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2

薩姆伸出手去:“給我些煙草,還有一張紙。”

他接過煙袋,為自己卷上一支煙。“火?……謝謝。”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煙霧,咳嗽起來。“我厭倦了無休止的欺騙,”過了許久,他開口道,“我猜這才是問題所在。”

“欺騙?”閻摩問道。“誰要求你騙人了?願意的話,你大可以引用登山寶訓,或者《波波烏》《伊利亞特》什麽的。我不在乎你準備說些什麽,隻要你稍稍擾亂他們的思維,安撫他們的恐懼,如此而已。”

“然後呢?”

“然後?然後我就能拯救他們——還有我們自己!”

薩姆緩緩地點了點頭。“這樣說來倒也有理……但這種事我已有些生疏了。當然,我會挑出幾個真理,再加上些虔敬的話語——不過還是給我二十分鍾吧。”

“那就二十分鍾。之後我們整理行裝,明天出發去迦波。”

“太快了吧?”塔克問。

閻摩搖搖頭:“是太遲了才對。”

僧人們坐在飯廳的地板上。桌子已經移開,靠放在牆邊。甲蟲全都消失了。屋外,雨依舊下個不停。

人稱覺者的聖雄薩姆走進房間,在他們身前坐下。

拉特莉也走了進來,她一身比丘尼的裝束,蒙著麵紗。

閻摩和拉特莉在眾人身後坐下。

塔克也在房裏的什麽地方聽著。

薩姆合著雙眼坐在地上,過了好幾分鍾,他開始講話,聲音輕柔:“我有很多名字,但它們都並不重要。”這時,他微微睜開了眼睛,不過沒有移動頭部。他的視線並未聚焦在任何地方。

“名字並不重要,”他說,“說話就是在命名,但言語並不重要。一件前所未有的事情發生了,看見它的人所目睹的是真實。他無法告訴其他人自己究竟看見了什麽。然而人們希望了解這點,就盤問他,‘你看見的那東西,它像什麽樣子?’於是他試著為他們描述。也許他看見的是世上的第一團火。他會說,‘它是紅色的,就像是一朵罌粟花,但中間還跳動著其他色彩。它沒有定形,像水一樣四處流動。它很暖和,就像夏天的太陽,隻是比太陽還要暖。它在一塊木頭上存在了一會兒,接著木頭便消失了,仿佛被吃掉了似的,隻留下些黑色的東西,用手一捏就成了沙礫。當木頭消失時,它也隨之消失了蹤影。’於是人們以為火就像罌粟、像水、像太陽、像一個會吞噬又會排泄的東西。他們以為火就像那個見過火的人所提到的那些東西。然而他們從未看見過火,僅僅是聽說而已,因此不可能真正了解它。但火又無數次地再度現身世間,更多人看見了它。一段時間之後,它變得像草、像雲、像人們呼吸的空氣般普遍。於是他們知道了,盡管它狀如罌粟,卻並非罌粟;像水,卻又不是水;像太陽,卻絕非太陽;像那能吞噬又會排泄之物,卻又與之有所區別。這些東西,無論分別看來還是合在一起,都與火不盡相同。終於,他們注視著這全新的物體,為它創造了一個新的字眼,他們稱它為‘火’。

“如果他們遇到一個尚未見過火的人,同他談到火,這人就不會明白他們在說些什麽。於是,輪到他們從頭開始,為他講解火是什麽樣子。在這樣做的時候,這些人從自己的經驗知道,自己所講述的並非全部的真實,而隻是真實的一部分。他們知道,即使用盡世間所有的語匯,自己的話也決計無法使對方明了真相。除非此人親眼見過火,嗅過它的氣味,用它溫暖過自己的雙手,凝視過它的中心,否則他將永遠無知下去。因此,‘火’並不重要,‘土’‘空氣’和‘水’也無關宏旨。‘我’無關緊要。任何詞語都不重要。然而人類卻忘記了真實,隻是一味抓住詞語。一個人記住的詞語越多,他的同胞便越是推崇他的才智。當他注視著世界的劇變時,他並非以世人首次目睹這些變化時的方式看待它們。他的雙唇吐出它們的名字,他品嚐著這滋味,為自己知道這些名字而沾沾自喜。那從未發生過的事仍在發生著。它仍是一個奇跡。這朵熊熊燃燒的繁花低伏著,流動在世界的枝幹上,排出整個世界的灰燼,它不是我所提到過的任何事物,同時又是所有這些事物的總和,這才是真實——無名。

“所以,我命令你們——忘記你們自己的名字,在我的話說出口的瞬間就忘掉它們。你們應該反觀自己內心的無名。我正在對它講話,它會回應我——不是回應我的言語,而是回應我心中的真實,因為它也是這真實的一部分。這就是自我,它所聽見的是我,而非我的言語。其他的一切都是幻境,一旦定義就會失去。世間萬有的本質都是無名。無名是不可知的,甚至比梵更為偉大。萬物流轉,唯有本質長存。所以說,你們就坐在一個夢境之中。

“本質會夢到形式。形式消逝了,本質仍在那裏,做著新的夢。人類為這些夢境命名,自認為已經攫取了本質,殊不知自己是在求助於幻境。這些石頭、牆壁,這些坐在你周圍的身體都不過是罌粟、水和太陽,是無名所做的夢。如果你願意,也可以把它們叫作火。

“有時會出現一個特別的夢者,他意識到自己在做夢。他可以選擇控製夢中的某些元素,按自己的意願改變它們,他也可以選擇在更深層次的自我認知中覺醒。如果選擇認識自我,他將獲得無上的榮光,像星辰般照耀所有的時代。相反,如果走上秘教的道路,將輪回與涅槃結合起來,理解這個世界並繼續在其中生活,他就會成為一個偉大的夢者。在我們眼中,他可能是偉大的正義,也可能是偉大的邪惡——雖則正與邪也不過是輪回中的名字,除此之外毫無意義。

“不過,滯留在輪回中就意味著屈服於那些偉大的夢者的意誌。如果他們是正義的,就將出現一個黃金時代;如果他們是邪惡的,人們則會生活在黑暗中。夢境也可能化為夢魘。

“古人寫道,生即是苦。智者們解釋說,這是因為人必須消除自己的罪業才能開悟。因此,智者告訴人們,這夢境便是人的命運,是人解脫的必由之路,反抗又有何益處?考慮到永恒的價值,苦難實在微不足道;而考慮到輪回,苦難甚至能領人向善。那麽,即使夢者是邪惡的,人又有什麽理由去反抗呢?”

他頓了一頓,把頭稍稍抬起。

“今晚,幻王來到了你們中間,魔羅,一個偉大的夢者——偉大而邪惡。他確實遭遇了一個能夠以另一種方式幹擾夢境的人。他確實遇上了可以將夢者驅逐出夢境的法王。在他們戰鬥之後,魔羅大人確實消失了。一個是死神,一個是幻王,他們為何會爭鬥?因為他們是神,你們認為他們不可理解。但這並不是答案。

“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們的理由,對人和神都同樣適用。智者們說,正與邪都是輪回之中的東西,因而沒有任何意義。他們無疑是對的,這些智者從人類有記憶的時候起,就一直在教導我們的人民,他們的話無疑是正確的。不過讓我們想想另一件事,一件智者們沒有提到過的事。那就是‘美’。這是一個詞,是的,但透過這個詞,想想無名之道。無名之道是什麽?是夢之道。無名為什麽要做夢呢?陷於輪回中的任何人都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但我們可以問,無名夢見的是什麽?

“我們都是無名的一部分,無名的確會夢見形式。而一個形式所能具備的最高屬性是什麽呢?是美。無名是一位藝術家。因此,問題無涉正邪,隻關乎美。反抗那些偉大而邪惡,或者說偉大而醜陋的夢者,完全不同於智者們談到的那種反抗,因為智者們所說的,是一種對輪回與涅槃而言毫無意義的反抗,而反抗醜陋卻是通過韻律與特質,通過平衡與對照來獲得夢境的勻稱。智者們從未提到過這些。這道理太過淺顯,以至於他們顯然認為沒有必要再提。為此,我必須提請你們注意,不要忽略這一局麵的審美意義。一個夢者,無論他是人還是神,若是執意編織醜陋的夢境,那我們就有義務反抗他,這正是無名的意誌。這抗爭也是一種苦難,因此同忍受醜陋一樣,也能減輕罪業;但以智者們時常提到的永恒價值而論,比起忍受的苦難,抗爭的苦難屬於更高的目的。

“因此,我告訴你們,今晚你們目睹的美屬於更高的等級。你們也許會問,‘我怎麽能分辨什麽是美,什麽是醜,並以此指導自己的行動呢?’對於這個問題,我隻能說,你們必須憑自己的力量來回答。要做到這點,首先忘掉我所說的一切,因為我什麽也沒有說。現在,到無名中去。”

他抬起右手,低下頭。

閻摩站起身來,拉特莉站起身來,塔克出現在一張桌子上。

四人一道離開了房間,業報大師們被暫時挫敗了。

金色祥雲下,一行人正穿行於清晨淩亂的光影中。道旁盡是高大的植物,經過一夜的風雨,正濕漉漉地反射著晨光。樹冠與遠方的山頂在升騰的蒸汽背後起伏。空中沒有一絲雲彩。晨風輕拂,仍帶著些許夜晚的寒意。蟲鳴、鳥叫和腳步聲陪伴著林中的僧人們。他們身後,神廟在高高的樹冠後若隱若現;神廟上空,一縷輕煙盤旋著向天穹飄去。

這支隊伍裏有僧人、仆役和一小隊拉特莉的武士。拉特莉坐在隨從所抬的轎上,處於隊伍中部。薩姆和閻摩走在靠近隊首的位置。在他們的頭頂,塔克隱身於枝葉之間,悄無聲息地跟隨著。

閻摩開口了:“柴堆還在燃燒。”

“是的。”

“一位流浪者在他們中間稍作停留,結果心力突然衰竭,這是為他舉行的葬禮。”

“的確如此。”

“雖然是一場突發事件,你倒很快拿出了一篇相當動人的布道辭。”

“謝謝。”

“你真的相信自己所說的嗎?”

薩姆大笑起來。“我很容易被自己的言語所蒙蔽。我相信自己說過的每句話,雖然我清楚自己是個騙子。”

閻摩哼了一聲。“三神一體的鞭子仍在人類的後背上揮舞。尼西提在他黑暗的巢穴中蠢蠢欲動,困擾著南方的海域。難道你準備再花上一生的時間沉湎於玄學——再為自己找一個反抗敵人的理由?聽了你昨晚的話,我感到你似乎又開始考慮‘為什麽’,而不是‘怎麽做’的問題。”

“不是的,”薩姆道,“我不過是想試試另一種台詞,看看聽眾會如何反應。在他們眼中一切都是好的,很難鼓動這樣的人起來反抗。他們總在遭受惡的折磨,然而心中卻沒有惡的位置。刑架上的奴隸隻要知道自己會轉世再生——如果他甘心忍耐,也許能變成一個腦滿腸肥的商人——他的觀點與那些隻有一次生命的人就全然不同。他什麽都能忍受,因為他知道,盡管現在非常痛苦,他日後所能獲得的快樂卻將遠超今日之苦。這樣的人,如果他選擇不相信善與惡,也許用美與醜能夠起到相同的作用。隻不過是換了名字而已。”

“那麽,這就是我們正式的新教義了?”

“是的。”

閻摩把手伸向袍子上一條看不見的縫隙,抽出一把匕首,舉到空中做出致敬的姿勢。

“為了美,”他說,“打倒醜惡!”

寂靜席卷整個叢林,所有生命的聲音都停止了。

閻摩將匕首放回刀鞘中,與另一把匕首藏在一起。

他大喊一聲:“停下!”

他向上望去,頭往右偏,在陽光下半眯著眼。

“躲起來!到樹叢裏去!”

所有人都行動起來。藏紅花色僧袍的身影飛快地從小道上閃開。拉特莉的轎子被抬進了樹林裏。她來到閻摩身邊。

“是什麽?”她問。

“聽!”

一聲巨響,它來了。從天空而下,掠過山巔,經過神廟,向空中噴出滾滾濃煙。爆炸聲為它的到來吹響了號角,當它劈開風與光一路前行時,大地也為之顫抖。

閻摩道:“毀滅者前來狩獵。”

“雷霆戰車!”一個傭兵邊喊邊做了個手勢。

“濕婆大神來了,”說話的僧人眼裏滿是恐懼,“毀滅者……”

“要是早知道自己的手藝竟如此高妙,當初真該為這輛戰車設定一個壽命年限,”閻摩道,“有時,我的天才實在讓我自己都有些懊惱。”

戰車從諸神之橋下飛過,在叢林上空盤旋了一陣,然後向南飛去。咆哮聲隨著它的離去漸漸消失,最後隻剩下寂靜。

一隻鳥發出短促的尖叫,另一隻回應了它的呼喚。接著,所有生命的聲音重又浮出水麵,旅行者們也回到小徑上。

“他還會回來的。”閻摩說。一點不假。

在那天餘下的時間裏,雷霆戰車兩次飛過他們的頭頂,迫使他們躲入林中。最後那次,它長久地盤旋在神廟上空,也許是在觀察正在舉行的喪葬儀式。之後,它再次越過群山,消失了蹤影。

那晚,他們在星空下紮營,第二晚也是一樣。

第三天的行程將他們帶到了諦瓦河上的小港口庫衲城。在庫衲,他們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交通工具,當晚就乘三桅帆船往南方駛去。諦瓦流入了偉大的韋德拉河,他們也順流而下,朝迦波的港口——他們的目的地前進。

他們漂浮在河麵上。薩姆腳踩漆黑的甲板,雙手搭在船舷上,聆聽河水的聲音。順著河流向遠處望去,明亮的天空起伏不定,繁星似錦。這時,從他身邊的什麽地方,黑夜以拉特莉的聲音向他開口了。

“你曾走過這條路,如來。”

“很多次。”他答道。

“波濤起伏的諦瓦,在星空下實在美麗。”

“的確。”

“我們正前往迦波的愛神宮殿。到那裏之後,你有什麽打算?”

“我會花上一些時間來冥想,女神。”

“冥想什麽?”

“我過去的無數次生命,以及每次生命中我所犯下的錯誤。我必須回顧自己和敵人的策略。”

“閻摩認為金色祥雲改變了你。”

“也許。”

“他相信祥雲使你變得軟弱而猶疑。一直以來你都故作神秘,但他認為你現在真的變成了神秘主義者——他認為你會毀了你自己,還有我們大家。”

薩姆搖搖頭。他轉過身去,卻沒有看見她的蹤影。她是隱去了身形,還是已然離開?他開口講話,聲音柔和,不帶一絲波動。

“如果必要的話,”他說,“我會從天空中扯下這些星星,擲到諸神的臉上。我會褻瀆這塊土地上所有的廟宇。漁夫以網獵魚,如果必要,我會以同樣的方式獵殺生命。我會重上極樂盡善之城,即使每一步都要踏在火焰上,踏在刀刃上,即使要闖過猛虎守護的道路也在所不惜。終有一天,當諸神從空中俯視下界,他們會看見我正在天梯上,身攜最令他們恐懼的禮物。新的時代將由此開始。

“但首先,我需要一段時間來冥想。”

他回轉身,盯著水麵。

一顆流星劃過天際。帆船繼續前行。黑夜在他身邊低低歎息。

薩姆凝望前方,回憶起往昔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