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因素 第一部 第一章

自從三十多年前,年輕的卡瑟爾到這裏工作後,便一直在聖詹姆斯街後麵的一家酒吧用午餐,那地方離辦公室不算遠。若問起緣由,他會歸結為那裏高品質的香腸。或許他也青睞那裏的一種別有苦味的沃特尼啤酒,不過更要緊的是香腸的質量。他時時準備著解釋自己的行為,哪怕是最沒有疑問的,另外,他還總是很守時。

所以當鍾報響一點時,他就準備出門了。與他合用一間辦公室的助手阿瑟·戴維斯十二點準時去吃午飯,一小時後返回,但這經常隻是理論上如此。戴維斯和他自己隨時得有一人留著,以應對緊急電報的解碼工作,這是很明確的,可他們也很清楚,在他們所屬部門的這個分部裏,從不會有什麽真正緊急的情報。英國與由他倆負責的東非和南非各地的時差應對起來通常都綽綽有餘——即便是在約翰內斯堡也隻相差了一小時多一點——沒有人會操心消息的遲滯。戴維斯常說,世界的命運永遠不會由他們這塊大陸來決定,無論中國或俄國在亞的斯亞貝巴和科納克裏[1]之間開設了多少大使館,也無論有多少古巴人登陸非洲。卡瑟爾給戴維斯寫了張便箋:“如紮伊爾[2]回複172號,送副本至財政部和外交部。”他看了看表。戴維斯遲了十分鍾。

卡瑟爾開始整理公文包——他放了張字條,記的是要在傑敏街乳酪店為妻子買的東西,以及為早上和他鬧了些不愉快的兒子準備的禮物(兩包“麥提莎”巧克力);還放了一本書,《克拉麗莎》[3],他每次到第一卷的第七十九章就再也讀不下去。他聽見電梯關門及戴維斯在走廊裏的腳步聲,隨即便離開了屋子。他的香腸午餐少了十一分鍾。和戴維斯不同,他總是準點返回。這是上了年紀後具有的一種美德。

阿瑟·戴維斯的怪異行為在這間沉靜的辦公室裏顯得十分惹眼。他正從白色長廊的另一端走過來,穿著如同剛在鄉村的馬背上度了周末,抑或剛從公共賽馬場回來。他套一件單綠色斜紋軟呢運動夾克,胸口衣袋裏還露著一條帶斑點的紅手帕,頗似一位賓館行李員的行頭。不過他還是像一位被分錯了角色的演員:當他盡力想和這套行頭般配時,卻常常笨拙地找不到戲路。如果說他打量倫敦的樣子就仿佛他是從鄉下來的,那麽他到鄉間造訪卡瑟爾時又明白無誤地是一副城裏遊客的模樣。

“一如既往地準點。”戴維斯掛著慣有的訕笑說。

“我的表總走得稍快了些,”卡瑟爾像是在為並未說出口的微詞致歉,“一種焦慮綜合征吧,我想。”

“又往外偷運絕密情報?”戴維斯問道,同時開玩笑地擺了個架勢,要搶卡瑟爾的公文包。他的呼吸夾雜了甜膩的氣味:他對波爾圖葡萄酒很是貪戀。

“哦,我都留給你去兜售了。你那些見不得陽光的聯係人會給你個更好的價錢。”

“你真好心,我敢肯定。”

“而且你單身,比已婚男士更需要錢。我的生活開支已減半了。”

“啊,可那是些倒胃口的剩菜,”戴維斯說,“吃剩的牛腿肉重做成土豆泥肉餅,還有串了味兒的肉丸子。值嗎?結了婚的男人連一杯上好的波爾圖都喝不起。”他進了他們合用的辦公室給辛西婭打電話。兩年來戴維斯一直在追求辛西婭,可是這位少將的女兒卻想攀上更高的枝頭。盡管如此,戴維斯仍抱著希望;他解釋說在部門內部談戀愛風險總要小些——不會被視為有安全隱患,但卡瑟爾明白戴維斯實際上有多眷戀辛西婭。他既強烈渴望出雙入對的夫妻生活,又不想失去單身男子有的那種防範性的幽默感。卡瑟爾到他的公寓去過一次,那是他和環境部的兩個人合住的套房,在一家古玩店樓上,離克拉裏奇酒店不遠——地處中心,氣派非常。

“你應該多來走動走動。”戴維斯當時坐在客廳裏勸著卡瑟爾。房間擁擠不堪,沙發上攤滿了各色雜誌——《新政治家》《閣樓》,還有《自然》,其他房客開過晚會後留下的狼藉杯盤堆在角落裏,等著日雜女工來收拾。

“你很清楚他們給我們的工資,”卡瑟爾說,“而且我有家室。”

“嚴重的決策錯誤。”

“可我不是,”卡瑟爾說,“我喜歡我妻子。”

“當然還有那小雜種,”戴維斯繼續道,“既養孩子又喝波爾圖,我可掏不起這個錢。”

“可巧我也很喜歡這小雜種。”

卡瑟爾正準備走下四級石階到皮卡迪利大街時被門房叫住了。“湯姆林森準將想見您,先生。”

“湯姆林森準將?”

“是的。在A.3號房間。”

卡瑟爾隻見過湯姆林森準將一回,很多年前了,久遠得他都懶得去計算,也就是他得到任命的日子——他在《公務機密法約》上簽字的那天,那時這位準將還是個很小的下級軍官,如果還算軍官的話。所有他能記得的就是那撇黑黑的小胡子,如同不明飛行物似的盤旋在一張吸墨水紙上,吸水紙完全空白,也許是出於安全的因素。唯一的瑕疵是他簽過《法約》後留下的鋼筆印跡,而且幾乎可以肯定,這張吸水紙隨即就被粉碎並焚燒。近百年前的“德雷福斯事件”[4]暴露出了廢紙簍的危險。

“沿走廊左邊走,先生。”門房在他就要走錯方向時提醒他。

“進來,進來,卡瑟爾。”湯姆林森準將叫道。他的胡子現在跟吸水紙一樣白了,而歲月還在他雙排紐扣馬甲下堆起了小小的將軍肚——隻有他的軍銜仍像過去那樣說不清道不明。無人知曉他以前歸屬哪個軍團,如果確有此軍團的話,因為在這幢樓裏,所有的軍隊頭銜都有些可疑。官階可能也隻是全副偽裝的一部分。他說:“我想你不認識丹特裏上校。”

“不,我不認識……你好。”

盡管丹特裏穿著整潔的深色西裝,有著棱角分明的瘦削臉龐,但比起戴維斯他更加真實地具有一種戶外活動的氣質。若是說戴維斯第一眼看上去似乎可以在跑馬場如魚得水,那麽丹特裏則顯然能在昂貴的狩獵圍場或打鬆雞的林沼間遊刃有餘。卡瑟爾喜歡給同事勾勒速畫像:有時甚至真的畫在紙上。

“我想我在科珀斯結識過你的表兄。”丹特裏說。他的語氣愉快,但顯得有些煩躁,也許他還得到國王十字車站趕發往北部的火車。

湯姆林森準將解釋道:“丹特裏上校是我們的新長官。”卡瑟爾注意到丹特裏隨之皺了皺眉,“他從梅瑞狄斯那兒接管了安全工作。不過我想你可能從沒見過梅瑞狄斯。”

“我估計你說的是我的表兄羅傑,”卡瑟爾對丹特裏說,“有不少年沒見了。他在‘人文學科’[5]中得過一等。我想他現在在財政部。”

“剛才我在向丹特裏上校介紹這兒的建製。”湯姆林森準將還在絮叨,緊扣自己的話題不放。

“我學的是法律。得了個差勁的二等,”丹特裏說,“我想你讀的是曆史?”

“是的。得了個非常差勁的三等。”

“在牛津基督教堂學院?”

“是的。”

“我已經跟丹特裏上校解釋了,”湯姆林森說,“就6A部而言,隻有你和戴維斯負責處理機密電報。”

“如果那算是我們這個部的‘機密’的話。當然,沃森也要過問的。”

“戴維斯——雷丁大學的,沒錯吧?”丹特裏的問話裏好像有一絲輕蔑的意味。

“看得出你做了不少功課。”

“實際上我剛和戴維斯本人聊過。”

“所以他的午飯多花了十分鍾。”

丹特裏笑起來如同傷口重又痛苦地綻裂開,那兩片鮮紅的嘴唇在嘴角張開時顯得挺費勁。他說:“我和戴維斯談到了你,所以現在我要和你談談戴維斯。公開核查。你得原諒我這把新掃帚。我得學著摸索這條繩子,”他補充的這些比方並沒有把事情說清楚[6],“得例行公事——盡管我們對你倆肯定是信任的。順便問一句,他有沒有警示過你?”

“沒有。可是你為什麽要相信我?我們也許串通好的。”

那傷口又豁裂開少許,接著又緊緊閉上。“我推想他在政治上略微偏左。是這樣嗎?”

“他是工黨成員。我估計他親口告訴你了。”

“這當然不算什麽問題,”丹特裏說,“那你呢……?”

“我不屬於任何黨派。我估計戴維斯也跟你說了。”

“但你有時也參加投票,我想?”

“戰後我一次也沒投過。如今這些事兒總好像——怎麽說呢,有那麽點兒小地方主義。”

“一個很有意思的想法。”丹特裏不以為然地說。卡瑟爾看出來這回說了實話是個判斷上的失誤,不過除非在真正緊要的場合,他總寧願說實話。事實經得起盤查。丹特裏看了看表:“我不會占用你很長時間。我還要去國王十字車站趕火車。”

“周末去打獵?”

“是的。你怎麽知道的?”

“直覺。”卡瑟爾說,他又一次為自己的回答感到後悔。不引起別人的注意總歸要安全些。有時候——隨著年歲的增長,這種時候變得越來越多——他夢想著能夠完全表裏如一,就像另一個人夢想著在羅德板球場[7]打出一個戲劇性的一百跑一般。

“我猜你是注意到了我放在門口的槍匣子?”

“是的,”卡瑟爾說,他這才看見槍匣,“那正是線索。”他很樂意看見丹特裏釋然的神情。

丹特裏解釋道:“這裏邊沒有個人因素,你明白的。純粹是例行檢查。條條框框那麽多,有時候就不那麽得到重視。這也是人之常情。比如,關於不能將工作文件帶出辦公室的規定……”

他意味深長地盯著卡瑟爾的公文包。若是高級官員或紳士會立刻打開包接受檢查,同時再來個輕鬆的玩笑。不過卡瑟爾不是高官,他也從未將自己分在紳士之列。他想看看這把新來的掃帚能掃到什麽樣的程度。他說:“我不是回家。我隻是出去吃午飯。”

“你不會介意吧,是嗎……?”丹特裏伸手去拿公文包。“我向戴維斯提出了相同的要求。”他說。

“我看見戴維斯時,他沒有帶包。”卡瑟爾說。

丹特裏為自己的錯誤臉紅起來。卡瑟爾敢肯定,要是他打獵時射到了趕獵物的人也會流露出類似的羞愧表情。“哦,那準是另一個家夥,”丹特裏說,“我忘了他的名字。”

“沃森?”陸軍準將提示道。

“沒錯,沃森。”

“這麽說我們的頭兒你也查過了?”

“都是演練的一部分啊。”丹特裏說。

卡瑟爾打開公文包。他拿出一份《伯克翰斯德[8]報》。

“這是什麽?”丹特裏問。

“我常買的當地報紙。打算吃午飯時看的。”

“哦,是這樣,當然。我都忘了。你住得挺遠。難道沒覺得有些不方便?”

“坐火車不到一小時。我需要一幢房子,一座花園。我有個孩子,你能理解的——還有一隻狗。這兩樣在公寓房裏是不能同時擁有的。沒法生活得很舒適。”

“我注意到你在讀《克拉麗莎》。喜歡嗎?”

“喜歡,到目前為止還行。不過還有四卷呢。”

“這是什麽?”

“備忘清單。”

“備忘?”

“我的購物單。”卡瑟爾做了說明。他寫在自己打印的地址“國王路129號”下麵。“兩包‘麥提莎’。半磅格雷伯爵茶。幹酪——溫斯利代,還是雙層格洛斯特?亞德利刮胡水。”

“‘麥提莎’是個什麽東西?”

“一種巧克力。你得去嚐嚐。很好吃。在我看來比奇巧強。”

丹特裏說:“你覺得我送這個給要去拜訪的女主人合適嗎?我挺想給她帶些有點特別的東西。”他看了看表,“也許我可以打發門房去買——時間正好夠。你在哪裏買?”

“他可以到斯特蘭德大街去找一家ABC。”

“ABC?”丹特裏問。

“充氣麵包公司[9]。”

“充氣麵包……是個什……?哦,得了,沒工夫去琢磨了。你肯定這些糊弄人的東西能行?”

“當然,別有風味。”

“福特納姆離這兒隻有幾步路。”

“你在那兒買不到。這種巧克力很便宜的。”

“我不想顯得很小氣。”

“那就多買點。吩咐他買三磅。”

“名字叫什麽來著?要不你出去的時候和門房說一下?”

“那對我的檢查結束了?我沒問題?”

“哦,沒有。沒有。我和你說了這純粹是走形式,卡瑟爾。”

“打獵愉快。”

“多謝。”

卡瑟爾把條子拿給門房。“他說了三鎊?”

“是的。”

“三鎊‘麥提莎’!”

“是的。”

“我可以找輛搬家的車嗎?”

門房叫來正在看色情雜誌的夥計。他說:“去給丹特裏上校買三鎊‘麥提莎’。”

“那差不多有一百二十包哩。”夥計稍加計算後說。

“不,不,”卡瑟爾說,“沒這麽嚴重。我認為他指的是重量單位[10]。”

他離開了還在扳著手指的門房。他比平時晚了十五分鍾到酒吧,往常坐的角落已給人占了。他吃得很快,並算了一下知道晚回了三分鍾。然後他去聖詹姆斯長廊商場的洗化店買了亞德利刮胡水,在傑克遜食品店買了伯爵茶,為節省時間,他也在那兒拿了雙層格洛斯特幹酪,雖然他通常都到傑敏街的乳酪店去買。可他本打算在ABC買的“麥提莎”,在他到那兒時已售罄了——店員告訴他今天的需求出乎他們的意料,他隻好買了奇巧。當他再見到戴維斯時隻遲了三分鍾。

“你真是對檢查的事守口如瓶啊。”他說。

“我發誓要保守秘密的。他們抓到你什麽沒有?”

“還算好。”

“他們可逮著我了。問我在雨衣口袋裏裝了什麽。我把59800發來的報告帶出來了,本想吃飯時再看看的。”

“他說了什麽?”

“噢,他警告了我,還是放了我一馬。他說規則製定出來就是要遵守的。想想那個叫布萊克[11]的(他叛逃究竟圖個什麽?),四十年不用交所得稅,不用傷腦筋,不用擔責任,而我們現在還得為他擦屁股。”

“丹特裏上校不算太難纏,”卡瑟爾說,“他認識我在科珀斯的一個表兄。這層關係能派上些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