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素
袁石公雲：“長安風雪夜，古廟冷鋪中，乞兒丐僧，齁齁如雷吼；而白髭老貴人，擁錦下帷，求一合眼不得。”嗚呼!鬆間明月，檻外青山，未嚐拒人，而人自拒者何哉？集素第五。
[清]八大山人 鳥
透得名利關，方是小休歇；
透得生死關，方是大休歇。
——《小窗幽記》
田園有真樂，不瀟灑終為忙人；
誦讀有真趣，不玩味終為鄙夫；
山水有真賞，不領會終為漫遊；
吟詠有真得，不解脫終為套語。
居處寄吾生，但得其地，不在高廣；
衣服被吾體，但順其時，不在紈綺；
飲食充吾腹，但適其可，不在膏粱①；
宴樂修吾好，但致其誠，不在浮靡。
① 膏粱：精美的食物。
琴觴自對，鹿豕為群；
任彼世態之炎涼，從他人情之反複。
家居苦事物之擾，惟田舍園亭，別是一番活計；
焚香煮茗，把酒吟詩，不許胸中生冰炭。
客寓多風雨之懷，獨禪林道院，轉添幾種生機；
染翰揮毫，翻經問偈，肯教眼底逐風塵。
茅齋獨坐茶頻煮，七碗後，氣爽神清；
竹榻斜眠書漫拋，一枕餘，心閑夢穩。
餘嚐淨一室，置一幾，陳幾種快意書，放一本舊法帖。
古鼎焚香，素麈揮塵；意思小倦，暫休竹榻；餉時而起，則啜苦茗。
信手寫漢書幾行，隨意觀古畫數幅。
心目間，覺灑灑靈空，麵上俗塵，當亦撲去三寸。
但看花開落，不言人是非。
暑中嚐，澄心閉目嘿坐①，作水觀②。
久之，覺肌發灑灑，幾閣間似有涼氣飛來。
① 嘿坐：靜坐。
② 水觀：佛教禪定之術，觀遍一切處水而得正定。
胸中隻擺脫一戀字，便十分爽淨，十分自在；
人生最苦處，隻是此心，沾泥帶水，明是知得，不能割斷耳。
無事以當貴，早寢以當富；
安步以當車，晚食以當肉。
此巧於處貧矣。
高枕丘中，逃名世外，耕稼以輸王稅，采樵以奉親顏。
新穀既升，田家大洽，肥羜烹以享神①，枯魚燔而召友。
蓑笠在戶，桔槔空懸②，濁酒相命，擊缶長歌，野人之樂足矣。
① 羜(zhù)：幼羊。
② 桔槔(gāo)：一種取水工具。
性不堪虛，天淵亦受鳶魚之擾；
心能會境，風塵還結煙霞之娛。
身外有身，捉麈尾矢口閑談，真如畫餅；
竅中有竅，向蒲團問心究竟，方是力田。
雲生滿穀，月照長空，洗足收衣，正是宴安時節。
山中有三樂：
薜荔可衣①，不羨繡裳；
蕨薇可食，不貪粱肉；
箕踞散發，可以逍遙。
① 薜荔(bì lì)：一種藤本植物，又稱木蓮。
世上有一種癡人，所食閑茶冷飯，何名高致？
桑林麥隴，高下競秀；風搖碧浪層層，雨過綠雲繞繞。
雉雊春陽①，鳩呼朝雨，竹籬茅舍，間以紅桃白李，燕紫鶯黃。
寓目色相，自多村家閑逸之想，令人便忘豔俗。
① 雊(gòu)：雉雞叫。
眉公居山中①，有客問山中何景最奇，曰：“雨後露前，花朝雪夜。”
又問何事最奇，曰：“釣因鶴守，果遣猿收。”
① 眉公：即陳繼儒，字仲醇，號眉公。
古今我愛陶元亮①，鄉裏人稱馬少遊。
① 陶元亮：即陶淵明，字元亮。
霜水澄定，凡懸崖峭壁；
古木垂蘿，與片雲纖月。
一山映在波中，策杖臨之，心境俱清絕。
親不抬飯，雖大賓不宰牲①。
匪直戒奢侈而可久，亦將免煩勞以安身。
① 大賓：貴賓。
饑生陽火煉陰精，食飽傷神氣不升。
文章之妙：
語快令人舞，語悲令人泣；
語幽令人冷，語憐令人惜；
語險令人危，語慎令人密；
語怒令人按劍，語激令人投筆；
語高令人入雲，語低令人下石。
溪響鬆聲，清聽自遠；
竹冠蘭佩，物色俱閑。
鄙吝一銷，白雲亦可贈客；
渣滓盡化，明月自來照人。
存心有意無意之妙，微雲淡河漢；
應世不即不離之法，疏雨滴梧桐。
肝膽相照，欲與天下共分秋月；
意氣相許，欲與天下共坐春風。
堂中設木榻四，素屏二，古琴一張，儒道佛書各數卷。
樂天既來為主①，仰觀山，俯聽水，傍睨竹樹雲石，自辰及酉，應接不暇。
俄而物誘氣和，外適內舒，一宿體寧，再宿心恬，三宿後，頹然嗒然②，不知其然而然。
① 樂天：指白居易。
② 嗒(tà)然：物我兩忘。
偶坐蒲團，紙窗上月光漸滿；
樹影參差，所見非色非空。
此時雖名衲敲門，山童且勿報也。
會心處不必在遠，
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也①。
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
① 濠濮間想：逍遙自在的心境。
茶欲白，墨欲黑；
茶欲重，墨欲輕；
茶欲新，墨欲陳。
客過草堂問：“何感慨而甘棲遁①？”
餘倦於對，但拈古句答曰：“得閑多事外，知足少年中。”
問：“是何功課？”
曰：“種花春掃雪，看籙夜焚香②。”
問：“是何利養？”
曰：“硯田無惡歲，酒國有長春。”
問：“是何還往？”
曰：“有客來相訪，通名是伏羲。”
① 棲遁：隱居避世。
② 看籙(lù)：閱讀道經。
采茶欲精，藏茶欲燥，烹茶欲潔。
山居勝於城市，蓋有八德：
不責苛禮，不見生客；
不混酒肉，不競田產；
不聞炎涼，不鬧曲直；
不征文逋①，不談士籍。
① 征文逋(bū)：催文稿。
茶見日而味奪，墨見日而色灰。
園中不能辦奇花異石，惟一片樹陰，半庭蘚跡，差可會心。
忘形友來，或促膝劇論，或鼓掌歡笑，或彼談我聽，或彼默我喧，而賓主兩忘。
夜寒坐小室中，擁爐閑話。
渴則敲冰煮茗，饑則撥火煨芋。
翠竹碧梧，高僧對弈；
蒼苔紅葉，童子煎茶。
久坐神疲，焚香仰臥；
偶得佳句，即令毛穎君就枕掌記①，不則展轉失去。
① 毛穎：毛筆。
編茅為屋，疊石為階，何處風塵可到？
據梧而吟，烹茶而話，此中幽興偏長。
和雪嚼梅花，羨道人之鐵腳①；
燒丹染香履，稱先生之醉吟②。
① 道人：鐵腳道人。
② 生之醉吟：醉吟先生，指白居易。
燈下玩花，簾內看月；
雨後觀景，醉裏題詩；
夢中聞書聲，皆有別趣。
葆真莫如少思，寡過莫如省事；
善應莫如收心，解醪莫如淡誌。
世味濃，不求忙而忙自至；
世味淡，不偷閑而閑自來。
盤餐一菜，永絕腥膻，飯僧宴客，何煩六甲行廚①？
茆屋三楹②，僅蔽風雨，掃地焚香，安用數童縛帚？
① 六甲：道教神名。
② 茆屋：茅屋。
淨幾明窗，一軸畫，一囊琴，一隻鶴，一甌茶，一爐香，一部法帖；
小園幽徑，幾叢花，幾群鳥，幾區亭，幾拳石，幾池水，幾片閑雲。
流年不複記，但見花開為春，花落為秋；
終歲無所營，惟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穀雨前後，為和凝湯社①，雙井白茅，湖州紫筍，掃臼滌鐺，征泉選火。
以王濛為品司②，盧仝為執權③，李讚皇為博士④，陸鴻漸為都統⑤。
聊消渴吻，敢諱水**，差取嬰湯⑥，以供茗戰⑦。
① 和凝：五代著名詞人，組織同僚品茶，稱為“湯社”。
② 王濛：東晉名士，愛飲茶。
③ 盧仝：唐代詩人，有《茶歌》傳世。
④ 李讚皇：即唐代李德裕，愛飲茶。
⑤ 陸鴻漸：即唐代陸羽，字鴻漸，有《茶經》傳世。
⑥ 嬰湯：煮茶剛沸時的開水。
⑦ 茗戰：鬥茶。
窗前落月，戶外垂蘿；
石畔草根，橋頭樹影；
可立可臥，可坐可吟。
褻狎易契①，日流於**；
莊厲難親，日進於規矩。
① 契：投契。
甜苦備嚐好丟手，世味渾如嚼蠟；
生死事大急回頭，年光疾於跳丸。
半窗一幾，遠興閑思，天地何其寥闊也；
清晨端起，亭午高眠，胸襟何其洗滌也。
清事不可著跡。
若衣冠必求奇古，器用必求精良；飲食必求異巧，
此乃清中之濁，吾以為清事之一蠹①。
① 蠹(dù)：弊病。
吾之一身，常有少不同壯，壯不同老；
吾之身後，焉有子能肖父，孫能肖祖？
如此期必，盡屬妄想，所可盡者，惟留好樣與兒孫而已。
行合道義，不卜自吉；
行悖道義，縱卜亦凶。
人當自卜，不必問卜。
奔走於權幸之門，自視不勝其榮，人竊以為辱；
經營於利名之場，操心不勝其苦，己反以為樂。
宇宙以來，有治世法，有傲世法，有維世法，有出世法，有垂世法。
唐虞垂衣①，商周秉鉞，是謂治世；
巢父洗耳②，裘公瞋目③，是謂傲世；
首陽輕周④，桐江重漢⑤，是謂維世；
青牛度關⑥，白鶴翔雲⑦，是謂出世；
若乃魯儒一人⑧，鄒傳七篇⑨，始謂垂世。
① 垂衣：垂拱而治。
② 巢父：上古隱士。
③ 裘公：上古隱士。
④ 首陽輕周：指伯夷、叔齊不食周粟，隱居首陽山。
⑤ 桐江：指東漢嚴光，隱居桐江。
⑥ 青牛度關：指老子乘青牛西去。
⑦ 魯儒：指孔子。
⑧ 鄒傳：指孟子。
若想錢而錢來，何故不想？
若愁米而米至，人固當愁。
曉起依舊貧窮，夜來徒多煩惱。
書室中修行法：
心閑手懶，則觀法帖，以其可逐字放置也；
手閑心懶，則治迂事，以其可作可止也；
心手俱閑，則寫字作詩文，以其可以兼濟也；
心手俱懶，則坐睡，以其不強役於神也；
心不甚定，宜看詩及雜短故事，以其易於見意不滯於久也；
心閑無事，宜看長篇文字，或經注，或史傳，或古人文集，此又甚宜於風雨之際及寒夜也。
又曰：“手冗心閑則思，心冗手閑則臥，心手俱閑，則著作書字，心手俱冗，則思早畢其事，以寧吾神。”
片時清暢，即享片時；
半景幽雅，即娛半景；
不必更起姑待之心。
一室經行①，賢於九衢奔走；
六時禮佛②，清於五夜朝天。
① 六時：佛教將一晝夜分為晨朝、日中、日沒、**、中夜、後夜六時。
會意不求多，數幅晴光摩詰畫①；
知心能有幾？百篇野趣少陵詩②。
① 摩詰：王維。
② 少陵：杜甫。
閑暇時，取古人快意文章，朗朗讀之，
則心神超逸，須眉開張。
修淨土者①，自淨其心，方寸居然蓮界；
學禪坐者②，達禪之理，大地盡作蒲團。
① 淨土：佛教修行法門，以求往生淨土而得名。
衡門之下，有琴有書；
載彈載詠，爰得我娛。
豈無他好？樂是幽居；
朝為灌園，夕偃蓬廬。
因葺舊廬，疏渠引泉，周以花木，日哦其間。
故人過逢，瀹茗弈棋①，杯酒淋浪，殆非塵中有也。
① 瀹(yuè)茗：煮茶。
逢人不說人間事，便是人間無事人。
閑居之趣，快活有五：
不與交接，免拜送之禮，一也；
終日可觀書鼓琴，二也；
睡起隨意，無有拘礙，三也；
不聞炎涼囂雜，四也；
能課子耕讀，五也。
挾懷樸素，不樂權榮；
棲遲僻陋，忽略利名；
葆守恬淡，希時安寧；
晏然閑居，時撫瑤琴。
人生自古七十少，前除幼年後除老。中間光景不多時，又有陰晴與煩惱。
到了中秋月倍明，到了清明花更好。花前月下得高歌，急須漫把金樽倒。
世上財多賺不盡，朝裏官多做不了。官大錢多身轉勞，落得自家頭白早。
請君細看眼前人，年年一分埋青草。草裏多多少少墳，一年一半無人掃。
饑乃加餐，菜食美於珍味；
倦然後睡，草蓐勝似重裀①。
① 重裀：層層的被褥。
流水相忘遊魚，遊魚相忘流水，即此便是天機；
太空不礙浮雲，浮雲不礙太空，何處別有佛性？
丹山碧水之鄉，月澗雲龕之品①。
滌煩消渴，功誠不在芝術下。
① 丹山碧水之鄉，月澗雲龕之品：指茶。
頗懷古人之風，愧無素屏之賜①，則青山白雲，何在非我枕屏？
① 素屏：白色屏風。
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
林泉之滸，風飄萬點，
清露晨流，新桐初引，
蕭然無事，閑掃落花，足散人懷。
被衲持缽，作發僧行徑，
以雞鳴當檀越①，以枯管當筇杖，
以飯顆當祇園②，以岩雲野鶴當伴侶，
以背錦奚奴當行腳頭陀③，往探六六奇峰，三三曲水。
① 檀越：梵語音譯，施主。
② 飯顆：長安附近的一座山。祇(qí)園：佛陀說法的地方，泛指佛寺。
③ 奚奴：外族奴仆。
山房置一鍾，每於清晨良宵之下，用以節歌，令人朝夕清心，動念和平。
李禿謂：“有雜想，一擊遂忘；有愁思，一撞遂掃。”①知音哉!
① 李禿：即李贄，明代思想家。
山居之樂，頗愜冷趣：煨落葉為紅爐，況負暄於岩戶①。
土鼓催梅，荻灰暖地；雖潛凜以蕭索，見素柯之淩歲②。
同雲不流，舞雪如醉；野因曠而冷舒，山以靜而不晦。
枯魚在懸，濁酒已注，朋徒我從，寒盟可固，
不驚歲暮於天涯，即是挾纊於孤嶼③。
① 負暄：曬天陽取暖。
② 素柯：覆蓋白雪的樹枝。
③ 挾纊(kuàng)：受到撫慰而感到溫暖。
郊中野坐，固可班荊①；徑裏閑談，最宜拂石。
侵雲煙而獨冷，移開清嘯胡床；藉草木以成幽，撤去莊嚴蓮界。
況乃枕琴夜奏，逸韻更揚；置局午敲，清聲甚遠；洵幽棲之勝事，野客之虛位也。
① 班荊：鋪荊於地，與朋友暢談。
飲酒不可認真，認真則大醉，大醉則神魂昏亂。
在書為沉湎，在詩為童羖①，在禮為豢豕②，在史為狂藥。
何如但取半酣，與風月為侶？
① 童羖(gǔ)：不長角的公羊，指不存在的東西。
② 在禮為豢豕：語出《禮記·樂記》：“夫豢豕為酒，非以為禍也，而獄訟益繁，則酒之流生禍也”。
家鴛鴦湖濱，饒蒹葭鳧鷖①，水月淡**之觀。
客嘯漁歌，風帆煙艇，虛無出沒，半落幾上。
呼野衲而泛斜陽②，無過此矣!
① 鳧鷖(fú yī)：泛指水鳥。
② 野衲：山中隱僧。
月夜焚香，古桐三弄，便覺萬慮都忘，妄想盡絕。
試看香是何味？煙是何色？穿窗之白是何影？指下之餘是何音？
恬然樂之而悠然忘之者，是何趣？不可思量處，是何境？
人之交友，不出“趣味”兩字，
有以趣勝者，有以味勝者。
然寧饒於味，而無饒於趣。
守恬淡以養道，處卑下以養德；
去嗔怒以養性，薄滋味以養氣。
吾本薄福人，宜行惜福事；
吾本薄德人，宜行厚德事。
知天地皆逆旅，不必更求順境；
視眾生皆眷屬，所以轉成冤家。
隻愁名字有人知，澗邊幽草；
若問清盟誰可托，沙上閑鷗。
幽人清課，詎但啜茗焚香？
雅士高盟，不在題詩揮翰。
以養花之情自養，則風情日閑；
以調鶴之性自調，則真性自美。
熱腸如沸，茶不勝酒；
幽韻如雲，酒不勝茶。
茶類隱，酒類俠；酒固道廣，茶亦德素。
老去自覺萬緣都盡，那管人是人非？
春來倘有一事關心，隻在花開花謝。
口中不設雌黃，眉端不掛煩惱，可稱煙火神仙；
隨意而栽花柳，適性以養禽魚，此是山林經濟。
會得個中趣，五湖之煙月盡入寸衷①；
破得眼前機，千古之英雄都歸掌握。
① 寸衷：內心。
花開花落春不管，拂意事休對人言；
水暖水寒魚自知，會心處還期獨賞。
心地上無風濤，隨在皆青山綠水；
性天中有化育，觸處見魚躍鳶飛①。
① 魚躍鳶飛：比喻萬物各得其所。
寵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
去留無意，漫隨天外雲卷雲舒。
午睡醒來，頹然自廢，身世庶幾渾忘；
晚炊既收，寂然無營，煙火聽其更舉。
細雨閑開卷，微風獨弄琴。
水流任意景常靜，花落雖頻心自閑。
殘曛供白醉①，傲他附熱之蛾；
一枕餘黑甜②，輸卻分香之蝶。
閑為水竹雲山主，靜得風花雪月權。
① 白醉：溫暖如醉。
② 黑甜：酣睡。
半幅花箋入手，剪裁就臘雪春冰；
一條竹杖隨身，收拾盡燕雲楚水。
心與竹俱空，問是非何處安覺；
貌偕鬆共瘦，知憂喜無由上眉。
芳菲林圃看蜂忙，覷破幾多塵情世態；
寂寞衡茆觀燕寢①，發起一種冷趣幽思。
① 衡茆：茅屋。
何地非真境？何物非真機？
芳園半畝，便是舊金穀①；流水一灣，便是小桃源。
林中野鳥數聲，便是一部清鼓吹；溪上閑雲幾片，便是一幅真畫圖。
① 金穀：西晉石崇的園林。
人在病中，百念灰冷，雖有富貴，欲享不可，反羨貧賤而健者。
是故人能於無事時常作病想，一切名利之心，自然掃去。
萬壑鬆濤，喬柯飛穎①，風來鼓颶，謖謖有秋江八月聲②，迢遞幽岩之下，披襟當之，不知是羲皇上人。
① 穎：鬆針。
② 謖謖(sù)：風聲急勁。
霜降木落時①，入疏林深處，坐樹根上；
飄飄葉點衣袖，而野鳥從梢飛來窺人。
荒涼之地，殊有清曠之致。
① 木：落葉。
明窗之下，羅列圖史琴尊以自娛；
有興則泛小舟，吟嘯覽古於江山之間。
渚茶野釀，足以消憂；蓴鱸稻蟹，足以適口；
又多高僧隱士，佛廟絕勝。
家有園林，珍花奇石，曲沼高台，魚鳥流連，不覺日暮。
山中蒔花種草①，足以自娛，
而地樸人荒，泉石都無，絲竹絕響，奇士雅客亦不複過，未免寂寞度日。
然泉石以水竹代，絲竹以鶯舌蛙吹代，奇士雅客以蠹簡代②，亦略相當。
① 蒔(shí)花：栽花。
② 蠹簡：書卷。
閑中覓伴書為上，身外無求睡最安。
栽花種竹，未必果出閑人；
對酒當歌，難道便稱俠士？
室距桃源，晨夕恒滋蘭茝①；
門開杜徑②，往來惟有羊裘。
① 茝(chǎi)：香草名。
② 杜：杜若，香草。
枕長林而披史，鬆子為餐；
入豐草以投閑，蒲根可服。
一泓溪水柳分開，盡道清虛攪破；
三月林光花帶去，莫言香分消殘。
荊扉晝掩，閑庭宴然，行雲流水襟懷；
隱不違親，貞不絕俗，太山喬嶽氣象。
窗前獨榻頻移，為親夜月；
壁上一琴常掛，時拂天風。
蕭齋香爐書史，酒器俱捐；
北窗石枕鬆風，茶鐺將沸①。
① 茶鐺(chēng)：茶釜。
暖風春座酒，細雨夜窗棋。
坐茂樹以終日，濯清流以自潔。
采於山，美可茹；釣於水，鮮可食。
明月可人，清風披坐，班荊問水，天涯韻士高人；
下箸佐觴，品外澗毛溪蔌①，主之榮也。
高軒塞戶，肥馬嘶門，命酒呼茶，聲勢驚神震鬼；
疊筵累幾，珍奇罄地窮天，客之辱也。
① 澗毛溪蔌(sù)：山間野菜。
菜甲初長①，過於酥酪。
寒雨之夕，呼童摘取，佐酒夜談，嗅其清馥之氣，可滌胸中柴棘，何必純灰三斛？
① 菜甲：剛長出的菜芽。
黃花紅樹，春不如秋；白雪青鬆，冬亦勝夏。
春夏園林，秋冬山穀，一心無累，四季良辰。
秋冬之交，夜靜獨坐，每聞風雨瀟瀟，既淒然可愁，亦複悠然可喜；
至酒醒燈昏之際，尤難為懷。
長亭煙柳，白發猶勞，奔走可憐名利客；
野店溪雲，紅塵不到，逍遙時有牧樵人。
天之賦命實同，人之自取則異。
風起思蓴，張季鷹之胸懷落落；
春回到柳，陶淵明之興致翩翩。
然此二人，薄宦投簪①，吾猶嗟其太晚。
① 投簪：辭官歸隱。
聽牧唱樵歌，洗盡五年塵土腸胃；
奏繁弦急管，何如一派山水清音？
孑然一身，蕭然四壁。
有識者當此，雖未免以冷淡成愁，斷不以寂寞生悔。
從五更枕席上參看心體，氣未動，情未萌，才見本來麵目；
向三時飲食中諳練世味，濃不欣，淡不厭，方為切實功夫。
瓦枕石榻，得趣處，下界有仙；
木食草衣，隨緣時，西方無佛。
當樂境而不能享者，畢竟是薄福之人；
當苦境而反覺甘者，方才是真修之士。
半輪新月數竿竹，千卷藏書一盞茶。
偶向水村江郭，放不係之舟；
還從沙岸草橋，吹無孔之笛。
物情以常無事為歡顏，世態以善托故為巧術。
善救時，若和風之消酷暑；
能脫俗，似淡月之映輕雲。
廉所以懲貪，我果不貪，何必標一廉名，引來貪夫之側目；
讓所以息爭，我果不爭，又何必立一讓名，以致暴客之彎弓？
曲高每生寡和之嫌，歌唱須求同調；
眉修多取入宮之妒，梳洗切莫傾城。
隨緣便是遣緣，似舞蝶與飛花共適；
順事自然無事，若滿月偕盆水同圓。
耳根似飆穀投響①，過而不留，則是非俱謝；
心境如月池浸色，空而不著，則物我兩忘。
① 飆穀：風吹過山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