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韻
人生斯世，不能讀盡天下秘書靈笈。有目而昧，有口而啞，有耳而聾，而麵上三鬥俗塵，何時掃去？則韻之一字，其世人對症之藥乎？雖然，今世且有焚香啜茗，清涼在口，塵俗在心，儼然自附於韻，亦何異三家村老嫗，動口念阿彌，便雲升天成佛也？集韻第七。
[清]弘仁 雨餘柳色圖
佳思忽來，書能下酒；
俠情一往，雲可贈人。
——《小窗幽記》
清齋幽閉，時時暮雨打梨花；
冷句忽來，字字秋風吹木葉。
多方分別，是非之竇易開①；
一味圓融，人我之見不立。
① 竇：端倪。
春雲宜山，夏雲宜樹；
秋雲宜水，冬雲宜野。
清疏暢快，月色最稱風光；
瀟灑風流，花情何如柳態？
春夜小窗兀坐，月上木蘭；
有骨淩冰，懷人如玉。
因想“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語①，此際光景頗似。
① 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語出明代高啟《梅花九首》。
香令人幽，酒令人遠，茶令人爽，琴令人寂；
棋令人閑，劍令人俠，杖令人輕，麈令人雅；
月令人清，竹令人冷，花令人韻，石令人雋；
雪令人曠，僧令人淡，蒲團令人野，美人令人憐；
山水令人奇，書史令人博，金石鼎彝令人古。
窗宜竹雨聲，亭宜鬆風聲，幾宜洗硯聲，榻宜翻書聲；
月宜琴聲，雪宜茶聲，春宜箏聲，秋宜笛聲，夜宜砧聲。
吾齋之中，不尚虛禮；
凡入此齋，均為知己；
隨分款留，忘形笑語；
不言是非，不侈榮利；
閑談古今，靜玩山水；
清茶好酒，以適幽趣；
臭味之交，如斯而已。
雲林性嗜茶①。
在惠山中，用核桃、鬆子肉和白糖成小塊如石子，置茶中，出以啖客，名曰清泉白石。
① 雲林：元代畫家倪雲林。
填不滿貪海，攻不破疑城。
機息便有月到風來，不必苦海人世；
心遠自無車塵馬跡，何須痼疾丘山①？
① 痼疾：不易改變的癖好，此處指迷戀。
情因年少，酒因境多。
看書築得村樓，空山曲抱；
趺坐掃來花徑①，亂水斜穿。
① 趺坐：盤腿靜坐。
倦時呼鶴舞，醉後倩僧扶。
鳥銜幽夢遠，隻在數尺窗紗；
蛩遞秋聲悄，無言一龕燈火。
萬綠陰中，小亭避暑；
八闥洞開，幾簟皆綠①。
雨過蟬聲來，花氣令人醉。
① 簟(diàn)：竹席。
詩題半作逃禪偈，酒價都為買藥錢。
掃石月盈帚，濾泉花滿篩。
與梅同瘦，與竹同清，與柳同眠，與桃李同笑，居然花裏神仙；
與鶯同聲，與燕同語，與鶴同唳，與鸚鵡同言，如此話中知己。
登山遇厲瘴，放艇遇腥風，抹竹遇繆絲，修花遇酲霧①；
歡場遇害馬，吟席遇傖夫，若斯不遇，甚於泥塗。
偶集逢好花，踏歌逢明月，席地逢軟草，攀磴逢疏藤；
展卷逢靜雲，戰茗逢新雨，如此相逢，逾於知己。
① 酲(chéng)霧：濃霧。
草色遍溪橋，醉得蜻蜓春翅軟；
花風通驛路，迷來蝴蝶曉魂香。
田舍兒強作馨語，博得俗因；
風月場插入傖父①，便成惡趣。
① 傖父：粗鄙的人。
梅花入夜影蕭疏，頓令月瘦；
柳絮當空晴恍忽，偏惹風狂。
花陰流影，散為半院舞衣；
水響飛音，聽來一溪歌板。
萍花香裏風清，幾度漁歌；
楊柳影中月冷，數聲牛笛。
謝將縹緲無歸處，斷浦沉雲；
行到紛紜不係時，空山掛雨。
渾如花醉，潦倒何妨？
絕勝柳狂，風流自賞。
雨打梨花深閉門，怎生消遣？
分忖梅花自主張，著甚牢騷？
對酒當歌，四座好風隨月到；
脫巾露頂，一樓新雨帶雲來。
浣花溪內，洗十年遊子衣塵；
修竹林中，定四海良朋交籍。
人語亦語，詆其昧於鉗口；
人默亦默，訾①其短於雌黃。
① 訾：詆毀。
豔陽天氣，是花皆堪釀酒；
綠陰深處，凡葉盡可題詩。
樓前桐葉，散為一院清陰；
枕上鳥聲，喚起半窗紅日。
茶中著料，碗中著果，
譬如玉貌加脂，蛾眉著黛，翻累①本色。
① 累：妨礙。
天然文錦，浪吹花港之魚；
自在笙簧，風戛園林之竹。
鬆澗邊攜杖獨往，立處雲生破衲；
竹窗下枕書高臥，覺時月浸寒氈。
散履閑行，野鳥忘機時作伴；
披襟兀坐，白雲無語漫相留。
客到茶煙起竹下，何嫌屐破蒼苔？
詩成筆影弄花間，且喜歌飛《白雪》。
月有意而入窗，雲無心而出岫①。
① 岫：山巒。
怪石為實友，名琴為和友；好書為益友，奇畫為觀友；
法帖為範友，良硯為礪友；寶鏡為明友，淨幾為方友；
古磁為虛友，舊爐為熏友；紙帳為素友，拂麈為靜友。
掃徑迎清風，登台邀明月，
琴觴之餘，間以歌詠，
止許鳥語花香，來吾幾榻耳。
風波塵俗，不到意中；
雲水淡情，常來想外。
紙帳梅花，休驚他三春清夢；
筆床茶灶，可了我半日浮生。
酒澆清苦月，詩慰寂寥花。
好夢乍回，沉心未燼；
風雨如晦，竹響入床，此時興複不淺。
山非高峻不佳，不遠城市不佳；
不近林木不佳，無流泉不佳；
無寺觀不佳，無雲霧不佳，無樵牧不佳。
一室十圭①，寒蛩聲暗，折腳鐺邊，敲石無火。
水月在軒，燈魂未滅，攬衣獨坐，如遊皇古。
意思虛閑，世界清淨，我身我心，了不可取。此一境界，名最第一。
① 圭(guī)：古代容量單位，此處形容極小。
觀山水亦如讀書，隨其見趣高下。
深山高居，爐香不可缺。
取老鬆柏之根、枝、實、葉，共搗治之；
研楓肪羼和之①，每焚一丸，亦足助清苦。
① 楓肪：楓脂。
鬆聲、澗聲、山禽聲、夜蟲聲、鶴聲、琴聲、
棋子落聲、雨滴階聲、雪灑窗聲、煎茶聲，
皆聲之至清，而讀書聲為最。
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
世路中人，或圖功名，或治生產，盡自正經。
爭奈天地間好風月、好山水、好書籍，了不相涉，豈非枉卻一生!
李岩老好睡①。
眾人食罷下棋，岩老輒就枕，閱數局乃一展轉，雲：“我始一局，君幾局矣？”
① 李岩老：出自《東坡誌林·題李岩老》。
晚登秀江亭，
澄波古木，使人得意於塵埃之外；
蓋人閑景幽，兩相奇絕耳。
筆硯精良，人生一樂，徒設隻覺村妝①；
琴瑟在禦，莫不靜好，才陳便得天趣。
① 徒設：隻作為擺設。
春夜宜苦吟，宜焚香讀書，宜與老僧說法，以銷豔思；
夏夜宜閑談，宜臨水枯坐，宜聽鬆聲冷韻，以滌煩襟；
秋夜宜豪遊，宜訪快士，宜談兵說劍，以除蕭瑟；
冬夜宜茗戰，宜酌酒說《三國》《水滸》《金瓶梅》諸集，宜箸竹肉①，以破孤岑。
① 竹肉：器樂、歌唱。
山以虛而受，水以實而流，讀書當作如是觀。
古之君子，行無友，則友鬆竹，居無友，則友雲山；
餘無友，則友古之友鬆竹、友雲山者。
買舟載書，作無名釣徒。
每當草蓑月冷，鐵笛霜清，覺張誌和、陸天隨去人未遠①。
① 張誌和：唐代詩人，自稱“煙波釣徒”。陸天隨：即陸龜蒙，唐代詩人，自號“江湖散人”。
今日鬢絲禪榻畔，茶煙輕颺落花風。
此趣惟白香山得之①。
① 白香山：指白居易，號香山居士。
清姿如臥雲餐雪，天地盡愧其塵汙；
雅致如蘊玉含珠，日月轉嫌其泄露。
焚香啜茗，自是吳中習氣，雨窗卻不可少。
茶取色臭俱佳，行家偏嫌味苦；
香須衝淡為雅，幽人最忌煙濃。
朱明之候①，綠陰滿林，科頭散發②，箕踞白眼，
坐長鬆下，蕭騷流觴③，正是宜人疏散之場。
① 朱明：夏天。
② 科頭散發：不戴冠帽，披頭散發。
③ 蕭騷：指風吹過樹木。
夏日蟬聲太煩，則弄簫隨其韻轉；
秋冬夜聲寥颯，則操琴一曲咻之。
讀書夜坐，鍾聲遠聞，
梵響相和，從林端來，
灑灑窗幾上，化作天籟虛無矣。
語鳥名花，供四時之嘯詠；
清泉白石，成一世之幽懷。
權輕勢去，何妨張雀羅於門前；
位高金多，自當效蛇行於郊外①。
蓋炎涼世態，本是常情，故人所浩歎，惟宜付之冷笑耳。
① 蛇行於郊外：典出《戰國策·秦策》，蘇秦發跡後，“妻側目而視，側耳而聽；嫂蛇行匍匐，四拜自跪而謝”。
或夕陽籬落，或明月簾櫳；
或雨夜聯榻，或竹下傳觴；
或青山當戶，或白雲可庭，
於斯時也，把臂促膝，相知幾人，謔語雄談，快心千古。
疏簾清簟，銷白晝惟有棋聲；
幽徑柴門，印蒼苔隻容屐齒。
落花慵掃，留襯蒼苔；
村釀新篘①，取燒紅葉。
① 篘(chōu)：酒。
簾卷八窗，麵麵雲峰送碧；
塘開半畝，瀟瀟煙水涵清。
雲衲高僧，泛水登山，或可藉以點綴；
如必蓮座說法，則詩酒之間，自有禪趣，不敢學苦行頭陀，以作死灰。
遨遊仙子，寒雲幾片束行妝；
高臥幽人，明月半床供枕簟。
落落者難合，一合便不可分；
欣欣者易親，乍親忽然成怨。
故君子之處世也，寧風霜自挾，無魚鳥親人。
海內殷勤①，但讀停雲之賦；
目中寥廓，徒歌明月之詩。
① 殷勤：深情厚誼。
生平願無恙者四：
一曰青山，一曰故人，一曰藏書，一曰名草。
聞暖語如挾纊①，聞冷語如飲冰；
聞重語如負山，聞危語如壓卵；
聞溫語如佩玉，聞益語如贈金。
① 挾纊：穿著綿衣。
快欲之事，無如饑餐；
適情之時，莫過甘寢。
求多於情欲，即侈汰亦茫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