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豪
今世矩視尺步之輩，與夫守株待兔之流，是不束縛而阱者也。宇宙寥寥，求一豪者，安得哉？家徒四壁，一擲千金，豪之膽；興酣落筆，潑墨千言，豪之才；我才必用，黃金複來，豪之識。夫豪既不可得，而後世倜儻之士，或以一言一字寫其不平，又安與沉沉故紙同為銷沒乎!集豪第十。
[清]弘仁 山水冊
竹風一陣，飄揚茶灶疏煙；
梅月半灣，掩映書窗殘雪。
——《小窗幽記》
桃花馬上春衫，少年俠氣；
貝葉齋中夜衲①，老去禪心。
① 貝葉齋：佛寺。
驥雖伏櫪，足能千裏；
鵠即垂翅，誌在九霄。
個個題詩，寫不盡千秋花月；
人人作畫，描不完大地江山。
慷慨之氣，龍泉知我；
憂煎之思，毛穎解人。
不能用世而故為玩世，隻恐遇著真英雄；
不能經世而故為欺世，隻好對著假豪傑。
綠酒但傾，何妨易醉？
黃金既散，何論複來？
詩酒興將殘，剩卻樓頭幾明月；
登臨情不已，平分江上半青山。
風會日靡，試具宋廣平之石腸①；
世道莫容，請收薑伯約之大膽②。
① 宋廣平：即宋璟，唐代名相。石腸：鐵石心腸。
② 薑伯約：薑維，三國名將。
吐虹霓之氣者，貴挾風霜之色；
依日月之光者，毋懷雨露之私。
清襟凝遠，卷秋江萬頃之波；
妙筆縱橫，挽昆侖一峰之秀。
聞雞起舞，劉琨其壯士之雄心乎①；
聞箏起舞，迦葉其開士之素心乎②!
① 劉琨：晉代名將。
② 開士：菩薩。
交友須帶三分俠氣，作人要存一點素心。
讀書倦時須看劍，英發之氣不磨；
作文苦際可歌詩，鬱結之懷隨暢。
棲守道德者，寂寞一時；
依阿權變者，淒涼萬古。
肝膽煦若春風，雖囊乏一文，還憐煢獨①；
氣骨清如秋水，縱家徒四壁，終傲王公。
① 煢獨：孤苦無依的人。
獻策金門苦未收，歸心日夜水東流。
扁舟載得愁千斛，聞說君王不稅愁。
龍津一劍，尚作合於風雷；
胸中數萬甲兵，寧終老於牖下。
英雄未轉之雄圖，假糟丘為霸業①；
風流不盡之餘韻，托花穀為深山②。
① 糟丘：酒。
② 花穀：聲色。
大丈夫居世，生當封侯，死當廟食。
不然，閑居可以養誌，詩書足以自娛。
不恨我不見古人，惟恨古人不見我。
榮枯得喪，天意安排，浮雲過太虛也；
用舍行藏，吾心鎮定，砥柱在中流乎!
曹曾積石為倉以藏書①，名曹氏石倉。
① 曹曾：東漢時人，字伯山。
丈夫須有遠圖，眼孔如輪，可怪處堂燕雀；
豪傑寧無壯誌，風棱似鐵①，不憂當道豺狼。
① 風棱：風骨。
登高遠眺，吊古尋幽；
廣胸中之丘壑，遊物外之文章。
雲長香火，千載遍於華夷；
坡老姓字①，至今口於婦孺。
意氣精神，不可磨滅。
① 坡老：指蘇軾。
胡宗憲讀《漢書》①，至終軍請纓事②，乃起拍案曰：
“男兒雙腳當從此處插入，其它皆狼藉耳!”
① 胡宗憲：字汝貞，明代名將，平倭有功。
② 終軍：西漢名將，曾平定南越叛亂。
宋海翁才高嗜酒①，睥睨當世。
忽乘醉泛舟海上，仰天大笑，曰：
“吾七尺之軀，豈世間凡土所能貯？合以大海葬之耳!”
遂按波而入。
① 宋海翁：宋登春，明代詩人、畫家，號海翁，性格狂放。
王仲祖有好形儀①，每覽鏡自照，曰：“王文開那生寧馨兒②？”
① 王仲祖：即王濛，字仲祖，東晉名士。
② 寧馨兒：晉代口語，這樣的孩子。
毛澄七歲善屬對①，諸喜之者贈以金錢。
歸擲之曰：“吾猶薄蘇秦鬥大，安事此鄧通靡靡②？”
① 毛澄：字憲清，明代人，官至禮部尚書。屬對：作對聯。
② 鄧通：西漢人，漢文帝寵臣，曾私自鑄錢。
梁公實薦一士於李於麟①，士欲以謝梁，曰：“吾有長生術，不惜為公授。”
梁曰：“吾名在天地間，隻恐盛著不了，安用長生!”
① 梁公實：即梁有譽，明代人，字公實。李於麟：即李攀龍。
吳正子窮居一室①，門環流水，跨木而渡，渡畢即抽之。
人問故，笑曰：“土舟淺小，恐不勝富貴人來踏耳!”
① 吳正子：南宋文人。
吾有目有足，山川風月，吾所能到，我便是山川風月主人。
誌欲梟逆虜，枕戈待旦，
常恐祖生，先我著鞭①。
① 祖生：指祖逖。
襟懷貴疏朗，不宜太逞豪華；
文字要雄奇，不宜故求寂寞。
旨言不顯，經濟多托之工瞽芻蕘①；
高蹤不落，英雄常混之漁樵耕牧。
① 瞽(gǔ)：樂師。芻蕘：割草砍柴，這裏指隱士。
管城子無食肉相①，世人皮相何為？
孔方兄有絕交書②，今日盟交安在？
① 管城子：毛筆的別稱。
② 孔方兄：銅錢的別稱。
張煙霧於海際，耀光景於河渚；
乘天梁而浩**，叫帝閽而延佇①。
① 帝閽：天宮之門。
為文而欲一世之人好，吾悲其為文；
為人而欲一世之人好，吾悲其為人。
胸中無三萬卷書，眼中無天下奇山川，未必能文。
縱能，亦無豪傑語耳。
孟宗少遊學①，其母製十二幅被，以招賢士共臥，庶得聞君子之言。
① 孟宗：字恭武，三國時孫吳司空。
才以氣雄，品由心定。
聲譽可盡，江天不可盡；
丹青可窮，山色不可窮。
聞秋空鶴唳，令人逸骨仙仙；
看海上龍騰，覺我壯心勃勃。
明月在天，秋聲在樹，珠箔卷嘯倚高樓；
蒼苔在地，春酒在壺，玉山頹醉眠芳草。
胸中自是奇，乘風破浪，平吞萬頃蒼茫；
腳底由來闊，曆險窮幽，飛度千尋香靄。
鬆風澗雨，九霄外聲聞環佩，清我吟魂；
海市蜃樓，萬水中一幅畫圖，供吾醉眼。
人每諛餘腕中有鬼①，餘謂：
“鬼自無端入吾腕中，吾腕中未嚐有鬼也。”
人每責餘目中無人，餘謂：
“人自不屑入吾目中，吾目中未嚐無人也。”
① 腕中有鬼：文章出色，如有鬼神相助。
天下無不虛之山，惟虛故高而易峻；
天下無不實之水，惟實故流而不竭。
放不出憎人麵孔，落在酒杯：
丟不下憐世心腸，寄之詩句。
春到十千美酒，為花洗妝；
夜來一片名香，與月熏魄。
忍到熟處則憂患消，淡到真時則天地贅。
醺醺熟讀《離騷》，孝伯外敢曰並皆名士①？
碌碌常承色笑，阿奴輩果然盡是佳兒。
① 孝伯：東晉王恭，字孝伯。
飛禽铩翮①，猶愛惜乎羽毛；
誌士捐生，終不忘乎老驥。
① 铩翮(hè)：摧落羽毛，比喻受挫。
敢於世上放開眼，不向人間浪皺眉。
縹緲孤鴻，影來窗際，
開戶從之，明月入懷，花枝零亂，
朗吟“楓落吳江冷”之句，令人淒絕。
雲破月窺花好處，夜深花睡月明中。
三春花鳥猶堪賞，千古文章隻自知。
文章自是堪千古，花鳥三春隻幾時？
士大夫胸中無三鬥墨，何以運管城？
然恐醞釀宿陳，出之無光澤耳。
攫金於市者，見金而不見人①；
剖身藏珠者，愛珠而忘自愛。
與夫決性命以饕富貴，縱嗜欲以損生者何異？
① 見金而不見人：語出《列子·說符》，“昔齊人有欲金者，清旦衣冠而之市，適鬻金者之所，因攫其金而去。吏捕得之，問曰：‘人皆在焉，子攫人之金何？’對曰：‘取金之時，不見人，徒見金’”。
李太白雲：“天生我才必有用，黃金散盡還複來。”
杜少陵雲：“一生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
豪傑不可不解此語。
得意不必人知，興來書自聖；
縱口何關世議，醉後語猶顛。
英雄尚不肯以一身受天公之顛倒，
吾輩奈何以一身受世人之提掇？是堪指發①，未可低眉。
① 指發：形容憤怒。
能為世必不可少之人，能為人必不可及之事，則庶幾此生不虛。
兒女情，英雄氣，並行不悖；
或柔腸，或俠骨，總是吾徒。
上馬橫槊，下馬作賦，自是英雄本色；
熟讀《離騷》，痛飲濁酒，果然名士風流。
詩狂空古今①，酒狂空天地。
① 空：傲視。
說劍談兵，今生恨少封侯骨；
登高對酒，此日休吟烈士歌。
身許為知己死，一劍夷門①，到今俠骨香仍古；
腰不為督郵折，五鬥彭澤②，從古高風清至今。
① 夷門：指戰國時魏國隱士侯嬴，曾為都城夷門小吏。
② 彭澤：指陶淵明，曾為彭澤令。
劍擊秋風，四壁如聞鬼嘯；
琴彈夜月，空山引動猿號。
壯士憤懣消，高人情深一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