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靈
天下有一言之微，而千古如新；一字之義，而百世如見者，安可泯滅之？故風雷雨露，天之靈；山川民物，地之靈；語言文字，人之靈。睪三才之用，無非一靈以神其間，而又何可泯滅之？集靈第四。
[清]八大山人 花鳥山水冊
先淡後濃，先疏後親，先遠後近，交友道也。
——《小窗幽記》
投刺空勞①，原非生計；
曳裾自屈，豈是交遊？
① 刺：名帖。
事遇快意處當轉，言遇快意處當住。
誌要高華，趣要淡泊。
眼裏無點灰塵，方可讀書千卷；
胸中沒些渣滓，才能處世一番。
眉上幾分愁，且去觀棋酌酒；
心中多少樂，隻來種竹澆花。
茅屋竹窗，貧中之趣，何須腳到李侯門①？
草帖畫譜，閑裏所需，直憑心遊揚子宅②。
① 李侯：指李膺，東漢士人領袖。
② 揚子：指西漢揚雄。
好香用以熏德，好紙用以垂世；
好筆用以生花，好墨用以煥彩；
好茶用以滌煩，好酒用以消憂。
問婦索釀，甕有新篘①；
呼童煮茶，門臨好客。
① 篘(chōu)：新釀的酒。
花前解佩，湖上停橈①，弄月放歌，采蓮高醉；
晴雲微嫋，漁笛滄浪，華句一垂②，江山共峙。
① 橈(ráo)：船槳。
② 句(gōu)：通“鉤”。
胸中有靈丹一粒，方能點化俗情，擺脫世故。
無端妖冶，終成泉下骷髏；
有分功名，自是夢中蝴蝶。
累月獨處，一室蕭條；取雲霞為侶伴，引青鬆為心知。
或稚子老翁，閑中來過，濁酒一壺，蹲鴟一盂①，相共開笑口。
所談浮生閑話，絕不及市朝。
客去關門，了無報謝，如是畢餘生足矣。
① 蹲鴟(chī)：大芋。一種食物，形狀像貓頭鷹。
茅簷外，忽聞犬吠雞鳴，恍似雲中世界；
竹窗下，唯有蟬吟鵲噪，方知靜裏乾坤。
惟儉可以助廉，惟恕可以成德。
如今休去便休去，若覓了時無了時，若能行樂，即今便好快活。
身上無病，心上無事，春鳥是笙歌，春花是粉黛。
閑得一刻，即為一刻之樂，何必情欲乃為樂耶？
山澤未必有異士①，異士未必在山澤。
① 異士：隱逸高人。
業淨六根成慧眼①，身無一物到茅庵。
① 根：佛教用語，指眼、耳、鼻、舌、身、意。
人生莫如閑，太閑反生惡業；
人生莫如清，太清反類俗情。
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
念頭稍緩時，便宜莊誦一遍。
讀史要耐訛字。
正如登山耐仄路，蹈雪耐危橋，閑居耐俗漢，看花耐惡酒，此方得力。
世外交情，惟山而已。
須有大觀眼、濟勝具①、久住緣，方許與之莫逆。
① 濟勝具：能攀越勝境的好身體。
閉門閱佛書，開門接佳客，出門尋山水，此人生三樂。
九山散樵，浪跡俗間，徜徉自肆。
遇佳山水處，盤礴箕踞①，四顧無人，則劃然長嘯，聲振林木。
有客造榻與語，對曰：“餘方遊華胥②，接羲皇③，未暇理君語。”
客之去留，蕭然不以為意。
① 盤礴箕踞：兩腳張開，形狀像箕一樣坐，形容不拘束。
② 華胥：傳說中的國名，比喻夢境。
③ 羲皇：即伏羲氏。
擇地納涼，不若先除熱惱；
執鞭求富①，何如急遣窮愁？
① 執鞭：指從事卑賤的差役。
無事而憂，對景不樂，即自家亦不知是何緣故，這便是一座活地獄。
更說甚麽銅床鐵柱、劍樹刀山也。
煩惱之場，何種不有，以法眼照之①，奚啻蠍蹈空花？
① 法眼：超然的眼光。
上高山，入深林，窮回溪，幽泉怪石，無遠不到。
到則披草而坐，傾壺而醉；醉則更相籍枕以臥，臥而夢。
意有所極，夢亦同趣。
不作風波於世上，自無冰炭到胸中。
遺子黃金滿籝①，不如教子一經。
① 籝(yíng)：竹籠。
凡醉各有所宜。
醉花宜晝，襲其光也；醉雪宜夜，清其思也。
醉得意宜唱，宣其和也；醉將離宜擊缽，壯其神也。
醉文人宜謹節奏，畏其侮也；醉俊人宜益觥盂加旗幟，助其烈也；醉樓宜暑，資其清也；醉水宜秋，泛其爽也。
此皆審其宜，考其景，反此則失飲矣。
竹風一陣，飄揚茶灶疏煙；
梅月半灣，掩映書窗殘雪。
聰明而修潔，上帝固錄清虛①；
文墨而貪殘，冥官不受詞賦。
① 錄清虛：列入仙籍。
破除煩惱，二更山寺木魚聲；
見澈性靈，一點雲堂優缽影①。
① 優缽：優缽曇花。
興來醉倒落花前，天地即為衾枕；
機息忘懷盤石上，古今盡屬蜉蝣。
完得心上之本來，方可言了心；
盡得世間之常道，才堪論出世。
雪後尋梅，霜前訪菊；雨際護蘭，風外聽竹。
固野客之閑情，實文人之深趣。
結一草堂，
南洞庭月，北峨眉雪，東泰岱鬆，西瀟湘竹；
中具晉高僧支法八尺沉香床①。
浴罷溫泉，投床鼾睡，以此避暑，詎不樂乎？
① 支法：一說指晉代高僧支法虔。
人有一字不識，而多詩意；一偈不參，而多禪意；一勺不濡，而多酒意；一石不曉，而多畫意。淡宕故也①。
① 淡宕：悠然淡泊。
以看世人青白眼轉而看書，則聖賢之真見識；
以議論人雌黃口轉而論史，則左、狐之真是非①。
① 左、狐：指左丘明、董狐，春秋時史官。
必出世者，方能入世，不則世緣易墮；
必入世者，方能出世，不則空趣難持。
調性之法，急則佩韋①，緩則佩弦；
諧情之法，水則從舟，陸則從車。
① 韋：柔軟的皮帶。
才人之行多放，當以正斂之；
正人之行多板，當以趣通之。
人有不及，可以情恕；
非義相幹，可以理遣。
佩此兩言，足以遊世。
郊居，誅茅結屋，雲霞棲梁棟之間，竹樹在汀洲之外。
與二三之同調，望衡對宇，聯接巷陌；風天雪夜，買酒相呼。
此時覺曲生氣味①，十倍市飲。
① 曲生：美酒。
萬事皆易滿足，惟讀書終身無盡；
人何不以不知足一念加之書？
從江幹溪畔，箕踞石上，聽水聲浩浩潺潺，粼粼冷冷，
恰似一部天然之樂韻，疑有湘靈在水中鼓瑟也①。
① 湘靈：湘水之神。
鴻中疊石①，未論高下，但有木陰水氣，便自超絕。
① 鴻：水。
高臥閑窗，綠陰清晝，天地何其寥廓也。
少學琴書，偶愛清淨，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
見樹木交映，時鳥變聲，亦複歡然有喜。
常言：五六月，臥北窗下，遇涼風暫至，自謂羲皇上人①。
① 羲皇上人：上古時代無憂無慮的百姓。
空山聽雨，是人生如意事。
聽雨必於空山破寺中，寒雨圍爐，可以燒敗葉，烹鮮筍。
鳥啼花落，欣然有會於心。
遣小奴，挈癭樽①，酤白酒，釂一梨花瓷盞②；
急取詩卷，快讀一過以咽之，蕭然不知其在塵埃間也。
① 癭(yīng)樽：癭木酒器。
② 釂(jiào)：喝盡。
閉門即是深山，讀書隨處淨土。
千岩競秀，萬壑爭流，
草木蒙籠其上，若雲興霞蔚。
從山**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
若秋冬之際，猶難為懷。
欲見聖人氣象，須於自己胸中潔淨時觀之。
箕踞於斑竹林中，徙倚於青磯石上；
所有道笈梵書，或校讎四五字，或參諷一兩章。
茶不甚精，壺亦不燥；香不甚良，灰亦不死；
短琴無曲而有弦，長謳無腔而有音。
激氣發於林樾①，好風逆之水涯。
若非羲皇以上，定亦嵇、阮之間②。
① 林樾(yu)：林間空地。
② 嵇、阮：指嵇康、阮籍。
聞人善則疑之，聞人惡則信之，此滿腔殺機也。
士君子盡心利濟，使海內少他不得，
則天亦自然少他不得，即此便是立命。
讀書不獨變氣質，且能養精神，蓋理義收攝故也。
清之品有五：
睹標致，發厭俗之心，見精潔，動出塵之想，名曰清興；
知蓄書史，能親筆硯，布景物有趣，種花木有方，名曰清致；
紙裹中窺錢，瓦瓶中藏粟，困頓於荒野，擯棄乎血屬，名曰清苦；
指幽僻之耽，誇以為高，好言動之異，標以為放，名曰清狂；
博極今古，適情泉石，文詞帶煙霞，行事絕塵俗，名曰清奇。
對棋不若觀棋，觀棋不若彈瑟，彈瑟不若聽琴。
古雲：“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音①？”斯言信然。
① 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音：語出《晉書·陶潛傳》。
弈秋往矣，伯牙往矣，千百世之下，止存遺譜，似不能盡有益於人。
唯詩文字畫，足為傳世之珍，垂名不朽。總之身後名，不若生前酒耳。
折膠鑠石①，雖累變於歲時；
熱惱清涼，原隻在於心境。
所以佛國都無寒暑，仙都長似三春。
① 折膠鑠石：嚴寒酷暑。
人隻把不如我者較量，則自知足。
鳥棲高枝，彈射難加；
魚潛深淵，網釣不及；
士隱岩穴，禍患焉至。
於射而得揖讓，於棋而得征誅；
於忙而得伊、周①，於閑而得巢、許②；
於醉而得瞿曇③，於病而得老、莊；
於飲食衣服、出作入息，而得孔子。
① 伊、周：伊尹、周公。
② 巢、許：巢父、許由，上古隱士。
③ 瞿曇：佛陀。
前人雲：“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
不當草草看過。
優人代古人語①，代古人笑，代古人憤，今文人為文似之。
優人登台肖古人，下台還優人，今文人為文又似之。
假令古人見今文人，當何如憤，何如笑，何如語？
① 優人：古時的演藝人。
作詩能把眼前光景、胸中情趣，一筆寫出，便是作手，不必說唐說宋。
少年休笑老年顛，及到老時顛一般。
隻怕不到顛時老，老年何暇笑少年？
打透生死關，生來也罷，死來也罷；
參破名利場，得了也好，失了也好。
混跡塵中，高視物外；
陶情杯酒，寄興篇詠；
藏名一時，尚友千古。
癡矣狂客，酷好賓朋；賢哉細君①，無違夫子。
醉人盈座，簪裾半盡；酒家食客滿堂，瓶甕不離米肆。
燈燭熒熒，且耽夜酌；爨煙寂寂②，安問晨炊？
生來不解攢眉③，老去彌堪鼓腹。
① 細君：妻子。
② 爨(cuàn)煙：炊煙。
③ 攢眉：皺眉。
人勝我無害，彼無蓄怨之心；
我勝人非福，恐有不測之禍。
書屋前，列曲檻栽花，鑿方池浸月，引活水養魚；
小窗下，焚清香讀書，設淨幾鼓琴，卷疏簾看鶴。
人人愛睡，知其味者甚鮮；
睡則雙眼一合，百事俱忘，肢體皆適，塵勞盡消。
即黃粱南柯，特餘事已耳。
靜修詩雲①：“書外論交睡最賢。”旨哉言也!
① 靜修：元代劉因，字夢吉，號靜修。
我爭者，人必爭，雖極力爭之，未必得；
我讓者，人必讓，雖極力讓之，未必失。
貧不能享客，而好結客；
老不能徇世①，而好經世；
窮不能買書，而好讀奇書。
① 徇世：隨順世俗。
滄海日，赤城霞，峨眉雪，巫峽雲，洞庭月，瀟湘雨，彭蠡煙，廣陵濤，廬山瀑布，合宇宙奇觀，繪吾齋壁。
少陵詩，摩詰畫，《左傳》文，馬遷史，薛濤箋，右軍帖①，南華經，相如賦，屈子離騷，收古今絕藝，置我山窗。
① 右軍：指王羲之。
偶飯淮陰①，定萬古英雄之眼，自有一段真趣，紛擾不寧者，何能得此？
醉題便殿，生千秋風雅之光，自有一番奇特，踘踳牖下者②，豈易獲諸？
① 淮陰：指韓信。
② 踘踳(jū chuǎn)：蹉跎時光。
清閑無事，坐臥隨心，雖粗衣淡食，自有一段真趣；
紛擾不寧，憂患纏身，雖錦衣厚味，隻覺萬狀愁苦。
讀理義書，學法帖字；
澄心靜坐，益友清談；
小酌半醺，澆花種竹；
聽琴玩鶴，焚香煮茶；
泛舟觀山，寓意弈棋；
雖有他樂，吾不易矣。
成名每在窮苦日，敗事多因得誌時。
寵辱不驚，肝木自寧；
動靜以敬，心火自定；
飲食有節，脾土不泄；
調息寡言，肺金自全；
怡神寡欲，腎水自足。
讓利精於取利，逃名巧於邀名①。
① 邀名：求取名聲。
事業文章，隨身銷毀，而精神萬古如新；
功名富貴，逐世轉移，而氣節千載一日。
唾麵自幹①，婁師德不失為雅量；
睚眥必報，郭象玄未免為禍胎。
① 唾麵自幹：語出《新唐書·婁師德傳》，“其弟守代州，辭之官，教之耐事。弟曰：‘有人唾麵，潔之乃已。’師德曰：‘未也，潔之，是違其怒，正使自幹耳’”。
讀書到快目處，起一切沉淪之色；
說話到洞心處，破一切曖昧之私。
諧臣媚子，極天下聰穎之人；
秉正嫉邪，作世間忠直之氣。
隱逸林中無榮辱，道義路上無炎涼。
聞謗而怒者，讒之囮①；
見譽而喜者，佞之媒。
① 囮(é)：**物。
攤燭作畫，正如隔簾看月，隔水看花，
意在遠近之間，亦文章法也。
讀一篇軒快之書，宛見山青水白；
聽幾句透徹之語，如看嶽立川行。
竹裏登樓，遠窺韻士，聆其談名理於坐上，而人我之相可忘；
花間掃石，時候棋師，觀其應危劫於枰間，而勝負之機早決。
讀書如竹外溪流，灑然而往；
① 勃焉：驟然。
取涼於箑①，不若清風之徐來；
激水於槔，不若甘雨之時降。
① 箑(shà)：扇子。
李納性辨急①，酷尚弈棋，每下子，安詳極於寬緩。
有時躁怒，家人輩密以棋具陳於前。
納睹便欣然改容，取子布算，都忘其恚。
① 李納：唐代人。
六經為庖廚，百家為異饌；
三墳為瑚璉①，諸子為鼓吹。
自奉得無大奢，請客未必能享。
① 三墳：傳說中的古籍。
說得一句好言，此懷庶幾才好；
攬了一分閑事，此身永不得閑。
古人特愛鬆風，庭院皆植鬆，
每聞其響，欣然往其下，曰：“此可浣盡十年塵胃。”
凡名易居，隻有清名難居；
凡福易享，隻有清福難享。
有書癖而無剪裁，徒號書廚；
惟名飲而少蘊藉①，終非名飲。
① 蘊藉：含蓄而不顯露。
夜者日之餘，雨者月之餘，冬者歲之餘。
當此三餘，人事稍疏，正可一意問學。
樹影橫床，詩思平淩枕上；
雲華滿紙，字意隱躍行間。
耳目寬則天地窄，爭務短則日月長。
聽靜夜之鍾聲，喚醒夢中之夢；
觀澄潭之月影，窺見身外之身。
事有急之不白者，寬之或自明，毋躁急以速其忿；
人有操之不從者，縱之或自化，毋操切以益其頑。
士君子貧不能濟物者，遇人癡迷處，出一言提醒之；
遇人急難處，出一言解救之，亦是無量功德。
處父兄骨肉之變，宜從容，不宜激烈；
遇朋友交遊之失，宜剴切①，不宜優遊。
① 剴切：懇切。
問祖宗之德澤，吾身所享者是，當念其積累之難；
問子孫之福祉，吾身所貽者是，要思其傾覆之易。
韶光去矣，歎眼前歲月無多，可惜年華如疾馬；
長嘯歸與，知身外功名是假，好將姓字任呼牛①。
① 任呼牛：指不在乎虛名。語出《莊子·天道》，“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謂之牛，呼我馬也而謂之馬”。
苦惱世上，度不盡許多癡迷漢，人對之腸熱，我對之心冷；
嗜欲場中，喚不醒許多伶俐人，人對之心冷，我對之腸熱。
自古及今，山之勝多妙於天成，每壞於人造。
畫家之妙，皆在運筆之先，運思之際，一經點染便減機神。
長於筆者，文章即如言語；長於舌者，言語即成文章。
昔人謂“丹青乃無言之詩，詩句乃有言之畫”；
餘則欲丹青似詩，詩句無言，方許各臻妙境。
舞蝶遊蜂，忙中之閑，閑中之忙；
落花飛絮，景中之情，情中之景。
想到非非想，茫然天際白雲；
明至無無明，渾矣台中明月。
避暑深林，南風逗樹；
脫帽露頂，沉李浮瓜①；
火宅炎宮，蓮花忽迸。
較之陶潛臥北窗下，自稱羲皇上人，此樂過半矣。
① 沉李浮瓜：泉水中浸著瓜果、李子。
霜飛空而浸霧，雁照月而猜弦①。
① 猜弦：見到彎月而疑似為弓弦。
既綿華而稠彩，亦密照而疏明。
若春隰之揚花①，似秋漢之含星。
① 春隰(xí)：春天的原野。
類君子之有道，入暗室而不欺；
同至人之無跡，懷明義以應時。
一翻一覆兮如掌，一死一生兮若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