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一項很好的晨間運動。”丹特裏上校一邊不冷不熱地對哈格裏維斯夫人說話,一邊在進屋前把靴子上的泥跺掉,“鳥兒相當多。”與他同來的人也隨後紛紛鑽出自己的車,臉上掛著強裝出來的快活,如同一支足球隊試圖表現得自得其樂,實則不堪忍受寒冷和泥濘。
“已備好酒水,”哈格裏維斯夫人說,“請自便。十分鍾後午餐。”
另一輛車正爬上山坡穿過莊園駛來,停在很遠的地方。潮濕而凜冽的空氣中傳來響亮的笑聲,接著有人嚷道:“巴菲終於來了。當然,正趕上午飯。”
“還有您出了名的肉排腰子布丁?”丹特裏問,“久仰其名啊。”
“你是說我做的餡餅吧。你早上真玩得很痛快嗎,上校?”她說話略帶美國口音——這口音如同醇厚的昂貴香水,就來這麽略微一點是最適宜的。
“野雞不多,”丹特裏說,“不過除此之外挺好。”
“哈裏,”她越過他的肩頭叫道,“迪基。”接著是,“杜杜在哪兒?不見了嗎?”沒有人叫過丹特裏的名,因為沒有人知道。他懷著一種孤獨感看著姿態優雅、身材修長的女主人有些吃力地邁下石台階去招呼哈裏,並吻了吻他的兩頰。丹特裏獨自走進餐廳,各色酒水正恭候在餐具櫃上。
一個穿斜紋軟呢衣服、麵色紅潤且似曾相識的矮胖男人正在調製幹馬提尼[23]。他的銀邊眼鏡閃爍著陽光。“也給我調一杯吧,”丹特裏說,“如果你準備調得很幹的話。”
“十兌一,”小個子男人說,“拔開苦艾瓶塞噴一下就夠了是嗎?我在自家一直是放在氣霧噴口瓶裏的。你是丹特裏,對吧。你已把我忘了。我是珀西瓦爾,給你量過血壓的。”
“哦,對了。珀西瓦爾醫生。現在我們差不多可以說在同一部門了,是嗎?”
“沒錯。專員想讓我們不聲不響地聚一聚——沒必要在這裏用什麽荒唐的頻擾器。我從來就沒學會用我的那個,你會嗎?不過我的麻煩是我不會打獵。隻釣釣魚。你第一次來這兒?”
“是的。你什麽時候到的?”
“稍微早點。中午前後吧。我可是個玩捷豹[24]的瘋子。一開起來時速就不下一百英裏。”
丹特裏看了一眼餐桌。每個位子前麵都擺了一瓶啤酒。他不愛喝啤酒,但出於某種原因,啤酒似乎很適合在打獵歸來時飲用。也許它與孩子氣的氛圍有關,就像在伯爵俱樂部裏喝薑汁啤酒一樣。丹特裏沒有孩子氣。打獵對於他而言是一種嚴格的競技性鍛煉——他曾經得過國王杯賽的亞軍。桌子中央放了些盛糖果的銀製小碗,他看見碗裏正是他送的“麥提莎”。前一天晚上,當他給哈格裏維斯夫人拿來幾乎一板條箱的巧克力時,他感到有點兒尷尬。顯然她不知送來了什麽,也不知道該怎麽處置。他覺得自己被那個叫卡瑟爾的故意捉弄了一回。他很高興看到這些巧克力放在銀碗裏比裝在塑料袋裏顯得有品位多了。
“你喜歡啤酒嗎?”他問珀西瓦爾。
“我喜歡一切酒精飲料,”珀西瓦爾說,“除了費爾內-布蘭卡[25]。”接著一幹孩子氣的人喧鬧著衝進來——巴菲、杜杜、哈裏、迪基以及其他所有人;觥籌交錯之間充滿著興高采烈的氣氛。丹特裏很高興有珀西瓦爾在這裏,因為似乎大家也隻知道珀西瓦爾的姓氏。
可不走運的是,他們在桌上被分開了。珀西瓦爾很快喝完了第一瓶啤酒,並打開了第二瓶。丹特裏覺得被出賣了,因為珀西瓦爾看來很快就和鄰座搭上了,輕鬆得就像單位裏的熟人一般。他講起了釣魚的故事,使得那個叫迪基的人笑個不停。丹特裏坐在那個他估計叫巴菲的人以及一位瘦削且年紀稍長、一副律師模樣的男子之間。他曾做過自我介紹,他的家姓也很耳熟。他不是司法部長就是副司法部長,可丹特裏記不清了。這些不確定的信息使得交談無法進行。
巴菲突然發話道:“我的天,那些不會是‘麥提莎’吧!”
“你知道‘麥提莎’?”丹特裏問。
“那還是在什麽猴年馬月吃的哪。小時候總在看電影的時候去買。好吃得很。這一帶肯定沒電影院吧?”
“實際上是我從倫敦買來的。”
“你常去電影院?我有十年沒去了。這麽說他們還在賣‘麥提莎’?”
“商店裏也買得到。”
“這我一直不知道。你在哪裏找到的?”
“在一家ABC。”
“ABC?”
丹特裏帶著猶疑重複了卡瑟爾的解釋:“充氣麵包公司。”
“真是不同凡響!什麽是充氣麵包?”
“我不知道。”丹特裏說。
“這些東西如今的確能做得出來。要是那些麵包是用計算機烤出來的,我也不會感到奇怪,你覺得呢?”他探身拿了塊“麥提莎”,像擺弄雪茄似的在耳邊摩來擦去。
哈格裏維斯夫人從餐桌那頭叫道:“巴菲!等吃了肉排腰子餡餅再說。”
“抱歉,我親愛的。抵擋不住**啊。長大後還沒嚐過呢。”他對丹特裏說,“計算機是了不起的東西。有一回我花了五鎊讓它給我找老婆。”
“你還沒結婚?”丹特裏看著巴菲的金戒指問道。
“沒有。一直戴著這個當擋箭牌。我不是正經的人,你明白。喜歡嚐試那些新玩意兒。填一張跟你胳膊一樣長的表。資格證明、興趣愛好、職業,有什麽都得填。”他又拿了塊“麥提莎”。“喜歡甜食,”他說,“過去天天都吃。”
“那有沒有申請者來找你?”
“計算機大老遠地送了個姑娘來。還姑娘哪!至少有三十五歲了。我還得給她招待午茶。我媽媽去世後我就沒喝過茶。我說:‘我親愛的,我們就喝點兒威士忌行嗎?我認識這兒的服務生。他會偷偷塞給我們一瓶的!’她說她不喝酒。不喝酒!”
“計算機搞錯了?”
“她有倫敦大學經濟學學位。戴著大號眼鏡。平胸。她說她廚藝很好。我說我總在懷特俱樂部[26]吃。”
“後來你又見過她嗎?”
“應該算沒有,隻是有一回當我從俱樂部台階走下來時,她從一輛公共汽車裏向我招手。讓我好尷尬!因為我是和迪基在一起的。聖詹姆斯街有了公交路線後這樣的事就避免不了。誰也不安全。”
肉排腰子餡餅之後是甜點以及一大塊斯蒂爾頓奶酪,約翰·哈格裏維斯爵士把波爾圖紅酒傳給眾人倒了。餐桌上泛起一絲不安的氣息,仿佛這假日過得太長了點。大家開始向窗外灰色的天空瞟去:日光再過幾小時便要暗淡下去。他們負疚似的匆匆喝著波爾圖——他們並非真來此休閑——除了心安理得的珀西瓦爾。他正在侃另一則垂釣趣聞,旁邊有四個空啤酒瓶。
副檢察長——抑或檢察總長?——用厚重的聲音說:“我們該動身了。太陽正下山呢。”他肯定不是來享受的,隻為完成任務,丹特裏對他的焦急很有同感。哈格裏維斯真的應該表示點什麽,可他差不多要睡著了。在殖民地事務局幹了多年之後——他年輕時曾在當時叫“黃金海岸”[27]的地方做過地區專員——他找到了在最糟糕的情況下睡午覺的訣竅,即便身邊全是吵吵嚷嚷的、比巴菲還囉唆的酋長,他也照睡不誤。
“約翰,”哈格裏維斯夫人從餐桌那頭發話了,“醒醒。”他睜開安詳的藍眼睛說:“打了個瞌睡。”據說他年輕時在阿散蒂[28]的某地沒留神吃了人肉,不過他的消化功能並未因此而受損。當時他是這麽跟總督講述此事的:“我真的沒法抱怨,先生。他們邀我去吃點家常菜,是大給麵子啊。”
“嗯,丹特裏,”他說,“我們現在可以談談早晨的屠殺了。”
他從桌旁伸展開身子,打了個哈欠。“你的肉排腰子餡餅真是太棒了,親愛的。”
丹特裏羨慕地望著他。首先他羨慕他的職位。他是軍界以外被任命為專員的極少數人之一。處裏的人誰都不明白為什麽就挑中了他——對其背後深藏不露的勢力大家眾說紛紜——他僅有的情報工作經驗來自戰時的非洲。丹特裏還羨慕他的妻子。她那麽富有,那麽會打扮,那麽毫無瑕疵地具有美國風範。看來跟美國人的婚姻不能被歸為涉外婚姻:與外國人成婚得獲得特別準許,且通常都遭到拒絕,但跟美國人永結連理也許能夠鞏固一種特殊關係。盡管如此,他還是懷疑哈格裏維斯夫人是否受到過MI5[29]的積極審查,以及得到FBI的通過。
“今晚,”哈格裏維斯說,“我們要好好聊聊,丹特裏,怎樣?你和我,還有珀西瓦爾。等這夥人走了。”
2
約翰·哈格裏維斯爵士跛著腳四處遞雪茄,倒威士忌,還撥了撥火。“我自己不怎麽愛擺弄獵槍,”他說,“在非洲時從沒玩過槍,除了照相機,不過我內人倒很是喜歡所有那些英國的舊風氣。她說如果你有土地,就應該有鳥兒。恐怕這兒沒多少野雞,丹特裏。”
“總的來說,玩兒得挺愉快。”丹特裏說。
“但願你哪天能去釣釣鱒魚。”珀西瓦爾醫生說。
“哦,對了,垂釣是你愛玩兒的,是吧?嗯,可以這麽說,我們現在就要來釣一條。”
他用撥火鉗夾碎一段木頭。“真沒治了,”他說,“可我就愛看這火花飛舞的樣子。六部出現了情報泄露。”
珀西瓦爾說:“在國內還是外邊?”
“不能肯定,但我有個不祥的感覺,是在國內這兒。分管非洲的6A部。”
“我剛查了一遍六部,”丹特裏說,“隻是例行檢查。也為了熟悉一下人。”
“是的,他們跟我說了。所以我才請你來。當然也很高興你能來打獵。有收獲嗎?”
“安全保密工作有些鬆懈。但其他部也好不到哪兒去。比如,我大致檢查了工作人員在午飯時間都把什麽裝在公文包裏帶出去了。沒什麽嚴重的情況,但還是有幾個公文包令我有些意外……當然隻是敲敲警鍾而已。不過警鍾或許會嚇著神經緊張的人。我們沒法真讓他們把衣服脫了。
“他們在鑽石礦裏就這樣幹的,不過我也讚同在這倫敦西區,脫衣檢查還是顯得有些出格。”
“真有人破了規矩嗎?”珀西瓦爾問。“不算嚴重。6A的戴維斯包裏裝了一份報告,稱自己是想在吃飯時再看看。我當然對他進行了警告,責令其將報告留在湯姆林森準將那裏。我把工作報告也都翻了一遍。自從布萊克案案發後,審查工作還是行之有效的,但還是有個別人在那個倒黴的年頭裏被列為懷疑對象。有幾個甚至可以追溯到伯吉斯和麥克萊恩[30]的時代。我們完全可以把他們再重新徹查一遍,可年代隔得久了,不容易。”
“有可能,當然,僅僅是有可能。”專員說,“也許他們是在海外泄密而讓跡象顯露在國內。他們想從內部瓦解我們,動搖我們的軍心,利用美國人來傷害我們。若是公之於眾的話,這比泄密本身更有殺傷力。”
“這也是我一直在想的,”珀西瓦爾說,“要在議會接受詢問。所有的冷飯又要給炒一遍——瓦瑟爾、波特蘭事件[31]、費爾比。可是一旦公開化,我們就沒什麽可以做的了。”
“我估計上麵會任命一個皇家委員會來收拾局麵,”哈格裏維斯說,“不過我們還是暫且假設他們要的是情報而不是醜聞。六部似乎是最沒有情報價值的單位。非洲毫無核秘密可言:遊擊隊、部族戰爭、唯利是圖的官員、小獨裁者、農業歉收、基建醜聞、黃金礦床,沒有什麽非常隱秘的東西。所以我才懷疑他們的動機或許不過是製造醜聞,以證明他們又一次滲透進了英國秘密情報部門。”
“泄露嚴重嗎,專員?”珀西瓦爾問。
“可以說掉下了一滴水而已,主要是經濟方麵的,但引人注意的是除經濟之外還與中國人有關。俄國人在非洲還是新手,他們想利用我們的情報機構來窺探中國人,有這種可能吧?”
“他們從我們這兒可學不到什麽。”珀西瓦爾說。
“可你知道每家的情報樞紐都一個樣。一件誰都無法容忍的事情就是自己手裏隻捏了張空白的牌。”
“我們何不幹脆把送給美國人的東西用複寫紙再給他們搞一份,附上我們的致意?想必會呈現‘國際緩和’,不是嗎?省卻了大家那麽多麻煩。”珀西瓦爾從衣袋裏掏出個小針管對著眼鏡噴了噴,然後用一塊幹淨的白手帕擦起來。
“請自己倒威士忌吧,”專員說,“這場要命的打獵讓我動彈不得了。有什麽想法嗎,丹特裏?”
“六部裏多數人都是布萊克事件之後來的。如果他們的來曆也有問題的話,那麽就沒人靠得住了。”
“不管怎樣,泄露來源似乎就在六部——而且很可能在6A。要麽在國內,要麽在海外。”
“六部的頭兒沃森相對而言是新來的,”丹特裏說,“通過了徹底的審核。接下來是卡瑟爾——他在我們這兒有不少年頭了,七年前我們把他從比勒陀利亞調回來,因為6A需要他,也有個人原因——那個他想娶的姑娘遭遇了些麻煩。當然,他是從審查鬆懈的時期過來的,但我得說他應該沒問題。性格有點沉悶,但肯定還是很優秀的,檔案齊全——通常那些才華橫溢又野心十足的人才是危險的。卡瑟爾的婚姻很安全,是續弦,他的前妻過世了。有一個孩子,一座貸款買的房子。人壽保險——一直按時繳費。生活很樸素。他連車都不買。我相信他是每天騎車去車站的。在基督教堂學院的成績是三等。謹小慎微。財政部的羅傑·卡瑟爾是他表兄。”
“這麽說你認為他是清白的?”
“他有古怪的地方,但都不是什麽危險的因素。比如是他提議我買那些‘麥提莎’送給哈格裏維斯夫人的。”
“‘麥提莎’?”
“說來話長。現在就不拿這種事煩擾你們了。接下來是戴維斯。對於戴維斯,我就不知道該不該樂觀了,盡管以前的審查記錄沒問題。”
“再給我來一杯威士忌,好嗎,珀西瓦爾,你真是個好夥計。每年我都說這是最後一次打獵了。”
“不過尊夫人做的肉排腰子餡餅真是美味啊。我可不願錯過。”珀西瓦爾說。
“我想咱們可以另找個借口吃。”
“你不妨在那條溪裏放些鱒魚。”
丹特裏又體驗到一陣羨慕,他再次感到自己成了局外人。在情報安全事務圈子以外,他與同事在生活上毫無共通之處。即便是打獵,他也覺得是職業需要。珀西瓦爾據說喜歡藏畫,而專員呢?他富有的美國妻子為他開啟了整個社交生活。肉排腰子餡餅是丹特裏在工作時間之外可以與他們分享的唯一東西——第一次,大概也是最後一次。
“和我談談戴維斯。”專員說。
“他是雷丁大學的。學數學和物理。在奧爾德馬斯頓[32]服過役。從未支持過示威人群,不管怎樣沒有公開支持過。屬於工黨,當然。”
“和咱們人口的百分之四十五沒什麽兩樣。”專員說。
“是的,是的,那是自然,可說到底……他是個單身漢。一個人住。花錢挺隨便。愛喝波爾圖。賭馬。當然,那是解釋一個人花錢大手大腳的經典解釋,他買得起……”
“他買得起什麽,除了波爾圖?”
“哦,他有一輛捷豹。”
“我也有,”珀西瓦爾說,“我琢磨著我們不該問你泄露是怎麽發現的了?”
“如果我沒法告訴你們,就不會把你們領這兒來了。沃森知道,但此外六部沒人知道。情報來源很不一般——一個還在職的蘇聯叛變者。”
“泄露會來自六部海外辦事處嗎?”丹特裏問。
“有可能,但我表示懷疑。的確他們拿到的其中一份情報好像是直接從馬普托來的。照第69300號抄的。簡直就是原稿的影印件,如果不是有幾處刪改,我們真要以為泄露就是從那兒來的了。改動的地方確有誤差,隻有在這裏把文檔拿出來對照報告才能發現。”
“會不會是秘書幹的?”珀西瓦爾假設道。
“丹特裏是從她們那裏查起的,是吧?她們的審查比其他人都要嚴格。這就剩下沃森、卡瑟爾和戴維斯了。”
“讓我擔心的一個情況是,”丹特裏說,“將一份報告帶出辦公室的正是戴維斯。報告是從比勒陀利亞來的。沒有明顯的重要機密,但提到了中國。他說他想在吃午飯時再看一遍。晚些時候他和卡瑟爾得去找沃森談這份報告。我和沃森核實過了。”
“你建議我們該做什麽?”專員問道。
“我們可以在五處和特別行動小組的協助下進行最高級別的安全檢查。監視六處的所有人。信件、電話,在房間安裝竊聽器、跟蹤等等。”
“如果事情就這麽簡單,丹特裏,我也不會驚動你大駕了。這裏的狩獵場地隻是二流的,而且我明白野雞肯定讓你失望了。”
哈格裏維斯用兩隻手抬起自己那條壞腿,使之離火堆更近些。“假設我們真的證明罪犯是戴維斯——或者是卡瑟爾或沃森。那該怎麽辦?”
“那肯定就要上法庭了。”丹特裏說。
“報紙的頭版頭條。另一場秘密審判。外界沒人會知道泄露其實是多麽微不足道。不管是誰幹的,都不會像布萊克那樣給定四十年的罪。也許他得服十年刑,要是監獄安全可靠的話。”
“那肯定不用我們操心了。”
“是的,丹特裏,可我一點兒都不喜歡上法庭這個想法。我們以後還指望怎麽跟美國人合作?還有就是我們的線人。我說過,他還在職。隻要他還能派上用場,我們就不能不管他。”
“在某種意義上,”珀西瓦爾說,“更好的做法是像個樂於順從的丈夫那樣睜隻眼閉隻眼算了。不管是誰,把他調到某個無利害關係的部門,然後忘掉這些事。”
“縱容犯罪嗎?”丹特裏抗議道。
“哦,犯罪,”珀西瓦爾像對待同謀者一樣對專員微笑著,“我們一直在某些地方犯著罪,不是嗎?這是我們的工作。”
“麻煩在於,”專員說,“現在的情形的確有點兒像一樁搖搖欲墜的婚姻。在婚姻中,如果情人開始厭煩起那個樂於順從的丈夫,他總能有辦法煽動流言蜚語。他占據了製高點。他可以自行選擇時機。我可不希望有任何流言蜚語被煽動出來。”
丹特裏討厭這種有一搭沒一搭的閑扯。閑扯就像一本書裏他還沒掌握的密碼。他有權讀被標為“機密”的電報和報告,可這樣的閑扯是如此諱莫如深,他想去弄懂卻沒有線索。他說:“如果事發,我個人傾向於辭職而不是掩蓋。”他把盛威士忌的杯子重重地放下,以致把水晶玻璃都碰碎了。又是哈格裏維斯夫人,他想,一定是她堅持要用水晶器皿。他說:“我很抱歉。”
“當然你是對的,丹特裏,”哈格裏維斯說,“別在意杯子。千萬不要認為我請你遠道而來是要說服你棄事態於不顧,如果我們有足夠證據的話……不過庭審並非一定為上策。俄國人通常不在法庭上處置自己的人。對潘科夫斯基[33]的審判使我們所有的人都信心倍增,他們甚至對他的重要性誇大其詞,就像CIA那樣。我現在還納悶他們為什麽要開庭審理。但願我是個棋手。你下棋嗎,丹特裏?”
“不,我玩的是橋牌。”
“俄國人不打橋牌,就我所知。”
“這很重要嗎?”
“我們都在玩遊戲,丹特裏,遊戲,我們都在玩。重要的是別把遊戲太當真,不然就可能輸掉。我們得時時變通,不過要保證在玩同一個遊戲,這自然也很重要。”
“很抱歉,爵士,”丹特裏說,“可我不明白您在說什麽。”
他意識到自己喝了太多的威士忌,也意識到專員和珀西瓦爾正刻意地回避彼此的目光——他們不想羞辱他。他們長著石頭腦袋,他想,石頭做的。
“我們再喝一杯威士忌吧,”專員說,“或許不喝也行。真是陰雨綿綿的一天。珀西瓦爾……?”
丹特裏說:“我想再來一杯。”
珀西瓦爾倒了酒。丹特裏說:“我很抱歉這樣難纏,可我很想上床前把事情弄得有些眉目,否則我睡不著。”
“其實很簡單,”專員說,“如果你願意,就進行最高級別的安全檢查好了。不用費多少工夫就會把這鳥兒驚起來。他很快就會明白出了什麽事——就是說,如果他有問題的話。你可以想點什麽測試手段——‘鈔票記號手段’[34]是屢試不爽的。等我們十分肯定他是我們要查找的人,那麽我覺得隻要將其清除即可。沒有審判,不用公開。如果我們能捷足先登,得到關於他聯係人的情報,那最好不過,但我們不能冒險,使得他公開叛逃,再到莫斯科去開記者招待會。逮捕也顯然不合適。假設他在六部,那他所提供的情報的危害根本不可能像法庭庭審這種醜聞大。”
“清除?您是說……”
“我知道清除對於我們而言還比較新鮮。在KGB或CIA那兒使用得多些。所以我才要珀西瓦爾在此和你會麵。我們也許會需要他那邊搞科研的小夥子們的幫忙。絕不會有什麽大場麵。隻有醫生的一紙證明。如果能避免也不需驗屍。弄一起自殺太容易了,但自殺總意味著驗屍,這樣又可能引起議會的疑問。現在大家都明白了‘外交部的一個處’是什麽意思。‘會牽涉到安全問題嗎?’你知道這樣的問題準有下院議員要問的。而且誰也不相信官方的回答。美國人肯定不信。”
“是的,”珀西瓦爾說,“我非常能夠理解。他將安靜、平和地死去,沒有痛苦,可憐的家夥。痛苦有時會掛在臉上,可能還要考慮到其親戚的情緒。自然死亡……”
“我明白用那些新型抗生素都有點難,”專員說,“現在假定就是戴維斯,他剛過四十,正值壯年。”
“我同意。也許可能安排成心髒病突發。除非……有誰知道他喝酒多嗎?”
“你說過波爾圖什麽的,沒錯吧,丹特裏?”
“我沒有說他有罪。”丹特裏說。
“我們誰也沒說他有罪,”專員說,“隻是拿戴維斯做個可能的示例……以便我們探討問題。”
“我想看看他的病史,”珀西瓦爾說,“還得找個借口認識他一下。從某種意義上說他算我的病人,不是嗎?就是說如果……”
“你和丹特裏可以一塊兒看怎麽安排一下。不用太著急。我們得很肯定他是我們要找的人。而眼下——漫長的一天呀——野兔太多,野雞太少——好好睡覺吧。早飯會用托盤送來。雞蛋培根?香腸?茶還是咖啡?”
珀西瓦爾說:“來個全套,咖啡、培根、雞蛋和香腸,如果行的話。”
“九點?”
“九點。”
“你呢,丹特裏?”
“就隻要咖啡和吐司。要是您不介意的話,八點。我從來睡不成懶覺,再說還有許多工作等著呢。”
“你得多休息休息。”專員說。
3
丹特裏上校有剃須強迫症。晚飯前他已刮過一遍,現在他的“雷明頓”[35]又貼上了下巴。接著他又把一點碎屑撣到臉盆裏,用手指觸摸臉頰,感覺到再次動手是說得過去的。之後他打開了電動牙刷。低沉的嗡鳴足以淹沒敲門聲,因而當他在鏡子裏看見門被打開,珀西瓦爾醫生有些躊躇地走進來時不免覺得驚訝。
“對不起打擾你了,丹特裏。”
“請進,沒事。忘記帶什麽了?能借給你什麽?”
“不,不。我隻是想上床前再說幾句話。真是討人喜歡的小玩意兒,你的那個。也很時髦。我估摸著確實比一般牙刷好用?”
“水能衝洗牙縫,”丹特裏說,“是我的牙醫推薦的。”
“我總帶著一根牙簽。”珀西瓦爾說。他從口袋裏掏出個紅色的卡地亞盒子。“很漂亮是吧?十八克拉。本來是我父親用的。”
“我想這更衛生。”丹特裏說。
“哦,我可不能肯定。這很容易清洗。我以前做過普科健康顧問,你知道,在哈利街[36]以及其他很多地方。之後我才跑到這個地界來。我不明白為什麽他們要我——也許是為了簽署死亡證明吧。”他在房間裏快步地打著轉兒,饒有興趣地看著每件物品。“我希望你別信那些關於氟化物的扯淡。”他在一張裝在梳妝台上的折疊盒裏的照片前站住了,“是你太太?”
“不。我女兒。”
“漂亮姑娘。”
“我太太和我分居了。”
“我自己從沒結過婚,”珀西瓦爾說,“說實話吧,我對女人從沒多大興趣。別誤會啊——對男人也沒有。現在要是有一條鱒魚溪……知道奧博河嗎?”
“不知道。”
“一條很小的溪,卻有大魚。”
“我說不上來對釣魚有多大興趣。”丹特裏邊說邊開始收拾他的電動牙具。
“瞧我扯到哪兒去了,是吧?”帕西瓦爾說,“我總是沒法直入主題。這又像釣魚了。有時候你得白費力氣拋上百次線,才能把蠅餌放對位置。”
“我不是魚,”丹特裏說,“而且現在已過午夜了。”
“我親愛的夥伴,我真的很抱歉。我保證再打擾你不超過一分鍾。我隻是不想讓你心煩意亂地上床。”
“我心煩意亂嗎?”
“我覺得你對專員的辦事態度有些震驚——我是說對事情的總體處理。”
“是的,也許是這樣。”
“你跟我們在一起時間還不長,是嗎,否則你就會知道我們全都生活在箱子裏——你知道——箱子。”
“我還是不明白。”
“是的,你以前說過的,不是嗎?幹我們這行當,不是非要弄明白不可的。我知道他們把你安排在了這間‘本·尼科爾森[37]’室。”
“我不……”
“我住在‘米羅’室。很出色的版畫,是吧?實際上是我出的點子——這些裝飾。哈格裏維斯夫人想要有運動主題的畫。去打野雞什麽的。”
“我不懂現代繪畫。”丹特裏說。
“瞧瞧這幅尼科爾森的吧。多麽巧妙的平衡。那麽多有差異的色塊。而且又能相安無事。沒有衝突。這人有雙慧眼呢。隻變動其中一塊顏色——哪怕就改一改色塊的大小,效果就全沒了。”珀西瓦爾指向一塊黃色,“那就是你的六部。從今以後這就是你管的塊兒了。你不用操心藍色和紅色。你隻負責查出此人並告訴我。你不必為在藍色塊或紅色塊裏發生的事承擔責任,甚至在黃色塊裏出的事你也不用負責任。你隻管報告。不用良心上說不過去。別有負疚感。”
“一個行動與其後果沒有關係。這是你想告訴我的嗎?”
“後果是在別處決定的,丹特裏。你可別把今晚的談話太當真。專員喜歡把想出的點子往空中一擲,看看它們怎麽落下。他喜歡聳人聽聞。你知道那個吃人肉的故事。據我所知,罪犯——如果有這麽個罪犯的話——將以相當保守的方式遞解給警方。該沒什麽讓你睡不好覺的了。就好好地琢磨這幅畫吧,特別是黃色塊。如果你眼裏隻有它,今晚就能睡個好覺。”
[1] 分別是埃塞俄比亞和幾內亞首都。
[2] 剛果民主共和國1971—1997年使用的舊稱。
[3] 英國作家塞繆爾·理查森(Samuel Richardson, 1689—1761)所著的書信體小說,原書名為Clarissa, or, The History of a Young Lady。
[4] 阿爾弗雷德·德雷福斯(Alfred Dreyfus, 1859—1935),法國猶太裔軍官。1894年,因法國情報人員在德國大使館的廢紙簍裏發現一張被撕毀的信件,被以叛國罪判處終身監禁,引起社會爭議和衝突。1906年,經過重審後獲得平反。
[5] Greats,又叫大課程,是牛津大學著名課程之一,主修古典文學,學期為四年,比牛津大多數課程要多一年的時間。
[6] 原文分別為the new broom、learn the ropes,通常譯為“上任的新官”“掌握竅門”。
[7] 位於倫敦西敏市,有“板球界聖地”之稱。“跑”為板球得分的基本單位。
[8] 赫特福德郡西部的曆史名城,距離倫敦42公裏,也是格林的出生地。——編者注
[9] 原文為Aerated Bread Company,故可縮略為ABC。
[10] 丹特裏說的重量單位“磅”和門房及夥計說的貨幣單位“鎊”在英語裏同為pound。
[11] 即喬治·布萊克(George Blake, 1922—),英國雙重間諜,同時為英國和蘇聯服務。1961年被判入獄42年,1966年越獄潛逃到蘇聯。
[12] The Old Contemptibles,一戰時期英國遠征軍的綽號,源於德意誌君主威廉二世對遠征軍的鄙視,稱之為“不齒的部隊”,後來遠征軍的幸存者就稱自己是“老不齒部隊”。伊珀爾,比利時西部邊境城市,一戰主要戰場之一,也是世界上第一次被使用化學武器的地方。
[13] 荷蘭黃金時代時期畫家弗蘭斯·哈爾斯(Frans Hals, 1582—1666)所繪的名作。
[14] Banbury Road,牛津市的一條主要街道。
[15] 美國鎖具品牌,1868年由彈子鎖發明人萊納斯·耶魯(Linus Yale ,1821—1868)成立。下文的丘博為英國鎖具品牌。
[16] 位於赫特福德郡的赫默爾亨普斯特德,臨近伯克翰斯德。
[17] 語出《馬太福音》第24章16節,朱迪亞為以色列南部山區的統稱。
[18] 分別是12世紀歐洲民間故事《崔斯坦和伊索德》中的男主人公、列夫·托爾斯泰的小說《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女主人公,以及《克拉麗莎》中英俊的浪**子。
[19] 即Justerini & Brooks,蘇格蘭威士忌著名品牌。
[20] 指華氏溫度,相當於攝氏體溫39.44度。
[21] 出自斯托夫人的反奴隸製小說《湯姆叔叔的小屋》,書中順從、堅忍並忠心於白人主人的湯姆叔叔成了此類人物的代名詞。——編者注
[22] 莫桑比克首都。
[23] 即兌入很少或根本不兌苦艾酒的馬提尼。
[24] 英國名貴跑車,原意為“美洲豹”。
[25] 產於意大利米蘭,號稱“苦酒之王”。尤其用於醒酒、健胃。
[26] White’s,倫敦曆史最悠久的紳士俱樂部,建立於1693年。——編者注
[27] 英國在幾內亞灣建立的殖民地,因蘊藏大量黃金被稱為黃金海岸,現屬加納共和國。
[28] 曾為阿坎族建立的阿散蒂王國,現為加納第三大行政區。
[29] 英國情報部門軍情五處,後文的MI6以及在別處提到的“六部”都指軍情六處。
[30] 蓋伊·伯吉斯(Guy Burgess, 1911—1963)和唐納德·麥克萊恩(Donald Maclean, 1913—1983),均為英國外交官,為蘇聯提供情報,1951年雙雙潛逃至蘇聯。他們與下文提到的金·費爾比(Kim Philby,1912—1988)被稱為“劍橋五傑”,為劍橋間諜圈主要成員。
[31] 約翰·瓦瑟爾(John Vassall, 1924—1996),英國駐蘇使館工作人員,因同性戀傾向遭克格勃敲詐,被發展為間諜;波特蘭事件指20世紀60年代在英國波特蘭海港破獲的間諜案,以哈裏·霍頓(Harry Houghton, 1905—1985)及其情人埃塞爾·吉(Ethel Gee, 1914—1984)為首的波特蘭間諜圈,因向波蘭、蘇聯提供情報遭到逮捕。
[32] 位於英國伯克郡,原子武器研究機構所在地。
[33] 奧列格·潘科夫斯基(Oleg Penkovsky, 1919—1963),蘇聯情報人員,冷戰期間為英國和美國提供情報,暴露後於1963年受審,同年5月被判死刑。
[34] 指故意賣出破綻給泄密嫌疑人,試探其是否將“情報”傳遞出去的反間諜手段。
[35] 英國老牌剃須刀品牌名。
[36] 位於倫敦市中心,是世界上醫療機構最集中的一條街。
[37] 本·尼科爾森(Ben Nicholson, 1894—1982),與下文提到的米羅(Joan Miro, 1893—1983)分別是20世紀英國和西班牙的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