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峭

今天下皆婦人矣!封疆縮其地，而中庭之歌舞猶喧；戰血枯其人，而滿座之貂蟬自若。我輩書生，既無誅賊討亂之柄，而一片報國之忱，惟於寸楮尺字間見之；使天下之須眉而婦人者，亦聳然有起色。集峭第三。

[清]弘仁　山水八開

氣收自覺怒平，神斂自覺言簡；

容人自覺味和，守靜自覺天寧。

——《小窗幽記》

忠孝，吾家之寶；

經史，吾家之田。

閑到白頭真是拙，醉逢青眼不知狂①。

① 青眼：黑色的眼珠，比喻至交好友。

興之所到，不妨嘔出驚人；

心故不然，也須隨場作戲。

放得俗人心下，方可為丈夫；

放得丈夫心下，方名為仙佛；

放得仙佛心下，方名為得道。

吟詩劣於講書，罵座惡於足恭①。

兩而揆之②，寧為薄行狂夫，不作厚顏君子。

① 足恭：過於謙恭。

② 揆(kuí)：比較。

寧為真士夫，不為假道學；

寧為蘭摧玉折，不作蕭敷艾榮①。

① 蕭敷艾榮：茂盛的蒿草。

隨口利牙，不顧天荒地老；

翻腸倒肚①，那管鬼哭神愁？

① 翻腸倒肚：搜索枯腸。

身世浮名，餘以夢蝶視之，斷不受肉眼相看①。

① 肉眼：世俗眼光。

達人撒手懸崖，俗子沉身苦海。

銷骨口中①，生出蓮花九品；

鑠金舌上，容他鸚鵡千言。

① 銷骨口中：指讒言害人。

竹外窺鶯，樹外窺山，峰外窺雲，難道我有意無意；

鳥來窺人，月來窺酒，雪來窺書，卻看他有情無情。

少言語以當貴，多著述以當富；

載清名以當車，咀英華以當肉①。

① 英華：美好的聲譽。

有大通必有大塞①，無奇遇必無奇窮。

① 塞：困厄。

西山霽雪，東嶽含煙；

駕鳳橋以高飛，登雁塔而遠眺。

一失腳為千古恨，再回頭是百年人。

居軒冕之中①，不可無山林的氣味；

處林泉之下，須常懷廊廟的經綸。

① 居軒冕之中：指身居高位。

平民種德施惠，是無位之公卿；

仕夫貪財好貨，乃有爵的乞丐。

煩惱場空，身住清涼世界；

營求念絕①，心歸自在乾坤。

① 營求：追逐名利。

士人有百折不回之真心，才有萬變不窮之妙用。

覷破興衰究竟，人我得失冰消①；

閱盡寂寞繁華，豪傑心腸灰冷。

① 人我：對人、我的分別念頭。

窮通之境未遭，主持之局已定；

老病之勢未催，生死之關先破。

求之今人，誰堪語此？

枝頭秋葉，將落猶然戀樹；

簷前野鳥，除死方得離籠。

人之處世，可憐如此。

立業建功，事事要從實地著腳，若少慕聲聞①，便成偽果；

講道修德，念念要從虛處立基，若稍計功效，便落塵情。

① 聲聞：名聲。

執拗者福輕，而圓融之人其祿必厚；

操切者壽夭，而寬厚之士其年必長；

故君子不言命，養性即所以立命；

亦不言天，盡人自可以回天。

蒼蠅附驥，捷則捷矣，難辭處後之羞；

蔦蘿依鬆①，高則高矣，未免仰攀之恥。

所以君子寧以風霜自挾，毋為魚鳥親人。

① 蔦(niǎo)蘿：蔓生植物。

伺察以為明者，常因明而生暗，故君子以恬養智；

奮迅以求速者，多因速而致遲，故君子以重持輕。

有麵前之譽易，無背後之毀難；

有乍交之歡易，無久處之厭難。

宇宙內事，要力擔當，又要善擺脫。

不擔當，則無經世之事業；不擺脫，則無出世之襟期①。

① 襟期：襟懷。

愛是萬緣之根，當知割舍；

識是眾欲之本，要力掃除。

無事如有事時提防，可以弭意外之變①；

有事如無事時鎮定，可以銷局中之危。

① 弭：平息。

榮寵傍邊辱等待，不必揚揚；

困窮背後福跟隨，何須戚戚？

看破有盡身軀，萬境之塵緣自息；

悟入無懷境界，一輪之心月獨明。

霜天聞鶴唳，雪夜聽雞鳴，得乾坤清絕之氣；

晴空看鳥飛，活水觀魚戲，識宇宙活潑之機。

斜陽樹下，閑隨老衲清談；

深雪堂中，戲與騷人白戰①。

① 白戰：指作詩時禁用某些較常用的字。

山月江煙，鐵笛數聲，便成清賞；

天風海濤，扁舟一葉，大是奇觀。

秋風閉戶，夜雨挑燈，臥讀《離騷》淚下；

霽日尋芳，春宵載酒，閑歌《樂府》神怡。

人不通古今，襟裾馬牛；

士不曉廉恥，衣冠狗彘。

人生不好古，象鼎犧樽①，變為瓦缶；

世道不憐才，鳳毛麟角，化作灰塵。

① 犧樽：犧牛形酒器。

風塵善病，伏枕處一片青山；

歲月長吟，操觚時千篇白雪①。

① 操觚(gū)：寫文章。觚，古代用來書寫的木簡。

心為形役，塵世馬牛；

身被名牽，樊籠雞鶩①。

① 鶩：鴨子。

道院吹笙，鬆風嫋嫋；

空門洗缽，花雨紛紛。

囊無阿堵物①，豈便求人；

盤有水晶鹽，猶堪留客。

① 阿堵物：錢財。

種兩頃負郭田，量晴校雨；

尋幾個知心友，弄月嘲風。

看文字，須如猛將用兵，直是鏖戰一陣；

亦如酷吏治獄，直是推勘到底，決不恕他。

荷錢榆莢，飛來都作青蚨①；

柔玉溫香，觀想可成白骨。

① 青蚨(fú)：傳說中的一種蟲，比喻錢財。

今古文章，隻在蘇東坡鼻端定優劣；

一時人品，卻從阮嗣宗眼內別雌黃。

詩思在灞陵橋上，微吟處，林岫便已皓然①；

野趣在鏡湖曲邊，獨往時，山川自相映發。

① 林岫：叢林山巒。

秋露如珠，秋月如珪；

明月白露，光陰往來；

與子之別，思心徘徊。

聲應氣求之夫①，決不在於尋行數墨之士②；

風行水上之文③，決不在於一字一句之奇。

① 聲應氣求：誌趣相投。

② 尋行數墨：隻專注於詞句。

③ 風行水上：像風掠過水麵一樣。

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①。

① 塊壘：激憤、不平。

靜若清夜之列宿，動若流彗之互奔。

雲氣蔭於叢蓍，金精養於秋菊①；

落葉半床，狂花滿屋。

①　金精養於秋菊：語出庾信《小園賦》，“雲氣蔭於叢蓍，金精養於秋菊”。

雨送添硯之水，竹供掃榻之風。

任他極有見識，看得假認不得真；

隨你極有聰明，賣得巧藏不得拙。

傷心之事，即懦夫亦動怒發；

快心之舉，雖愁人亦開笑顏。

論官府不如論帝王，以佐史臣之不逮；

談閨閫不如談豔麗①，以補風人之見遺。

① 閨閫(kǔn)：閨房隱私。

是技皆可成名天下，唯無技之人最苦；

片技即足自立天下，唯多技之人最勞。

傲骨、俠骨、媚骨，即枯骨可致千金；

冷語、雋語、韻語，即片語亦重九鼎。

聖賢不白之衷①，托之日月；

天地不平之氣，托之風雷。

① 衷：內心。

有作用者，器宇定是不凡；

有受用者，才情決然不露。

且與少年飲美酒，往來射獵西山頭。

瑤草與芳蘭而並茂，蒼鬆齊古柏以增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