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2
“我得承認,我可不記得自己做過這樣的事,也許我的記憶力真的大不如前了。”
“真正的佛陀名叫善逝,”對方回答道,“在那之前,他的名字是罹得。”
“罹得!”閻摩輕聲笑了。“你是想告訴我,罹得不僅僅是一個被你說服而放棄自己任務的劊子手嗎?”
“很多人都是被人說服,繼而放棄自己任務的劊子手,”坐在石頭上的人回答道,“罹得自願舍棄了任務,成為道的追隨者。就我所知,他是唯一一個真正覺悟的人。”
“你所傳播的這東西難道不是一個和平主義的宗教嗎?”
“是的。”
閻摩仰起頭,放聲大笑道:“諸神啊!還好你沒有選擇一個軍事主義的宗教!你最出眾的信徒,已經大徹大悟了什麽的那個人,今天午後差點兒要了我的命!”
佛陀寬大的臉上閃過一絲倦意。“你真的認為他能擊敗你嗎?”
閻摩遲疑了一會兒。“不。”
“你認為他知道這點嗎?”
“也許。”
“在今天會麵之前,你們認識嗎?你們難道沒有在練武時見過麵嗎?”
“見過,”閻摩道,“我們認識。”
“那麽他了解你的實力,也知道這次遭遇的結局如何。”
閻摩沉默了。
“他自願選擇了殉道之路,當時我並不知情。他果真指望擊敗你嗎?我想不是的。”
“那他是為了什麽?”
“為了證明一件事。”
“他能以這樣的方式證明什麽呢?”
“我不知道。我隻知道自己的猜測是正確的,因為我了解他。我曾無數次聆聽他說法,還有他精妙的隱喻,我無法相信這樣一件事情背後會沒有他的目的。你已經殺死了佛陀,死神。你很清楚我是誰。”
“悉達多,”閻摩道,“我知道你是個騙子。我知道你不是什麽覺者。你的那些教義,大概任何一個原祖都還記得。你選擇複興這個宗教,把自己偽裝成它的創始人。你決定將它廣為傳播,希望借此反對真正的神祇們用以統治世人的宗教。我欽佩你的努力,無論是計劃和執行都很精明。但在我看來,你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竟妄想用一種和平主義的宗教去反抗對手的行動主義。我很好奇,有那麽多更加合適的宗教供你挑選,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也許我隻是想看看這樣一股逆流會走向何方。”
“不,薩姆,這不是原因。”閻摩回應道。“我感到這不過是某個更大的計劃的一部分。多少年來——這期間你裝作聖人,傳播著自己並不相信的教義——你一直在進行其他計劃。假如擁有大規模的軍隊,你可以在短期內發起抵抗;而若是孤身一人,要想博得成功的機會,就得讓抵抗在時間中延續。你很清楚這點,你已經撒下了這偷來的信仰的種子,現在正預備進入下一個階段。你試著孤身一人站在天庭的對立麵,把自己藏在不同的麵具下,在時間的長河中以不同的方式反抗諸神。不過此時此地,一切都結束了,假佛陀。”
“為什麽,閻摩?”
“我們仔細地考慮過,”閻摩道,“我們不想把你變成殉道者,那樣隻會促使你所教導的東西加速發展。另一方麵,如果沒人阻止你,它同樣會發展壯大。因此,我們決定由天庭派來的人親手結束你的生命——好讓世人知道究竟哪種宗教更為強大。這樣一來,無論你殉道與否,佛教都將從此淪為一個二流宗教。這就是為什麽你現在必須迎接真正的死亡。”
“我問‘為什麽’時指的不是這個,你所回答的並非我的問題。我問的是,為什麽你,閻摩,親自來做這件事?你,一個武器大師、科學巨擘,為什麽竟甘願為一群醉醺醺的肉體販子充當奴仆?他們連為你磨刀、清洗試管都不配呢。你的精神本該是我們所有人中最自由的,為什麽竟甘願自貶身份,為那些不如你的人效勞?”
“就憑這些話,我不會讓你死得痛快。”
“為什麽?我不過是提了個問題。我敢打賭,很久以來,不少人都有相同的疑惑。當你稱我假佛陀時,我並不生氣。我知道自己是怎樣的人。你是誰,死神?”
閻摩把刀掛回腰帶上,拿出了早些時候在旅店買來的煙鬥。他往鬥裏填上煙草,點上火,吸起煙來。
“顯然,即使隻為了解答各自心中的疑問,我們也應該再花些時間談談,”他說,“所以我倒不如讓自己舒服點兒。”他在一塊矮矮的岩石上坐下。“首先,一個人可以在某些方麵優於自己的同伴而依然為他們服務,隻要他們全都服務於一個大於任何個體的共同事業。我相信自己正服務於這樣一個事業,否則我也不會前來。我猜,你對自己所做的事也有相同的感覺,否則你絕不會甘願當個如此可悲的苦行僧——雖然我也注意到你,並不像自己的追隨者那麽瘦骨嶙峋的。幾年前在摩訶砂,你本有機會成為神祇,可你嘲弄了梵天,洗劫了業報之宮,還往城裏所有的祈禱機裏塞滿毛蟲……”
佛陀輕聲笑了。閻摩也微微一笑,隨後繼續說道:“除你之外,世界上再沒剩下別的推進主義者。這個問題已經壽終正寢了——其實從一開始它就不該成為問題。這些年來,你成功地逃脫了懲罰,對此我倒的確抱有些許敬意。我甚至想過,假如能讓你意識到當前的形勢毫無希望,或許我們仍能說服你加入到天界諸神的行列中。雖然今天我是為了殺死你而來,但倘若你現在能認識到這點,並且承諾結束這場愚蠢的戰鬥,我將親自為你擔保。我會帶你回到極樂盡善之城,你可以重新接受過去拒絕的一切。他們會尊重我的意見,因為他們需要我。”
“不,”薩姆道,“我並不認為形勢已經沒有指望,而且已打定主意要繼續下去。”
吟唱聲從林中一路傳來。有一輪月亮消失在了樹梢後。
“你的追隨者們幹嗎不四處搜索,試試救你的命呢?”
“如果我出聲呼喊,他們會來的。但我不會那樣做,沒有必要。”
“他們為什麽讓我做那個蠢夢?”
佛陀聳聳肩。
“他們為什麽不趁我睡著的時候殺死我?”
“那不是他們的行事方式。”
“不過,你也許會那樣幹吧,唔?——隻要能逃脫責任,隻要沒人知道是佛陀幹的?”
“也許,”薩姆答道,“但你知道,領袖個人的力量與弱點並不能真正代表他所領導的事業的價值。”
閻摩抽了口煙。煙圈在他頭頂盤旋,最後同越來越濃的霧氣混在一起。
“我知道這兒隻有我們倆,而你沒有武器。”
“這兒隻有我們倆。我的旅行裝備藏在離這裏稍遠些的路上。”
“旅行裝備?”
“這兒的事情已經結束了。你猜得很對。我已經啟動了自己打算開啟的事業,等我們談完之後,我就會離開。”
閻摩嗤嗤地笑了起來。“革命家的樂觀主義總讓人驚異不已。你打算怎樣離開呢?乘飛毯嗎?”
“我的方式同其他人別無二致。”
“可真是屈尊絳貴啊。守護世界的力會起來保護你嗎?這兒似乎並沒有能用樹枝庇護你的大樹,也沒有機靈的野草來抓住我的腳踝。告訴我,你要用什麽方法離開?”
“我寧願讓你大吃一驚。”
“我們還是來戰鬥吧,如何?我不喜歡宰殺一個沒有武器的人。如果你真有補給藏在附近,那就去拿你的劍來。這總比毫無希望的好。我甚至聽說,悉達多大人在還是悉達多的時候,曾是位了不起的劍客。”
“謝謝你,不了。另找一個時間,也許。但不是現在。”
閻摩再抽上口煙,他伸著懶腰,打了一個哈欠。“那麽,我想不出任何別的問題好問了。同你爭論毫無意義。我已經沒什麽可說的。對於我們這次談話,你還有什麽補充嗎?”
“是的,”薩姆道,“迦梨那條母狗是什麽樣的?世間流傳著那麽多不同的說法,我開始懷疑她對每一個男人都不一樣……”
閻摩鬆開煙鬥,把手伸向彎刀。煙鬥砸中了他的肩膀,一大堆火星順著他的手臂滑落下來。他向前衝去,彎刀揮舞在頭頂,宛如一道明亮的閃光。
剛一踏上岩石前的地麵,他的動作便停住了。他幾乎跌倒,隨後努力扭直了身子,勉強站穩。他掙紮著,卻沒法動彈。
“有的流沙,”薩姆道,“比其他流沙流得更快。所幸你隻是陷進了不那麽快的一種裏,因此你手上還有不少時間。如果我以為自己有法子勸你加入我,我會很願意繼續跟你談下去。但我知道自己辦不到——就像你無法說服我前往天庭一樣。”
“我會擺脫這東西,”閻摩不再掙紮,輕聲說道,“我會找到法子擺脫它,然後再次追上你。”
“是的,”薩姆道,“我知道這是真的。事實上,等一會兒我就要告訴你該如何脫身。但現在,你是每一個布道者都夢寐以求的東西——一個被俘獲的聽眾,代表著敵對的陣營。所以,閻摩大人,我為你準備了一篇簡短的講道詞。”
閻摩掂了掂自己的彎刀,決定還是不要把它扔過去的好,彎刀又回到了腰帶裏。
“講吧。”他成功地對上了薩姆的眼睛。
薩姆坐在地上,身子微微一晃,但他還是開口說起來。
“有件事常令我驚奇不已,”他說,“你那顆經過變異的大腦是如何產生出這樣的心智,無論你選擇寄居在哪具身體中,它都能將你的力量傳輸到你所使用的大腦中去?距離我上一次像今天這般施展力量,已經是許多年之前了——但它也是以類似的方式運作的。看起來,無論我換上怎樣的身體,我的力量也會隨之而來。據我所知,我們中間的大多數人依然保持著這種狀態。聽說西塔娜能控製身邊很大範圍內的天氣。每當換上一具新身體,她的力量也會跟著她進入新的神經係統,雖然剛開始時,力量會變得相當微弱。我知道阿耆尼能讓物體燃燒,隻要他盯著它們一段時間,同時輔之以意念。喏,就拿你正用來對付我的死亡之眼來說吧,多少個世紀以來,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你始終保有這項天賦,這難道不令人驚奇嗎?我常常想,這種現象的生理基礎究竟是什麽?你在這方麵做過研究嗎?”
“是的。”閻摩道,他的雙眼在漆黑的眉毛下燃燒著。
“那你怎樣解釋?一個人出生時大腦畸形,後來他的自我被傳送到一具正常的身體裏,然而傳送卻沒有毀掉他那由畸形產生的力量。為什麽會發生這種事?”
“因為事實上你隻有唯一的一個身體意象,其性質既是電子的也是化學的,它會立刻開始改造新的生理環境——它把新身體的許多方麵當成疾病,試圖將其治愈,將它們變得同原來的身體一樣。如果能用某種方法讓你現在的這具身體長生不老,那麽總有一天它會變得肖似你最初的身體。”
“有意思。”
“這就是為什麽力量在剛剛傳輸後很弱,之後又會隨著你使用新身體而慢慢增強。這就是為什麽我們最好開發出一種神性,也許還要采取機械作為輔助手段。”
“嗯,過去這時常讓我迷惑不解。謝謝你。順便說一句,你可以繼續用你的死亡之眼對著我——挺疼的,你知道。嗯,我總算弄明白了。現在還是來談談我們的講道辭吧——有一個像你這樣驕傲而自大的人——並且眾所周知,還相當喜歡教訓別人——他接到一項任務,去研究一種會毀掉容貌、引發退化的疾病。有一天他自己也感染上了這種病。由於他還沒有找到治愈的方法,於是他停下來,望著鏡子裏的自己說,‘在我身上它看起來其實很不錯嘛。’你就是這樣一個人,閻摩。你不會試著反抗自身的處境,反而為此感到自豪。你的憤怒出賣了你,因此當我說你的病名就是迦梨時,我知道自己是對的。如果那個女人沒有提出要求,你不會將自己的力量送給那些一錢不值的人。我認識過去的她,而且我敢肯定,她並沒有改變。她不會愛人。她隻喜歡那些能將混沌作為禮物獻上的家夥。死神,如果有一天你不再符合她的需要,她就會把你拋到一邊。我這樣說,並非由於我們是敵人,這隻是一個男人同另一個男人之間的談話。我了解她。相信我,我的確了解她。你從未真正年輕過,沒能在生命的春季結識自己的第一個戀人,這也許是一種不幸吧……因此,這便是我這篇小小的登山寶訓的寓意——如果你不願看到真相,即使一麵明鏡也無法照出你自己的樣子。就一次,試著違背她的意願,哪怕隻是在一件小事上,看看她會不會立即有所反應,看看她如何反應,那時你會知道,我所言非虛。如果你自己的武器被用來對付你,你要怎麽辦,死神?”
“你說完了?”
“就這麽多。一篇講道就是一個警示。我已提醒過你。”
“無論你的力量是什麽,我發現它現在還能抵擋我的死亡之眼。你該感到幸運,我的力量被削弱了——”
“我的確很慶幸,因為我的頭都快裂開了。你那雙該死的眼睛!”
“總有一天,我會再次挑戰你的力量,即使它仍然能對抗我的力量,那一天也會是你的死期。就算不是死於我的神性,你也會死在我的劍下。”
“如果那是一封戰書的話,我選擇暫不接受。還有,在你準備實施自己的恐嚇之前,我勸你先照我的話去做。”
這時,閻摩的大腿已經有一半陷進了流沙裏。
薩姆歎口氣,從自己棲身的小丘上爬了下來。
“隻有一條路通向這塊石頭,我這就要沿著它離開這兒。現在,我要告訴你怎樣逃過一死,除非你太過驕傲不願聽從。我指示過僧人們,聽到呼救之後就來這裏幫助我。剛才我告訴過你,我是不會呼救的,我沒有撒謊。不過,如果你用自己的大嗓門叫人過來幫你,他們會在你陷得太深之前趕到這裏,把你安全地帶回堅硬的地麵。這些人不會企圖傷害你,因為這就是他們的方式。我喜歡這個主意——死亡之神被佛陀的僧人們所拯救。晚安,閻摩。現在我要離開了。”
閻摩微笑著。“新的一天會來臨的,佛陀,”他說,“我能等。現在逃吧,越快越好,越遠越好。世界還不夠大,沒法讓你躲過我的憤怒。我會跟著你,我會教給你覺悟之道——教給你以純粹的地獄之火鑄成的覺悟。”
“在此期間,”薩姆道,“我勸你向我的追隨者們請求幫助,或者立刻開始學習在爛泥裏呼吸這門高難度技術。”
他小心地穿過空地,閻摩灼熱的視線緊緊地追隨著他的背影。
他走到小徑上,轉過身來。“也許你願意跟天上通報一聲,”他說,“我出城去了,生意上的事。”
閻摩沒有回答。
“我想我得去做筆買賣,弄些武器,”他接著說道,“一些相當特別的武器。所以下次來找我的時候,帶上你的女朋友。如果她喜歡自己看到的東西,或許會說服你改換陣營。”
說完,他吹著口哨踏上了小徑。一輪銀白、一輪金黃的明月伴隨他消失在黑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