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情

語雲，當為情死，不當為情怨。明乎情者，原可死而不可怨者也。雖然，既雲情矣，此身已為情有，又何忍死耶？然不死終不透徹耳。韓翃之柳，崔護之花，漢宮之流葉，蜀女之飄梧，令後世有情之人谘嗟想慕，托之語言，寄之歌詠；而奴無昆侖，客無黃衫，知己無押衙，同誌無虞候，則雖盟在海棠，終是陌路蕭郎耳。集情第二。

[清]弘仁　山水八開

蒲柳之姿，望秋而零；

鬆柏之質，經霜彌茂。

——《小窗幽記》

家勝陽台①，為歡非夢；人慚蕭史，相偶成仙。

輕扇初開，忻看笑靨；長眉始畫，愁對離妝。

廣攝金屏，莫令愁擁；恒開錦幔，速望人歸。

鏡台新去，應餘落粉；熏爐未徙，定有餘煙。

淚滴芳衾，錦花長濕；愁隨玉軫②，琴鶴恒驚。

錦水丹鱗，素書稀遠；玉山青鳥③，仙使難通。

彩筆試操，香箋遂滿；行雲可托，夢想還勞。

九重千日，詎想倡家？單枕一宵，便如浪子。

當令照影雙來，一鸞羞鏡；勿使推窗獨坐，嫦娥笑人。

① 陽台：指男女歡會的地方。

② 玉軫：琴。

③ 青鳥：傳說中為王母取食的仙鳥，後指代信使。

幾條楊柳，沾來多少啼痕？

三疊陽關①，唱徹古今離恨。

① 陽關：離別時所唱的樂曲。

罄南山之竹，寫意無窮；

決東海之波，流情不盡；

愁如雲而長聚，淚若水以難幹。

弄綠綺之琴①，焉得文君之聽②；

濡彩毫之筆，難描京兆之眉。

瞻雲望月，無非淒愴之聲；

弄柳拈花，盡是銷魂之處。

① 綠綺：古琴名。

② 文君：即卓文君。

花柳深藏淑女居，何殊三千弱水？

雨雲不入襄王夢①，空憶十二巫山。

① 襄王夢：指楚襄王夢見巫山神女。

萬裏關河，鴻雁來時悲信斷；

滿腔愁緒，子規啼處憶人歸①。

① 子規：杜鵑鳥。

豆蔻不消心上恨，丁香空結雨中愁。

世無花月美人，不願生此世界。

月色懸空，皎皎明明，偏自照人孤另；

蛩聲泣露①，啾啾唧唧，都來助我愁思。

① 蛩(qióng)：蟋蟀。

慈悲筏，濟人出相思海；

恩愛梯，接人下離恨天①。

① 離恨天：佛教六欲天之一。後指相愛男女不能相見的境地。

黃葉無風自落，秋雲不雨長陰；

天若有情天亦老，搖搖幽恨難禁；

惆悵舊人如夢，覺來無處追尋。

峨眉未贖①，謾勞桐葉寄相思；

潮信難通，空向桃花尋往跡。

① 峨眉：即娥眉。

阮籍鄰家少婦有美色①，當壚沽酒，籍嚐詣飲，醉便臥其側。

隔簾聞墮釵聲，而不動念者，此人不癡則慧，我幸在不癡不慧中。

① 阮籍：字嗣宗，“竹林七賢”之一。

桃葉題情①，柳絲牽恨。

胡天胡帝②，登徒於焉怡目；為雲為雨，宋玉因而**心。

①　桃葉：東晉王獻之的愛妾。王獻之曾在秦淮河作詩送別桃葉。

② 胡天胡帝：形容貌若天仙。

蝴蝶長懸孤枕夢，鳳凰不上斷弦鳴。

楚王宮裏，無不推其細腰①；

魏國佳人，俱言訝其纖手。

①　無不推其細腰：語出《韓非子·二柄》：“楚靈王好細腰，而國中多餓人。”

傳鼓瑟於楊家①，

得吹簫於秦女。

① 楊家：指西漢楊惲(yùn)，他的妻子善於鼓瑟。

春草碧色，春水綠波，送君南浦①，傷如之何？

① 南浦：借指送別之地。

玉樹以珊瑚作枝，珠簾以玳瑁為柙。

靜中樓閣春深雨，遠處簾櫳半夜燈①。

① 簾櫳：門窗的簾子。

風階拾葉，山人茶灶勞薪；

月徑聚花，素士吟壇綺席。

但覺夜深花有露，不知人靜月當樓。

何郎燭暗誰能詠①，韓壽香熏亦任偷②。

① 何郎：南朝詩人何遜。

② 韓壽：《世說新語》所載的美男子。

閬苑有書多附鶴①，女床無樹不棲鸞②。

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

① 閬苑：傳說中西王母的居所。

② 女床：山名，載於《山海經·西山經》。

山翠撲簾，卷不起青蔥一片；

樹陰流徑，掃不開芳影幾重。

多恨賦花，風瓣亂侵筆墨；

含情問柳，雨絲牽惹衣裾。

亭前楊柳，送盡到處遊人；

山下蘼蕪①，知是何時歸路？

① 蘼(mí)蕪：一種香草。

天涯浩渺，風飄四海之魂；

塵士流離，灰染半生之劫。

一片秋山，能療病容；

半聲春鳥，偏喚愁人。

幽情化而石立①，怨風結而塚青②。

千古空閨之感，頓令薄幸驚魂。

①　幽情化而石立：語出《幽明錄》，“相傳昔有貞婦，其夫從役，遠赴國難，其婦攜弱子餞送此，立望夫而化石，因以名焉”。

② 塚青：即青塚，漢代王昭君之墓。

緣之所寄，一往而深。

故人恩重，來燕子於雕梁；逸士情深，托鳧雛於春水。

好夢難通，吹散巫山雲氣；仙緣未合，空探遊女珠光①。

① 遊女：傳說中的漢水女神。

對妝則色殊，比蘭則香越。

泛明彩於宵波，飛澄華於曉月。

臨風弄笛，欄杆上桂影一輪①；

掃雪烹茶，籬落邊梅花數點。

① 桂影：月光。

銀燭輕彈，紅妝笑倚，人堪惜，情更堪惜；

困雨花心，垂陰柳耳①，客堪憐，春亦堪憐。

① 柳耳：柳樹上的木耳。

肝膽誰憐？形影自為管、鮑①；

唇齒相濟，天涯孰是窮交②？

興言及此，輒欲再廣絕交之論，重作署門之句。

① 管、鮑：管仲和鮑叔牙，泛指生死之交。

② 窮交：指患難之交。

燕市之醉泣①，楚帳之悲歌②；歧路之涕零，窮途之慟哭③。

每一退念及此，雖在千載以後，亦感慨而興嗟。

①　燕市之醉泣：荊軻與高漸離在燕市飲酒，喝到興起，就相對哭泣。

② 楚帳之悲歌：項羽被圍垓下，四麵楚歌。

③ 窮途之慟哭：阮籍駕車出行，走到窮途，就大哭而回。

陌上繁華，兩岸春風輕柳絮；

閨中寂寞，一窗夜雨瘦梨花。

芳草歸遲，青驄別易，多情成戀，薄命何嗟？

要亦人各有心，非關女德善怨。

深花枝，淺花枝，深淺花枝相間時，花枝難似伊；

巫山高，巫山低，暮雨瀟瀟郎不歸，空房獨守時。

初彈如珠後如縷，一聲兩聲落花雨。

訴盡平生雲水心，盡是春花秋月語。

琵琶新曲，無待石崇；

箜篌雜引①，非因曹植。

① 箜篌：一種撥弦樂器。

醉把杯酒，可以吞江南吳越之清風；

拂劍長嘯，可以吸燕趙秦隴之勁氣。

薄霧幾層推月出，好山無數渡江來；

輪將秋動蟲先覺，換得更深鳥越催。

那忍重看娃鬢綠①？

終期一遇客衫黃。

① 鬢綠：指青春美貌。

花飛簾外憑箋訊，雨到窗前滴夢寒。

良緣易合，紅葉亦可為媒；

知己難投，白璧未能獲主。

鴨為憐香死，鴛因泥睡癡。

紅印山痕春色微，珊瑚枕上見花飛。

煙鬟潦亂香雲濕，疑向襄王夢裏歸。

書題蜀紙愁難浣，雨歇巴山話亦陳①。

①　雨歇巴山：語出唐李商隱《夜雨寄北》，“君問歸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盈盈相隔愁追隨，誰為解語來香帷①？

① 解語：解語花，比喻美人。

欲與梅花鬥寶妝，先開嬌豔逼寒香；

隻愁冰骨藏珠屋，不似紅衣待玉郎。

聽風聲以興思①，聞鶴唳以動懷②；

企莊生之逍遙，慕尚子之清曠③。

①　聽風聲以興思：晉代張翰在洛陽時，因秋風起而思念家鄉的菰菜羹、鱸魚膾，於是棄官回家。

②　聞鶴唳以動懷：語出《世說新語·尤悔》，“欲聞華亭鶴唳，可複得乎”？

③ 尚子：尚長，東漢隱士。

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

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