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奇
我輩寂處窗下，視一切人世，俱若蠛蠓嬰醜，不堪寓目。而有一奇文怪說，目數行下，便狂呼叫絕，令人喜，令人怒，更令人悲。低徊數過，床頭短劍亦嗚嗚作龍虎吟，便覺人世一切不平，俱付煙水。集奇第八。
[清]弘仁 山水冊
人生莫如閑，太閑反生惡業；
人生莫如清，太清反類俗情。
——《小窗幽記》
呂聖功之不問朝士名①；
張師亮之不發竊器奴②；
韓稚圭之不易持燭兵③；
不獨雅量過人，正是用世高手。
① 呂聖功：即呂蒙正，字聖功，北宋名相。
② 張師亮：即張齊賢，字師亮，北宋名相。
③ 韓稚圭：即韓琦，字稚圭，北宋名相。
佞佛若可懺罪，則刑官無權；
尋仙若可延年，則上帝無主。
達士盡其在我，至誠貴於自然。
以貨財害子孫，不必操戈入室；
以學校殺後世，有如按劍伏兵。
君子不傲人以不如，不疑人以不肖。
讀諸葛武侯《出師表》而不墮淚者，其人必不忠；
讀韓退之《祭十二郎文》而不墮淚者，其人必不友。
世味非不濃豔，可以淡然處之。
獨天下之偉人與奇物，幸一見之，自不覺魄動心驚。
道上紅塵，江中白浪，饒他南麵百城①；
花間明月，鬆下涼風，輸我北窗一枕。
① 南麵：指身居高位。
瀑布天落，其噴也珠，其瀉也練①，其響也琴。
① 練：白絹。
平易近人，會見神仙濟度；
瞞心昧己，便有邪祟出來。
詩書乃聖賢之供案，妻妾乃屋漏之史官①。
① 屋漏：房屋西北角。泛指不為人所知之處。
一世窮根，種在一撚傲骨；
千古笑端，伏於幾個殘牙。
強項者未必為窮之路①，屈膝者未必為通之媒。
故銅頭鐵麵，君子落得做個君子；奴顏婢膝，小人枉自做了小人。
① 強項：剛正不屈。
大豪傑，舍己為人；
小丈夫，因人利己。
一段世情，全憑冷眼覷破；
幾番幽趣，半從熱腸換來。
識盡世間好人，讀盡世間好書，看盡世間好山水。
舌頭無骨，得言句之總持；
眼裏有筋，具遊戲之三昧。
群居閉口，獨坐防心。
三徙成名，笑範蠡碌碌浮生，縱扁舟，忘卻五湖風月；
一朝解綬，羨淵明飄飄遺世，命巾車①，歸來滿室琴書。
① 巾車：整車出行。
一勺水，便具四海水味，世法不必盡嚐；
千江月，總是一輪月光，心珠宜當獨朗。
棋能避世，睡能忘世。
棋類耦耕之沮溺①，去一不可；
睡同禦風之列子②，獨往獨來。
① 沮溺：指長沮、桀溺，《論語》中所載的隱士。
② 禦風之列子：語出《莊子·逍遙遊》，“列子禦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後反”。
以一石一樹與人者，非佳子弟。
麵上掃開十層甲，眉目才無可憎；
胸中滌去數鬥塵，語言方覺有味。
愁非一種，春愁則天愁地愁；
怨有千般，閨怨則人怨鬼怨。
俗氣入骨，即吞刀刮腸，飲灰洗胃，覺俗態之益呈；
正氣效靈，即刀鋸在前，鼎鑊具後①，見英風之益露。
① 鼎鑊：刑具。
於琴得道機，於棋得兵機；
於卦得神機，於藥得仙機。
世界極於大千，不知大千之外更有何物；
天宮極於非想，不知非想之上畢竟何窮。
千載奇逢，無如好書良友；
一生清福，隻在茗碗爐煙。
作夢則天地亦不醒，何論文章？
為客則洪蒙無主人，何有章句？
杖底唯雲，囊中唯月，不勞關市之譏；
石笥藏書①，池塘洗墨，豈供山澤之稅？
① 石笥(sì)：石匣。
有此世界，必不可無此傳奇；
有此傳奇，乃可維此世界。
則傳奇所關非小，正可借《西廂》一卷，以為風流談資。
非窮愁不能著書，當孤憤不宜說劍。
湖山之佳，無如清曉春時。
當乘月至館，景生殘夜，水映岑樓，
而翠黛臨階，吹流衣袂，鶯聲鳥韻，催起哄然。
披衣步林中，則曙光薄戶，明霞射幾，輕風微散，海旭乍來。
見沿堤春草霏霏，明媚如織，遠岫朗潤出林，長江浩渺無涯，嵐光晴氣，舒展不一，大是奇絕。
心無機事，案有好書；
飽食晏眠，時清體健，此是上界真人。
讀《春秋》，在人事上見天理；
讀《周易》，在天理上見人事。
鏡花水月，若使慧眼看透；
筆彩劍光，肯教壯誌銷磨。
議論先輩，畢竟沒學問之人；
獎惜後生，定然關世道之寄。
貧富之交，可以情諒，鮑子所以讓金①；
貴賤之間，易以勢移，管寧所以割席②。
① 鮑子：鮑叔牙，這一句指管鮑之交。
② 管寧：漢末三國名士，與華歆割席斷交。
點破無稽不根之論，隻須冷語半言；
看透陰陽顛倒之行，惟此冷眼一隻。
論名節，則緩急之事小；較生死，則名節之論微。
但知為餓夫以采南山之薇①，不必為枯魚以需西江之水②。
① 餓夫以采南山之薇：指伯夷、叔齊不食周粟，采薇而食
② 枯魚以需西江之水：典出《莊子·外物》。
古之釣也，
以聖賢為竿，道德為綸；
仁義為鉤，利祿為餌；
四海為池，萬民為魚。
釣道微矣，非聖人其孰能之？
浮雲回度，開月影而彎環①；
驟雨橫飛，挾星精而搖動。
① 彎環：彎弓。
翻光倒影，摧菡萏於湖中①；
照萬象於晴初，散寥天於日餘。
① 菡萏(hàn dàn)：荷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