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天人師出現後,所有種姓的人都去聆聽他的教誨,離開時無不得到完善與提升,連動物、神靈也不例外,其中偶爾還有某位聖人。大家普遍承認他已經覺悟,但也有人視他為騙子、瀆神者、罪犯,或認為他不過是在惡作劇。這部分人並不都是他的敵人;然而,從另一方麵講,也並非所有得到完善與提升的人都將他視為朋友。他的追隨者稱他為無量薩姆大神,一些人奉他為神靈。因此,在他作為天人師被人接受,受到景仰之後,在他獲得許多富人的支持,盛名傳遍大陸之後,人們開始尊稱他為如來——乘真如之道而來。值得注意的是,雖然迦梨女神(在她心情稍好時也稱杜爾迦)從未對他作為佛陀的身份發表過正式的意見,但卻賜予了他一個非同尋常的榮譽——她曾派出自己禦用的行刑者去向對方致意,而非僅僅隨意雇傭某個殺手……

無假法王出世,

則無真法王之消失。

唯假法王現,

方使真法王隱。

——《雜阿含經》(II,224)

阿蘭邸城附近有一片茂密的小樹林,藍色的樹皮,羽毛一般的藍色樹葉,這裏的美和樹蔭下神殿般的靜謐使它遠近聞名。樹林本屬於商人瓦蘇,他在皈依佛門後,將其獻給了人稱無量薩姆大神、如來和覺者的那一位。天人師同他的追隨者就居住在林中,每到正午時分,他們就手持乞缽往城裏去,並且從來不會空手而歸。

樹林裏總有很多朝聖者。信奉如來的人,好奇的人,還有緊盯錢財伺機下手的人,熙來攘往。有人騎馬,有人乘船,有人步行。

阿蘭邸城並不很大。城裏有茅屋,也有木頭房子;主路沒有鋪石板,路麵上滿是車轍;城中有兩個大集市,還有不少小市場;附近是大片農田,藍綠色的穀物在田中流動、翻滾,它們的所有者是吠舍,耕種者卻是首陀羅。因為路過的旅客很多,城中還有不少旅店(雖然沒有一家能與遙遠的摩訶砂城裏哈卡拿那富有傳奇色彩的旅舍媲美);這裏有聖賢,也有講故事的人;最後,這裏還有一座神廟。

神廟位於靠近城中心的矮丘上,四麵各有一扇巨大的廟門。廟門和周圍的牆上裝飾著層層雕刻,有樂師與舞者、戰士與惡魔、男女神祇、動物與藝人、戀人與半人、護衛與天神。這些門通向第一層庭院,然後能看到更多的牆和門,從那裏可以進入第二層庭院。第一層庭院中有一個小型市場,出售獻給諸神的貢品。供奉低階神祇的神龕也擺放在第一層庭院內,數量之多,難以盡數。一天中的任何時候,這裏都能看見正在乞討的乞丐、冥想中的聖人、大聲笑鬧的孩子、喋喋不休的婦女、燃燒的熏香、唱歌的小鳥、流水汩汩的淨身池,當然還有嗡嗡作響的投幣式祈禱機。

與之相反,第二層庭院中則彌漫著濃厚的宗教氛圍。這裏全是供奉主神的高大神龕,人們在巨大的石像前或站或跪,甚或全身伏地,有人吟唱著禱詞,有人高聲禱告,還有人喃喃地誦讀《吠陀經》中的詩句。這些石像上通常都掛著無數花環,塗滿鮮紅的朱砂,四周堆放著數不清的供奉,讓人幾乎無法分辨究竟是哪位神祇被淹沒在這些實實在在的崇拜底下。每隔一段時間神廟裏就會吹響號角,眾人安靜地聆聽它們的回聲,之後,喧囂重又開始。

迦梨是這座神廟中無可爭議的女皇。她的白色石像立在一個巨型神龕內,統治著整個內院。她微露笑意,似乎是在對其他神祇和他們的崇拜者表示不屑;頸上掛著骷髏串成的項鏈,這些骷髏咧嘴而笑,幾乎同迦梨臉上的笑意同樣惹人矚目;她手持匕首,向前跨出半步,仿佛拿不定主意,究竟是在前來朝拜的人麵前舞上一曲,還是將他們全部殺死;她的嘴唇豐滿,雙目圓睜。在火把的照耀下,她看起來仿佛在移動。

因此,她的神龕與死神閻摩相對真是再合適不過了。按照顯而易見的邏輯,司祭與建築師們決定,在所有神祇中,唯有他最適合分分秒秒地麵對著她,以能致人死命的堅定目光對上她的眼睛,以扭曲的微笑回應她唇邊的笑意。即使最虔誠的人通常也會繞道而行,不願從這兩座神龕之間穿過;夜幕降臨之後,他們所在的地方從不會被晚來的崇拜者打擾,因此也就成了寂靜與安寧之地。

一個名叫罹得的人沿著春風吹過大陸的方向,從極北邊來到這裏。他個子小小的,盡管年紀不大,卻已是一頭白發。他發著燒,昏倒在溝中。被人發現時,他一身朝聖者的黑衣,然而繞在前臂上的那條深紅色喉索卻暴露了他的真實身份:罹得。

那是在春天,祭典的日子,罹得來到了阿蘭邸。這裏有藍綠色的農田、茅屋和木屋,有泥路和許多旅店,有集市、聖人和說故事的人,有偉大的宗教複興和引領複興的導師,導師的聲名早已傳遍四方——他來到了阿蘭邸,這裏還有一座神廟,他的守護神正是神廟中的女皇。

祭典的日子。

二十年前,阿蘭邸的小祭典在外地幾乎沒有任何影響力。然而,現在覺者來到這裏,向人們傳授八正道的教義,他吸引來無數旅客,阿蘭邸的祭典也由此匯集了許許多多的朝聖者,以至於城中的旅舍個個人滿為患,帳篷的租金高得驚人,馬廄也出租給人居住,就連在空地上露營也要向地的主人付錢。

阿蘭邸熱愛自己的佛陀。其他不少城鎮都曾企圖誘使他離開這裏:號稱群山之花的莘葛度獻上一座宮殿和後宮的美色,希望他將自己的教導帶上山,然而覺者並沒有去山裏;蛇河上的卡衲卡許諾給他大象和船隻、城裏的房屋和鄉下的別墅、馬匹和仆人,希望他到港口說法,然而覺者也沒有去河岸。

佛陀留在他的樹林裏,一切都匯集到他身旁。一年又一年,祭典的規模越來越大,時間越來越長,儀式也愈加複雜,就像一頭吃飽喝足的巨龍,所有的鱗片都閃著微光。當地的婆羅門並不讚同佛陀反儀式主義的教導,可是既然他的存在能把他們的錢箱裝得滿滿的,他們也就學會了在他的影子下生活,心中的“提提卡”——異教徒——三個字也從未宣之於口。

就這樣,佛陀留在他的樹林裏,一切都匯集到他身旁,這其中包括罹得。

祭典的日子。

鼓聲在第三天的夜晚響起。

第三天,卡塔卡裏舞的大鼓發出陣陣雷鳴。鼓聲斷斷續續地飄到數裏之外,傳遍農田,傳遍小城,傳遍紫色的樹林和林後荒蕪的沼澤。鼓手們上身**,腰上裹著白色的芒杜,汗水讓他們黑色的肌膚閃閃發光。他們站在排列緊密的大鼓前,動作充滿**;盡管幾組人輪番上陣,鼓聲卻從未有片刻的間斷,即使在新一輪鼓手接替同伴時也不例外。

鼓點剛一響起,旅人和城中的居民就開始從各處趕往祭典的場地,當眾人到達這塊古戰場一般空曠的地方,夜幕也隨之降臨到世上。人們從樹下的小攤買來氣味香甜的茶飲,找個位置坐下,一麵品茶,一麵等著深夜舞劇開始的時刻。

一隻一人高的黃銅巨碗矗立在場地中央,裏邊盛滿了油,幾根燈芯從碗的邊緣垂下,有人過來點上了火。在演員的帳篷邊,火炬搖曳著。

靠近了聽,鼓聲震耳欲聾,仿佛有一種攝人心魄的魔力,它那複雜而有力的節奏充滿魅惑。午夜將近,祈禱的唱詠開始隨鼓點起落,編織出一張包裹住人們感官的大網。

覺者和他的僧侶們來了,黃袍在火光的映襯下幾乎化為橘紅,他們的出現讓眾人感到一絲短暫的平靜。然而僧人們隻是摘下僧帽,盤腿在地上坐下。過了一會兒,觀眾的心中便再次填滿了唱詠與鼓點。

舞者出場時沒有掌聲,隻有全神貫注的目光。他們妝容濃豔,腳踝上的銅鈴隨著舞步叮當作響。除了學習卡塔卡裏舞世代流傳的舞姿,舞者們還自幼接受雜技訓練,能用九種不同的方式轉動頸項和眼球,擺出上百種不同的手勢。靠了這些,他們便能重現愛與戰的古老史詩,重現神與魔的較量和傳說中英勇的戰役與血腥的背叛。舞者們一言不發地表演著羅摩和潘達瓦兄弟的卓越事跡,樂師們則大聲喊出台詞。舞者的臉上塗著綠與紅或黑與白的油彩,他們在場地中移動,衣裙的下擺翻滾著,閃閃發亮的冠狀頭飾反射著燈火。油燈時不時猛地閃亮,或是火星四濺,仿佛一道神聖的抑或不潔的光在他們的頭頂形成光環,讓人完全忘卻了典禮的意義。一時間,觀眾感到自己不過是世上的幻影,而那些跳著巨人之舞的高大身影才是唯一的真實。

舞蹈將持續到拂曉時分,以日出作為結束。不過,日出之前,一個身著藏紅花色僧袍的人從阿蘭邸方向趕來,穿過人群,在覺者耳邊說了些什麽。

佛陀準備起身,但似乎經過重新考慮,又坐了下來。他對來人說了幾句,對方點點頭,離開了祭典的場地。

佛陀沒有顯露出絲毫煩躁,把注意力轉回到舞蹈上。坐在他身旁的一個僧人發現他不斷以手指敲擊地麵,於是認定覺者正打著拍子,因為誰都知道,缺乏耐心這樣的品性是與他無緣的。

舞蹈結束了,在世界的東邊,太陽蘇利耶把天穹染成了粉紅色。剛剛過去的一晚仿佛一場緊張而可怖的夢,將眾人俘虜,直到現在才釋放這些疲乏不堪的觀眾,讓他們在白晝中徘徊。

佛陀和他的追隨者立刻朝阿蘭邸方向走去。他們沒有在中途停下休息,隻是以急促而不失莊重的步伐穿過小城。

回到紫樹林後,佛陀吩咐僧侶們好好休息,隨後獨自走向了樹林深處的一間小涼亭。

演出時前來報信的僧人正坐在涼亭裏,照料自己在沼澤中發現的旅行者。這位僧人常去沼澤地區,在那裏他可以更好地冥想,冥想死後自己這具皮囊腐臭的樣子。

如來仔細打量躺在草席上的男子。嘴唇很薄,不帶一絲血色;高高的額頭,高高的顴骨,灰白的眉毛,尖尖的耳朵;如來尋思著,等他睜開眼睛,想必會露出淺灰色或者淡藍色的瞳孔。他失去意識的身體帶著種——半透明的?——也許是脆弱的味道,一部分大概是由這折磨人的高燒引起的,但卻不能完全歸咎於疾病。如來拿起原本纏在此人前臂上的東西,眼前的小個子男人不像是會用這東西的人。相反,第一眼看去他似乎年事已高。如果有人再仔細看看他,一定會發現他滿頭的白發和瘦小的身體其實與年齡無關,進而驚訝於他身上流露出的些許孩子氣。看著他的臉,如來懷疑他甚至無需時常修剪胡須。在他的麵頰和嘴角間,一道淘氣的小皺紋似乎隱約可見。但那也可能隻是錯覺而已。

隻有迦梨女神的禦用行刑人才會使用深紅色喉索。如來將它拿在手中,撫摸著那柔滑的表麵,它像蛇一般從他掌中滑過,稍稍帶些黏性。它本該以這種方式圍住佛陀自己的脖子,對此他毫不懷疑。幾乎是下意識地,他扭動雙手,做出一個纏勒的動作。

一旁的僧人瞪大眼睛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他抬起頭,沉著地微微一笑,隨手把喉索放下。僧人拿起一塊濕布,抹去了病人蒼白額頭上的汗水。

濕布接觸到額頭時,草席上的人一陣**,眼睛也猛地睜開了。高燒讓他的眼中盡是狂亂,他其實並沒有看見任何東西,然而這目光卻讓如來震撼。

深色的眼珠,深得如同黑玉一般,誰也無法分清哪裏是瞳孔,哪裏是虹膜。如此脆弱而精疲力竭的身體中卻隱藏著一雙如此有力的眼睛,這樣的組合使人莫名地感到不安。

他伸出手去拍拍對方的雙手,感覺就像是在撫摸鋼鐵,冰涼而堅硬。他用指甲使勁刮過對方的右手背,指甲像刮過一塊玻璃似的,毫無阻礙地滑開去,沒有出現任何抓傷或刮痕。他用力擠壓那人的指甲蓋,顏色並未突然改變。這雙手似乎早已死去,或者根本就隻是機器。

他繼續著自己的檢查。這種現象在手腕之上的某個地方消失了,然後又出現在別處。對方的雙手、胸部、腹部、脖子和後背的某些部位都被死亡之浴浸泡過,堅不可摧。當然,全身浸泡將是致命的,現在看來,此人以自己的部分觸覺為代價,換來了隱形的金屬護手、胸甲、護喉和護背。這人確實是那位可怕的女神精心挑選的殺手。

佛陀問:“還有誰知道這個人在這兒?”

“僧人悉摩哈,”對方答道,“是他幫我把病人送過來的。”

“他有沒有看見,”——如來用眼神指指那條深紅色的喉索——“那東西?”

僧人點了點頭。

“那麽你去找他。立刻帶他來見我。告訴其他人,有個朝聖者病了,我們將讓他在這裏休養,其餘什麽也別說。從現在起,他由我親自護理,我會幫他恢複健康的。”

“是,世尊。”

僧人匆匆走出了涼亭。

如來在草席旁坐下,等待著。

過了兩天,熱度終於退去,神誌又回到了那雙深色的眸子裏。不過,在這兩天之中,任何經過涼亭的人都會聽見覺者不停地低聲說著些什麽,仿佛是在同睡夢中的病人交談。病人自己也時不時地大聲說上幾句,含含糊糊的。發燒的人總是如此。

第二天,他突然睜開了眼睛,直直地盯著天花板,隨後又皺起眉毛,把頭轉向側麵。

“早安,罹得。”如來道。

“你是……”出乎佛陀的意料,罹得竟有一副渾厚的男中音。

“教導解脫之道的人。”

“佛陀?”

“別人是這樣稱呼我的。”

“如來?”

“是的,這也是他們給我起的名字之一。”

罹得試圖站起身來,沒有成功,於是重新躺下。他的雙眼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對方那帶著安詳神情的臉。最後,他問道:“你怎麽會知道我的名字?”

“你在發燒的時候說了不少話。”

“是的,我病得很重,肯定一直在胡言亂語。是那片該死的沼澤地讓我著了涼。”

如來微笑道:“生病的時候無人照料,這也是孤身旅行的缺點之一。”

“是的。”罹得一麵表示讚同,一麵閉上眼,他的呼吸變得舒緩起來。

如來依然跏趺而坐,他等待著。

罹得再次醒來時,夜幕已經降臨。“我渴。”他說。

如來把水遞給他。“餓嗎?”

“不,現在不要。我的胃受不了。”

他抬起上半身,用胳膊肘撐住頭,盯著照料自己的人。過了一會兒,他重新在草席上躺下:“你就是那個人。”

“是的。”對方回答道。

“你準備怎麽做?”

“等你餓了就給你些食物。”

“我是說,在那之後。”

“在你睡覺時守著你,免得熱度再升上去。”

“我問的不是這個。”

“我知道。”

“等我吃過,休息過,力量恢複之後——那時你會怎麽做?”

如來微笑著從袍子下的什麽地方拿出那條光滑的喉索。“不做什麽,”他答道,“我什麽也不會做。”他將喉索掛在罹得肩上,然後把手縮了回去。

對方搖搖頭,向後一靠。他抬起手來,順著喉索向下滑動,將它纏繞在指間和手腕上,輕輕地撫摸著。

過了好一會兒,他開口道:“這是神聖的。”

“看來的確如此。”

“你知道它的用途,還有它的目的嗎?”

“當然。”

“那你為什麽不采取行動?”

“我無需奔忙,也不必行動。一切都會匯集到我身邊。如果有什麽事情需要完成,行動的人也是你,而不是我。”

“我不明白。”

“這我也知道。”

那人盯著天花板上的陰影。他宣布說:“現在我要試著吃些東西。”

如來遞給他肉湯和麵包,他努力把它們咽了下去。之後他又喝了些水。做完這一切,他的呼吸變得沉重起來。

“你冒犯了天庭。”

“這我知道。”

“你還奪走了一位女神的榮耀,她原本在這裏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

“我知道。”

“可是你救了我的命,而且我還吃了你的麵包……”

佛陀沒有回答。

“為了這個,我必須背棄一個最為神聖的誓言,”罹得說完那個句子,“我不能殺死你,如來。”

“如此說來,我救了你的命,而這件事又救了我的命。我們就算扯平了,如何?”

罹得一聲輕笑:“那好吧。”

“既然你已經放棄了自己的任務,接下來你準備做些什麽?”

“我不知道。我的罪孽太過深重,已經不可能回去。現在我也冒犯了天庭,女神再不會聆聽我的祈禱。我辜負了她。”

“那就留下。至少有人同你一道遭受永罰。”

“很好,”罹得接受了提議,“反正我已經一無所有。”

他再度進入夢鄉,佛陀笑了。

祭典仍在繼續。之後的幾天,覺者向來到樹林中的人們說法。他談到萬物的合一不分大小,談到因緣之法、生與死、世界的虛幻和靈魂的火花,談到舍棄自我、與萬有合一的解脫之道;他還向眾人講解覺與悟,把婆羅門的那套儀式比作沒有內容的空殼,告訴人們那毫無意義。很多人聽了,有些人則聽進去了,其中一些還穿上了追尋真理之人那藏紅花色的僧袍。

每次說法時,那個叫罹得的男人都坐在附近。他穿著自己那一襲黑衣,披著滿身的皮甲,視線時刻停留在覺者的身上。

兩周之後的一天,天人師正在林中漫步、冥想,罹得過來同他並肩往前走。過了一會兒,他開口道:“覺者,我聆聽了你的教誨,非常用心。對於你的話,我想了很多。”

對方點了點頭。

“我一直是個虔誠的信徒,”他說,“否則也不會被選中從事我過去的職業。發現不可能完成任務時,我感到極度的空虛。我辜負了我的女神,生命對於我也就失去了意義。”

佛陀靜靜地聽著。

“但是我聽到了你的教誨,”他說,“它們讓我的內心充滿了喜樂。它們向我展示了另一條通往救贖的路,比我過去所遵循的更為優越。”

佛陀觀察著罹得說話時的神情。

“你所說的舍棄十分嚴格,我感到它是善的,它符合我的需要。因此,請你準許我加入這個追尋真理的團體,追隨你的道路。”

“你是否確定,”覺者問,“你並不隻是為了任務的失敗,或者說自己的罪過而良心不安,想要懲罰自己呢?”

“對此我非常肯定,”罹得道,“我將你的話放在心中,我察覺到它們蘊含的真理。在我為女神效力時,死在我手中的人多過那片林中的紫色葉片——還不包括女人和孩子。我聽過太多的話語,不同的人,不同的腔調——哀求、爭論、詛咒,所以我不會輕易被言語所影響。但你的話打動了我,它們遠比婆羅門的教導優越。我樂於成為你的行刑者,用一根藏紅花色的喉索——或者刀、矛,或用我的雙手,因為我花了三輩子的時間學習,精通各種武器——為你解決你的敵人,但我知道這不是你的行事之道。對你而言,生死原為一體,你也並不試圖毀滅你的敵人。所以我要求加入你的宗派。這對我並不像對其他人那樣困難。你們要求放棄家庭和親人、出身和財產,而我從未擁有過這些東西。你們要求放棄個人的意誌,而我早已這樣做了。現在我所缺少的不過是一身黃衣而已。”

“它屬於你了,”如來說,“還有我的祝福。”

罹得穿上了佛教僧人的袍子,開始齋戒、冥想。一周之後,祭典已近尾聲,他也拿起了自己的乞缽,同其他僧人一同去了阿蘭邸。不過,他並沒有與他們一起回到林中。白晝化為藹藹暮色,最後黑夜完全籠罩了大地,寺院的納迦絲瓦拉吹過最後一次,許多旅行者也已經離開了祭典。

覺者在林中漫步,冥想了許久。最後,他也不見了蹤影。

阿蘭邸,頭頂是潛伏的山石,四周布滿藍綠色的農田;阿蘭邸,仍然充斥著激動的旅行者,他們中的許多人正處於狂歡的頂點。佛陀從背靠沼澤的紫色樹林走向它,走上它的街道,來到它小丘上的神廟。

他走進第一層庭院,那裏悄無聲息。狗、孩子和乞丐都已經離開。司祭們正在熟睡。神廟的一位執事坐在市場裏一張長凳上打著瞌睡。大多數神龕都空了,雕像已經搬進內院。在尚未搬走的幾座雕像前,有人正做著晚禱。

他進入內院。在格涅沙的神龕前,一個苦行者端坐於祈禱的墊子上,一動不動,似乎他本人也成了一尊塑像。庭院的四角各點著一盞油燈,它們最主要的功能便是突出了落在大部分神龕上的陰影。在有的雕像上,許願的燈火投下了些許微光。

如來穿過庭院,來到迦梨女神高大的身影前。女神腳下閃爍著一盞小燈,她注視著眼前的男人,唇邊的笑容那麽的完美而生動。

一根深紅色喉索就掛在她伸出的那隻手上,並在她手中的匕首尖處打了個結。

如來回敬了她的笑容,那一刻,她幾乎像是皺起了眉頭。

“這是封辭職信,親愛的,”他說,“這個回合你輸了。”

她似乎點了點頭。

“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獲得這樣多的認可,我感到非常滿意,”他接著說道,“不過,即使你的計劃成功了,老姑娘,它對你也不會有什麽好處。已經太晚了。我所啟動的事業不可逆轉,有許許多多的人聽到了古老的教誨。你曾以為那教導早已消亡,我也一樣。但我們都錯了。被你們利用作為統治工具的宗教非常古老,女神,但我的抗辯同樣來自一個曆史悠久的傳統。所以你可以叫我新教徒,還有,記住這點——現在我已不止是個凡人了。晚安。”

他離開了神廟和迦梨的神龕,閻摩的視線一直釘在他後背上。

奇跡出現在許多個月之後,當它真的出現時,誰也沒把它視作奇跡,因為它是在眾人之中漸漸生長起來的。

罹得與吹過大陸的春風一同來到這裏,那時,他長著雪白的眉毛、尖尖的耳朵,臂上纏繞著死亡,眼中燃燒著黑色的火焰。後來春天逝去,漫漫的夏日在諸神之橋下卷起熱浪。一個午後,罹得開口了,他用自己那讓人意外的男中音回答了某位旅者的一個問題。

那人提出了第二個問題,接著是第三個。

他繼續說著,幾個僧人和朝聖者聚攏到他身邊來。

所有人都向他尋求解答,答案越來越長,因為它們漸漸變成了隱喻、例子和寓言。

隨後,大家都在他腳邊坐下,他黑色的眼睛仿佛兩汪奇異的深潭,他的聲音宛若天籟,清晰而柔和,優美而使人信服。

他們聽完,然後繼續自己的旅程,又在途中將所見所聞告訴了其他旅者,於是,在夏天結束之前,前往紫樹林的朝聖者也開始求見佛陀的這位弟子,開始聆聽他的教言了。

如來與他一同說法。他們一同講授八正道的道理,講授涅槃的榮光,講授世界之虛幻和它強加在眾人身上的鎖鏈。

有時,甚至那位聲音輕柔的如來也會傾聽自己弟子的言語。他所講的一切罹得早已融會貫通,在長久的思索之後,罹得仿佛找到了通向隱秘之海的那扇門,他把自己鋼鐵般堅硬的雙手浸入水中,隨後將真與美灑在了聽者的頭上。

夏天過去了。現在誰也不會懷疑,世上出現了兩位覺悟者:如來和他的小個子弟子,人們叫他善逝。甚至有人說善逝是位愈者,當他的眼睛發出奇異的光彩,他冰涼的雙手撫過一隻扭曲的手臂,那手臂就重又變得筆直。還有人說,在聆聽他說法時,一個盲人竟突然重見光明。

善逝相信兩樣東西:解脫之道,還有佛祖如來。

“世尊,”一天,他對佛陀說,“在你教給我真如之道前,我的生命全是空虛。在你開始教導他人之前,當你覺悟的時候,是否感到自己像是燃燒的火焰、怒吼的河水,感到自己無處不在,變成了萬有的一部分——雲和樹、動物和森林、每個人、山頂的積雪和原野上的枯骨?”

“是的。”如來道。

“現在,我也能體會到萬物的喜樂。”

“是的,我知道。”

“你曾說過,一切都會匯集到你身邊,我終於明白了。你給這世界帶來了怎樣一種教義啊——我明白諸神為何如此忌妒了。可憐的神明!他們實在值得同情。可是這些你都知道。你洞悉一切。”

如來沒有回答。

春風再次吹過大陸,自從第二位佛陀來到阿蘭邸,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年。一天,空中傳來了令人膽寒的鳴叫。

阿蘭邸的居民們湧上街頭,望著天空。田裏的首陀羅放下手中的活,抬頭往上看。小丘上的神廟中突然一片寂靜。城後的樹林裏,僧人們也轉過頭去。

它在空中漫步,這是為了禦風而生的生物……它從北方來——綠色和紅色,黃色和棕色……它的滑翔宛如舞蹈,空氣於它就是平坦的大道……

又是一聲尖叫,巨大的羽翼拍打著,將它送上雲端,成為一個小小的黑點。

接著,它一個俯衝,像流星般猛烈地燃燒,一身的色彩都在閃耀,發出刺目的光芒。它的身形越來越大,任誰也無法相信,有什麽生物竟如此巨大,如此迅捷,如此華美……

半是靈,半是鳥,那是讓日月黯淡無光的傳奇。

毗濕奴的坐騎,它的喙能撕裂戰車。

大鵬金翅鳥在阿蘭邸上空盤旋。

它盤旋著,隨後消失在城外的那片山石之後。

“金翅鳥!”這個詞穿過小城,傳遍農田、神廟和樹林。

如果金翅鳥不是在獨自飛行……人人都知道,它隻有神靈才能駕馭。

一片寂靜。在尖利的鳴叫聲、雷鳴般的羽翼聲響起之後,人們自然而然地壓低了聲音。

覺者站在林前的小路上,僧人們在他周圍來來往往,眼睛都朝著山石的方向。

善逝到他身邊站定。“僅僅是在一個春天之前……”他說。

如來點點頭。

“罹得失敗了,”善逝道,“天庭會送來什麽新花樣呢?”

佛陀聳了聳肩。

“我為你擔心,我的老師,”他說,“在我的一生中,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你的教導給了我安寧。為什麽他們不能放過你?你是所有人中最無害的,你的教義也最溫和。你對他們能有什麽害處呢?”

對方轉身背對他。

這時,金翅鳥扇動那對巨大的翅膀,張開嘴尖嘯一聲,再次飛到了小丘之上。這一次,它沒有在阿蘭邸上空盤旋,而是爬升到極高處,振翅往北去了。它的速度快如閃電,眨眼間就不見了蹤影。

善逝推測道:“乘金翅鳥而來的那位留下了。”

佛陀走進了樹林。

他從山石背後走來。

山石中有一條小徑,他沿著這條小徑前行,紅色的皮靴落在石頭上,悄無聲息。

前方傳來潺潺的水聲,一條小溪阻斷了他的去路。他一抬肩膀,把血紅色的鬥篷撩到身後,接著朝小徑上的一個拐角走去,彎刀上的紅寶石在深紅色的腰帶上閃閃發光。

繞過這個山石形成的彎角,他突然停住了腳步。

有人正等在通往小溪對岸的圓木旁。

他一眯眼睛,繼續前進。

站在那兒的是個小個子男人,一襲朝聖者常穿的黑衣,一把彎曲的鋼鐵短刀在腰帶上閃著光。此人頭上隻剩下一小撮白發,其餘地方都剃得很幹淨。在他深色的雙眼上方是兩道白色的眉毛,他膚色蒼白,耳朵似乎尖尖的。

旅行者抬起手問候道:“午安,朝聖者。”

那人沒有回答,隻是站到那條架在小溪上的圓木前,阻住了他的去路。

“請原諒,親愛的朝聖者,可我正準備過去,你擋在那裏,我該怎麽走呢。”

“如果你以為自己能過去,閻摩大人,那你就錯了。”

紅衣男人微微一笑,露出一排整齊而潔白的牙齒。“能被人認出來總是令我心情愉快,”他承認,“即使除了我的身份之外,此人所說的其他全部內容都不會成真。”

黑衣男人說:“我對口舌之爭毫無興趣。”

“哦?”對方一挑眉,誇張地擺出探究的表情,“那你要用什麽來爭呢,先生?總不會是那片彎彎曲曲的廢銅爛鐵吧?”

“正是它。”

“一開始我還以為那是野蠻人用的祈禱棍,因為據說這個地區到處都是稀奇古怪的邪教和原始教派。剛才我當你也是哪種迷信的信徒呢。可是,假如像你所說的那樣,這確實是某種武器,那麽相信你對它的用法已經很熟悉了?”

“差不多。”對方答道。

“很好,”閻摩道,“我可不喜歡殺掉一個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的家夥。不過我還是感到有責任提醒你,等站在至高者麵前接受審判時,你是會被算作自殺的。”

對方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隻等你做好準備,死神,我隨時可以幫你的靈魂脫離肉體的束縛。”

“那麽還剩下最後一件事,”閻摩說,“然後我會很快結束這次談話。說出你的名字,好讓司祭們知道自己是在為誰舉行葬禮。”

“就在不久前,我剛剛放棄了自己的最後一個名字,”對方回答道,“為此,迦梨的配偶隻好死在一個無名之人的手上。”

“罹得,你是個傻瓜。”閻摩說著拔出了自己的彎刀。

黑衣男人也將短劍拿在手裏。

“連名字也沒有的死亡,這於你再合適不過了。你背叛了自己的女神。”

“生活中充滿了背叛,”在攻擊前,罹得最後一次回答道,“當我以這種方式對抗你,也就背叛了我新主人的教誨。但我必須傾聽內心的聲音。因此,對我而言,過去和現在的名字都已不再適合——所以不要用任何名字稱呼我!”

話音剛落,他的短劍便像火焰般四處遊走,呼嘯著,燃燒著。

閻摩在這樣猛烈的攻勢前一步步地後退,僅僅運用手腕的動作擋開四處落下的攻擊。

接著,他在第十步時站穩了腳跟,不肯再退卻半步。他防守的動作隻稍稍加大了一點點,但他的還擊卻變得更加突然,其間還夾雜著佯攻和出乎對手意料的攻擊。

刀光劍影中,兩人都汗如雨下;漸漸地,閻摩開始主導進攻。他逼迫自己的對手不斷退卻。終於一步步奪回了自己後退的那十步距離。

兩人再次回到起點,閻摩在金屬的撞擊聲中稱讚道:“學得不錯,罹得!甚至比我想象中還要好!祝賀你!”

乘他說話的當口,他的對手揮動短劍,接連做了兩次假動作,最後成功地在他肩上劃出一道淺淺的傷口。血從傷口中滲出來,立刻與衣服的顏色融為一體。

閻摩在中劍後向前猛地一躍,突破對方的防守,一刀砍在罹得的脖子上,這一擊幾乎足以砍下他的頭來。

黑衣男人重新擺好防守的姿勢,他晃了晃頭,擋住了閻摩的下一擊,向前一個突刺,自己也被擋了下來。

“這麽說,死亡之浴護住了你的喉嚨,”閻摩道,“那麽,我會到別處尋找入口。”說著,他往對手的下盤攻去,手中的彎刀吟唱著戰歌,節奏越來越快。

閻摩釋放出彎刀的全部能量,那是好幾個世紀的積澱和多少年的修習。然而罹得擋住了所有的攻擊,他防守的動作幅度越來越大,後退的速度也越來越快,可仍然竭力使對手無法近身;他一麵退卻一麵設法反擊。

他一路後退,直到自己背靠小溪。這時閻摩放慢速度評價道:

“半個世紀之前,”他說,“你曾是我的學生,雖然時間不長,但我對自己說,‘這個人擁有成為宗師的潛質。’我沒有看錯,罹得。在我所能記得的所有時代中,你也許是人類裏最偉大的劍客。看到如此的技藝,我幾乎可以原諒你背教的行為。真是遺憾……”

這時,他假裝攻向對方的胸口,卻在最後一秒鍾繞過罹得的防守,刀鋒上指,切中了他的手腕。

黑衣男人往後一躍,拚命抵擋住閻摩的進攻,然後一劍刺向對方的頭部,這使他得以在圓木前端站穩腳跟,現在,他的身後就是裂縫下的溪流。

兩人的武器相交,發出尖銳的聲響,閻摩把短刀一轉,劃傷了對手的二頭肌。

“啊哈!這兒有一處她漏掉了!”他喊道,“讓我們再試試別的地方!”

刀劍相撞又分開,佯攻、突刺、防守、還擊。

閻摩以一次反擊擋住了對方精心策劃的攻勢,他的彎刀比對手的短劍更長,這次罹得的前臂上又出現了斑斑血跡。

黑衣男人一麵朝對方的頭部猛力一刺,一麵退上了圓木。閻摩擋開了這一擊,隨後,他更加凶猛的反擊迫使罹得退到了圓木中央,閻摩乘機踢向圓木的側麵。

罹得往後一躍,落到了對岸。他的雙腳剛一著地,就像閻摩那樣踢動了圓木。

閻摩還沒來得及踏上圓木,它就滾動起來,接著脫離了河岸的支撐,向小溪墜落。它在水中上下晃動一番,隨水流朝西邊去了。

“這一跳不過七八尺而已,來啊!閻摩!”

死神笑了。“趁著還有機會,趕緊喘上幾口氣吧,”他說,“在神賜予的所有禮物中,空氣最是乏人欣賞。無論國王還是乞丐,偉人還是貓狗,誰都離不開它,然而卻沒有任何人歌唱它,讚頌我們的好空氣。可是,哦,如果沒有它!把每一口氣都當作最後一口來享受吧,罹得——因為你的最後一口氣也已經離你不遠了!”

“人們說你在這類事情上充滿智慧,閻摩,”那個被稱作罹得和善逝的人說道,“人們說你是一位神靈,死亡就是你的國度,你的見地遠超凡人。那麽,在我們站著無所事事的時候,希望你回答我的問題。”

先前,閻摩對對手的每句話都報以嘲諷的笑容,然而這次他沒有笑。因為這句話裏帶著一絲宗教儀式的意味。

“你希望知道些什麽?作為死前的恩惠,我將解答你一個問題。”

於是,那個人稱罹得和善逝的人以《羯陀奧義書》中的古老文字吟唱起來:“‘人死之後是何模樣,眾人爭論不休。有人說他依舊存在。有人說他已然消逝。這便是我想要知道的事情,請你教給我。’”

閻摩也以古老的文字回答道:“‘關於這個問題,諸神也同樣疑惑。這的確不易理解,隻因靈魂的性質太過微妙。另找一個問題。將我從這誓言中解放。’”

“‘原諒我,可這便是我心中最緊要的問題,哦,死神,像你這樣的老師再也沒有第二個,且此時此地,再無其他的恩惠更令我心動。’”

“‘留下你的性命,速速離開,’”閻摩重新將彎刀插入腰帶中。“‘我饒你不死。兒女與子孫,大象、馬匹、牛群和黃金,別的恩惠任你挑選——美人、戰車還有樂器,我賜予你這一切,它們將侍奉你。隻是不要問我死亡。’”

閻摩站在原地,紋絲不動,他沒有繼續吟唱那首詩歌。“很好,罹得,”他直視著對方的雙眼道,“但這不是語言所能表述的。我隻能將它展現在你的眼前。”

有一會兒工夫,他們就這樣站著;黑衣男人的身體搖晃起來。他伸出手臂擋在臉上,遮住了眼睛,一聲嗚咽從喉嚨裏不脛而走。

這時,閻摩扯下肩上鬥篷,將它像一張網般撒向了小溪對岸。

鬥篷的邊緣很重,正是為這樣的情況專門準備的。這張網落到了對手的身上。

黑衣男人掙紮著,他聽到了快速的腳步聲,然後隨著“砰”的一聲,閻摩血紅色的靴子落在了罹得所在的一側。他甩開鬥篷,擺好防禦,擋住了閻摩新一輪的攻擊。在他身後,地麵向上傾斜,他一路後退,直到地勢變得陡峭起來,這時,閻摩的頭部幾乎與他的腰帶齊平了。他的攻擊紛紛落下,閻摩緩緩地向前逼近。

“死神,死神,”他唱道,“原諒我這個無禮的問題,請告訴我,剛才的一切並非謊言。”

“很快你就會知道。”說著,閻摩一刀砍向他的雙腿。

換了別人,閻摩的下一擊會將他斬斷,劈開他的心髒。然而刀鋒卻從罹得的胸部滑開了。

等他們來到一個泥土鬆軟的地方,小個子男人開始一腳又一腳地朝地麵踹去,泥土和沙礫如大雨般砸向對手。閻摩用左手遮住雙眼,可隨後大塊大塊的石頭也開始落下。這些石頭滾落下來,有幾塊到了他的腳邊,使他失去平衡,他摔了一跤,順著斜坡向下滑去。於是他的對手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沉重的石塊上,他甚至踢下一大塊岩石,然後高舉短劍,跟著它衝了過來。

閻摩知道自己不可能及時站穩腳跟,擋住對手的進攻,於是他就地一滾,朝小溪滑了回去。他總算在裂縫邊刹住,可那塊大石頭正向他襲來,他用雙手一撐地麵,竭力閃開,彎刀卻墜入了下邊的溪流中。

他踉踉蹌蹌地矮身往前一躍,同時拔出自己的匕首,並設法以這把匕首擋住了對方的淩空一擊。岩石落入了小溪中。

接著,他的左手迅速抓住了對方的右手腕——那是對方持劍的手。他以匕首猛地朝上一削,感到自己的手腕也被牢牢扭住。

他們就這樣站著,雙方的力量鎖在一起,直到閻摩坐到地上,往旁邊一滾,將對手拋了出去。

兩人仍然扭著對方,那一拋的力道讓他們繼續滾動。裂縫的邊緣出現在他們身邊,然後到了他們的身下、他們的上方。他感到匕首撞在溪底,脫出手去。

“該進行最後的洗禮了。”閻摩左手握拳,朝對手猛力一擊。

罹得擋住他的拳頭,同時回敬了對手一拳。

他們在水中朝左邊移動,直到雙腳觸到了岩石。兩人一麵格鬥,一麵沿著溪流在水中跋涉。

隨著他們移動腳步,小溪漸漸變寬,變淺,最後水降到他們的腰部附近。在有的地方,岸邊與水麵的距離也不那麽遠了。

閻摩的拳頭和手刀一次次打在罹得身上,卻仿佛在攻擊一尊石像,迦梨曾經的禦用行刑人麵無表情地接受了所有的打擊,而當他握起拳頭回敬對手時,那力量足以擊碎骨頭。在大多數時候,他的攻擊要麽被溪水減慢了速度,要麽被閻摩格開了,但其中一擊打在了對手的胸腔和髖骨之間,還有一擊擦過左肩,彈到了臉頰上。

閻摩往後一躍,用仰泳的姿勢朝淺水處遊去。

罹得跟著猛撲上去,隻見紅色的靴子一閃,閻摩一腳踹在他的上腹部。盡管他的那個部位刀槍不入,仍被這一腳的力量蹬得飛了起來,越過閻摩的頭部,背朝下落在一片頁岩上。

閻摩跪著直起身,轉向罹得,這時,罹得已經站住腳,從腰帶上拔出一把匕首來。他彎下腰,臉上仍然沒有絲毫表情。

有一會兒,兩人目光相交了,但這次罹得並沒有退讓。

“現在我能麵對你的死亡之眼了,閻摩,”他說道,“並且不會被它嚇退。你是個優秀的老師!”

就在他往前衝時,閻摩將手從腰間抬起,濕漉漉的腰帶像鞭子似的揮向對方的大腿。

他纏住了罹得,使他往前摔倒,匕首也丟了;閻摩將他拉向自己,隨後一蹬腿,把兩人重新帶回了深水中。

“無人歌頌氣息,”閻摩道,“可是,哦,如果沒有它!”

他帶著對方往下一躍,雙臂如鐵圈一般環住了罹得的身體。

之後,過了許久,一個濕淋淋的身影出現在岸邊,他氣喘籲籲地輕聲說道:“在我能記起的歲月中——你是——我所有對手中——最強的……真是可惜……”

說完,他趟到對岸,繼續行進於山石之中。

旅行者進入阿蘭邸小城,在經過的第一家旅店停下腳步。他要了一間房和一浴缸熱水,在仆人清理他的衣物時泡了個澡。

晚飯前,他來到窗邊俯瞰街道。蜥蛇的氣味彌漫在空氣中,鼎沸的人聲從街麵向上升騰。

人們陸續離開。在他身後的院子裏,一支準備明早起程的車隊正在忙碌。這個夜晚標誌著春季祭典的結束。在他窗下的街道上,商人們還在做買賣,母親們正撫慰疲倦的孩子,當地的一位王子和他的手下剛剛狩獵歸來,兩隻火禽被捆在蜥蛇滑溜溜的背上。他看見一個滿臉倦意的妓女同一個司祭商量著什麽,司祭似乎比妓女還要疲憊不堪,隻顧不斷搖頭,最後走開了。一輪月亮高高地懸在空中——透過諸神之橋看去,它呈現出美麗的金色——第二輪月亮比第一個稍小,也已經出現在地平線上。夜晚的空氣中有一絲清涼的刺痛感,蓋過城市的氣味,帶來了春季萬物生長的氣息——細小的嫩芽,柔弱的小草,潮濕的泥土和奔流的河水,還有藍綠色春小麥那清新的味道。把身體稍稍前傾,他還能望見小丘上的神廟。

他用餐的速度很慢,對食物也不怎麽在意,等他吃完後,商人被帶了進來。

那人的鬥篷裏掛滿了樣品,最後他終於選中一把長長的彎刀和一把短小筆直的匕首。這兩樣東西都被他插進了腰帶裏。

他步入夜色中,走上了小城那條印滿車轍的主路。情人在門前擁抱,一幢房子裏,哀悼者正為某個剛剛逝世的人痛哭失聲。一個乞丐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後走過了半條街,直到他轉過身去,看著對方的眼睛說道:“你不是瘸子。”那人趕忙走開,混入了經過附近的一群人當中。頭頂,煙花正在空中綻放,將長長的櫻桃色光芒灑向地麵。從神廟中傳來葫蘆號奏響的納迦絲瓦拉音樂。一個男人從一扇門裏跌跌撞撞地走過來,與他擦身而過,他感到對方的手摸到了自己的錢夾,於是捏斷了他的手腕。那人大聲咒罵著招呼同伴,他將對方推進一條排水溝裏,隻用一道幽暗的目光就把那人的兩個同夥嚇得落荒而逃。

他終於來到了神廟門前。閻摩微一遲疑,然後走了進去。

一位司祭正將外院神龕裏的一尊石像搬進內院,閻摩跟在他身後進了第二層庭院。

他稍稍環視四周,很快朝女神迦梨雕像所在的位置走去。他長時間地注視著她,最後拔出自己的彎刀放在她腳下。等他重又拿起刀,轉過身來,發現剛才的司祭正望著自己。他朝那人點點頭,對方立刻走近他身旁,祝他晚安。

“晚上好,司祭。”他回答道。

“願迦梨賜福給你的武器,戰士。”

“謝謝,她已經這麽做了。”

司祭微笑起來。“聽你的口氣,似乎對此非常肯定。”

“而這樣想簡直就是傲慢之極,呃?”

“唔,大概不能算是非常得體。”

“無論如何,在凝視她的神龕時,我能感到她的力量充滿了我。”

司祭哆嗦了一下。“我是神職人員,”他說,“可對我而言,如果沒有這種力量的感覺或許會更好些。”

“你畏懼她的力量嗎?”

“這麽說吧,”司祭道,“盡管迦梨的神龕如此宏偉,然而大多數人卻寧願敬禮那些更加溫和的女神——例如拉克西米、薩拉斯瓦蒂、夏克蒂、西塔娜和拉特莉。”

“但她比所有這些神祇都更偉大。”

“也更可怕。”

“那又如何?雖然她有強大的力量,但她並非一位不公正的女神。”

司祭微微一笑。“無論什麽人,隻要活上二十來年,誰還會想要正義呢,戰士?對我而言,仁慈的吸引力顯然大多了。仁慈的神祇鄙人隨時歡迎。”

“這也不無道理,”閻摩道,“但正如你所說,我是一個戰士,我的天性正好與她相近。女神和我,我們的思維是那樣一致。總的來說,我倆在大多數問題上都能達成共識,假如發生分歧,我總不忘記她同時也是女人。”

“你是指在公共場合吧,”閻摩說,“別跟我說什麽司祭了。我同你們中的很多人喝過酒,你們和其他人沒什麽兩樣,都是些褻瀆神明的人。”

“做什麽事都得分清時間地點。”司祭回頭瞟了一眼迦梨的雕像。

“是啊,是啊。現在告訴我,閻摩的神龕上滿是塵土,為什麽最近沒有打掃?”

“它昨天才剛清理過,可從那時到現在已有太多人經過那裏,所以看起來像是久未整理似的。”

閻摩笑了。“那麽為什麽他腳下既沒有貢品,也沒有殘留的祭獻呢?”

“沒人獻花給死神,”司祭答道,“他們隻是過來看看,然後就離開了。我們這些司祭一致認為,這兩尊雕像的位置非常合適。他們真是可怕的一對啊,不是嗎?死神與毀滅女神?”

“威力無比的組合,”閻摩道,“但你剛才是說沒人向閻摩獻祭嗎?一個也沒有?”

“我們司祭會在供奉曆上標明的日子獻上祭品,偶爾還會有一個城裏人,在愛人快要死去又被拒絕賜予更新時來到這裏——除此之外,我從未看見有人帶著良好的意願或愛戴之情,簡簡單單地、真心誠意地獻祭給閻摩。”

“他必定感到受了侮辱。”

“並非如此,戰士。所有的生物,它們自身不都是獻給死亡的祭品嗎?”

“的確,你說得沒錯。良好的意願和愛戴之情對他有什麽用處呢?他不需要禮物,因為他會拿走想要的一切。”

“就像迦梨,”司祭補充道,“麵對這兩位神祇時,我常常希望自己能找到信仰無神論的理由。不幸的是,他們在世間過於顯明,讓人無法有效地否認其存在。真可惜。”

戰士大笑起來。“身為司祭,信仰起神靈來卻是不情不願!我喜歡這個。它撓到了我的癢處!拿著,給你自己買桶酒——當作祭獻之用。”

“謝謝你,戰士。我會的。來跟我喝上一小杯奠酒如何——神廟付錢?”

“以迦梨的名義,我願意!”閻摩答道,“不過隻能一小杯。”

他跟在司祭身後走進了庭院中央的建築,他們走下樓梯,來到酒窖。司祭拿出兩個大口杯,打開酒桶上的龍頭。

閻摩舉起了酒杯:“祝你健康長壽。”

司祭道:“獻給你那恐怖的保護神——閻摩和迦梨。”

“謝謝你。”

兩人將手中的烈酒一飲而盡,司祭又斟上兩杯。“夜裏冷,暖暖你的喉嚨。”

“很好。”

“有些旅行者要離開了,真讓人高興,”司祭道,“他們的捐獻富了神廟,不過也把我們累得夠嗆。”

“為朝聖者的離去幹杯!”

“為朝聖者的離去幹杯!”

“我本以為大多數人都是來看佛陀的。”

“確實如此,”司祭答道,“但另一方麵,他們也並不急於激怒諸神,因此在拜訪那片紫色的樹林前,通常都會先來神廟獻祭,或者布施給神廟,為自己祈禱。”

“關於那個叫如來的人,還有他的教誨,你知道些什麽?”

司祭轉開了視線。“我是神靈的司祭,也是一個婆羅門,戰士。我不想談到這個人。”

“這麽說,你也被他影響了?”

“夠了!我已經講得很清楚,我不願談論這個話題。”

“這沒有關係——再過一會兒還會變得更加無足輕重。謝謝你的酒。晚安,司祭。”

“晚安,戰士。願諸神的微笑伴你左右。”

“你也一樣。”

他走上樓梯,離開神廟,繼續步行在小城中。

當他來到林中時,三輪月亮都已高懸在夜空之中,樹木後邊燃燒著一堆堆營火,小城上空,蒼白的火焰仍在綻放,微風夾雜著些許濕氣,正催動萬物生長。

他靜靜地朝前走,進入林中。

他來到被火光照亮的地方,發現一排又一排紋絲不動的身影坐在地上。每個人都身穿黃袍,頭戴黃色的僧帽。好幾百人就這樣坐著,聽不到半點聲響。

他朝離自己最近的那個人走去。

他說:“我來見佛祖如來。”

那人似乎什麽也沒聽見。

“他在哪兒?”

沒有回應。

他彎下身,看向僧人那半開半合的雙眼。他逼視著這雙眼睛,然而對方仿佛在睡夢中一般,兩人的眼光根本沒有對上。

於是他抬高了聲音,好讓林子裏的人都能聽見。

“我來見佛祖如來,”他說,“他在哪裏?”

他仿佛是在同一地的石頭講話。

“你們想這樣把他藏起來嗎?”他大喊道,“你們以為靠著人多勢眾,又全都穿著一樣的衣服,我就沒法從你們中間找出他來嗎?”

空氣中隻有微風的歎息聲。風從樹林背後吹來,火光忽明忽暗,紫色的樹木搖曳著。

他大笑起來。“你們也許是對的,”他承認道,“但是,如果你們想要活下去,就總會動彈——而我可以等上很久,同任何人一樣久。”

於是,他背靠著一根粗大的藍色樹幹就地坐下,彎刀橫放在膝蓋上。

睡意立刻籠罩了他。他的頭在胸前一點一點地,最後下巴落到胸口上,打起呼嚕來。

向前走,穿過一片藍綠色的草原,小草在他身前彎下腰來,形成一條小徑。小徑的盡頭是一株繁茂的大樹,奇大無比。那不是世間的樹,它以根部聚攏整個世界,樹枝一直升向宇宙,讓葉片從星星中落下。

樹下,一個男人盤腿坐著,唇邊帶著絲微笑。他知道此人就是佛陀,於是走去站在他身前。

閻摩沒有回答,隻是拔出了彎刀。

佛陀仍在微笑,閻摩上前一步,這時,他聽到某種聲響,像是從遠處傳來的音樂聲。

他停下來四處打量,彎刀仍然舉在手中。

護世四天王離開了須彌山,正從四方湧來:北方多聞天,身後是眾夜叉,他們全身金色,**是黃色的戰馬,護盾也閃耀著黃金的光澤;南方增長天,麾下的鳩盤荼騎著藍色的駿馬,手持藍寶石盾牌;東方持國天,他的騎士們手持珍珠護盾,一身銀甲;西方廣目天,手下的龍跨著血紅的寶馬,身著紅色鎧甲,珊瑚盾牌架在馬前。馬蹄似乎沒有接觸到草地,空氣中唯一的聲響就是那越來越近的音樂。

“護世四天王來這裏做什麽?”他發現自己在喃喃自語。

“他們來帶走我的骸骨。”佛陀仍然微笑著。

護世四天王拉住韁繩,各自的部下在他們身後排開,閻摩轉身麵對他們。

“你們來帶走他的骸骨,”閻摩道,“可誰又來帶走你們的骸骨呢?”

四天王從馬上下來。

“你不能奪走這個人,死神,”多聞天說道,“因為他屬於這個世界,而我們,世界的守護者,將會守護他。”

“須彌山中的四天王啊,聽我說,”閻摩聚起了法力,“你們手握守護世界之責,但死神會在他所選擇的時刻,從世間帶走他所選中的人。你們無權過問我的神性,抑或它們作用的方式。”

四天王走到閻摩和如來之間。

“我們正是要過問你對待此人的方式,閻摩大人。因為他掌握著世界的命運。你若想動他,就必須先戰勝世界的四種力量。”

“很好,”閻摩道,“哪一個先來?”

多聞天拔出金色的寶劍:“我。”

憑著法力,閻摩的彎刀像劃過黃油一般切開了對方手中那柔軟的金屬,刀麵擊中天王的頭部,使他仰麵摔了出去。

從夜叉的陣中傳來一聲淒厲的叫喊,兩個金色的騎士上前抬走了他們的首領。隨後他們掉轉馬頭,往北方去了。

“下一個是誰?”

持國天拿著一柄銀色的長劍和一張月光織成的大網來到他麵前。“我。”說著,他將網拋了出去。

閻摩一腳踏住大網,手指一拽,使對手失去了平衡。就在天王向前絆倒時,他將彎刀反轉,用刀柄擊中了對手的下顎。

兩個銀衣騎士對他怒目而視,隨即又垂下眼睛;他們帶走了自己的主人,一陣不和諧的樂聲尾隨他們而去。

“下一個!”閻摩道。

群龍那魁梧的首領走上前來,他扔掉自己的武器,脫下罩衣,“我要與你角力,死神。”

閻摩把彎刀放在一旁,脫下自己的上衣。

群龍的首領用左手抓住閻摩的後頸,把他的頭向前拉;閻摩也是一樣的動作。隨後,廣目天扭轉身體,右臂繞過閻摩的左肩和脖子後部,抱緊他的頭,使勁將它拉向自己的髖部,同時側過身,把對方往前拽。

閻摩的手伸向廣目天的後背。他用左手抓住天王的左肩,右手伸到他的膝蓋後邊,直起身來,使對手的兩腿都離開了地麵。

有一會兒工夫,他將天王像嬰兒般抱在手中,隨後又把對方舉起到與肩同高,接著鬆開了雙手。

他一等天王摔到地上便猛撲上去,膝蓋砸向對手的身體。閻摩站起身來,他的對手卻沒有動彈。

從西方來的騎士們離開後,隻剩下一身藍裝的增長天還立在佛陀身前。

死神再次拿起武器:“你呢?”

“人們拿起鋼鐵、皮革和石頭製成的武器,就像孩子拿起玩具一般,我不會用它們來對抗你,死神。我也不會以自己身體的力量與你一較高下,”增長天王道,“我知道,這樣做我毫無勝算,因為你在武器上的造詣無人能及。”

“若你不願戰鬥,”閻摩說,“那麽爬上你那藍色的牡馬,離開這裏。”

增長天沒有回答,隻是將自己的藍色盾牌拋向空中。盾牌如藍寶石製成的法輪般在他們頭頂旋轉,變得越來越大。

接著它落下來,嵌進地裏。整個過程中,它沒有發出任何聲響,體積還不斷膨脹。等它完全消失之後,那塊土地上的小草又重新合攏了。

“這又是什麽意思?”閻摩問。

“我不會主動與人爭鬥,我所做的唯有保護而已。我的能力是被動的反擊。我的力量是生命,正如你的力量是死亡。哦,死神,你能毀滅任何東西,但卻無法毀滅一切。我所擁有的不是劍之力,而是盾之力。生命會反抗你,閻摩大人,並且守護你的獵物。”

說完,藍衣的天王轉過身,跨上那藍色的駿馬,率領眾鳩盤荼往南去了。這一次,音樂聲沒有隨之消逝,而是在空中逗留,逡巡不去。

閻摩手持彎刀,再次上前一步。“他們的努力已付諸東流,”他說,“你的死期到了。”

彎刀破空而出。

然而這一擊並未命中,大樹垂下一根枝條,擋在二人中間,同時擊落了閻摩的彎刀。

他伸手想要拾起自己的武器,小草卻將它遮掩起來,它們緊緊地合在一塊兒,織成了一張牢不可破的大網。

他一麵詛咒著一麵拿出匕首,再次攻向對方。

一根巨大的枝條彎下腰來,斜在他的目標身前,匕首深深地插進了它的纖維裏。接著,樹枝朝空中一甩,把武器帶到了高不可及的地方。

閻摩上前一步,將手伸向佛陀,可小草纏住他的腳踝,讓他動彈不得。

他掙紮了一會兒,想要把它們連根拔起,小草卻紋絲不動。終於,他停了下來,高高地舉起雙手,仰麵朝向天空。死亡在他眼中跳躍。

“守護世界的力,你們聽好了,”他喊道,“從今日起,這裏將承受閻摩的詛咒,直到永遠!任何生物都將遠離這片土地!這裏將化作荒蕪貧瘠的岩石與流沙之地!既沒有鳥的鳴叫,蛇的滑動,也沒有一株草能從這裏伸向天空!我敵人的守護者,現在我發出這詛咒,末日就要降臨到你們身上!”

草開始枯萎,然而,在它們鬆開他之前,那株以樹根聚攏世界,以枝葉為網、繁星為魚的大樹突然發出一聲巨響,從中間斷裂開來,它最高處的枝條撕裂了天空,樹幹在地上造出深穀,樹葉如藍綠色的雨點,在他周圍紛紛落下。一大段樹幹向他倒下來,它的陰影如黑夜一般遮住了所有光芒。

遠處,他還能看見,佛陀在靜坐冥想,像是對周遭的混沌毫無察覺。

隨後就隻剩下一片黑暗,還有滾滾的雷聲。

閻摩猛一抬頭,忽地睜開了雙眼。

他背靠著藍綠色的樹幹坐在樹林裏,他的彎刀橫放在膝蓋上。

周圍似乎沒有任何不同。

在他身前,一排排的僧人還在打坐、冥想。微風依然涼爽而濕潤,在它的吹拂下,火光仍舊是忽明忽暗。

閻摩站起身,不知怎的,他突然知道了自己要找的人在哪裏。

他從僧人中間穿過,踏上一條通往樹林深處的小徑。路麵十分平整,顯然經常使用。

他看見一座紫色的涼亭,不過裏邊空無一人。

他沿著小徑繼續往前走,直到樹林漸漸變成了原野。這裏土地濕潤,一陣薄霧在他周圍升騰起來。不過在三輪明月的照耀下,一切依然清晰可見。

小徑向下延伸,藍色和紫色的樹木變得低矮而糾結。路旁的灘灘積水上漂浮著無數銀色的鱗狀殘垢。沼澤的氣味直往他鼻孔裏鑽,一簇簇灌木中,各種奇異的生物喘息著,聲音此起彼伏。

從他身後遠遠地傳來一陣歌聲,他意識到那些僧人們已經醒來,正在林中活動。他們完成了自己的任務,將所有人的意識結合起來,造成一個幻象,讓他以為他們的首領是不可戰勝的。這吟唱或許是一個信號,一直傳到——

那兒!

那是一大片空地,他就坐在空地正中的石頭上,全身沐浴在月光中。

閻摩拔出彎刀,朝他走去。

在二人相距二十步時,對方轉過頭來。

“你好啊,死神。”

“你好,如來。”

“告訴我,你為何而來。”

“我們已經決定,佛陀必須死。”

“難道你不是佛陀嗎?”

“人們稱呼我佛陀、如來和覺者,還有許多其他名字。不過,對於你的問題,答案是否定的,不,我不是佛陀。你已經成功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務。今天,你殺死了佛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