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據說,在解脫之後的第五十三個年頭,他從“金色祥雲”回到世間,再一次挑戰天界,反抗諸神及其祝聖的生命秩序。他的信徒為他的回歸而禱告,盡管這禱告無疑是一種罪惡——人們本不該用祈禱去煩擾涅槃之人,無論此人的涅槃是否有違自己的本意。然而,身著藏紅花色僧袍的人依舊祈禱著,祈禱那手持利劍的文殊師利能夠再次回到他們中間。人們都說,菩薩聽到了……

彼等諸漏盡,

亦不貪飲食。

空無相解脫,

是彼所行徑。

如鳥遊虛空,

蹤跡不可得。

——《法句經·九十三》

他的信徒將他視為神祇,尊他作無量薩姆大神。可他卻寧願去掉“無量”和“大神”而自稱薩姆。他從未宣稱自己是神,但他亦從未予以否認。當時的情勢如此,無論肯定還是否認都不會帶來絲毫益處,然而沉默卻可能大有裨益。

神秘的氛圍由此在他周圍彌漫。

雨季……

異常潮濕的時節……

正是在那陰雨綿綿的日子裏,供奉夜之女神拉特莉的神廟中傳出了祈禱。這祈禱並非來自指尖撥動的繩結或不斷旋轉的經筒,而是源於神廟中一台巨大的祈禱機。

高頻的祈禱信號直指蒼穹,穿過大氣層,進入了被稱作“諸神之橋”的金色祥雲。祥雲環繞著整個世界,夜間宛若青銅的虹彩,每到正午時分,火紅的太陽會在這裏化作一團橙色。

有僧人疑心這項祈禱技術不夠正統,但機器是由被天國放逐的閻摩法王親手製造、操縱的。據說,許久之前,濕婆大神那威力無比的雷霆戰車就出自這位墮落人間的神祇之手,每當它在空中飛馳而過,都會吐出熊熊的火焰。

雖然失寵於天庭,但閻摩仍被視為一切技匠中無與倫比的大師。若盡善城中的諸神獲悉祈禱機的存在,必定會讓他遭受真正的死亡,永世不得超生。當然,即使沒有祈禱機,諸神也絕不會放過他,這點是毫無疑問的。他該如何闖過業報大師那關,自然無需他人置喙;誰都不會懷疑,等時候一到,他自會想出辦法。他的年紀是天國的一半,而在所有神祇中,見證了盡善極樂之城全部曆史的還不足十位。他對劫火的理解甚至比俱毗羅大人更為精深。然而這些都不過是點綴,他因另一件事為天下所知,隻是眾人對此都諱莫如深。他身材高大,但並不過分;強壯,可並不笨重;他的舉手投足舒緩而流暢;一身紅色,少言寡語。

閻摩照料著祈禱機,他安裝在廟頂上的碩大金屬蓮花時時刻刻轉動不已。

細雨灑落在神廟與蓮花上,灑落在山腳下的叢林中。在過去的六天裏,他已經獻上了無數千瓦的祈禱,然而靜電噪音令它們始終無法上達於天。他低聲呼喚著當前最負盛名的豐產之神,尋求他們強大神力的助佑。

回應他的是一陣隆隆的雷聲。那隻協助他的小猴孫吃吃笑起來。“不論你是祈禱還是詛咒,結果都一樣,閻摩大人,”猴子評論道,“換句話說,徒勞無益。”

“你竟然需要十七次轉世才能發現這麽個事實?”閻摩說,“難怪你到現在也還是隻猴子。”

“並非如此,”那隻叫塔克的猴子道,“說到我的放逐,盡管它不如你的那麽驚心動魄,但也同樣涉及同那一位的私人恩怨——”

“夠了!”閻摩說著背轉身去。

塔克意識到自己或許觸到了對方的痛處。他穿過房間來到窗前,一躍跳上寬寬的窗台。他向空中望去,希望能另找一個話題。

“雲層上有一條裂縫,西邊。”

閻摩走過來,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然後皺起眉,點了點頭。

“沒錯,”他說,“留在那兒,給我些建議。”

他朝一堆操縱杆走去。

在他們頭頂上,不斷轉動的蓮花猛地停下,隨後轉向那片未被雲層遮蔽的天空。

“很好,”他說,“我們有些進展了。”

他把手伸向一個獨立的控製板,先撥動一串開關,再調好兩個刻度盤。

信號傳到了他們腳下的洞穴中;在神廟的地窖裏,其餘的預備工作已然啟動,宿主準備就緒。

塔克高喊:“雲層開始合攏了!”

“沒什麽大不了,”對方答道,“現在魚已上鉤,從涅槃進入蓮花,他來了。”

雷聲早已停息,雨點滴落在蓮花上,發出冰雹般的劈啪聲。藍色的閃電盤繞在山頂上,仿佛巨蛇嘶嘶地吐著信子。

閻摩合上了最後一條電路。

塔克問:“又一次獲得肉身,你覺得他會作何感想?”

“走開,拿腳剝香蕉皮去!”

塔克把這話當成解散的命令,於是離開房間,留閻摩自己關閉機器。他經過一條走廊,沿著寬闊的樓梯朝下走,直至平台上方才站住。就在這時,他聽見了談話聲和涼鞋拖在地上的聲響——有人正從側廳外向自己這邊移動。

塔克毫不遲疑地往牆上爬去。他攀著刻在牆上的一串黑豹和對麵的一排大象爬上了房椽,隨後躲進一片陰影中,靜靜地等待著。

兩個穿深色長袍的僧侶從拱門外走進來。

“那她為什麽不幫幫他們,為他們驅散雲層呢?”

另一個人年紀更大,身材也胖得多,他聳了聳肩:“我並非聖人,無法回答這樣的問題。我隻知道,若非過於焦慮,她絕不會向他們提供庇護,也不會任閻摩如此利用聖所。但誰又能指明黑夜的界限呢?”

“還有女人的秉性,”第一個人接口道,“我聽說,就連司祭們事先也不知道她會來。”

“也許吧。無論如何,這似乎是個吉兆。”

“的確如此。”

他們由另一扇拱門離開了,塔克聆聽著兩人遠去的腳步聲,直至四周隻剩下一片寂靜。

他仍然沒有離開自己的藏身之處。

僧侶們口中的“她”隻可能是拉特莉女神本人,是向聖雄薩姆的信徒提供庇護的這個團體所敬拜的女神。要知道,拉特莉也是遭到天國放逐繼而披上肉身凡胎的神祇之一,她有足夠的理由對整件事憤憤不平。塔克很清楚,單隻是提供庇護,她已經承擔了極大的風險,更別說在事情進行時現身了。若有人走漏消息,讓風聲傳到某些人的耳朵裏,拉特莉回歸天庭的任何希望都將化為泡影。在塔克的記憶中,拉特莉是一位有著深色頭發和銀色眼珠的美人,她的月亮戰車由黑檀木與鉻打造,黑色與白色的牡馬拉著車,同為黑白兩色的護衛侍奉左右;當她駛過天街時,其榮光令女神薩拉斯瓦蒂也黯然失色。想到這兒,他的心在毛茸茸的胸膛裏猛地一躍。一定要再次見到她。很久以前的某個夜晚,在尚未化為猴身的那段快樂的日子裏,他曾在撒滿星光的露台上與她共舞。隻是一小會兒,但依然令他難以忘懷;身為猴子卻又擁有這樣的記憶,是多麽艱難的事情。

他從房椽上爬下。

一座高塔矗立在神廟的東北角。塔裏有個房間,據說女神的聖靈會在那兒停留。房間每日打掃,換上清潔的亞麻布,點燃純淨的熏香,還有一份祭獻放在房內離門不遠處。那扇門通常都上了鎖。

當然還有窗戶。究竟人類能否從這樣的窗戶進出,至今無人知曉。塔克證明至少猴子是可以的。

天空像大狗般發出陣陣低沉的咆哮。塔克爬上神廟的屋頂,開始向塔上攀登。他借助牆磚和形狀各異的裝飾物往上爬,終於抓住了窗台正下方的牆麵。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他身上,房裏傳出小鳥的歌聲。藍色的窗簾垂到窗台之外,底端已經被雨水浸濕了。

他抓住窗沿,抬起身子,讓自己能一窺屋裏的情形。

隻見她身著一襲深藍色的紗麗,正背對窗戶,坐在房間另一頭的長凳上。

塔克手腳並用爬上窗台,清清嗓子。

她立刻轉過身來。麵紗使人無法看清她的容貌。她透過麵紗望著他,隨後起身穿過房間。

塔克沮喪不已。她的體形曾經那樣優美,如今卻顯出臃腫的腰身;她的步態曾經有如搖曳的樹枝般靈動,如今卻沉重笨拙;她的膚色過於暗淡;即使有麵紗的遮掩,鼻梁與下顎的線條也顯得太過突出。

塔克低下頭。

“‘於是你走近我們,你一來,我們就回到家園,’”他吟唱道,“‘正如倦鳥歸巢,回到樹梢。’”

她站在原地,一如正殿裏自己的神像般紋絲不動。

“‘讓我們免受母狼與公狼之害,讓我們免受盜賊的侵擾,噢,夜之女神啊,請保佑我們平安度過漫漫長夜。’”

她緩緩地抬起胳膊,把手放在他的頭上。

“祝福你,小東西,”過了片刻,她說道,“很不幸,除了祝福我再無法給你什麽。我既不能提供保護,也無法賜予美貌——對我自己而言,這些也已是難得的奢侈品。你叫什麽名字?”

“塔克。”

她摸了摸前額。

“我曾經認識一個塔克,”她說,“在一段逝去的日子裏,一個遙遠的地方……”

“我就是那個塔克,夫人。”

她在窗沿上坐下。過了一會兒,他意識到她正在麵紗後無聲地哭泣。

“不要哭,女神。塔克在這兒。還記得嗎?卷宗的管理者塔克,手持明矛的塔克,他就在這裏,供您差遣。”

“塔克……”她念道。“噢,塔克!你也像我一樣嗎?我還不知道呢!我從未聽說……”

“等命運之輪再度轉動,夫人,到時候會如何,誰知道呢?或許甚至比過去還要好。”

她的肩膀不停顫抖。塔克伸出手去,又縮了回來。

她轉身握住他的手。

許久之後,她才開口道:“假如順其自然,我們的身份將無法恢複,事情也不可能解決。明矛的塔克,我們必須自己走出一條路來。”

“你是指……”他頓了頓,“薩姆?”

她點點頭。

“就是他。他是我們對抗天庭的希望,親愛的塔克。若能把他喚回世間,我們便有機會再次開始生活。”

“這就是你甘冒如此風險,甚至不惜親入險境的原因?”

“還能有什麽別的理由嗎?當希望成了泡影,我們就得自己造出一個來。雖說是冒牌貨,卻也仍然可能蒙混過關。”

“冒牌貨?你不相信他真是佛陀嗎?”

她發出短促的笑聲。

“薩姆是所有神靈與人類記憶中最了不起的吹牛大王,也是與三神一體最旗鼓相當的對手。別一臉驚詫,管卷宗的塔克!你很清楚,他的教義、行事方式和造詣,乃至他的整件僧袍,都是從禁忌的史前文明中偷來的。那隻是一件武器,如此而已。他從來都不真誠,而這正是他的力量所在。倘若我們能把他召喚回來……”

“無論他是聖人還是吹牛大王,女士,他已經回來了。”

“別嘲弄我,塔克。”

“親愛的女神,尊敬的女士,我剛剛從閻摩大人那兒離開,此刻他正在關閉祈禱機,和過去得勝凱旋時一樣皺著眉頭。”

“這場賭博的贏麵如此之微小……阿耆尼大人曾斷言,這是絕對無法完成的。”

塔克站在原地。

“拉特莉女神,”他說,“究竟有誰——無論他是神還是人,抑或是神、人之間的任何生物——能比閻摩更了解這類事情呢?”

“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塔克,因為答案原本就不存在。但你怎麽能肯定他所捕獲的正是我們想要的那尾魚呢?”

“因為他是閻摩。”

“那麽挽起我的手臂吧,塔克,就像從前那樣。護送我去沉睡的菩薩那裏。”

他護送她走出房門,走下樓梯,進入了地下的房間。

光線照亮了整個洞穴,這光並非源於火把,而是來自閻摩製造的機械。平台上放著一張床,三麵為屏幕所環繞。整個機器幾乎都被屏幕和帷幔遮住了。身穿藏紅花色袍子的僧侶們不停地忙碌著,在巨大的房間中悄無聲息地四處走動。發明大師閻摩就站在床邊。

見他們走近,好幾個僧侶發出了短促的驚歎聲;盡管他們素日都極其沉穩而自律,此時也難以克製。塔克把目光投向自己身側的女人,眼前的景象令他不由倒退一步,刹那間連呼吸也忘記了。

剛才那個矮胖的小個子女人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再次站在了永恒的夜之女神身旁,正如人們曾為她寫下的詞句:“盈滿空間,無限寬廣,無限深遠。她的榮光驅逐黑暗。”

他隻讓視線停留了一小會兒,很快就伸手遮住雙眼。她身上仍殘留著一絲過去的法力。

“女神……”他開口道。

“到床邊去,”她說,“他動了。”

他們朝床邊走去。

這番景象將被繪製在後世無數走廊盡頭的壁畫中,雕刻在廟宇的牆上,描繪在眾多宮殿的穹頂上,那被人稱作無量薩姆大神、迦爾基、文殊師利、悉達多、如來、縛魔者、彌勒、覺者、佛陀和薩姆的人蘇醒過來。他的左邊是夜之女神,右邊站著死神;猴子塔克蜷伏在床腳,仿佛是神靈與動物關係的最好注解。

他的肉身形象非常普通,微黑的皮膚,中等身材,中等年紀,五官平常,沒什麽特色。他睜開雙眼,眼珠是深色的。

“歡迎,光明王!”說話的是拉特莉。

那雙眼睛眨了眨,但並未聚焦在任何地方。

屋裏所有的動作都停止了。

閻摩道:“歡迎,無量薩姆大神——佛陀!”

那雙眼睛直視著前方,卻什麽也沒看見。

塔克說:“你好,薩姆。”

他的前額上出現了幾條細紋,眼睛半眯著,視線落在塔克身上,接著又看了看其他人。

他低聲問道:“這是哪兒……”

拉特莉回答說:“我的神廟。”

他注視著美麗的拉特莉,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隨後他合上眼瞼,緊閉雙眼,皺紋在他的眼角堆積,痛苦的笑容使他的嘴像彎弓一般繃起,牙齒仿佛一排箭矢,咬得緊緊的。

“你就是我們所說的那一位嗎?”閻摩問。

他沒有回答。

“你是同天庭作戰,在韋德拉河岸與他們打成平手的那一位嗎?”

他的嘴唇鬆弛下來。

“你是愛過死亡女神的那一位嗎?”

他的眼睛顫了顫,一絲微弱的笑意劃過雙唇。

“我?我什麽也不是,”他答道,“一片被卷進漩渦的樹葉,也許。一片風中的羽毛……”

“太糟了,”閻摩道,“世間已有足夠的樹葉和羽毛,我費盡心力,若隻是為增加它們的數量,那委實太不值得。我想要的是一個男人,要他繼續一場被他的離去打斷的戰爭——要他用自己的力量反抗諸神的意誌。我本以為你就是他。”

“我是——”他又眯了眯眼睛,“薩姆。我是薩姆。曾經是——很久以前……我的確戰鬥過,不是嗎?很多次……”

“你曾是聖雄薩姆,佛陀。你還記得嗎?”

“也許是的……”他眼中慢慢燃起了火焰。

“是的,”他又說,“是的,我是。驕傲之人中最謙卑的那個,謙卑之人中最驕傲的那個。我戰鬥過。有一段時間,我也曾傳授過‘道’的知識。接著又是戰鬥,後來又再度說法,我嚐試過政治、魔法、毒藥……我曾領導過一場偉大的戰役,與人和神、動物和魔物、大地和空氣以及水和火的精靈並肩作戰,戰車上套著蜥蛇和戰馬,手中握著利劍。在這場屠戮麵前,太陽也掩起了臉孔——”

“最後你失敗了。”閻摩說。

“是的,我失敗了,不是嗎?但那難道不是一場精彩的表演?你,死神,親自為我駕馭戰車。現在我全想起來了。我們被俘,將要接受業報大師們的審判。你靠著願力和黑法輪之道逃了出來,我卻無能為力。”

“正是如此。你的過去被呈現在他們眼前。你受到了審判。”僧侶們現在都垂著頭,席地而坐。閻摩看看他們,壓低了聲音,“判你接受真正的死亡會將你變成殉道者;而如果任你留在世上,無論是以哪種形式,都無異於為你東山再起大開方便之門。於是他們借用了你的招數。你曾竊用了另一個時間、另一個地點的喬達摩的教導,他們則借用了那人生命中最後那段日子的故事。你被判進入涅槃。你的‘自我’沒有被注入另一具身體,而是被發射到環繞整個星球的電磁雲中。那僅僅是在半個世紀之前。現在,官方宣稱你其實是毗濕奴的一個化身,而某些狂熱的信徒誤解了這位神明的教導。至於你本人,從此隻作為不朽的波長存在,直到我成功地將它們捕獲。”

薩姆閉上雙眼。

“而你竟敢使我回到人間?”

“是的。”

“我始終保留著意識,我一直能意識到自己的處境。”

“我猜到了。”

他睜開眼睛,眸子裏閃耀著怒火。“你竟敢把我從那裏拉回地上?”

“是的。”

薩姆垂下了頭。“你確實配得上死神這個稱號,閻摩達摩。你奪走了我的終極體驗。你以自己黑曜般的意誌擊碎了那遠超凡俗智慧與世間榮光之物。為什麽你就不能任我留在那片存在的汪洋中呢?”

“為了這個世界,它需要你的謙卑、你的虔誠、你偉大的教導和你馬基雅維利一般的謀略。”

“我老了,閻摩,”他說,“我與這世上的人類同樣古老。你很清楚,我是原祖中的一員,是最早來到這裏,來創建、來定居的人類之一。當時的同伴要麽已經死去,要麽已經變成了神祇——機械製造的神……我也有過這個機會,但很多次我都放棄了。我從未想要成為神祇,閻摩,並不真的想。直到後來,直到看清了他們的所作所為,我才開始積蓄力量,然而為時已晚,他們已經太過強大。現在我隻希望沉沉睡去,再度體驗永恒的休眠,體驗極樂世界,在無盡的大海邊聆聽星辰歌唱。”

拉特莉把身子稍稍向前傾,直視著他的眼睛說:“我們需要你,薩姆。”

“我知道,我知道,”他告訴她,“所以人們總說‘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既然馬兒願意跑,幹嗎不抽他幾鞭,再多跑一程呢?”說話時,他眼裏帶著笑意,於是她吻了吻他的前額。

塔克一躍而起,跳到**。

閻摩遞給他一件袍子,拉特莉為他穿上了涼鞋。

要從無法理解的平和中恢複是需要時間的。薩姆開始休息。在睡眠中他做起夢來,在夢境中他時而大聲哭喊,時而輕聲抽泣。他總是沒什麽胃口;但閻摩為他準備的身體強壯而健康,雖然失去神聖體驗使薩姆身心失調,這具身體卻很能應付這種變化。

然而他時常獨自坐著,整整一個鍾頭紋絲不動,盯著一塊鵝卵石、一粒種子或是一片樹葉出神。在這種時候,任誰也沒法喚起他的注意。

閻摩從中看出了危險,於是與拉特莉和塔克商量對策。“他以這樣的方式把自己從世界抽離,實在太糟了,”閻摩說,“我同他談過,可我的話仿佛落入了風的耳朵裏。他無法重拾自己失去的東西。這嚐試已花去了他所有的力量。”

塔克道:“也許你誤解了他的努力。”

“此話怎講?”

“你注意到他是怎樣把一粒種子放在跟前仔細端詳的嗎?想想他眼角的那些皺紋。”

“嗯?皺紋?”

“他半眯著眼。他的視力有問題嗎?”

“沒有。”

“那他為什麽眯著眼?”

“為了更好地研究那粒種子。”

“研究?這可不是他曾經教導的‘道’。他確實是在研究。他並未冥想,並未在物體之內尋求解放物體之道。他沒有。”

“那麽他在做什麽?”

“相反的事情。”

“相反的事情?”

“他在研究物體,思考它的道,想要借此交托自己。他在物體中尋求生存的理由。他試圖再次將自己置於虛妄,置於這個世界的幻象之中。”

“我相信你是對的,塔克!”說話的是拉特莉,“我們怎樣才能幫他做到這點呢?”

“我也不敢肯定,女士。”

閻摩點了點頭。一縷陽光落在狹窄的走廊上,使他深色的頭發反射出光芒。

“你看清了我沒能察覺的真相,”他讚許地說。“他尚未完全回到人間,盡管他現在擁有了一具肉身,用人類的腳行走,像我們一般交談,但他的思想仍然停留在我們所能理解的範圍之外。”

拉特莉再次提出先前的問題:“那我們該怎麽做呢?”

“帶他到鄉間漫步,”閻摩說,“獻給他美味佳肴;用詩歌與音樂感動他的靈魂;讓他暢飲濃冽的美酒——這座神廟裏可是什麽酒也沒有;給他穿上色彩亮麗的絲綢;為他找來能工巧匠:一個、兩個或是更多。再次把他淹沒在生活中。隻有這樣,我們才能將他從神的枷鎖中解放出來。我早該想到的,真是愚蠢透頂……”

“並非如此,死神。”塔克道。

黑色的火焰在閻摩眼中跳躍,他的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我過於急躁了,小東西,”他承認說,“剛才的話恐怕太過輕率,不該落入你那毛茸茸的耳朵裏。請接受我的道歉,尊敬的小猴子。你原本就是人類,並且兼具了智慧與洞察力。”

塔克朝他鞠了一躬。

拉特莉咯咯地笑了。

“告訴我們,聰明的塔克——或許我們作為神靈已經太久,以至無法從正確的角度看待這個問題——怎樣才能讓他重新成為人類,為我們所用呢?”

塔克向他和拉特莉各鞠了一躬。

“就按照閻摩的建議做吧,”他宣布說,“今天,女士,請你陪伴他到山麓散步。明天,閻摩大人把他一直帶到森林邊緣。第三天,我會與他一同到大樹和綠草、鮮花和藤蔓中去。然後我們再看吧。會有作用的。”

“就這麽辦。”閻摩說。事情就這麽定下了。

接下來的幾周裏,這些散步的舉措成功地激起了薩姆的興趣。開始時像是有些許期待,接著他變得相當興奮,最後竟是一心向往了。他喜歡上了獨自外出,時間越來越長,先是早晨的幾個鍾頭,後來是一早一晚。過了一陣,他開始整天待在外邊,有時甚至一天一夜不回神廟。

在第三周接近尾聲時,閻摩和拉特莉在清晨的走廊上談起了這件事。

“我不喜歡這樣,”閻摩說,“他並不希望有人跟著他,所以不能強迫他接受我們的陪伴,否則就是對他的侮辱。但外邊並非沒有危險,對於以他這種方式重生的人而言,尤其如此。真希望我們知道他是怎樣消磨時間的。”

“但無論他幹了些什麽,對他的恢複都很有幫助,”拉特莉說著,吃了塊蜜餞,胖乎乎的手掌在空中一揮,“他不像先前那般冷淡了。他的話更多了,甚至會開開玩笑。他喝光了我們給他的酒,胃口也在恢複。”

“可是,如果他遇上三神一體的手下,一切都可能毀於一旦。”

拉特莉慢慢地咀嚼著。

“但在這種時候,他們的嘍囉不大可能出現在這個國度。”她分析道,“動物們會把他當作孩子,因而不會傷害他;人類視他為神聖的隱士;魔物們畏懼過去的他,因此對他十分尊敬。”

閻摩搖了搖頭。“女士,事情並非如此簡單。雖然機器大部分已經拆解完畢,藏在了數百裏之外,但我的試驗耗費了許多能量,如此規模的能量流動注定要引起注意。或遲或早,總會有人找上門來。我使用了屏蔽與各種裝置來迷惑敵人,但從某些方向觀察,這整塊地區必定像熊熊的劫火一樣顯眼。很快我們將不得不離開。真希望能等到他完全康複,可是……”

“某些自然力也會產生你所造成的那種能量效應,不是嗎?”

“是的,這附近就有,所以我才選擇這裏作我們的基地——如此一來,很可能誰也不會察覺。但我對此相當懷疑。我在附近的村莊安插了不少密探,他們現在並未發現什麽異動,可就在他立於風暴之顛回歸人世的那天,曾有人報告說看見雷霆戰車駛過天際、掠過鄉間。雖然位置離這裏很遠,可我無法相信二者之間毫無聯係。”

“不過,雷霆戰車並沒有回來。”

“據我們所知的確沒有,但我擔心……”

“那就讓我們趕緊離開。我對你的預感太過尊敬——在所有被天界放逐的神祇中,你所保有的力量是最強的。而我呢,即便隻是維持一個悅目的外形,幾分鍾之後也會疲憊不堪……”

“我所擁有的那些力量,”閻摩一邊為她斟滿茶,一邊說,“之所以完好無損,隻是由於它們與你的力量性質截然不同。”

說著,他微微一笑,甚至露出了兩排飽滿而光潔的牙齒,笑容順著他左頰上的疤痕一直延伸到眼角。他眨眨眼睛,為這一笑畫上句號,然後接著說道:“我的力量大都以知識的形式存在,即使業報大師也沒法奪走它們。與我不同,許多神祇的力量建立在特殊的生理機能之上,每次更換肉身,這力量都將部分消失。精神會回憶起過去,經過一段時間,它就能在某種程度上改造自己所寄居的肉體,創造新的動態平衡,使力量逐漸回歸。當然,我總是恢複得很快,現在我已重新擁有自己所有的力量,但即使它無法完全回歸,我也能把知識作為武器——而那同樣是一種力量。”

拉特莉啜了一口茶。“無論你的力量來自哪裏,如果它要我們離開,我們就必須離開。什麽時候走?”

閻摩打開一袋煙草,為自己卷上一支煙。拉特莉注意到,他的動作總是如此優雅,那柔韌的深色手指仿佛是在彈奏樂器一般。

“照我看來,隻能再逗留一周到十天左右。接著就是斷奶的時候了——我們必須帶他離開這片土地。”

她微微頷首。“目的地呢?”

“也許是南方的某個小國,一個可以自由出入的地方。”

他點上煙,吸了一口。

“我有個更好的主意,”拉特莉說,“你知道,我還擁有一個凡人的名字和一個凡人的身份——坐落在迦波的愛神宮殿的女主人。”

“那座妓院嗎,夫人?”

她皺起眉頭。“那些粗俗的人是這麽說的。還有,不要在說起這個詞的同時稱呼我‘夫人’——它會勾起不愉快的回憶。愛神宮殿是神聖的休憩、享樂之處,也是我收入的主要來源。我想那裏會是個很好的藏身之所,他可以慢慢恢複,我們則可以從容製訂計劃。”

閻摩拍著自己的大腿:“當然!當然!誰會到妓院裏尋找佛陀呢?很好!太好了!讓我們前往迦波,親愛的女神——往迦波和愛欲之宮!”

拉特莉站起身來,穿著涼鞋的腳在石板上一跺:“我不允許你用這種語氣談論我的宮殿!”

他垂下眼睛,費力地抹去嘴角的笑容,起身向她鞠了一躬。“我向你道歉,親愛的拉特莉,隻是這消息來得太突然——”說到這兒,他嗆了口氣,移開視線。等他再次注視拉特莉時,臉上全然一副端肅有禮的神情。他繼續道:“這消息來得太突然,我被表麵上的不協調弄得有些糊塗了。不過我已經完全看出了這其中蘊涵的智慧。它是最完美的偽裝,不僅僅能帶來財富,更能從商人、武士和司祭口中獲得小道消息。它是社會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不僅帶給你地位,還使你擁有了在世俗事務中的發言權。充當神祇是世上最古老的職業之一,因此,我們這些被放逐的神靈棲身於另一個曆史悠久的行當,真是再自然不過了。向你致敬,感謝你的智慧和遠見。我決不會誹謗恩人和同謀的事業,事實上,我期待著能早日動身。”

她笑著再次坐下。“哦,毒蛇的後裔,我接受你油滑的道歉,畢竟誰也沒法老生你的氣。請再為我倒些茶吧。”

他們靠坐在椅子上,拉特莉呷了幾口茶,閻摩吸著煙。遠處,風暴像窗簾般遮住了一半的景致,不過陽光仍然灑在他們身上,一陣清爽的微風拂過走廊。

拉特莉又拿起一塊蜜餞:“你看見他手上的戒指了嗎?那枚鐵戒指?”

“是的。”

“知道那是從哪兒來的嗎?”

“不知道。”

“我也是。但我覺得我們應該弄清它的來曆。”

“讚成。”

“該如何著手呢?”

“我已經將這項小任務交給了塔克,他比我們更適合在森林中行動。這會兒塔克正在追蹤他的足跡。”

拉特莉點點頭:“很好。”

“我聽說,”閻摩道,“神祇們偶爾仍會駕臨那些享有盛名的愛神宮殿,在整個大陸上都是如此,他們通常都會偽裝,但有時也會以真身出現。真是這樣嗎?”

“是的。就在去年,因陀羅神還來過迦波。三年前,一個假黑天也來過。在天界諸神中,永不疲倦的黑天最讓宮殿裏的人驚慌失措。他放縱了整整一個月,讓我們損失了不少家具,還忙壞了醫師們。他幾乎喝光了酒窖裏的酒,吃光了我們儲存的食物。不過,有天夜裏他吹起了笛子。老黑天的笛聲幾乎能讓人原諒他所做過的任何事,但那晚我們聽到的並非帶有魔力的笛聲,因為真正的黑天隻有一個——皮膚黝黑,滿身毛發,血紅的眼睛閃耀著光芒。我們那位假黑天在桌上跳起了舞,弄得四周一片狼藉。”

“除了一支曲子之外,他還支付什麽別的報酬嗎?”

她大笑起來:“哦,得了吧,閻摩。”

他鼻孔裏噴出一股煙。

“太陽蘇利耶就快被包圍了,”拉特莉仰頭向外望著,“因陀羅正在屠龍。大雨隨時會降臨。”

一片灰色的波浪籠罩在神廟上空。風越刮越猛,水珠開始在牆上起舞。他們望著走廊的盡頭,雨水在那裏織出一副珠簾。

閻摩斟上茶,拉特莉又拿起一塊蜜餞。

塔克穿行於森林之中。他在枝條間跳越,跟隨著地上的小徑,從一棵樹躍到另一棵樹上。晃動的樹葉灑下滴滴水珠,濡濕了他的皮毛。雲層在他身後堆積,但清晨的陽光仍閃耀於東方的天空;森林沐浴在金紅色的光芒中,仿佛一片繽紛的色彩。在他周圍,鳥兒的歌唱從糾結的樹枝和藤蔓中,從樹葉和青草中傳來。伴隨著小鳥的音樂,昆蟲也嗡嗡地哼唱著,偶爾還能聽到一聲咆哮、一聲怒吼。微風輕輕搖動樹葉。身下的小徑一個急轉彎,進入一片空地。塔克跳下樹來,步行走到空地的另一頭,隨後再次回到樹上。他注意到小徑的走向漸漸與山勢平行,甚至有些許向大山傾斜。遠處響起陣陣雷鳴,過了一會兒,微風又起,十分涼爽。他繼續在樹木間**秋千,撞破潮濕的蛛網,驚起羽毛豔麗的小鳥,讓它們尖叫著飛向天空。小徑繼續往大山靠攏,一路蜿蜒。它不時與其他小道相遇,交叉,匯合,分離。這時,塔克便要下地研究路麵上的痕跡。是的,薩姆是在這裏轉彎的;薩姆在這個水塘邊喝過水——他在這兒停留過。這些橘紅色的蘑菇比一個身材偉岸的男人還要高大,能為好幾個人遮風擋雨。現在,薩姆走上了那條小路;這裏,他曾停下來係好涼鞋的帶子;這株樹上有森林女神降臨的痕跡,薩姆曾靠著樹幹休息過……

塔克繼續向前,他估計自己離目標有大約半個小時的路程——這讓薩姆有足夠的時間到達自己想去的地方,開展那令他如此著迷的活動。熱閃電產生的光環出現在前方的山頂上,過了片刻才聽見隆隆一聲雷響。小徑向山麓伸展,森林漸漸稀疏;塔克四腳著地,穿行在高高的草叢中。腳下的路持續抬高,露出地表的岩層也越來越多。但薩姆的確曾從這裏經過,因此塔克也繼續往前走。

頭頂的雲層不斷東移,遮住了花粉色的諸神之橋。現在,每當閃電劃過天際,雷聲也會接踵而至。在這片空曠地帶,風刮得更猛了,青草在它麵前俯下身去;氣溫似乎在直線下降。

第一滴雨落下時,塔克朝一排石頭衝了過去。石頭就像一道屏障,微微傾斜,擋住了雨水。塔克靠著石頭往前走,身旁大雨如注。天空中的最後一抹藍色也消失了蹤影,整個世界再也不見一絲色彩。

塔克眼前的景象漸漸清晰,他這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閃電似乎留下了自己的一部分,它們化身為三條火柱矗立在灰色的空中,不斷搖擺;盡管暴雨滂沱,它們卻在放射火焰。

塔克仿佛聽到一陣笑聲——抑或隻是最後一次閃電留在他耳中的餘音?

不,是笑聲——巨大的、非人的笑聲!

過了一會兒,空中傳來一聲憤怒的嗥叫,緊接著又是一記閃電,一聲轟雷。

突出的石頭旁又多出一團搖擺的鬥狀火焰。

塔克一動不動地躲在原地。大約五分鍾之後,又來了——嗥叫聲,接著是三道明亮的閃電和爆炸的轟鳴。

現在一共有了七根火柱。

他是否有膽量靠近些,繞過那些東西,從石突的對麵偵察它?

他的直覺告訴他,此事與薩姆有關。那麽,如果連覺者本人都無能為力,就算他有這份膽量,又能做什麽?

他沒法回答這個問題,但他發現自己正往前移動;他的身體匍匐在潮濕的草叢中,準備從左邊繞過去。

他剛走了一半,同樣的事情又發生了。現在已經有十根火柱聳立在他眼前,紅色、金色和黃色,遊離開又回到原處,遊離,再回到原處,仿佛全都紮根在大地中似的。

他蜷縮在地,渾身濕漉漉的,不停哆嗦。他檢查了自己的勇氣,發現它微若遊絲,但他並未退縮,而是一路來到了與那個奇怪地點平行的地方,並且繼續向前。

他在那地方的背麵停下,發現自己置身於許多巨大的石塊中央。這些岩石能提供庇護,使他免於被下邊的人察覺。他滿心感激,繼續往前挪動,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過石突。

他發現它是半空的,底部有一個淺淺的洞穴,兩個人影正跪在幹燥的洞中。是聖徒在祈禱嗎?他有些不解。

這時,他平生未見的可怕閃電落在了石頭上——不是一次,也不止一小會兒,足足十幾秒鍾。他似乎看到了一頭怪獸,一麵咆哮,一麵吐出火舌舔舐著石頭。

塔克睜開眼睛數了數,二十座閃電的高塔。

一個聖徒身子前傾,做了個手勢;另一個大笑起來。他們的笑聲連同他們說的話,一直傳到塔克的藏身之處:“毒蛇的眼睛啊!輪到我了!”

“數量是多少?”第二個聖徒問道。塔克聽出那是聖雄薩姆的聲音。

“二,或者無!”另一個怒吼著將身子前傾,接著又回到原位,做了一個與薩姆相同的手勢。他吟誦道:“天上的神明啊!”他的身體再次前後搖擺,又是那個手勢。

薩姆柔聲說:“凶數,七。”

對方嗥叫起來。

他的預感分毫不差。

等閃光與**過去後,塔克眼前出現了一副明亮而怪誕的景象。他無需費神去數,因為現在顯然已經有四十個火焰般的東西懸在半空,放射出古怪的光芒——火柱的數量增加了一倍。

儀式還在繼續。佛陀左手上的鐵戒指也在發光,那是一種蒼白的綠光。

他又聽見了那人重複“二,或者無!”的聲音,隨後佛陀再次以“凶數,七”作答。

這一次,他以為山坡會在身下裂開;這一次,他以為那片亮光是殘留的餘像,被人透過他緊閉的眼瞼,文在了視網膜上。但是他錯了。

等他睜開眼睛,看見的是更多閃動的霹靂,森然如林。它們的光芒刺入他的大腦,他用手遮住雙眼往下望去。

“怎麽樣,拉塔裏奇?”薩姆的左手上,閃爍著明亮的翡翠色光芒。

“再來一次,悉達多。二,或者無。”

大雨暫時停止肆虐,借著山坡上那片奪目的閃光,塔克發現被稱作拉塔裏奇的那個人長著水牛的腦袋,還比常人多出一雙手臂。

他哆嗦了一下。

他捂住眼睛和耳朵,咬緊牙關等待著。過了一會兒,它來了。它嗥叫著,閃耀著,不肯止息,直到他終於失去了意識。

等他恢複知覺,在他自己和那塊遮風擋雨的岩石間,隻剩下柔和的細雨和一片灰色。坐在岩石底部的身影隻剩下一個,看上去它並沒有長角,也沒比常人多出幾隻手來。

塔克沒有動彈。他等著。

“喏,”閻摩遞給他一個噴霧器,“這是驅魔劑。今後若要到遠離神廟的地方冒險,建議你塗滿全身。我本以為這附近並沒有羅刹活動,否則早給你了。”

塔克接過閻摩遞來的容器,放在身前的桌上。

他們坐在閻摩的房間裏,剛簡單地吃了些東西。閻摩靠在椅背上,左手端一杯為佛陀準備的美酒,右手拿著一個半滿的酒瓶。

塔克問:“這麽說,那個叫拉塔裏奇的真是魔物嗎?”

“是——又不是,”閻摩答道,“如果你所說的‘魔物’是指邪惡的超自然生物,擁有強大的力量、超長的壽命,還能在一段時間之內變成幾乎任何形態——那它並非魔物。剛才那是大眾認同的‘魔物’定義,不過其中有一點並不正確。”

“哦?哪一點?”

“它並非超自然生物。”

“但其餘都是真的?”

“是的。”

“我不明白,既然它確實邪惡,而且擁有強大的力量與超長的壽命,還可以隨意變身,那麽,它是不是超自然生物又有什麽關係?”

“啊,天壤之別——這是未知和不可知的分水嶺,是科學和幻象的界線——它至關重要。羅盤的四個頂點分別是邏輯、知識、智慧和未知。的確有人朝最後一項頂禮膜拜,其他人則向著它前進。朝拜它意味著放棄其餘三者。我也許會屈服於未知,但絕不會在不可知麵前低頭。會那樣做的不是聖人就是傻瓜,哪一種對我都沒有絲毫用處。”

“那是可知的。許多年以來,我一直在做與它們有關的試驗。而且,當陀羅迦在帕拉美得蘇逃過阿耆尼大人的追捕之後,有四個人曾下到鬼獄深處,我也是其中之一。你應該還記得吧,你不是管理卷宗的塔克嗎?”

“曾經是。”

“那些最早與羅刹接觸的紀錄,你讀過嗎?”

“我曾讀過它們被束縛的經過。”

“那麽你該知道,它們本是這個世界的主人,在人類從早已消亡的尤拉斯到來之前,它們就一直居住在這裏。”

“是的。”

“它們並非物質性的存在,而是由能量構成的。根據它們的傳說,它們過去同樣擁有肉身,在城市中生活。不過,對個體永生的追求使羅刹走上了和人類截然不同的道路。它們找到一種方法,讓自己得以成為穩定的能量場,永不毀滅。於是它們放棄肉體,成為一個個力量的漩渦。然而羅刹並非純粹的智力,它們每一個都保有完整的自我。此外,因為源於物質,它們對肉體永遠都有著強烈的欲望。雖然它們可以在一段時間內幻化出某種外形,但卻無法憑自己的力量重新成為物質的生物。很久以來,它們都在這個世界毫無目的地遊**,是人類的到來攪動了這種平穩的狀態。於是它們化身為人類的夢魘來折磨人。這就是為什麽我們必須擊敗它們,將其束縛在拉特納迦利絲深處的原因。我們無法消滅所有羅刹,但也不能任由它們奪取人類賴以轉生的機器和人類的身體。所以,它們被抓起來,裝進了巨大的磁瓶中。”

“但薩姆曾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釋放出不少羅刹。”

“沒錯。他做了一筆噩夢般的交易,並且信守了自己的承諾,因此,時至今日還有一些羅刹四處遊**。在所有人類中,它們唯一尊敬的大概就是悉達多。另外,它們還與人類有一個相同的惡習。”

“那是……?”

“它們酷愛賭博……羅刹會拿任何東西打賭,賭債也是它們唯一看重的榮譽。這不難理解,因為若非如此,它們將失去其他賭徒的信任,而這也就意味著失去唯一的娛樂。羅刹的力量如此強大,連王子們都會與它們打賭,希望能贏取它們的服務,不少人都因此失去了自己的王國。”

“假如,”塔克問道,“假如你的猜測是正確的,薩姆在與拉塔裏奇玩一種古老的遊戲,那麽賭注會是什麽呢?”

閻摩一口喝光了杯中的酒,又把杯子斟滿。“薩姆是個傻子。哦,不,他不是。他是個賭徒。兩者確實有所不同。羅刹控製著一些較低級的能量生物。現在,薩姆從拉塔裏奇那兒贏來的那枚戒指使他可以控製一隊火元素——都是些致命而愚蠢的生物,但每一個都擁有一束霹靂的力量。”

閻摩歎了口氣。“我半個世紀以來的所有工作,我們全部的努力。”

“你是說——他自己的身體?”

閻摩點點頭。“人類的身體對任何魔物而言都是最大的**。”

“薩姆為何要這樣冒險?”

閻摩的視線落在塔克身上,但並沒有看他。“大概唯有如此,他才能喚起自己生存的意誌。把自己置於險境,把自己的存在與骰子的每次投擲緊緊聯係在一起,隻有這樣,他才能再次投入到自己的使命中去。”

塔克為自己倒上一杯酒,一飲而盡。“對於我來說,這就是不可知的東西。”

閻摩搖了搖頭。“隻是未知,如此而已,”他告訴塔克,“薩姆並不完全是聖人,但他也不是傻瓜。不過聖人與傻瓜其實也隻有一步之遙。”閻摩下了最後的判斷。那天夜裏,他在神廟周圍噴上了驅魔劑。

第二天清晨,一個矮小的男人走近神廟,在正門前坐下,把化緣用的碗放在腳邊的地上。此人僅穿一件及膝的破舊外衣,棕色布料,質地非常粗糙。他的左眼上戴著黑色眼罩,長長的頭發十分稀疏,不過顏色很深。突出的鼻子、小巧的下巴和又長又平的耳朵使他看上去同狐狸有些肖似。他的皮膚飽經風霜,繃得緊緊的。僅剩的一隻綠色眼睛似乎從來不會眨動。

他在那裏坐了大約二十分鍾,一個追隨薩姆的僧人注意到他的存在,把這事告訴了侍奉拉特莉的僧侶。這個穿著深色袍子的僧侶又找到一位司祭,把消息傳給了他。司祭急於向自己的女神展示其信徒的德行,於是命人將乞討者帶進神廟,供給他食物、新衣和一個房間,他願意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

乞丐以婆羅門的禮儀接受了食物,但除了麵包和水果之外沒有吃任何東西。他同樣接受了拉特莉的追隨者們所穿的深色袍子,用它換下自己汙穢的外衣。然後,他注視著眼前的房間和別人為他新鋪的席子說:“真心地感謝您,可敬的司祭。”他的聲音洪亮而飽滿,與矮小的身材著實不般配。“我真心誠意地感謝您,您以自己女神的名義施與我如此的仁慈和慷慨,願您的女神為此向您微笑。”

司祭自己為此微笑了一番,心裏仍然抱有希望,也許拉特莉會在這一刻路過大廳,見證這以她的名義施與的仁慈和慷慨。可她卻並未出現。拉特莉的信徒中,隻有極少數人有幸一睹她的真容,即使在她施展法力,來到眾人中間的那晚也是如此——因為隻有那些身著藏紅花色僧袍的人清楚薩姆的身份,也隻有他們參與了他蘇醒的過程。拉特莉通常隻在僧侶們祈禱時或就寢後,才在神廟中走動。她幾乎總在白晝休憩;偶爾出現在眾人視線中時,總把臉遮得嚴嚴實實,並以寬大的外衣遮住身體;她的願望和命令全都直接傳達給甘底吉,他是修行者的首領,這一輪回已經九十三歲,眼睛也幾乎全瞎了。

拉特莉依然沒有在兩人所處的大廳現身,司祭於是延長了他們的交談。

“我是巴喇瑪,”他說,“親愛的先生,可以請教尊姓大名嗎?或許還有您今後的打算?”

“我是羅墨,”乞丐回答道,“我曾發願忍受十年的貧窮,並在頭七年內不可開口講話。所幸那七年已經過去,使我能夠感謝我的恩人,回答他們的問題。我準備進入山區,找一個山洞進行冥想與祈禱。或許我可以接受您的盛情,在這裏逗留幾日,然後再繼續我的旅程。”

“無疑,”巴喇瑪道,“您這樣的聖人願意在廟中稍作停留,我們實在不勝榮幸。我們衷心地歡迎您。如果您的旅程有什麽需要,而我們又力所能及,就請您盡管開口。”

羅墨綠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對方:“最早注意到我的那位僧侶穿著不同的袍子,他並非來自您的宗派。”說著,他摸了摸自己剛剛得到的深色長袍,“我相信這隻可憐的眼睛的確看見了代表另一個宗派的色彩。”

“是的,”巴喇瑪道,“那些是佛陀的追隨者們,他們四處流浪,現在來到我們中間,小憩片刻。”

“真是太有趣了,”羅墨說,“我希望同他們談談,也許能更加了解他們所追隨的‘道’。”

“若您能與我們多待一段時間,這種機會是不會少的。”

“既然如此,我會的。他們要在這裏停留多久?”

“對此我並不知情。”

羅墨點點頭:“我什麽時候才能同他們交談呢?”

“所有的僧侶都會在傍晚聚在一起,一個鍾點之內,大家可以自由交談——當然,那些發願保持沉默的人除外。”

“那麽,在此之前,我將把時間用於祈禱,”羅墨道,“謝謝。”

兩人朝對方微微頷首,羅墨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這天晚間,羅墨參加了修道者的日常聚會。分屬不同宗派的人確實都混在一起,相互交談。薩姆並未前來,塔克也一樣;閻摩則從不親自參加這類活動。

羅墨在飯廳的一張長桌旁坐下,對麵就是幾位信奉佛陀的僧人。他同他們談了一會兒,講到教理與實踐、種姓與信條,還有天氣和各種日常事務。

“這似乎有些奇怪,”過了一會兒,他說,“你們的宗派為何竟深入西南方,一直來到這裏,而且如此突然?”

“我們是一個流浪的宗派,”與他談話的僧人回答道,“我們追隨著風,前往心之所向。”

“在雷雨季節來到泥濘之地?也許是這附近出現了什麽啟示吧?真希望我也能親眼目睹,讓它強健我的靈魂。”

“是的,是的,”羅墨道,“我很清楚真與幻的道理,不過我想知道的是,這附近是否出現了一位新導師?抑或某個享有盛名的導師回到了這裏?又或者是出現了某個神聖的異相?為了我的靈魂,請你們告訴我。”

說話間,一隻指甲蓋大小的紅色甲蟲從桌麵爬過,乞丐伸手一拂,甲蟲跌落到了地上。接著,他脫下涼鞋,似乎準備用鞋子把它碾碎。

“親愛的兄弟,請不要傷害它。”

“可這裏到處都是這東西,業報大師們也說過,一個人若被判轉生為昆蟲,便永遠無法再轉世為人,因此殺死一隻昆蟲並不能算作是罪業。”

“盡管有此一說,”僧人說,“然而眾生平等。在這座神廟裏,大家都遵循不殺生的教義,避免傷害任何形式的生命。”

“可是,”乞丐接口道,“缽顛闍利告訴我們,重要的是意圖,而非行為。如果在殺戮時,我心中所懷是愛而非惡意,那我其實就沒有殺生。當然,我剛才的所作所為並不屬於這種情況,我承認當時自己的確懷著惡意——因此,即使我沒有殺死那隻甲蟲,我也同樣會因了這意圖而承擔罪惡帶來的業報。所以,按照不殺生的教義,即使現在就踩死甲蟲,也並不會讓我變得更糟。不過我是你們的客人,自然要尊重你們的願望。”說著,他把涼鞋移開,放過了那隻豎起紅色觸角、一動不動的蟲子。

一個拉特莉的追隨者說:“千真萬確,他是一位學者。”

羅墨笑了。“謝謝你,但事實並非如此。我不過是一個卑微的探索者,在追求真理的旅程中,我曾偶獲殊榮,得聞博學之士的隻言片語。但願我能再度擁有如此的榮幸!如果附近住著某位偉大的導師或是學者,我定會不惜走過火熱的木炭,去他的腳邊坐下,傾聽他的言語,模仿他的榜樣。如果——”

他停了下來,因為突然之間,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身後的房門。他沒有立刻轉過頭去,而是伸手碾死了一隻待在手邊的甲蟲。它的背殼被壓碎了,裂開後露出一塊晶體和兩根細小的電線。

接著他側轉身體,綠色的眼睛掃過坐在自己和房門之間的一排僧侶,最後落在閻摩身上。閻摩全身紅色,馬褲、襯衣、風衣,連腰帶、靴子和手套也不例外,亞麻頭巾仿佛以鮮血染就一般。

“‘如果’?”閻摩問道,“你剛才說‘如果’?如果某位智者或是某位神靈的化身在附近停留,你希望能與之結識?你是這麽說的嗎,陌生人?”

閻摩並沒有回禮。“既然你的一言一行早已透露了你的身份,又有什麽必要把名字倒著念呢,幻王?”

乞丐聳聳肩。“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但笑意又一次浮現在他唇邊,他補充道,“我是尋求道路與真理之人。”

“這實在令我感到難以置信,畢竟,過去的一千多年裏,你背信棄義的行徑我已見識過太多太多了。”

“你說的可是神靈的壽命啊。”

“很遺憾,確實如此。你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魔羅。”

“哦?是什麽?”

“你以為自己會被允許活著離開。”

“我得承認,我的確有這樣的打算。”

“但你還漏掉了一些因素,例如,在如此荒涼的地方,孤身旅行的人是常會遭遇意外的。”

“我已經獨自旅行了許多年,意外總是發生在別人身上。”

“你也許認為,即使自己的身體在這裏被毀掉,靈魂仍然可以傳送到存放於其他地方的另一具身體中。我猜有人讀懂了我留下的筆記,現在你們已經能夠做到這點了。”

乞丐的眉毛稍稍往下垂,眉梢彼此靠近了四分之一寸。

“但你沒有覺察到包圍這座神廟的力量,在這裏,類似的傳送是不可能的。”

乞丐邁步來到屋子中央。“閻摩,”他說道,“你墮落之後的力量微不足道,如果你竟妄想借此與夢者對抗,那實在愚不可及。”

“或許你是對的,魔羅大人,”閻摩回答道,“可我已經等了太久,不願再放過機會。還記得我在肯塞立下的誓言嗎?若不想自身存在的鏈條就此斷裂,你必須通過這房間唯一的出口,通過我把守的這扇門。現在,這間屋外的任何東西都無法幫助你。”

魔羅抬起雙手,於是出現了火焰。

一切都在燃燒。火舌從石牆上、從桌上和僧人的衣服上竄出來,濃煙在室內翻滾,盤旋。閻摩就站在烈焰中央,一動不動。

“這就是你全部的本領了嗎?”他問,“你的火焰四處飛舞,卻沒能點燃任何東西。”

魔羅一拍手,火焰消失了。

取代烈焰的是一條機械眼鏡蛇,它晃動著豎起身子,足有兩人高,銀色的頸部鼓起,擺出S形的進攻態勢。

閻摩絲毫不為所動,他緊盯著魔羅,陰翳的目光如昆蟲黑色的觸角般射進了魔羅唯一的眼睛裏。

攻擊途中的眼鏡蛇不見了蹤影。閻摩向前邁出一大步。

魔羅倒退一步。

他們就這樣站著,過了大約三次心跳那麽久,閻摩又前進兩步,魔羅再次後退。兩人的前額上都滲出了汗水。

乞丐的身形變得高大起來,頭發更加濃密,腰更壯,肩更寬。他的舉手投足間帶上了先前所沒有的優雅風度。

“是的,魔羅,死神確實存在,”閻摩從緊咬的牙關中擠出話來,“無論墮落與否,真正的死亡都在我的眼中。你逃不開我的眼睛。等到了牆邊你便再也無路可退。好好感受吧,力量正從你的肢體中溜走,你的手腳正變得冰涼。”

魔羅咆哮一聲,露出滿口利齒。他長出了公牛一樣粗壯的脖子,手臂好似常人的大腿般壯實。他的胸膛是一個盛滿力量的大桶,雙腿有如森林中的參天大樹。

“冰涼?”他說著伸出了雙臂,“我能用這雙手殺死巨人,閻摩。你呢,不過是被天庭放逐的腐肉之神罷了。你皺起的眉頭隻能收服老弱病殘,你的雙眼隻能讓無知的動物和下等人戰栗。而我是遠高於你的,我們之間的距離有如從星辰到海底那般遙遠。”

閻摩戴著紅色手套的雙手像一對眼鏡蛇纏繞在他的喉嚨上。“來試試你所嘲諷的力量吧,夢者。你披上了一副強大的外殼,現在拿出你的力量來!不要光用言語同我爭鬥!”

魔羅喉嚨上的雙手收緊了,他的臉頰和前額漲成了紫紅色。他的眼睛似乎在跳躍,像一盞綠色的探照燈掃過這個世界。

魔羅雙膝跪地。“夠了,閻摩大人!”他喘息著,“難道你要殺死你自己嗎?”

他變了。他的臉上仿佛有一層流動的水,漸漸起了變化。

閻摩往下看去,自己的臉孔映入他眼中,自己那雙紅色的手正拉扯著他的手腕。

“生命正在離你而去,魔羅,你開始孤注一擲了。然而閻摩不是幼童,他不怕擊碎你幻化出的這麵鏡子。拿出你最後的本領,或者像男人一樣死去,最後的結果不會有什麽不同。”

又是一次流動,又一次的改變。

這次閻摩有些猶豫,放鬆了力道。

青銅色的發絲散落在他的手上,淺色的眼睛裏流露出哀求的神色。一串象牙製成的骷髏掛在頸上,色澤隻比她的肌膚稍淡。她穿著血紅色的紗麗,雙手放在他的手上,幾乎像是在愛撫……

“女神!”他擠出兩個字,聲音尖銳。

她窒息著問:“你不會殺死迦梨……杜爾迦……吧?”

“又錯了,魔羅,”他低聲道,“你不知道嗎?每個人都會殺死自己的最愛。”說著,他雙手一扭,掌中傳來了骨頭破碎的聲響。

“將十倍的詛咒加之於你,”他微微眯起眼睛,“你絕不會有再生的機會。”

他鬆開雙手。

在他腳邊的地板上躺著一個身形勻稱的高大男人,頭耷拉在右肩上。

他的眼睛終於閉上了。

閻摩用鞋尖把屍首翻了過來。“壘起柴堆,為他火葬,”他背對著僧侶們說道,“不要省略任何儀式。今天死去的是地位最高的神靈之一。”

說完,他移開視線,轉身走出了房間。

在神廟的東北角,薩姆四人聚在高塔中的房間裏。

閻摩在房中來回踱步,每次經過窗前都會停下來往外看。

其他人望著他,聽他說話。

“他們起了疑心,”他告訴他們,“但還不清楚實情。除非能確定究竟發生了些什麽,否則他們不會隨意破壞一位神祇的廟宇,因為這將使人類發現諸神之中存在分歧。他們並不確定,所以才來調查。這意味著時間仍在我們一邊。”

其他人點點頭。

“一個為尋找自己的靈魂而厭棄塵世的婆羅門路過這裏,在一次事故中遭遇了真正的死亡。人們為他舉行火葬,把他的骨灰灑入奔向大海的河流。這就是今天所發生的一切……當時信奉覺者的流浪僧人正好在此地,不久之後,他們離開這裏,繼續自己的旅程。誰知道他們去了哪裏?”

塔克盡力站直了身體。

“閻摩大人,”他說,“我們也許能瞞得了一周、一個月——甚至更久一些——但這個故事是一定會被拆穿的。一旦當時在場的任何人進入業報大廳,業報大師立刻就會發現真相。而今晚的事,還很可能使不少人不到既定命數便提前遭到審判。屆時又該如何是好呢?”

閻摩仔仔細細地卷上一支煙,動作十分精確。“我們必須做好安排,讓我所說的版本成為真相。”

“這怎麽可能?當一個人的大腦在業報大廳被回放時,他在那一輪生命中的所見就會完全呈現在業報大師和機器麵前,像幅卷軸般一覽無餘。”

“的確如此,”閻摩道,“可是你,卷宗的管理者塔克,難道沒有聽說過重寫本嗎?你難道不知道用過的卷軸可以被清理幹淨,再次使用?”

“當然,可人的心靈並不是卷軸啊。”

“不是?”閻摩微笑著反問道,“拿卷軸打比方的可是你。再說,真相究竟是什麽?隻要你有足夠的手段,你造出什麽,什麽就是真相。”

他點上煙。“這些僧人目睹了一件奇異而可怕的事情,”閻摩接著說道,“他們看見我積聚法力,施展神性,還看見魔羅也做了同樣的事情——就在這裏,在這座我們複興不殺生教義的神廟中。他們發現一位神明可以殺人而不必承擔罪業,這給他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令他們萬分驚疑。不久我們還要舉行火葬。到那時,我所告訴你們的故事必須成為他們心中的真實。”

拉特莉問:“該怎樣做呢?”

“今晚,現在,”他說,“剛才的情形還在他們的意識中激**,他們的思維仍深受困擾,我們要借此機會鑄造新的真實,將舊的取而代之……薩姆,你已經休息得夠久,現在該你出場了。你要為他們說法,在他們心中激起那些較為崇高的感情和較為高貴的精神,使他們更容易屈從於神的幹預。同時,我和拉特莉會將力量集合起來,創造一個新的真實。”

“一朝成佛,永為佛陀,薩姆。翻出幾個你曾經講過的寓言,撣撣上頭的塵土。你有大約十五分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