下，三更山月老猿啼；

驀地嬌來，一月泥香新燕語。

燕子剛來，春光惹恨；

雁臣甫聚，秋思慘人。

韓嫣金彈①，誤了饑寒人多少奔馳；

潘嶽果車，增了少年人多少顏色。

①　韓嫣：漢武帝的寵臣，曾在長安街上用彈弓、金丸打人。

微風醒酒，好雨催詩，生韻生情，懷頗不惡①。

① 懷：襟懷。

苧羅村裏，對嬌歌豔舞之山；

若耶溪邊，拂濃抹淡妝之水。

春歸何處，街頭愁殺賣花；

客落他鄉，河畔生憎折柳。

胸中不平之氣，說倩山禽；

世上叵測之心，藏之煙柳。

祛長夜之惡魔，女郎說劍；

銷千秋之熱血，學士談禪。

論聲之韻者，曰溪聲、澗聲、竹聲、鬆聲、山禽聲、幽壑聲、芭蕉雨聲、落花聲、落葉聲，皆天地之清籟，詩壇之鼓吹也。然銷魂之聽，當以賣花聲為第一。

石上酒花，幾片濕雲凝夜色；

鬆間人語，數聲宿鳥動朝喧。

媚字極韻，但出以清致，則窈窕俱見風神；

附以妖嬈，則做作畢露醜態。

如芙蓉媚秋水，綠筱媚清漣①，方不著跡。

① 筱(xiǎo)：小竹。

武士無刀兵氣，書生無寒酸氣，

女郎無脂粉氣，山人無煙霞氣，

僧家無香火氣，換出一番世界，

便為世上不可少之人。

情詞之嫻美，《西廂》以後，無如《玉合》《紫釵》《牡丹亭》三傳。

置之案頭，可以挽文思之枯澀，收神情之懶散。

俊石貴有畫意，老樹貴有禪意；

韻士貴有酒意，美人貴有詩意。

風驚蟋蟀，聞織婦之鳴機；

月滿蟾蜍，見天河之弄杼。

酒有難懸之色，花有獨蘊之香，

以此想紅顏媚骨，便可得之格外。

世路既如此，但有肝膽向人；

清議可奈何，曾無口舌造業。

客齋使令①，翔七寶妝，理茶具，

響鬆風於蟹眼②，浮雪花於兔毫③。

① 使令：侍者。

②　響鬆風於蟹眼：烹茶有三沸，第一沸稱鬆風，此時水麵浮起的小氣泡稱蟹眼。

③ 兔毫：即兔毫盞，宋代的一種黑釉茶盞。

花抽珠漸落，珠懸花更生；

風來香轉散，風度焰還輕。

視蓮潭之變彩，見鬆院之生涼；

引驚蟬於寶瑟，宿蘭燕於瑤筐。

蒲團布衲，難於少時存老去之禪心；

玉劍角弓，貴於老時任少年之俠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