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卡瑟爾通常能搭上六點三十五分從尤斯頓發出的火車。他乘這趟車可以準時在七點十二分到達伯克翰斯德。他的自行車就放在車站——他跟檢票員認識很多年了,總是把自行車交給他照管。接著他騎車回家,這段路倒是更長些,也是為了鍛煉身體——過運河橋、都鐸學校,轉入高街,途經那座灰色燧石砌成、供放十字軍士兵頭盔的地區教堂,然後再上奇爾特恩斯丘陵的斜坡,騎向他在國王路上那幢半獨立的小房子。如果沒有事先打電話告訴家裏要遲回,他總在七點半到家。正好有時間向兒子道聲晚安,並在八點開飯前小酌一兩杯威士忌。
對於從事特別職業的人而言,一切日常瑣事都彌足珍貴——也許這便是他從南非回國後選擇重返故裏的一個緣由:回到垂柳下的運河畔,重遊母校,徜徉在一座曾經輝煌的城堡遺跡邊,這古堡抵禦過法國王子路易斯的圍攻,據說喬叟還在這兒做過文書——誰知道呢?——也許隻是某個匠人的祖傳家業。如今隻見得幾個覆滿青草的土墩和數段麵朝運河及鐵路線的石牆。再往外走便是一條長長的出城的路,走過路邊的山楂藩籬和西班牙栗樹,最終便可呼吸到鄉村公地的自由氣息。多年前,本地居民還努力爭取過在公地放牧的權利,而如今在二十世紀,除一兩隻兔子或山羊,還有其他什麽動物能在蕨草、金雀花和歐洲蕨中尋覓到食物,已很令人懷疑了。
在卡瑟爾的孩提時代,公地上仍殘留著一戰時由法學院學生組成的軍官訓練隊在黏的紅土裏挖出的戰壕。那些都是年輕的律師,他們在戰死於比利時或法國之前本是作為社會正統群體的一分子從事著自己的職業。若對此缺乏適當的了解,走在這裏是挺不安全的,因為這些古老的溝壑深達數英尺,以原先“老不齒部隊”在伊珀爾[12]挖的為樣板,初來乍到者得冒著猝然跌進溝摔斷腿的風險。在這兒長大並熟悉地形的孩子則能自由自在地四處漫步,直到有關的記憶在他們的腦海裏漸漸淡去。卡瑟爾出於某種原因一直記得很清楚,在不用去辦公室的日子裏,他有時便牽著薩姆的手,帶他看公地上那些被人忘卻的藏身之地以及種種危險所在。小時候,他在這裏以一當十玩過多少次打遊擊啊。現在,打遊擊的時光又回來了,朝思暮想的生活成了現實。居住在熟識已久的地方,他感到了安全,正如年邁的老囚重返他所熟識的監牢一般。
卡瑟爾將自行車推上國王路。他回英國後通過一家建屋互助會買的房子。他本可以支付現金,從而少花些錢,但他不希望顯得和左鄰右舍的教書先生們有何不同——憑他們掙的薪水要積攢存款幾無可能。出於同一原因,他保留了前門上那塊繪有《微笑的騎士》[13]的華而不實的彩色玻璃。他不喜歡這種有色玻璃。他將其與牙科門診聯係起來——在外地小城市裏,有色玻璃使外麵的人沒法看見椅子上牙科病人的痛苦神色——可還是由於鄰居的門上都有,他也就情願順其自然了。國王路一帶的教書先生是北牛津地區審美原則的擁護者,所以在這裏他們中有很多都跟他們的助教一起喝茶,而要換了在班布裏路[14],他的自行車也不會水土不服,擱放在門廳或樓梯下麵都很尋常。
他用耶魯[15]鑰匙打開了門。他曾想過買嵌入式插鎖或是在聖詹姆斯街挑一把別致的丘博保險鎖,但還是讓自己打消了念頭——他的鄰居對耶魯已很滿意了,況且在近三年中唯一的偷盜案件也遠在鮑克斯摩爾[16],這也使他的想法失去了理由。門廳裏沒人;起居室似乎也是空的,他在敞開的門口就能看到;廚房裏也靜悄悄的。他立刻注意到餐具櫃裏蘇打水旁並無威士忌酒瓶在那裏恭迎主人。多年的習慣被打破了,卡瑟爾感到一陣蟲噬般的焦灼。他叫了聲“薩拉”,可沒有回應。他立於門廳內的傘架旁,飛快地掃視著熟悉的陳設。少了一樣重要的東西——威士忌酒瓶——他屏住了呼吸。自從搬到這裏,他總是很肯定地覺得有朝一日會有厄運尾隨而來,他還明白真有禍事發生時自己決不能驚慌:他必須立即全身而退,不可留戀他們在一起生活的任何一塊殘片。“朱迪亞的子民須往山中避難……”[17]出於某種原因,他想到了在財政部的表兄,好像後者便是可以保全他的護身符,辟邪之物。就在此時,他聽見了樓上的說話聲以及薩拉下樓的腳步聲,便放心地舒了口氣。
“親愛的,我沒聽見你。我在和巴克醫生說話。”
巴克醫生跟隨在她後麵——一個中年人,左臉頰有一塊火紅的草莓色印記,穿淺灰色衣服,胸前口袋裏插著兩支水筆,也許其中一支是查看咽喉的袖珍電筒。
“出了什麽問題嗎?”
“薩姆得了麻疹,親愛的。”
“他會痊愈的,”巴克醫生說,“讓他靜養就行了。光線別太強烈。”
“來杯威士忌吧,大夫?”
“不了,謝謝。我還要去看兩個病人,實際上我的晚飯已經遲了。”
“他會是在哪兒感染的?”
“哦,現在流行病很多。你們不必擔心。隻是輕度感染。”
醫生離去後卡瑟爾吻了妻子。他的手撫過她堅韌的黑發,碰了碰那高高的顴骨。他觸摸著她黑色的臉龐輪廓,就像從白人賓館台階上的那些平淡無奇且淩亂堆放的雕刻品中挑出了一件上佳作品。他讓自己放寬心,他生命中最珍愛的依然安全。一天下來,他總感到仿佛自己已拋下無助的她而一去多年。可是這裏沒有人介意她的非洲血統。這裏沒有能夠威脅他們共同生活的法律。他們可以安心地過日子——或許將來也一直能這麽安心。
“怎麽了?”她說。
“我剛才很擔心。進來時一切都好像亂了套。你不在起居室,連威士忌都找不著……”
“你真是個習慣性的動物。”
她倒威士忌時他打開了公文包。“真的一點兒沒關係嗎?”卡瑟爾問,“我從來沒喜歡過醫生說話的樣子,特別是當他們表現得要讓你放心的時候。”
“沒關係的。”
“我能去看看他嗎?”
“他睡著呢。最好別弄醒他。我給他喂了片阿司匹林。”
他把《克拉麗莎》第一卷放回到書架。
“看完了?”
“沒有,我現在懷疑自己還能不能看完。人生太短。”
“可我以前還認為你一直喜歡讀大部頭呢。”
“也許我得試試《戰爭與和平》,再不讀就沒機會了。”
“我們沒有。”
“我明天就去買。”
她已細心地按照英國酒館的標準調了四份威士忌,現在她端給他,將杯子塞在他手裏,似乎那是一封旁人誰也不準看的密信。實際上,他的酒量唯有他倆清楚:與同事乃至和酒吧裏的陌生人在一起時他通常不過喝些啤酒。在他的職業中,稍沾點兒酒精都會招來猜疑的目光。隻有戴維斯滿不在乎地以他那種優雅的狂放連飲數杯而毫不顧忌會被誰瞧見,可是話說回來,他膽敢如此也出於一種十足的光明磊落。卡瑟爾早在南非坐以待斃的時候,就永遠失去了這種膽量和磊落。
“你不會介意的,對吧,”薩拉問,“如果隻有一頓冷飯?傍晚我一直忙著照顧薩姆。”
“當然不會。”
他用臂膀摟住她。他們的愛之深,正像那四份威士忌一般隱秘。說與外人聽隻會招致危險。愛情也如同鋌而走險。文學總是這樣宣稱。崔斯坦、安娜·卡列尼娜,甚至是勒夫萊斯[18]的情欲——他曾瞄了幾眼《克拉麗莎》的末卷。即便對戴維斯,他說得最多的也不過是“我喜歡我的妻子”。
“真不知道沒了你我怎麽辦。”卡瑟爾說。
“和你現在差不多。八點鍾晚飯前喝兩杯雙份的威士忌。”
“當我到家沒有看見你以及威士忌時,我很害怕。”
“害怕什麽?”
“怕隻剩我一個。可憐的戴維斯,”他補充道,“回家時什麽人都沒有。”
“也許他覺得這更有樂趣呢。”
“這就是我的樂趣,”他說,“一種安全感。”
“外麵的生活就這麽危險嗎?”她從他的杯子裏啜了一口,用唇碰他的嘴,以J. & B.[19]使之潤濕。他總是買J. & B.,因為喜歡它較淡的色澤——一大杯威士忌加蘇打看上去並不比其他品牌的低度酒更強勁。
電話鈴聲從沙發旁的桌上響起來。他拿起話筒說了聲“喂”,可無人應答。“喂。”他默數到四,然後在聽到斷線時便放下話筒。
“沒有人?”
“我估計是撥錯號了。”
“這個月已發生三次了。總在你忙著公務遲遲不歸時。你覺得會不會是盜賊踩點,試探我們在不在家?”
“這裏沒什麽好偷的。”
“不是讀到過那些可怕的故事嗎,親愛的——臉上蒙了長筒襪的家夥。我討厭太陽下山你又還沒回來的那會兒。”
“所以我給你買了布勒。布勒在哪兒呢?”
“它在花園裏啃草呢。有什麽讓它腸胃不舒服了。不管怎樣,你明白它是怎麽跟陌生人打交道的。它喜歡討好他們。”
“碰到戴長筒襪麵具的它還是會反抗的。”
“它會以為是人家戴上跟它逗樂的呢。你記得聖誕節的時候……那些紙帽子……”
“在買它以前,我本來一直以為拳師狗是很凶猛的。”
“是很凶,在看到貓時。”
門吱呀一聲開了,卡瑟爾迅速轉過身:布勒用方正烏黑的鼻子將門頂得完全敞開,接著縱身像一袋土豆似的朝卡瑟爾躲閃的方向撲來。卡瑟爾擋住它。“下來,布勒,下來。”一長條唾液從卡瑟爾的褲子上掛下來。他說:“如果這也算討好,任何一個盜賊都會逃出去一英裏。”布勒像要發作似的叫起來,扭動著臀部,好像身上爬了蟲一般,同時又回頭向門口走去。
“不要吵,布勒。”
“它隻想出去遛遛。”
“在這個時候?我以為你說它病了。”
“看來它草吃得夠多了。”
“別吵了,布勒,該死的。不去散步。”
布勒隻好重重地伏倒,趴到地板上去尋找些慰藉。
“今早抄煤氣表的人被它嚇壞了,但布勒隻是想表示友好。”
“可煤氣公司的人認識它。”
“這一位是新來的。”
“新來的。怎麽會這樣?”
“哦,往常來的得了流感。”
“你要求看他的證件了嗎?”
“當然。親愛的,你現在是不是怕起盜賊來了?別這樣,布勒。別這樣。”布勒正帶著市政議員喝湯的勁頭舔著自己的私處。
卡瑟爾跨過布勒走進門廳。他仔細檢查了氣表,但並未發現異常,便又走回來。
“你真有什麽擔心?”
“倒也不是。辦公室裏發生了點事情。一個新上任的安全官員想濫用職權。這讓我很不痛快——我在這裏三十多年了,現在理應得到信任才是。下回我們出去吃午飯,口袋都要被翻出來看了。他真的檢查了我的公文包。”
“寬容點吧,親愛的。這不是他們的錯。是這個職業的錯。”
“現在要換工作太遲了。”
“做什麽都不嫌遲的。”她說,而他也希望自己能相信她說的。她從他身旁走過到廚房取冷凍肉時又吻了吻他。
當他們坐下時,他又倒了杯威士忌。她說:“說正經的,你的確喝太多了。”
“就在家喝點兒嘛。隻有你能看見。”
“我這麽說不是為了工作。我是為你的健康著想。我才不管那該死的工作呢。”
“是嗎?”
“外交部的一個處。誰都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可你們還得做賊心虛似的到哪兒都守口如瓶。要是你告訴了我——我,你的妻子——今天你幹了哪些事兒,他們就會把你炒了。我真但願他們把你炒了。今天你幹了哪些事兒?”
“我和戴維斯聊天來著;我在幾張卡片上寫了備忘;我發了個電報——噢,我還被召去見新來的安全官員。他在科珀斯時認識了我的表兄。”
“哪個表兄?”
“羅傑。”
“財政部裏的那個勢利鬼?”
“沒錯。”
去臥室時他說:“我能去看看薩姆嗎?”
“沒問題。不過他現在該睡熟了。”
布勒跟進來,在床單上留下一小團像糖果似的唾沫。
“哦,布勒。”
它搖搖尾巴剩餘的部分,好像得到了誇獎。作為一隻拳師狗它不算聰明。當初買它花了不少錢,也許它的血統太過純正了。
男孩仰臥在他柚木床的對角線上,頭枕著的並非枕頭,而是一盒玩具鉛兵。一隻黝黑的腳完全伸在了毯子的外邊,而一個坦克軍團的指揮官正夾在他的腳趾間。卡瑟爾看著薩拉為他重新整理好床被,把那個指揮官拿出來,又從一條大腿下掏出了個傘兵。她以行家裏手的那種隨意搬動他的身體,孩子仍睡得很沉。
“他看上去又熱又渴。”卡瑟爾說。
“你要是有103度[20]的燒也會這樣。”他比他母親更像非洲人,卡瑟爾回想起了一幅關於饑荒的照片。一具小小的屍體橫陳於沙漠,一隻禿鷲在旁邊注視著。
“的確體溫很高。”
“這對小孩子不算什麽。”
她的胸有成竹總是讓他驚訝:她可以不看菜譜自創一道新菜,從不會忙亂地砸碗摔碟。現在她也絲毫不顯躊躇,大咧咧地將孩子扳過來側著睡,同時掖好毯子,而孩子連眼皮也不曾動一下。
“他睡得挺不錯的。”
“除了做噩夢。”
“有沒有做其他的?”
“一直就是那個。我們都坐火車走了,把他一人丟下了。有人——他不知是誰——抓住了他的胳膊。沒什麽好擔心的。他正是做噩夢的年紀。我在哪兒讀到過,當上學的威脅來臨時就會做噩夢的。我但願他當初不用去上預備學校。也許他會有麻煩的。有時我簡直希望你們這兒也施行種族隔離。”
“他是個跑步健將。在英國隻要你擅長一種體育項目就不會有任何麻煩。”
那天夜晚在**,當她迷糊一陣又醒來時說道——仿佛是在睡夢中想到的——“真奇怪,不是嗎?你那麽喜歡薩姆。”
“當然。為什麽不喜歡?我以為你睡著了。”
“不存在什麽‘當然’。一個小雜種。”
“戴維斯總這麽稱他。”
“戴維斯?他不知道吧?”她不無擔憂地問,“他肯定不知道吧?”
“不,別擔心。對所有小孩他都這麽稱呼。”
“我很高興他父親已在地下六尺了。”她說。
“是啊。我也這麽想,可憐的家夥。他本可以最終娶到你的。”
“不。我一直都愛著你。甚至在我懷上薩姆時我也愛著你。他更像是你的孩子而不是他的。在和他**時我試圖想著你。他是那種不溫不火的類型。在大學裏人們喊他‘湯姆叔叔[21]’。薩姆不會這樣不溫不火,是吧?要麽熱情,要麽冷淡,但不會不溫不火。”
“我們幹嗎要說這些陳年往事呢?”
“因為薩姆生病了。也因為你憂心忡忡。當我感到不安全時,我就回憶當時我明白不得不告訴你他的存在時的感受。越過邊境後在馬普托[22]度過的第一個夜晚。坡拉娜賓館。我當時想:‘他會把衣服再穿起來,一走了之。’可你沒有。你留下了。而且盡管肚子裏有薩姆,我們還**了。”
這麽多年之後,他們安靜地躺在一起,隻是肩挨著肩。他不知道這是否就是晚年的快樂——有時他能在一個陌生人的臉上看到這種快樂——所帶來的感受,不過等她步入晚年時,他早已長眠地下了。晚年是他們永遠不能夠一同分享的。
“我們沒要孩子,你有沒有感到難過?”她問。
“薩姆已經足夠我們履行父母職責了。”
“我是認真的。你沒想過要一個我們自己的孩子?”
此時他明白這是個無法回避的問題之一。
“不。”他說。
“為什麽不呢?”
“你太愛刨根問底了,薩拉。我愛薩姆因為他是你的骨肉。因為他不是我的。因為我看著他的時候無須看見我自己。我隻看得到你的影子。我不想一直這麽解釋下去,就此打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