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

摩訶砂,人稱南方的門戶、黎明之都。曾有一個小國的王子帶著扈從來到這裏,想要得到一具新的身體。那時,人們仍能靠自己的力量把命運之線從臭水溝中拉出來,神靈還沒有這麽正式,魔物仍被束縛著,極樂盡善之城偶爾也會對凡人開放。這個故事所講述的,是王子如何侮辱神廟前那獨臂的祈禱接收機,以至冒犯天庭,招來諸神的不悅……

轉世為人者極罕,

往生他處者實多。

——《增一阿含經》[1](I,35)

黎明之都,午後三時,王子踏上了以太陽神蘇利耶命名的寬大街道,**是一匹白色的牝馬,腰帶上別著彎刀。百名扈從簇擁在他身後,謀士史芮克騎行在他的左邊。一隊馱馬負著沉甸甸的袋子,裏邊裝著他的部分財富。

凶猛的熱浪直落在眾人的頭巾上,穿過他們,又從路麵升起。

一輛馬車慢吞吞地行駛在路上,與隊伍擦肩而過時,車夫瞥了一眼扈從長所持的旗幟;一個女匠人站在自家門口,注視著往來的人流;一隊雜種狗尾隨著馬隊,咆哮個不停。

王子身材高大,有著煙青色的胡須,深咖啡色的雙手上滿是突起的血管。他的身形依然挺拔,雙眼像暮年的鳴鳥般機敏、清澈。

人們在前方聚集,看著這隊人馬。馬是財富的象征,這樣的富豪委實不多。常見的坐騎是蜥蛇——渾身鱗片,脖子像蛇一樣,滿口尖牙。它性情暴躁,壽命不長,且血統也大有疑點,然而人們別無選擇。不知為什麽,馬在最近幾代不常生育,已經日漸稀少了。

王子繼續前行,深入黎明之都,圍觀者繼續尾隨。

一行人從太陽之街轉向一條稍窄的大道。路旁是生意人的低樓、大商人華美的店鋪、銀號、廟宇、旅舍和妓院。他們一路走向商業區的盡頭,終於抵達了一座富麗堂皇的旅舍,它的店主哈卡拿號稱最完美的主人。眾人在大門前勒住馬,哈卡拿本人就等候在牆外,準備親自將牝馬牽進馬廄中。他衣著簡單,按照時下的流行把自己養得白白胖胖,臉上滿是笑容。

“歡迎,悉達多殿下!”他有意抬高聲音,好讓周圍的人都能知道客人的身份。“歡迎您來到這個夜鶯婉轉的地方,來到這馥鬱的花園和寒舍中的大理石廳堂!也歡迎您的騎手,他們追隨您左右,一路跋涉,現在無疑同樣需要些精致的飲食和高貴的娛樂好放鬆放鬆。我相信,您會發現一切都合乎您的心意,正如過去許多次您賞光在此逗留時一般。您和許多王子、貴客都曾對鄙店不吝讚美,人數之多,實在難以盡數,比如——”

“也祝你午安,哈卡拿!”王子大聲打斷了對方——天氣炎熱,而旅舍主人的話就像河水一般,總有流個不停的危險。“讓我們趕緊進去吧,你的旅舍優點之多,實在難以盡數,比如裏邊的確非常涼快。”

哈卡拿僵硬地點點頭,牽著牝馬的轡頭引它通過大門進了院子,隨後他扶著馬鐙請王子下馬,把馬匹交給馬廄照料,並派一個小男孩去打掃馬隊停在門外時留在街麵上的痕跡。

旅舍內,眾人正在沐浴。他們站在大理石建成的澡堂裏,由仆人將水傾倒在肩上。淨過身後再按刹帝利種姓的習俗塗上油,換上幹淨的衣物,來到用餐的大廳中。

這一餐持續了整整一個下午,最後,武士們自己也不記得究竟品嚐了多少道美味佳肴。餐桌又長又矮,王子坐在首席,他的右手邊是三名舞者。四個蒙麵樂師按傳統演奏著合適的音樂。樂聲中,舞者動作繁複,麵部表情隨著不同的舞蹈動作不斷變換,指鈸發出悅耳的撞擊聲。餐桌上鋪著一張豔麗的桌布,藍色、棕色、黃色、紅色和綠色編織出一係列狩獵和戰鬥的場景:騎在蜥蛇和馬背上的戰士手持長矛與弓箭對抗羽熊、火禽和掛著寶石的植物首領;綠色的猴子在樹冠上格鬥;大鵬金翅鳥用爪子抓起一個飛翔的魔物,正以鳥喙和翅膀發起攻擊;海底,長著角的魚組成一支軍隊,帶關節的魚鰭抓著尖尖的粉紅色珊瑚,與一排手持長矛和火炬的人類對峙,想把這些身穿長袍、頭戴鋼盔的人趕回陸地去。

王子吃得很少。他一邊聆聽音樂一邊擺弄著食物,偶爾因為手下人的俏皮話大笑幾聲。

他抿了口果露,戒指碰到杯邊,發出清脆的聲響。

哈卡拿出現在他身旁。“一切都還好嗎,殿下?”

“是的,好哈卡拿,一切都好。”

“可您卻沒有像您的手下一般盡情吃喝,是對食物不滿意嗎?”

“食物非常好,烹調也完美無瑕,可敬的哈卡拿。問題在我自己,最近我的胃口不佳。”

“啊!”哈卡拿露出了然的神色,“我有辦法,完全符合您的需要!隻有您這樣的人才能真正欣賞。它就在我地窖裏一個特製的架子上,已經放了很久。偉大的神靈黑天用某種方法使它久藏不壞。多年之前他把它給了我,因為這裏招待並未使他不滿。我這就去為您取來。”

他彎下腰,從王子身邊倒退著出了大廳。

當他回到大廳時,手中拿著一個瓶子。瓶子一側貼著一張紙,王子不必看上邊的內容就已認出瓶子的形狀。

“勃艮第!”他驚呼道。

“正是,”哈卡拿說,“很久很久以前,從消失的尤拉斯帶來的。”

他聞了聞,微微一笑,然後拿過一個梨狀的酒杯,倒出少量葡萄酒,放在他的客人身前。

王子舉起酒杯,嗅著酒的芬芳。他細細地啜了一口,接著閉上雙眼。

大廳裏一片寂靜,無人願意攪擾他的享受。

他放下酒杯,哈卡拿再次往杯內注入葡萄酒,那是用比諾葡萄釀造的酒,在這個星球上無法種植。

王子並沒有碰酒杯,而是轉身問哈卡拿:“誰是這裏最老的樂師?”

“曼卡拉,這兒。”主人說著指了指一個白發男人,那人正在角落裏那張為仆人準備的矮桌邊休息。

“不是身體上的老,而是時間上的。”王子道。

“哦,那應該是得勒,”哈卡拿說,“如果他真能算作是樂師的話。據他自己說,他曾經做過樂師。”

“得勒?”

“照料馬匹的那個男孩。”

“啊,是他……叫他來。”

哈卡拿拍了拍手,一個仆人出現在他身邊,哈卡拿命他去馬廄,讓男孩趕緊梳洗一番,到客人們這裏來。

“請不要費神為他梳洗,直接帶他過來就可以了。”王子道。

說完,他把身體向後一靠,閉目等待著。等小馬夫來到跟前,他開口問道:“告訴我,得勒,你會演奏何種音樂?”

“那些被婆羅門所厭棄的。”男孩答道。

“你用哪種樂器?”

“鋼琴。”

“這些呢?”王子指了指那些閑置在牆邊小台子上的樂器。

男孩朝它們扭過頭去。“我想我能湊合著使長笛,如果有必要的話。”

“你會華爾茲嗎?”

“是的。”

“能為我演奏《藍色多瑙河》嗎?”

男孩遲鈍的神情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的不安。他飛快地瞄了一眼身後的哈卡拿,他的主人點了點頭:“悉達多是一位王子,也是原祖之一。”

“用這些笛子吹《藍色多瑙河》?”

“如果你願意。”

男孩聳聳肩。“我可以試試,”他說,“太久太久了……給我一點時間。”

他穿過大廳,來到放樂器的地方,選中一支長笛,低聲對笛子的主人說了幾句話。那人點了點頭。於是他把笛子舉到唇邊,輕聲吹奏了幾個音符。他停下來,接著重試了一次,然後轉過身去。

他再次舉起笛子,開始了華爾茲那顫動的樂章。王子在樂聲中品嚐著葡萄酒。

等他停下來喘口氣時,王子示意他繼續。長笛奏出一曲又一曲被禁止的旋律,職業的樂師們臉上擺出職業的輕蔑,然而在桌下,他們的腳卻隨著音樂打著節拍。

最後,當王子的葡萄酒享用完畢,夜晚也開始向摩訶砂走來。他扔給男孩一袋硬幣,男孩離開時眼中噙著淚水,不過王子並沒有看他的眼睛。他起身舒展四肢,用手背掩住一個哈欠。

“我回房去了,”他對自己的手下說,“可別趁我不在,把自己的遺產輸個精光。”

他們哈哈大笑,祝他晚安,接著叫來烈酒和鹹餅幹。離開時,他聽到了骰子搖動的聲響。

王子提前離開宴會,是為了次日能在日出之前起身。他命一個仆人整日守在自己的房門外,擋住任何求見的人,隻說王子這天不會客。

清晨的第一朵鮮花尚未對早起的昆蟲開放,他已經走出了旅舍,唯有一隻老態龍鍾的綠色鸚鵡目送他離去。按照他在此種情形下的習慣,王子脫下了鑲著珍珠的絲綢,換上破布縫製的衣裳。他穿過光線暗淡的街道,一路上悄無聲息,既沒有海螺鳴響號角,也聽不到整齊的鼓點。街上空無一人,隻偶爾有一兩個行色匆匆的醫生或妓女,正從主顧處往家趕。一隻野狗跟著他穿過商業區,往港口走去。

他在橋墩旁堆放的柳條箱上坐下。黎明驅散了籠罩世界的黑夜。他望著隨波浪起伏的船隻,它們的風帆早已降下,繩索糾結,艦首刻著怪獸或處女的形象。每次摩訶砂之行都會把他帶回這裏,在碼頭稍事停留。

空中出現了清晨的粉紅,像一把陽傘遮在亂蓬蓬的雲層上,涼爽的晨風在碼頭輕柔地吹拂著。不遠處是幾座有著環形窗戶的高塔,食腐鳥在其間飛翔,發出嘶啞刺耳的叫聲,時不時猛撲下來,掠過海灣的水麵。

他注視著一艘準備出海的大船,帆布製成的風向標狀如帳篷,被鹹濕的海風吹得鼓起來。其他船隻還安然停泊在錨位上,船裏漸漸有了動靜,水手們正預備裝貨、卸貨,貨物中有熏香、珊瑚、油,各種織物,還有金屬、牛、硬木和香料。他嗅著貨物的味道,聽著船員們的咒罵,兩者都是他所喜愛的。前者因為它散發出財富的氣息,後者則綜合了最令他感興趣的兩件事——宗教和解剖學。

一個外國船長剛才在監督水手卸下一袋袋糧食,現在走到柳條箱形成的陰涼處休息片刻。王子同他交談起來。

“早上好,”他說,“願風暴與海難遠離你的航程,願諸神賜你平靜的港灣,讓你的貨物賣上個好價錢。”

對方點點頭,在一個柳條箱上坐下,又拿出小巧的陶土煙鬥往裏填上煙絲。

“謝謝你,老人家,”他說,“我隻在自己選定的神廟中向神祈禱,但我樂意接受任何人的祝福。祝福總不會有什麽害處,特別是對一個海員來說。”

“這次航行困難嗎?”

“還算幸運,原本可能更難的,”船長回答道,“海中那座人稱尼西提大炮的冒煙的山,又朝天上噴了火。”

“啊,你來自西南方向。”

“是的。查提桑,就在依斯帕海岸那兒。每年這個季節,風總是很好,可卻把尼西提大炮的灰帶到了非常遠的地方,距離之遠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整整六天,這場黑雪落在我們頭上,來自地下的味道折磨著我們,食物和水都難以下咽,眾人眼中淚流不止,喉嚨灼痛難耐。等終於脫離它的控製,我們獻上了不少感恩的祭品。看見船身上的汙跡了嗎?你真該看看船帆——黑得像拉特莉的頭發!”

王子身體前傾,好看清船體。“不過海水還算平靜吧?”

海員搖搖頭。“我們在鹽島附近遇上一艘巡洋艦,聽艦上人說,我們剛好躲過了六天前尼西提大炮最厲害的一次噴發。那時,雲被燒得火紅,波濤洶湧無比,可以確定有兩艘船已經沉沒,另有一艘很可能也已遇難。”他往後一靠,點燃煙鬥,“所以,就像我剛才所說的,祝福對一個海員總不會有什麽害處。”

“我在找一位海員,”王子道,“一個船長。他叫讓·奧威格,或許他現在用的是奧瓦嘎這個名字。你認識他嗎?”

“我曾經見過他,”對方說,“但他已經很久不曾出海了。”

“噢?他怎麽了?”

海員轉過頭來,仔細打量著他。最後,海員問道:“你是誰?為什麽打聽他的事?”

“我叫薩姆。我和讓是多年的老朋友。”

“‘多年’是多少年?”

“很久很久以前,在另一個地方,他還是船長,指揮著一艘不曾航行在這片大洋上的船,那時我們就認識了。”

那位船長突然傾下身子,拾起一塊木頭,朝橋墩另一側的一隻狗扔了過去。那狗剛繞過根樁子,被木頭打中後尖叫一聲,飛奔到倉庫附近躲了起來。它正是從哈卡拿的旅舍一路跟在王子身後的那隻野狗。

“小心地獄的獵犬,”船長道,“這兒有狗,還有狗——還有狗。三種不同的類型,別讓任何一種靠近你。”說完他又一次上下打量王子。“你的手,”他一揮煙鬥,“最近戴過許多戒指,它們留下的印記還沒有消失。”

薩姆瞥了眼自己的雙手,微微一笑。“什麽也逃不過你的眼睛,水手,”他答道,“所以我不否認這明顯的事實。是的,我最近戴過戒指。”

“如此說來,你也像那些野狗一樣表裏不一——你還在打聽奧瓦嘎時用了他最古老的那個名字。你自稱薩姆,那麽,你或許也是原祖之一?”

薩姆並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注視著對方,似乎在等對方繼續說下去。

也許是意識到這點,船長再次開口道:“我知道,奧瓦嘎是原祖之一,雖然他自己從未說起過。要麽你也是原祖,要麽你是一個大師,總之你早已知道他的身份,因此,我提到這件事並沒有泄露他的秘密。不過,我的確希望弄清自己麵對的究竟是敵是友。”

薩姆皺起眉頭。“讓從不與人結仇,”他說,“聽你的話,他現在似乎有了不少敵人,比如那些被你稱為大師的人。”

海員仍舊盯著他。“你不是大師,”過了一會兒,他說道,“而且你來自遠方。”

“是的,”薩姆道,“但請告訴我,你是怎麽知道的?”

“首先,”海員說,“你歲數很大。大師也可以選用衰老的身體,但他絕不會這麽做,就好像他不會長時間使用狗的身體。一個老人很可能毫無預兆地突然死去,大師太過懼怕遭遇真正的死亡,因此不會長時間使用老人的身體,不至於讓戒指在手指上留下深深的印記。戒指的印記隻可能來自富人,而大師們不可能奪走富人的身體。一個富人,如果打定了主意要拒絕重生,就會活到自然死亡為止。大師們絕不敢打富人的主意,因為如果一個富人意外死亡,他的手下也許會使用暴力威脅大師們的安全。所以你的身體不可能是這樣得來的。從生命槽中取出的身體也不可能有戒指的痕跡。

“所以,”他總結道,“我認為你是個很有地位的人,但並非大師。如果你知道奧瓦嘎的過去,你應該同他一樣,也是原祖之一。你所打聽的那些事,讓我判斷出你來自遠方,因為如果你是摩訶砂人,你必定聽說過大師,而了解大師的情況,你就該知道為什麽奧瓦嘎不能再出海了。”

“哦,剛靠岸的水手啊,你對摩訶砂的事倒非常清楚。”

“和你一樣,我也來自遙遠之地,”船長微笑著承認道,“但在十二個月的航行中,我會在兩打港口停靠,聽到許多事情——來自各處的消息、流言和故事,這些消息的來源可遠不止這兩打港口而已。我知道宮中的陰謀和神廟的故事;我知道在愛神甜蜜的弓箭下,人們對妙齡少女的私語;我知道刹帝利的戰鬥和大商人們以未來的穀物與香料、珍珠與絲綢所做的交易。我和不同的人一道開懷暢飲,有吟遊詩人和占星術士,有戲子和仆從,還有馬車夫和裁縫。有時,我也許會來到一個海盜藏匿的港口,聽人說起被劫持的那些人質的遭遇。所以,不要感到奇怪,盡管你可能已經在這裏停留了一個星期,而我剛從遠方來到此地,卻比你更了解摩訶砂。時不時地,我還會聽說神靈的所作所為呢。”

“那麽請說說大師們的事,還有,為什麽要把他們視為敵人?”

“我可以告訴你些他們的情況,”船長道,“因為你不該毫無警覺。那些肉體販子現在成了業報大師。他們學著神靈的模樣,不再對外透露各人的名字,好讓自己看起來像大法輪一樣客觀,並自稱為大法輪的代言人。他們現在不隻是肉體商人,還與神廟結成聯盟。神廟也改變了,和你一道的那些原祖們早已成了神,他們現在從天界與神廟聯係。若你真是原祖之一,薩姆,等你麵對業報大師們時,將隻有兩條路可走,要麽成為神,要麽滅亡。”

“他們是怎麽做的?”薩姆問。

“要想知道細節,你得到別處尋求答案,”對方答道,“我不知道這些事是如何進行的。到織工之街去找修帆工加拿嘎。”

“這是讓現在的名字嗎?”

對方點點頭。

“記住,小心狗,”他提醒道,“或者說,小心任何可能藏有智力的活物。”

“你叫什麽名字,船長?”

“在這個港口,我沒有名字,或者隻有一個化名,我看不出有什麽理由要對你說謊。日安,薩姆。”

“日安,船長。謝謝你的忠告。”

薩姆起身離開港口,往商業區和那些做買賣的街道走去。

太陽像一塊紅色的鐵餅,正朝著諸神之橋上升。城市已從睡夢中蘇醒,商販們正在街邊展示工匠的精巧手藝。王子穿過這些小攤,沿街叫賣軟膏和藥粉、香水和油的小販在他身邊來來往往。賣花姑娘朝路人揮舞鮮花和花環;賣葡萄酒的商人照例一言不發,同自己的酒囊一起坐在一排排陰涼的長凳上,靜候顧客上門。食物的味道、麝香的氣息、人的體味、糞便的臭味、油和熏香的氣味,全都攪在一起,像一朵看不見的雲,在街上悠然漫步。

王子走到一個拿著乞缽的駝背身前,他自己也是乞丐打扮,所以並不顯得突兀。

“你好,兄弟,”他開口道,“人家派我來辦事,這一帶我可不熟。能告訴我織工之街在哪兒嗎?”

駝背點點頭,晃了晃乞缽作為暗示。

他從藏在破布下的口袋裏掏出一枚小硬幣,放進駝背的乞缽裏,硬幣立刻便消失了。

“那邊,”駝背把頭一偏,“在第三條街往左轉。兩個街口之後就是水神瓦魯那神廟前的環形噴泉。沿著噴泉走,織工街的標誌是一隻錐子。”

他點點頭,拍了拍對方的駝背,然後繼續前進。

走到環形噴泉時,王子停住腳步。瓦魯那是所有神祇中最為苛刻、威嚴的一個,他的神廟前排著好幾打人。這些人並不準備進神廟去,而是在進行某種需要輪流排隊等候的活動。他聽見硬幣的響聲,於是湊近了些。

那是台金屬製成的機器,閃閃發光。

一個男人將一枚硬幣投進了機器上的鋼老虎口中。機器隆隆作響,他於是按下些動物和魔鬼形狀的按鈕。兩條聖蛇那迦盤旋在透明的麵板上,男人按下按鈕後,一道光貫穿了蛇身。

薩姆緩緩移動,又靠近了些。

機器一側有根鑄造成魚尾形的控製杆,男人把它拉下來。

聖潔的藍光盈滿機器內部;兩條聖蛇發射出紅色的脈衝;伴隨著柔和的音樂聲,藍光中出現了一個飛快轉動的轉經筒。

男人一臉接受賜福的表情。幾分鍾之後,機器自動關閉。他又拿出一枚硬幣,再次拉下控製杆,引得隊伍末端的幾個人大聲發起牢騷——這已是他的第七枚硬幣,天這麽熱,其他人也等著祈禱哪,既然是這麽大一筆奉獻,他幹嗎不直接進去把錢交給司祭?有人回答說,這小子肯定幹了不少需要贖罪的事。於是人們開始揣測他的罪究竟屬於何種性質,這讓人群中傳出好些興高采烈的笑聲。

王子發現隊伍中也有幾個乞丐,於是過去排在隊尾。

隊伍緩緩向前挪動,王子注意到底座上有兩隻老虎分立兩側;有的人會往第一隻口中投下硬幣,再按下按鈕,有的卻隻往第二隻老虎嘴裏塞進一塊扁平的金屬片,等機器停住以後,金屬片會落入一個杯子裏,被主人拿回去。王子決定冒點兒險,找人打聽打聽。

他選擇了排在自己前邊的那個人。

“為什麽,”他問,“有些人有自己的金屬片呢?”

那人頭也不回地答道:“因為他們注冊過了。”

“在神廟裏?”

“是的。”

“哦。”

他等了半分鍾,然後又問:“那些沒有注冊,又想使用機器的人——他們就按按鈕嗎?”

“是的,”那人道,“用那個拚出名字、職業和地址。”

“要是像我這樣的旅客呢?”

“你還得加上自己的城市的名字。”

“要是像我這樣不識字的,又該怎麽辦呢?”

那人轉過身來。“也許,”他說,“你應該用老法子祈禱,把奉獻直接交給司祭。或者去注冊,弄塊自己的金屬片。”

“我明白了,”王子道,“是的,你說得對。我得再考慮考慮。謝謝。”

他離開隊伍,繞著噴泉走,直到看見掛在一根柱子上的鐵錐標誌,才走上了織工之街。

他兩次打聽修帆工加拿嘎的住處都一無所獲,第三次才終於在一個矮簷下找到一個知情的女人。那女人個子矮小,手臂粗壯有力,唇上還有些髭須。她一邊守著自己的貨攤,一邊盤腿編織地毯。貨攤和女人棲身的矮簷過去大概是個馬廄,現在也還有股馬廄的氣味。

女人上下打量他一番,那雙眼睛像棕色的天鵝絨,竟意外地非常可愛。隨後她嘟噥著告訴了他方向。薩姆照她的指點穿過一條彎彎曲曲的小巷,來到一座五層高的樓房前。樓梯貼著外牆而建,他順著樓梯往下走,穿過一扇通往地下室大廳的門。裏邊又潮又黑。

他敲敲左手邊的第三扇門,過了一陣,門開了。

開門的男人盯著他:“什麽事?”

“我可以進來嗎?事情有些要緊……”

那人遲疑了一小會兒,然後猛一點頭,讓到一邊。

王子從他身側走進房間。他在一張凳子上坐下,凳子前的地板上鋪著一大張帆布。他朝屋裏僅剩的椅子做個手勢,讓王子坐下。

此人身材不高,肩膀很寬,滿頭銀絲,瞳孔中已經有了白內障的征兆,一雙棕色的手異常粗糙,指關節突出得厲害。

“什麽事?”他再次問道。

“讓·奧威格。”

老頭的雙眼一睜,隨後又眯成兩條縫。他把玩著剪刀。

王子道:“‘蒂帕雷裏路漫漫’。”

那人瞪著他,臉上突然綻放出笑容。“‘若你的心不在那裏’,”他把剪刀放回工作台上,“咱們多久沒見了,薩姆?”

“我早已忘記了時間。”

“我也是。不過,我上次見到你肯定是四十——四十五?——年前的事了。我敢說,這期間可沒少往肚子裏灌啤酒吧?”

薩姆點點頭。

老頭道:“真不知該從何說起……”

“那就先告訴我,為什麽要叫加拿嘎?”

“為什麽不呢?”對方反問道,“它聽起來有股老老實實的勞動階級味兒。你自己呢?還在幹王子的行當?”

“我還是我,”薩姆答道,“別人來拜訪時,依舊稱我為悉達多。”

老頭咯咯笑起來。“還有‘縛魔者’,”他念出薩姆的稱號,“很好。那麽,既然你的衣著與你的財富並不相稱,我猜你照例是在調查情況了?”

薩姆點頭道:“並且遇到了許多無法理解的事。”

“是啊,”讓歎了口氣,“是啊。我該從何說起?怎樣開始?還是從我自己的事講起吧……我積累了太多罪業,現在已經沒法獲得新的身體了。”

“什麽?”

“你沒聽錯,我說的就是罪業。咱們的老宗教不僅僅是唯一的宗教——它是天啟的、強製的,還有著嚇人的可實證性。不過,當你想起最後這點時,當心聲音可別太大。大約十二年前,議會授權對需要新身體的人使用心理探針。那正是在推進主義者和神權主義者分裂之後,當時,神聖聯盟把支持推進主義的那些搞技術的小夥子們全都排擠出去,跟著不斷施加壓力。最簡單的解決方法無疑是活到問題自動消失的時候。神廟那夥人於是跟肉體販子做了筆交易,顧客的腦子全都必須接受掃描,推進主義者被拒之門外,或者……嗯……就那麽簡單。現在已經沒有多少推進主義者了。但那才不過是開了個頭。那幫神明很快意識到,這裏頭蘊藏著巨大的力量。大腦掃描成了獲取新身體的必要程序。他們檢查你的過去,掂量你的業力,然後決定你將獲得怎樣的生命。這可是維護種姓係統、保證神權統治的絕佳方式。順便說一句,在這件事上,咱們的老相識們幾乎個個泥足深陷。”

“神啊!”

“應該說諸神啊,”讓糾正道,“憑著法力和神性,他們一直被看作神靈,可現在已經變成正經八百的神了。還有,如果哪一個原祖準備這會兒走進業報大廳,最好先他媽想想清楚,自己究竟是想馬上變成神,還是想被人架到柴火堆上燒死。”

“你約了什麽時候去業報大廳?”讓最後問。

“明天,”薩姆道,“明天下午……那你為什麽還能在這兒晃悠?你可沒有頭戴光環、手握閃電。”

“因為我還算有兩個朋友,他們都建議我繼續活下去——安安靜靜地活下去——別去碰那根探針。我真心誠意地接受了他們明智的意見,這才得以繼續修我的船帆,時不時還能在小酒館裏鬧個天翻地覆。否則——”他抬起一隻滿是老繭的手,打個響指,“否則,不是真正的死亡,就是一具長滿癌細胞的身體。當然,他們也許會讓我嚐嚐鮮,享受一隻被閹割的野水牛的生活樂趣,再或者……”

“一隻狗?”薩姆問。

“正是。”

讓倒出兩杯酒,酒漿飛濺,打破了沉默。

“謝謝。”

“為了地獄之火,幹杯。”他把酒瓶放回工作台上。

“我可還空著肚子呢……這是你自己釀的?”

“唔。隔壁房間有台蒸餾器。”

“我猜我該祝賀你。就算我有些罪業,這東西一下肚也該完全消除了。”

“罪業的定義是,任何不討咱們的神靈朋友喜歡的東西。”

“你有什麽讓他們不喜歡的?”

“我想把機器傳給我們在這個星球上的後代,被議會否決後,我也就放棄了,希望他們會忘掉這件事。推進主義已經被徹底鎮壓,在我的有生之年絕不可能卷土重來。實在可惜。我真想重新揚帆啟航,駛向另一條地平線。或者再次駕駛飛船……”

“推進主義的態度倒也罷了,這種無形的東西探針也能探測到?有那麽靈敏嗎?”

“探針,”讓答道,“能探測出十一年前的昨天,你在早晨吃了些什麽,還知道那天早上,你一邊哼著安道爾的國歌一邊刮胡子時,割破了什麽地方。”

“我們離開……家的時候,這東西還處在試驗階段,”薩姆道,“我們帶來的那兩台不過是初級的腦波解讀器。是什麽時候取得突破的?”

“聽著,我的鄉巴佬兄弟,”讓說道,“還記得那個叫閻摩的小子嗎?第三代人,鼻涕流個不停,誰也不知道他父母是誰。那孩子總在搗鼓發電機,有一天其中一個爆炸了,他燒傷得很厲害,於是在十六歲那年就獲得了自己的第二具身體——一具五十多歲的身體。他喜歡武器,會麻醉任何一種能動的東西,然後把它解剖掉,因為沉迷於這種事,所以被我們稱作死神。你還記得他嗎?”

“是的,我記得。他還活著嗎?”

“你願意說‘活’也可以。他現在是死神——不是綽號,而是正式的頭銜。他在大約四十年前完善了探針,不過神權主義者直到最近才拿出來。聽說他還發明了些別的小玩意兒來為諸神服務……例如一種機械眼鏡蛇,當它豎起頭,露出毒牙的時候,可以紀錄下一裏之外某人的腦造影照片。然後它就能把這個人從人群中找出來,無論他是否更換過身體。據我所知,它的毒液至今還沒有解藥。四秒鍾,如此而已……還有火杖,聽說阿耆尼大人曾站在海岸上揮舞火杖,結果在三個月亮的表麵都留下了痕跡。現在他似乎正在為濕婆大人研製一座噴氣推動的神像……諸如此類。”

“喔。”

“你打算接受探針的測試嗎?”

“恐怕不會,”薩姆答道,“告訴我,今早我看見一台機器,我想最好稱之為投幣式祈禱機——這機器很常見嗎?”

“是的,”讓說,“它們大概出現在兩年前——我們的萊昂納多·達·芬奇在喝小酒時想出的好東西。既然業報的點子已經流行起來,這玩意就比稅吏好使多了。咱們的公民必須在自己十六歲生日前夜來到神廟診所——隨便供奉哪位神靈的神廟都行,對方會把他的祈禱戶頭和他的罪業戶頭綜合考量,然後決定他將成為哪個種姓的人,還有他即將獲得的身體的年齡、性別和健康狀況。簡單明了。”

“探針我肯定通不過,”薩姆說,“就算我祈禱戶頭裏的存款堆成了山,他們也會為了我的罪而逮住我。”

“哪種罪?”

“我還沒有犯下的罪,但它們就寫在我的腦子裏,因為我正在考慮。”

“你計劃反抗眾神嗎?”

“是的。”

“要怎麽做?”

“我還不知道。不過,第一步是同他們取得聯係。他們的首領是誰?”

“我沒法告訴你究竟是哪一個。掌權的是三神一體——梵天、毗濕奴和濕婆。哪一個在什麽時候占主導地位我可不清楚。有人說梵天——”

“他們是誰——我是說真實身份?”

讓搖搖頭。“我不知道。他們都換了與上一代時不同的身體,而且都用上了神的名字。”

薩姆站起身。“我過些時候再來,或者派人來找你。”

“希望如此……再來一杯?”

薩姆搖頭拒絕。“我要以悉達多的身份在哈卡拿的旅舍停止齋戒,並且宣布我準備去神廟的消息。如果我們的朋友現在是神,他們必定會與自己的司祭聯係。悉達多的祈禱必定能上達天庭。”

“千萬別替我說好話,”讓又倒了杯酒,“要是惹得哪位神靈來拜訪,我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得過去。”

薩姆笑了,“他們不是萬能的。”

“但願,”另一個答道,“不過那一天恐怕已經不遠了。”

“航行順利,讓。”

“幹杯。”

在前往梵天神廟的途中,悉達多王子先去了鐵匠之街。半小時之後,他從一家店裏出來,由史芮克和另外三個隨從護送著穿過摩訶砂的中心,最後來到創造者那高大寬廣的神廟前。他麵帶微笑,似乎看到了什麽預兆。

他無視投幣式祈禱機前眾人的目光,邁步登上長而淺的階梯。高級司祭早已得到通知,正在神廟入口處等候。

悉達多和手下進入神廟,解除了武器,朝正廳敬過第一次禮後,這才開始對司祭講話。

史芮克和其他侍從恭敬地退到一旁,王子將一個沉甸甸的錢袋塞進司祭手裏,低聲說:“我希望同神靈交談。”

司祭一邊回答,一邊研究他的表情:“神廟對所有人開放,悉達多殿下,一個人盡可以隨心所欲地與上天交流。”

“我心裏所想的與這稍有不同,”悉達多道,“我想要的是比獻祭和長禱更個人化一點的東西。”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但你很明白錢袋的重量,不是嗎?這裏邊全是銀幣。另外還有一袋裝滿了金子——貨到立即付款。我想借用你們的電話。”

“電……?”

“通訊係統。如果你像我一樣是原祖之一,你就會明白我指的是什麽。”

“我不……”

“我可以保證,這不會對你的職務產生絲毫負麵的影響。我很清楚這些是怎麽回事,而我的謹慎在原祖中也是有口皆碑的。你可以自己聯絡第一基地,如果這能讓你放心的話。我就在外間等你。告訴他們,薩姆希望同三神一體談談。他們會同意的。”

薩姆拿出第二個錢袋,在手心裏掂了掂。司祭的眼睛落在錢袋上,舔了舔嘴唇。

“在這兒等著。”他吩咐道,然後轉身離開了房間。

鈴,紫蓮園中,豎琴響過了第五聲。

梵天正在溫暖的泳池旁,同妻妾們戲水打發時光。他斜靠在池邊,用胳膊肘支撐身體,雙腳在水中晃動,似乎在閉目養神。

其實他正從長長的睫毛下窺視著在池中玩鬧的那一打女子,希望能看見有人朝自己膚色黝黑、肌肉強健的身體投來仰慕的目光。梵天棕黑色的胡須雜亂而狂放,濕漉漉地閃著光;頭發披在肩上,宛如黑色的翅膀。在濾淨的陽光中,他得意地笑了。

然而似乎沒人注意他,於是他收起笑容,把它放到一邊。她們的心思完全被進行中的水球遊戲吸引住了。

鈴,通訊係統的鈴聲再次響起,仿佛一股人造的微風,將園中的茉莉花香吹進他的鼻孔。他多麽希望她們會崇拜他——崇拜他強壯的體格,崇拜他仔細塑造的外形,把他當作一個男人,而不隻是一個神。

他的身體特地改造過,是常人絕對無法企及的。可是,每當濕婆大人在場,他仍然會感到不自在——濕婆老而彌堅,雖然還在使用一般人的身體,卻遠比他更能吸引女人的目光。這讓性別好像某種超越生物學的東西;不論他多麽努力地去壓製那份記憶、毀滅那一點精神,梵天始終無法擺脫這個事實:自己生來是個女人,而且直到現在也無法完全變成男人。他對此滿懷憎恨,無數次地選擇化身為一個特別雄壯的男性,然而盡管如此,他依然感到自己並不合格,仿佛他的真實性別早已被烙在了額頭上似的。這讓他不由得有種想要跺腳做鬼臉的衝動。

他昂首闊步走向自己的樓閣。矮小的樹木彎曲糾結,帶著一種奇異的美感;架子上爬滿了牽牛花,水塘中盛開著藍色的睡蓮;白金製成的鈴鐺上垂下鑲嵌著珍珠的絲線;燈全是少女的形象。三腳香爐上,熏香散發出濃烈的氣味,還有一尊藍色的八臂女神雕像,隻要對它說出正確的口令,就會彈奏七弦琴。

梵天走進閣中,來到水晶製成的屏幕前。一條青銅那迦盤在屏幕上,嘴裏咬著尾巴。梵天激活了接收器。

一陣靜電雪花過後,來自摩訶砂梵天神廟的高級司祭出現在屏幕上。司祭雙膝跪下,三次用自己的種姓標記碰觸地麵。

“·四界神靈、十八重天、梵天為大。”司祭吟唱道。“·創造萬有,主宰高天與下界。·臍上生蓮花,雙手騰江海,三步之內,世界盡在腳下。·戰鼓為你的榮光而響,恐懼敲入敵人的心髒。·法輪手中握,以蛇為繩,束縛災難。·萬歲!·求您接受仆人的禱告。·降下祝福,聆聽吾言,哦,梵天!·”

司祭站起身,飛快地瞄了一眼梵天滴水的身體,隨後再次轉開了視線。

“主人,”司祭道,“我無意在您沐浴時打攪,但您的一個崇拜者希望與您談話,據他講,事情非常重要。”

“我的一個崇拜者!告訴他,無所不聞的梵天什麽都能聽見,帶他去神廟裏,照平常的方式向我祈禱!”

梵天向開關伸出手去,中途又停了下來。“他怎麽會知道神廟與天庭間的這條線?”他問,“他怎麽知道聖人和神靈可以直接聯係?”

“據他說,”司祭回答道,“他是原祖之一,還要我傳個口信,就說薩姆希望同三神一體談談。”

“薩姆?”梵天道,“薩姆?不可能是……那個薩姆?”

“這兒的人都叫他悉達多,縛魔者。”

“等候我的命令,”梵天命令說,“同時吟唱吠陀中合適的詞句。”

“遵命,主人。”司祭於是吟唱起來。

梵天來到樓閣中的另一片區域,在衣櫥前站了好一會兒,仔細考慮該穿些什麽。

王子欣賞著神廟內部的裝飾,聽見自己的名字後,他轉過身去,看見那位司祭(那人的名字早被薩姆忘在了腦後)正朝自己招手。他穿過走廊,跟在司祭身後走過又一條通道,最後來到一間儲藏室前。司祭摸索著找到一個隱秘的機關,一排架子像大門般朝外打開了。

王子走進門裏,發現自己置身於裝飾華麗的神殿內。這裏有祭壇模樣的控製麵板,上邊懸著一塊發光的屏幕,青銅那迦環繞著屏幕,尾巴叼在牙間。

司祭三次鞠躬。

“·萬歲,宇宙之主,四界神靈、十八重天,無人能及。·臍上生蓮花,雙手騰江海,三步之內——·”

“你所說的句句屬實,”梵天回答道,“我已經聽到了,祝福你。現在你可以離開了。”

“·?”

“你沒有聽錯。為了這次私人會麵,薩姆一定付了不少錢,不是嗎?”

“主人……”

“夠了!走開!”

司祭趕緊鞠躬離開,還關上了身後的架子。

梵天打量著薩姆。深色的騎馬褲,天藍色的克米茲,尤拉斯的藍綠色頭巾,黑鐵鑄成的腰帶上掛著一隻空劍鞘。

薩姆也在打量眼前的人。他站在漆黑的背景前,輕便的盔甲上披著羽毛鬥篷,在喉嚨處用一顆火蛋白石別住。梵天頭戴一頂紫色冠冕,上邊裝飾著閃爍的紫水晶。他的右手握著一根鑲嵌九顆幸運石的權杖。黝黑的臉上,雙眼有如兩塊黑斑。七弦琴的聲音柔柔地環繞在他周圍。

“薩姆?”

薩姆點點頭。

“我在猜測你的真實身份,梵天大人。我得承認,我毫無頭緒。”

“衣服很不錯,”薩姆說,“相當有魅力。”

“謝謝。很難相信你竟仍然存在。我查了查,發現你整整半個世紀沒有更換過身體,實在非常冒險。”

薩姆聳聳肩:“生命就是如此,冒險,賭博,還有種種不確定……”

“的確,”梵天道,“請拿把椅子來坐下,讓自己舒服些。”

薩姆照做了。當他再次抬起頭來,發現梵天高坐在紅色大理石雕刻而成的寶座上,頭上張著一頂與寶座匹配的華蓋。

“看起來可不怎麽舒服。”他評論道。

“海綿乳膠的墊子,”梵天微微一笑,“願意的話,你可以吸煙。”

“謝謝。”薩姆從腰間的煙袋裏拿出煙鬥,裝上煙草,小心地夯實,然後點上火。

“自從離開天庭的庇護後,”梵天問,“你都做了些什麽?”

“照料我自己的花園。”薩姆答道。

“我們本來用得著你,”梵天說,“我們有個無土栽培部門。說起來,或許現在也還不晚。再跟我說說你在人間的事。”

“狩獵老虎,解決同鄰國的邊界糾紛,維持後宮的秩序,一點點植物學——諸如此類的東西——全是些生活瑣事,”薩姆道,“我的力量正在衰退,我想找回青春。可聽說要做到這點,就必須讓人檢查我的大腦,是真的嗎?”

“從某種意義上講,是的。”

“可否告訴我,這麽做的目的何在?”

梵天笑道:“為了讓邪惡失利,正義得勢。”

“假設我是邪惡的,”薩姆問,“我會怎樣失利呢?”

“你必須轉化成較為低級的生命形式,去消除自己的罪業。”

“你有沒有現成的統計數據可用?失利的和得勢的人的百分比各是多少?”

“如果我承認自己一時記不起這些數字,”梵天用權杖掩住一個哈欠,“請別為這點小事而對我的全能有所懷疑。”

薩姆輕聲笑了。“你剛才說極樂盡善城裏需要一個園丁?”

“沒錯,”梵天道,“有興趣應聘嗎?”

“不知道,”薩姆說,“也許吧。”

“這麽說,也可能沒興趣?”

“是的,也可能沒興趣,”他承認,“過去可從不會為了別人的腦子猶豫不決。如果原祖想要更新身體,隻需要付錢就有人來服務。”

“不要停留在過去,薩姆。新時代已近在眼前。”

“這給人一種感覺,似乎你們有意除掉所有不肯合作的原祖。”

“萬神殿裏可以容納很多人,薩姆。如果你選擇接受,其中一個神龕將會屬於你。”

“而如果我拒絕?”

“你可以自己到業報大廳去要求新的身體。”

“如果我選擇成為神呢?”

“我得考慮考慮,”薩姆道,“我相當喜歡這個世界,盡管它墮入了一個黑暗的世紀。不過,如果天界裁決我遭受真正的死亡,或者要我變成猴子,流落於叢林之中,單有喜愛之情是沒法讓我盡情享樂的。可我同樣不怎麽喜歡用生物技術改造自己——上次我到天界的時候,那種東西正大行其道呢。給我點時間,讓我想想。”

“在我看來,當一個人麵臨這樣的機遇時,”梵天道,“如此猶豫不決實在太過傲慢。”

“我知道。如果我倆互換位置,或許我也會有同感。但如果我是神而你是我,我相信自己定會大發慈悲,給對方片刻寧靜,好讓他從容做出人生中最重大的決定。”

“薩姆,你老是爭個不停,簡直讓人難以忍受!我們所談的可是你自己的永生,誰會在這種時候讓我等著?難道你想跟我討價還價?”

“這個嘛,你知道,我的祖輩裏還真有不少做蜥蛇買賣的——而且我確實很想得到某些東西。”

“哦?是什麽?”

“答案。有些問題已經困擾我好些時候了。”

“說說看。”

“你知道,我從一個世紀之前就不再出席老議會了。它們變得越來越冗長,拖延著不肯做出決定,最後變成原祖宴飲的借口。別誤會,我對節日毫無意見,事實上,在一個半世紀那麽久的時間裏,我都為了重新品嚐從地球帶來的烈酒而參加慶典。可是那些乘客和許多我們自己的身體產下的後代,我總覺得該為他們做點什麽,不該任由他們流落於這個回到野蠻狀態的凶險世界。我感到我們這些船員應該幫助他們,向他們傳授我們保存的技術,而不僅僅是為自己建起一個固若金湯的天堂,同時把世界當作一個動物保護區和妓院。所以我一直在想,不這樣做的理由何在。要管理一個世界,這似乎才是公正、合理的方式。”

“這麽說,你是一個推進主義者?”

“不,”薩姆否認道,“隻不過是提出問題的人。我對個中緣由有些好奇,如此而已。”

“那好,讓我來告訴你原因,”梵天道,“原因就在於他們還沒有準備好。如果我們從一開始就這樣做——是的,這是可以做到的,但那時我們並不在意。後來,等到問題出現時,我們之間又產生了分歧,於是許多時間白白流逝了。現在,他們沒有準備好,而且幾個世紀之內情況都不會改變。如果在這種時候傳授給他們先進的技術,戰爭將不可避免,這會摧毀他們剛剛起步的文明。他們已經走得很遠,像自己的遠祖一樣開創了新文明。然而他們仍是孩童,像所有的孩童一樣,他們會胡亂擺弄我們的禮物,最後傷到自己。他們確實是我們的孩子,是我們那早已消亡的第一具身體,以及第二、第三及之後的許多具身體所生下的孩子——所以我們必須盡到父母應盡的責任。現在這個星球上首次出現了一個穩定的社會,我們不能允許任何人將他們推進到一場會毀掉這個社會的工業革命中去。要履行我們作為父母的職責,最好的方法就是像現在這樣,通過神廟來指引他們。男女神靈的原型本就是父母的形象,那麽,由我們來扮演這些角色,徹底地行使這些職責,有什麽虛假和不公正的呢?”

“同樣的原因——他們還沒有準備好。再說那並非真正的發明,而是記憶。那是傳說中的東西,有人按照傳說把它複製了出來。一種東西的出現必須源自文化中已有的因素,而不是像魔術師帽子裏的兔子一樣從古代給拉出來。”

“你們似乎製定了一條非常微妙的界線,梵天。這麽說來,你們的任務就是在世界來回巡視,摧毀任何進步的跡象?”

“事實並非如此,”梵天道,“你似乎認為我們巴不得永遠肩負這樣的重擔,認為我們強化了神的地位,還想要維持一個黑暗的時代,好永遠保住自己這令人厭煩的位置!”

“簡單地講,”薩姆說,“是的。蹲在這座神廟前的那台投幣式祈禱機又怎麽說?它在文化上的意義難道不是等同於一輛戰車嗎?”

“那不是一回事,”梵天道,“作為神聖威力的顯現,所有人都對它心懷敬意,而且為了宗教的緣故,沒有人會提出質疑。這跟把火藥帶給他們完全不同。”

“如果當地哪個無神論者劫走其中一個,然後把它拆開呢?如果此人正好是托馬斯·愛迪生之流,那時該怎麽辦?”

“那上麵裝著帶機關的號碼鎖。除了司祭外,任何人都隻能令機器爆炸,二者將一同消失。”

“還有蒸餾器,我注意到,盡管你們設法壓製,卻沒有成功。於是你們就隨意定下一個酒稅,讓人付錢給神廟。”

“人類總是試圖在酒精中尋求解脫,”梵天道,“近來酒精已經出現在某些地方的宗教儀式中了,這樣人的罪惡感也會小些。的確,最初我們試圖壓製它,但很快就發現這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們用稅錢換來神靈對酗酒的祝福,減輕了罪惡感,緩解了宿醉的不適,並且無需再相互指責——祝福的作用確實是身心兩方麵的,你知道。再說稅率也不怎麽高。”

“不過,有趣的是,很多人似乎還是更喜歡不受宗教約束的喝法。”

“你來祈禱,卻一個勁地冷嘲熱諷,你要說的就是這個嗎,薩姆?我是在回答你的問題,不是在同你討論天界的政策。關於我的提議,你下定決心了嗎?”

“是的,馬德萊娜,”薩姆說,“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生氣的時候是多麽可愛呢?”

梵天從寶座上一躍而起。他尖叫起來:“你怎麽知道的?你怎麽知道我是誰的?”

“我並不真的知道,”薩姆說,“直到現在。本來隻是猜測,我還記得你言談舉止的一些小習慣。這麽說,你終於實現了自己一輩子最大的野心,嗯?我敢打賭,現在你連後宮也有了。感覺如何,女士?生來是個姑娘,現在卻成了貨真價實的男子漢?我敢說,哪個同性戀知道了這事都會妒忌的。祝賀你。”

“準備好接受梵天的詛咒……”

“為什麽?”薩姆問,“就因為我猜到了你的秘密?如果我成為神,猜沒猜到又有什麽區別呢?其他的神祇肯定也知道這件事。那麽是因為我為此故意激怒你嗎?但我唯有如此才能套出真相。而且,我本以為用這種方式展現我的才智,會讓你更看重我呢。倘若冒犯了你,我向你道歉。”

“我詛咒你,並非因為你猜中了我的秘密——甚至也不是因為你所用的方式——而是因為你在嘲笑我。”

“嘲笑你?”薩姆道,“我不明白。我並不想顯得無禮。我們的關係過去一直很好。隻要你稍稍回想一下就會記起來,這都是真的。為什麽我現在要嘲笑你,從而危及自己的處境呢?”

“因為你不假思索地說出了自己的真實想法。”

“哦,不,尊敬的大人。我隻是跟你開開玩笑而已,任找兩個男人,談到這些東西時都是這樣。倘若讓你產生了誤會,我很抱歉。我敢打賭你有個讓我妒忌的後宮,而我肯定會試著在某天夜裏偷偷溜進去,如此而已。如果你要因為感到驚訝而詛咒我,那就來吧。”他吸上一口煙,在煙圈裏咧嘴一笑。

終於,梵天輕聲笑了。“我的脾氣太急躁了些,這倒是真的,”他解釋說,“恐怕對過去也過於敏感。你說得沒錯,我常和其他人開這樣的玩笑。我原諒你。我收回剛才開始的詛咒。”

“這麽說,你決定接受我的提議了?”他最後問。

“是的。”薩姆道。

“很好。我一直對你有種兄弟之情。去把我的司祭找來,我會給他些指示,讓他打理你更換身體的事宜。我們很快會再見的。”

“當然,梵天大人。”薩姆一邊點頭,一邊晃晃煙鬥。接著他推開那排架子,到外頭的大廳去找剛才的司祭。各種念頭在他腦中閃過,但這次他沒有再將它們宣之於口。

這一天,王子的隨從們有的走親訪友,有的在城中打探消息,收集流言蜚語。入夜,王子召集了一次會議,從他們口中得知,摩訶砂全城隻有十個業報大師,都住在東南方一片高地上的宮殿中。申請更換身體的人必須去神廟的診所——或者說讀心室,而業報大師也會在約定的時間前往。在他們宮殿的庭院中有一座巨大的黑色建築,那就是業報大廳,接受過審判的人緊接著就要前往那裏,將自己傳送到新的身體內。史芮克和另外兩個謀士趁尚能視物,趕去繪製宮殿的防禦圖。王子的兩位侍臣則被派去邀請依拉貝克的國王前來參加晚宴與狂歡。這位國王是王子的一位遠鄰,曾與王子發生過三次血腥的邊境衝突,偶爾兩人也會一道狩獵老虎。國王同業報大師們約好了時間更換身體,於是帶著幾個親戚來到摩訶砂。還有一人被派去鐵匠之街,告訴工匠們要在第二天天亮前把王子的訂貨翻一倍。為了確保對方合作,他帶上了額外的酬勞。

國王身材高大,隻是背駝得厲害。他一身栗色的袍子,黑色的頭巾低低地垂下,幾乎搭在一雙毛蟲似的乳白色眉毛上。他長著亂糟糟的花白胡子,每逢開懷大笑便露出一口深色的牙齒,仿佛參差不齊的斷樹樁;兩顆充血的眼球總像是要衝破包圍,跳出眼眶,他的下眼瞼努力抵擋這番攻勢,被折磨得又痛又累,紅紅地突了出來。他們討論著一年中最有利於作戰的季節,國王喉嚨裏卡著痰,拍桌大笑,不斷叫嚷著:“大象現在太貴啦,而且在泥巴裏一點用處也他媽沒有!”一共六次。他們一致認定,幹這行當的,隻有新手才會蠢到在雨季侮辱鄰國的大使,這樣的人從此就會被冠以“嫩王”的稱號。

夜漸漸深了,王子的醫師暫時告退,去監督甜品的準備情況。他在端給國王的糕點裏加進了麻藥。甜品過後,隨著時間一點點過去,國王越來越想要合上雙眼,頭垂到胸前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了。他一邊打著鼾,一邊喃喃地稱讚“晚會不錯”,最後,終於在嘟囔“大象他媽的一點用處也沒有”時睡死過去,誰也沒法叫醒他。他的親屬並不覺得有必要護送他回到自己的住處,因為醫師往他們的酒裏放了點水合氯醛,他們自己也正趴在地板上呼呼大睡呢。王子的首席侍從讓哈卡拿為六人安排好房間,國王則被抬到悉達多的套間裏。醫師很快來幫他鬆開衣服,並用一種輕柔而深具說服力的聲音對他講話。

“明天下午,”他說,“你就是悉達多王子,這些都是你的侍從,他們會護送你到業報大廳,梵天許諾你不需要事先接受審判就能得到一具新的身體。在整個傳輸過程中,你一直都是悉達多,過後,你要同侍從一起回到這裏,接受我的檢查。聽明白了嗎?”

“是的。”國王低聲道。

“那麽重複一遍我的話。”

“明天下午,”國王道,“我就是悉達多,我會帶著這些侍從……”

天光於清晨綻放,到它照耀大地之時,一切都已安排停當。王子的一半手下出了城,朝北方前進。等摩訶砂消失在視線之外後,他們轉向東南方,穿行在小山之中,隻在該換戰鎧時才停下來。

六個人被派往鐵匠之街,他們帶回幾個沉甸甸的帆布口袋,裏頭的東西分裝在三打侍從的袋子裏,這些人用過早餐,隨後就進城去了。

王子征求自己的醫師那羅達的意見:“如果我誤解了天庭的慈悲,那可就真的完了。”

時間從早晨來到一天的中心,諸神之橋一如既往地在眾人頭頂放射出金色光芒。

客人們醒了,個個深受宿醉之苦。國王接受了催眠暗示,由悉達多的六個侍衛護送前往業報之宮。他的親屬則被告知他還在王子房中熟睡。

“現在,我們麵臨的最大危險來自國王本人,”醫師道,“他會不會被認出來呢?對我們有利的因素在於,他隻是來自遙遠國度的一個不起眼的統治者;在城裏隻待了很短的日子,而且大部分時間都同自己的親屬在一起;再有,他還沒有接受審判。而大師們應該也並不清楚你的樣貌——”

“除非梵天或者他的司祭已經向他們形容過,”王子道,“誰知道呢,我跟梵天的通訊很可能被錄下來並傳給了他們,做辨別之用。”

“可是,他們有什麽理由要這樣做?”那羅達問道,“從中獲益的人是你,他們怎麽會想到你竟會偷天換日,因而提前采取預防措施呢?不,我看我們能蒙混過關。國王當然不可能騙過探針,但有了你的侍從做護衛,要通過表麵的審察是沒有問題的。依我看,他可能遇到的最大阻礙不過是些簡單的測謊,既然現在他的確相信自己就是悉達多,測謊也就不在話下了。”

於是他們繼續等待,早先出門的三打人回到旅舍,袋子已經空了。他們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接著一個個都騎上馬,漫無目的地在城中晃**,似乎想找地方放縱放縱。但實際上,所有人最後都漸漸向東南方靠近。

“再見了,好哈卡拿,”王子剩下的侍從正打點行裝,跨上戰馬,“我會一如既往地對所有遇到的人讚美你的旅舍。這次來訪竟如此倉促,實在令人遺憾;然而等我從業報大廳出來,就得趕回去撲滅幾個省裏出現的反叛。你很清楚,一旦統治者轉過身去,這種事情立刻就層出不窮。所以,盡管我很希望能在你的屋頂下多待上一個星期,恐怕這樂趣不得不留待下次了。如果有人來打探我的消息,告訴他們到哈地斯去找我。”

“哈地斯嗎,大人?”

“那是我的王國裏最南邊的省份,氣候異常炎熱。記住我的原話,特別是如果將來梵天的司祭想要知道我的去向,就把這些話告訴他們。”

“我會的,大人。”

“還有,好好照顧那個叫得勒的男孩。下次再來時,我希望還能聽到他的演奏。”

哈卡拿深深地鞠了一躬,照例準備開始演講。王子抓住這機會把最後一袋錢幣拋給了他,又再次稱讚了尤拉斯的葡萄酒,隨後飛身上馬,大聲對侍從下達命令,如此一來就把店主人的話全都堵在了口裏。

一行人騎出大門,離開了旅舍,隻有醫師和三個戰士留了下來,這些人由於水土不服,身體受了些影響,因此必須多攪擾哈卡拿一天,然後再出發追趕大部隊。

走了一半路程之後,王子和隨行的八名侍衛勒住馬,似乎想要稍事休息;樹林裏的人小心翼翼地往前移動,最後全都來到與他們平行的位置。

他們不久便發現前方有動靜。王子遠遠地看見七個人正騎馬迎麵而來,猜出這是自己的六個騎兵和國王。等對方進入聲音可及的距離之內時,他們也拍馬向前,與來人匯合。

“你們是誰?”騎在白馬上的人身材高大,眼光銳利,“你們是誰,竟敢擋住縛魔者悉達多王子的去路?”

王子打量著他——發達的肌肉、曬得黝黑的皮膚、二十多歲、獵鷹一般的容貌、剽悍的體格——他突然感到自己的懷疑毫無根據,他的疑心和猜忌使他背叛了自己。白馬上的人身體柔韌,看來梵天信守諾言,為他準備了一具相當不錯的強健身軀,然而這身體現在卻屬於老國王了。

“悉達多殿下,”騎在依拉貝克之王身旁的一個侍從開口道,“他們似乎很公道。我看不出有什麽不對的地方。”

“悉達多!”國王怒吼道,“這人是誰,你怎敢用自己主人的名字稱呼他?我才是悉達多,縛魔——”說到這兒,他的頭往後一甩,剩下的話哽在了喉嚨裏。

國王抽搐起來。他全身僵硬,再也坐不穩,側身摔下馬鞍。悉達多向他奔去,發現對方嘴裏吐出點點白沫,兩個眼珠直往上翻。

“癲癇!”王子喊道,“他們想給我一具大腦受損的身體。”

其他人圍攏過來,幫王子照料國王。這陣發作終於過去,國王又恢複了神誌。

他問:“怎、怎麽了?”

“是背叛,”悉達多道,“背叛,哦,依拉貝克的國王!我的一個手下將帶你去見我的私人醫師,他會為你檢查。等你恢複之後,我建議你向梵天的讀心室提出抗議。我的醫師會在哈卡拿的旅舍為你治療,然後你就可以離開了。很抱歉發生了這樣的狀況。這大概是可以補救的。如若不然,想想上次圍困迦毗羅的事,我們算是扯平了。午安,國王兄弟。”王子朝對方鞠上一躬,他的手下幫國王騎上了悉達多向哈卡拿借來的紅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