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飛機來了

過去這段時間,格拉哈姆雖然名義上是大地之主,卻連自己的思想都無法掌控,甚至他的意誌都不是自己的意誌。有時他的舉動讓自己都很驚詫,但想想,那些舉動不過是壓迫到他身上的混亂又奇怪的經曆的一部分。那些突發事件並非偶然,包括飛機即將來襲,都是無法避免的。海倫·沃頓曾經警告過人們要提防敵機,也公告過天下,格拉哈姆的身份是大地之主。一時間,似乎千頭萬緒都在試圖攻占格拉哈姆的思想。眼前的景象衝擊著他的頭腦:人頭攢動的大廳,高聳的通道,擠滿了軍區首領的議會廳、電影院、通信室,還有一扇扇對外麵行進的人海一覽無遺的窗戶。那個黃衣人和那些據稱是軍區首領的人不知道是催促他前進,還是順從地跟在身後,很難分得清楚,也許兩者兼有。也許某種隱形的未知力量在驅使著他們。格拉哈姆知道,他將要向全世界的人民做出莊嚴的宣告,一些他要說的華麗的詞句浮現在他的腦海中。很多細碎的想法不時湧現,格拉哈姆發現,黃衣男子引領著他,馬上要走進他發布宣告的那個小房間了。

以後世的眼光看,這個房間的布局十分怪異。中央懸掛著一盞明亮的橢圓形吊燈,其他部分都隱藏在陰影中,裏麵安裝了兩扇非常契合的門。格拉哈姆穿過這兩扇門,走進擁堵的大廳。他一出現,大廳霎時安靜了。兩扇門砰地悶聲合上,持續了幾個小時的喧鬧立刻沉寂下來,四處的圓形燈光不時閃爍,躲在暗處的身影模糊的侍者無聲地來回走動著,發出竊竊私語。格拉哈姆看著眼前的一切,心中湧出陌生感。一排留聲機敞著巨大的喇叭等著他的發言,一列照相機瞪著漆黑的大眼靜候他的亮相,遠方的金屬棒和金屬圈閃著幽光,有什麽東西在嗡嗡地來回打轉。格拉哈姆走到燈光的焦點下,他的身影在腳下凝聚成一個漆黑的圓點。

他已經想好大概要說什麽了。但突然脫離喧嘩的人群,置身於寂靜與孤立之中,麵對著一部部無聲的反光的機器,並不在他的預料之中。他的勇氣似乎全部打了退堂鼓。他似乎這時才發現隱藏在堅強表麵下的脆弱自我,突然就變得無所適從起來。他馬上就改變了主意。他擔心準備得不夠充分,演說過分誇張,聲音不夠堅定,思維跟不上,等等。他受驚地轉過身去,小心翼翼地和黃衣人商量。“等一下,”他說,“請給我一點時間。我還沒有準備好,我必須好好想想該說什麽。”

格拉哈姆猶豫的當下,一個信使慌慌張張地送來了一個消息:一批重型飛機正飛過安拉萬上空。

“安拉萬?”他問,“安拉萬在哪裏?無論如何,飛機既然來了,肯定會到這裏的。什麽時候會到?”

“日落之前。”

“天哪!隻剩下幾個小時了。飛行台有什麽消息?”他問道。

“西南區的人已經準備好迎戰了。”

“準備好了。”

他不耐煩地轉向空白的圓形鏡頭。

“演講是非說不可的。老天啊,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安拉萬的飛機來了!他們一定先於主艦隊出發。我們的人民都準備好了!當然……”

“我說得好與壞又有什麽關係呢?”他反問自己。燈光越來越亮了。

格拉哈姆已經想出了一些極具民主情緒的模糊表達,但疑慮卻瞬間將他淹沒。原本他對自己正義的立場和堅定的事業擁有必勝的決心,此刻卻全都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驕矜的無力感,他認識到,高談闊論些命運的路數是沒用的。電光石火之間,格拉哈姆清楚地發現,這場針對奧斯特羅的叛亂隻是個雛形,注定走向失敗,有些事情早已根深蒂固,光憑一腔衝動,卻缺乏準備,是無法取得勝利的。在他看來,疾速飛來的飛機就像突如其來的命運,讓他來不及接招。他對自己可以從其他角度看待事物也感到十分驚奇。上次危機來臨時,他也激烈地爭辯過,但他最終拋卻所有疑問,下決心不惜一切代價完成他的使命。而現在,他卻說不出一個字。他僵硬地站著,猶豫不決,無力顫抖的雙唇吞吐著含糊不清的道歉。這時,伴隨著混亂的腳步聲,眾人的呼喊傳來。“等等,”門開了,有人喊道,“她來了。”格拉哈姆轉過身來,探照燈暗了一瞬。

透過敞開的門口,他看見了一個淺灰色的人影從寬敞的大廳裏翩躚走來。他心跳加速,那是海倫·沃頓。她的身後和周圍爆發出一陣掌聲。黃衣人從近處的陰影中走出來,走到了燈光下。

“這就是那個向世人舉報奧斯特羅陰謀的女孩。”他說。

她雙頰緋紅,濃密的黑色卷發披在肩上。層疊的柔軟絲袍從她身上垂下來,隨著她蓮步輕移而飄曳著。她越來越近了,他的心也跳得越來越快。刹那間,他所有的顧慮都煙消雲散。她就停在他身邊,門框的影子斜斜地打在她的臉上。“你沒有背叛我們?”她喊道,“你站在我們這邊?”

“你去哪兒了?”格拉哈姆問。

“十分鍾前我才知道你回來了。我去西南區的辦公室,讓區領導人公告人民這個消息。”

“我一聽到就來了。”

“我就知道,”她喊道,“我就知道你會站在我們這邊的。是我揭穿了奧斯特羅的真麵目。人民已經崛起了,全世界都在崛起。人民覺醒了。感謝老天,沒有辜負我的一番苦心!你仍然是世界之主。”

“是你揭穿的。”格卡哈姆慢慢地確認道。他發現雖然她眼神堅定,嘴唇卻顫抖著,喉嚨也不住地吞咽。

“是的。當時我在場,我知道奧斯特羅下達了什麽命令。我聽說有黑人要進駐倫敦,監視你、鎮壓人民,再把你囚禁起來。我阻止了這個危險的命令,並公告了天下。你依舊是主君。”

格拉哈姆的視線掃過照相機黑色的鏡頭、留聲機寬大的喇叭,回到她的臉上。“是的,我仍舊是主君。”他緩緩地說道。突然,一隊疾馳而過的飛機打斷了他的思緒。

“你怎麽敢這麽做?你可是奧斯特羅的侄女。”

“為了你,”她叫道,“為了你!全世界都翹首以盼的人怎麽可以被自己的部下欺騙!”

格拉哈姆站在那裏,一言不發地看著她。在她麵前,他的顧慮和疑問全都消失了。因為緊張而忘掉的發言又回到了他的腦海中。於是他轉向攝影機,周圍的燈光越來越亮了。他頓了頓,又轉回來麵向她。

“你不僅救了我,”他說,“你還救了王權。馬上要開戰了,今晚不論會發生什麽事,一定都是引以為榮的!”

他停頓了一下,再向那些透過這些怪異的黑色鏡頭看著他的民眾致辭。起初他說得很慢。

“新時代的先生們、女士們,”他說,“你們挺直腰杆,為種族而戰!……但我們不可能輕而易舉地取勝。”

他停下來思考措辭。她來之前,他心裏一直盤旋著紛亂的想法,但現在他已經重整旗鼓,不會再畏縮不前地演講了。“大戰在即,”他聲音洪亮地說道,“今晚隻是個開始。你們要為了人民的性命奮戰到底。不用多慮失敗或政權下台的問題。”

他發現,他很難用語言表達出心中所想。他頓住了,含糊地規勸了幾句,不一會兒,演說的靈感突然湧現。他說的大部分內容都不過是在他那個消逝的年代大行其道的博愛精神,但他堅定的語氣賦予了舊事物嶄新的活力。他向新時代的人們,向他身邊的女人娓娓道來舊時代的故事。“我帶著舊時代的記憶向你們走來。”他說,“我的時代是一個人人充滿幻想、抱有初衷和高尚理想的時代;我們在全世界範圍內廢除了奴隸製,傳播了希冀和憧憬,希望能夠終結戰爭,希望所有人都能體麵地生活,享受自由與和平……這是我們過去的願景。那麽今時今日呢?兩百年後的今天,我們又該擁有什麽樣的願景呢?”

“在這個雲集了各大城市和崇高權力的時代,集體的力量超越了我們的夢想。我們不費吹灰之力就集結了龐大的群眾。在底層苟且的小小生命如何成就了這個偉大的時代?他們的生活又如何?不幸的是,如今的人民和以前的人民並無兩樣……背負著沉重的悲傷,終日不停地勞作。天下熙熙,皆為權來;天下攘攘,皆為財往,最終虛度光陰,步入愚昧。人民心中的舊信仰改變了,消失了,至於新的信仰……我們有新的信仰嗎?”

他一直向往的信仰,他發現他找到了。他用力地撲過去,一把抓住它,在她跟前緊緊地攀住這份來之不易的信仰。雖然演說斷斷續續的,但他懷著新信仰和滿腔熱血,意氣風發地宣揚自己的信念。他談到了偉大的自我犧牲,談到了不朽的人文精神,正是秉持著這些美德,我們才得以生活、成長。他的聲調抑揚頓挫,錄音設備中時不時傳來人民急促的掌聲,陰影中身影朦朧的侍者專心致誌地關注著他。一想到海倫·沃頓正靜靜地站在一旁傾聽他的演講,盡管說的內容有不少漏洞,但格拉哈姆始終保持著真摯的誠意。甚至在幾個**澎湃的瞬間,他完全忘卻了自我。他的語言不再軟弱無力了,他堅信自己的英雄品質和豪言壯語,將一切都坦然地鋪陳在世人麵前。他沒有給演說做總結陳詞。“此時此刻,”他宣布,“我立下誓言:我要將一切都奉獻給全世界人民,我要將一切都奉獻給全世界人民!我的一切,包括我自己,都屬於你們。遵從上帝的意願,我為諸位而生,也為諸位而死。”

格拉哈姆行了個瀟灑的謝幕禮,轉過身去。他發現海倫的臉上同樣洋溢著興奮之情。他們視線相對,她的雙眸閃爍著激動的淚花。他們似乎都對彼此抱有渴望。兩人伸出手來,緊緊地握住,凝視著對方,空氣中流淌著無言的默契。她輕聲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可以的。”格拉哈姆心潮澎湃,說不出話來,隻能更用力地回握她的手。

黃衣人就站在旁邊,沒人注意到他來了。他說西南區的人正在示威遊行。“我沒想到這麽快,”他喊道,“這是奇跡啊!請你務必下達指令,幫助他們順利進軍。”

格拉哈姆鬆開海倫的手,心不在焉地看著他。回過神來,他又關注起飛行台來。

“是的,”他說,“幹得好,幹得好。”他沉吟著,“告訴他們:西南區幹得好!”

他的目光又轉向海倫·沃頓。他的表情充滿了矛盾與掙紮。“我們必須搶占飛行台,”他解釋道,“如若失敗,黑人就會進駐倫敦。我們必須不惜一切代價阻止這種情況發生。”

說話時,格拉哈姆突兀地感覺到,這番話並不是他被黃衣人打斷之前的想法。他敏銳地捕捉到海倫眼中的一絲訝異。她似乎想說些什麽,但一道尖銳的鈴聲吞沒了她的說話聲。

格拉哈姆突然發現,海倫想讓他去領導行軍,這正是他必須做的事。他立馬向黃衣人表達了這個想法,事實上,他是說給海倫聽的。聽到他的話,海倫眼前一亮。

“我在這兒什麽都做不了。”格拉哈姆說。

“怎麽會呢?”黃衣人抗議道,“那將是一場惡戰,還是在狹窄的街區裏。你應該待在這裏。”

黃衣人詳細地解釋了一番。他指出了格拉哈姆必須逗留的那個房間,並堅持,其他方案都不可行。“我們必須掌握你的方位,”他說,“危機隨時可能爆發,一旦爆發,我們亟須你到場做出決策。”那是個豪華的小公寓,擺放著新聞機器和一麵破碎的鏡子,看起來意外地與金絲雀的牢籠很相似。在格拉哈姆看來,海倫肯定要留下來陪他的。

格拉哈姆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幅龐大的戰爭場麵,正如廢墟中的人群一樣洶湧。但這棟建築附近並沒有發生他想象的大型戰鬥,有的隻是沉寂和懸念。天色漸晚,他才勉強拚湊出一幅真實的戰鬥場景,這場激烈的戰爭發生在距他四英裏遠的羅漢普頓飛行台下,既聽不著,也看不見。這是一場前所未有的奇特較量,規模相當於十萬場小戰役。一條條錯綜複雜的車道和通道就是戰場,到處暗無天日,隻能靠強光照明。數不勝數的未經受武器訓練的人們在激越的呐喊聲的引領下,衝向同樣人數驚人的敵軍。前者長期從事無意識的勞作,經受了兩百多年安全傳統的奴役,變得困頓不堪;後者憑借特權,縱情聲色,早已精氣衰落。他們沒有火炮,也無法區別不同的兵種。兩方唯一的武器是那種小巧的綠色金屬卡賓槍,奧斯特羅曾針對委員會做出過強力製約措施,其中一個就是大規模地秘密製造和分發這種武器。然而,很少人使用過這種武器,許多攜帶者甚至連彈藥都沒有,在戰爭史上也從未有過此類武器的大規模使用記錄。因此,這是一場業餘對業餘、武裝暴動者對武裝暴動者的可怕的試驗戰。這些武裝暴動者受到了激憤的戰歌和反動話語的影響,又聽到了啪嗒啪嗒的行軍節奏,成群結隊地湧向小型車道、癱瘓的電梯、血流成河的長廊、濃煙滾滾的大廳和通道以及飛行台下方。待到撤退都無望時,人們才明白了戰爭的古老奧秘。除了潛伏在屋頂上的狙擊手,傍晚時才頻頻劃過天際的蒸汽帶,白天幾乎是一片清靜。奧斯特羅似乎沒有下令轟炸,戰爭前期也沒有派出戰機。萬裏無雲,飛機不來,連天空都清澈澄淨。

前線的消息不斷傳來,一會兒是地中海港口,一會兒是法國西部。讓格拉哈姆心急如焚的是奧斯特羅的新型武器,據說這些武器已經流入倫敦,卻沒有任何消息。飛行台那邊頻繁地發生武裝衝突,但也沒有任何捷報傳來。勞工局的各個部門都在報道局內的人員聚集和遊行情況,卻對諜影重重的戰爭避而不談。到底戰場上發生了什麽事情?就連消息靈通的各區首領也毫不知情。盡管門不斷地開開關關,信使倉促地來來往往,鈴聲和錄音設備無止境地嘀嗒響著,格拉哈姆卻精神萎靡,覺得自己孤立無援,一點忙都幫不上。

自格拉哈姆蘇醒以來,這種不時出現的孤立感是他經曆的所有事情中最為奇怪,最意想不到的,就像身處夢境的無力感一樣。他慢慢地意識到他與奧斯特羅之間的爭鬥會帶來什麽樣的後果,這在他心裏掀起了驚濤駭浪。而他卻被迫留在這個堆滿了喇叭、鈴鐺和破碎鏡子的逼仄房間裏!

門一關,房裏就隻剩下他們兩人;外麵的世界正經曆著前所未有的猛烈風暴,而他們卻明顯被隔離開來,隻能關注到對方的存在。門再次打開時,信使就會衝進來,或者尖銳的鈴聲會打破這一方安靜的隱秘之地,就像牆上的窗戶突然掀開,將整個敞亮的房間暴露於颶風之中。黑暗中的躁動和騷亂、戰爭的激烈和暴戾全都一股腦兒湧進來,壓倒他們。他們不再是人,而不過是旁觀者,不過是巨大社會動**的折射。甚至他們自己也虛幻起來,人格變得難以形容的渺小,淹沒在兩種對抗的現實中。其一是**和咆哮的城市,人們終於反應過來,開始狂熱地防禦;其二則是在世界上空無情盤旋的戰機,提醒著人們,形勢一觸即發。

起初,一種高昂的自信和強大的自豪感占據了他們的心神,畢竟他們已經攻克了很多挑戰。格拉哈姆在房間裏踱著步子,口若懸河,談起了自己的坎坷經曆。漸漸地,即將失敗的不安與脅迫磨蝕了他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房間裏隻有他們兩人。格拉哈姆改變了談話的主題,說起了自己。他談到了自己沉睡的奇跡、記憶中的舊生活,雖然那種日子已經遙遠極了,但回憶卻細微而清晰,就像透過倒置的觀劇望遠鏡般,他走馬觀花似的看到了前半生所有的欲望和錯誤。海倫不怎麽說話,但她的表情隨著他的聲調不斷變化。他覺得自己似乎終於完美地解讀了自己的過去。他一開始純粹沉浸在回憶中,海倫帶給了他極大的愉悅感,他不禁又沾沾自喜起來。“經曆了這麽多,命運就擺在我麵前,”他說,“我想都沒想過,自己會收獲到如此龐大的遺產。”

他們對革命鬥爭的強烈關注不知不覺地轉到了他們的關係上。格拉哈姆殷切地關心起了海倫。她告訴他,他蘇醒之前的她過著怎樣的生活。她簡單而生動地描述了她曾抱有的偏離生活的女孩的幻想、他蘇醒後她產生的強烈感情。她還告訴他,她年少時的悲慘境遇讓她的人生蒙受了黑暗,加深了她的冤屈感,導致她過早地接觸到了人世間深重的悲痛。格拉哈姆不由得覺得,在生活的細碎點滴麵前,這場可怕的戰爭不過充當宏大而光輝的布景板罷了。

很快,這些兒女私情便被現實壓製了下去。信使告訴他們,一大群戰機正在阿維格恩的上空盤旋。格拉哈姆走到角落的水晶表盤旁冷靜了一會兒,轉身去海圖室查閱了地圖,測量阿維格恩、新安拉萬和倫敦三地之間的距離。他很快算了出來。他走去區首領的房間,想詢問飛行台戰鬥的消息,但裏麵沒有人。最後他又回到了海倫身邊。

格拉哈姆的臉色沉了下來。他意識到戰爭也許已經進行到一半了,奧斯特羅正在調兵遣將,戰機一來,就會掀起恐慌,對此他可能無力回天。消息中一句偶然的話讓他看清了現實。每一架咆哮的巨大戰機上都承載著上千個半馴化的野蠻黑人,他們誓死要攻占倫敦。格拉哈姆心中的博愛狂熱精神突然迅速消沉了下去。隻有兩個軍區首領在各自的房間裏,格拉哈姆去了一趟擎天巨神大廳,那裏空無一人。他幻想著外室的侍者能因為聽到好消息而雀躍起來,然而他們仍舊呆板地站著。幻想破滅,他的心情陰鬱起來。他一回到房間,馬上迎上了海倫焦急的眼神。

“什麽消息都沒有。”他故作無事地看著她說道。

他索性豁開了說:“或者說壞消息還沒有報上來。我們要輸了。我們還沒有攻下飛行台,但敵機越來越近了。”

他走到房間的盡頭,轉過身來。

“除非我們能在接下來的一個小時內攻占飛行台,否則後果很嚴重,我們會吃敗仗的。”

“不!”海倫說,“我們是正義的一方,我們有群眾基礎。老天與我們同在!”

“奧斯特羅的作戰計劃清晰完善,軍隊紀律嚴明。你知道嗎,剛才在外麵,當我聽說戰機越來越近時,我覺得自己明知道會輸,卻還是傻傻地與命運對抗。”

她沉默了一會兒,“總之,我們做得對。”她最後說。

他疑惑地看著她:“我們已經竭盡所能了。但結局卻並不會因為我們盡力了而有所改變。這難道不是一種更深重的罪惡嗎?”

“你在說什麽?”海倫不解地問。

“這些黑人是野蠻人,為武力所統治,再被利用為武力。他們受白人統治已有兩百年了。這難道不是種族歧視嗎?種族生來帶有原罪,故而他們付出了代價。”

“但他們也是勞苦百姓,也是倫敦的窮苦人民!”

“替代贖罪。站錯了立場,就要分擔罪過。”

她一臉訝異地看著他,對他的新觀點很是不解。

沒有刺耳的鈴聲、腳步聲和留聲機的嘰喳聲,黃衣人突然出現了。“怎麽了?”格拉哈姆問。

“他們到維希了。”

“擎天巨神大廳裏的侍從在哪裏?”格拉哈姆突然問道。

不一會兒,嘀咕機又響了。“我們還有勝算。”黃衣人說完,往外走去,“要是我們能找到奧斯特羅藏槍的地方就好了,那才是取勝的關鍵。也許這……”

格拉哈姆緊跟上他。但唯一的消息是戰機到達奧爾良上空了。

格拉哈姆回到海倫身邊。“沒有消息,”他說,“沒有消息。”

“我們什麽也做不了?”

“什麽也做不了。”

他不耐煩地來回踱步。突然間,骨子裏的暴怒席卷了他,“我詛咒這個複雜的世界!”他大喊道,“我詛咒人類的所有發明!我像個困在陷阱裏的死老鼠,連敵人的一麵都見不到!噢!一拳也夠不著!……”

他的態度突然又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變。“我在胡說什麽呢?”他說。

“我真粗鄙!”

他走走停停:“整個溫帶地區都揭竿起義了,倫敦和巴黎不過是其中兩個城市而已。即使倫敦注定要毀滅,巴黎注定要毀滅,又怎麽樣?一切意外都有可能發生。”這時,前線又傳來了些無傷大雅的新消息。聽完,格拉哈姆更加垂頭喪氣地回來了,他一屁股坐在海倫身邊。

“戰爭快要結束了!”他說,“數以千計的人們死在戰場上,羅漢普頓的車道硝煙四起,像個蜂箱一樣千瘡百孔。將士們才剛抵達副飛行台,就都白白犧牲了!戰機就在巴黎附近。就算現在還有一線成功的希望,在戰機來之前,我們也無事可做,沒有時間可用!那批可能支援我們將士的槍支不見了,全都不見了!全都亂套了!這場起義愚蠢到連武器都找不到!哦,哪怕一架飛機都沒有!就因為沒有飛機,我們輸定了。正義的事業即將大敗!我的王權啊,我那輕率愚蠢的王權一個夜晚都熬不過去。赤手空拳,我居然還慫恿無辜的人民上戰場!”

“無論如何,他們會奮戰到底的。”

“我不相信。我要去支援他們……”

“不,”海倫喊道,“不可以。如果失敗了呢,如果你死了呢,這麽多年你總算熬出頭了,千萬不可衝動啊!”

“啊!有個盼頭總是好的。但是,你真的相信我們會贏嗎?”

“就算敗了,”她喊道,“你已經發聲了。你的演說猶如春風吹遍大地,將對自由的渴望散播成火花。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沒有什麽能削弱你的演說的威力。民眾都聽到你的心聲了……”

“你為什麽對我這麽有信心?也許承你吉言。但我說過,你和我談心的時候……那才是幾個小時以前的事!……我說過,我不值得你如此對待。好吧,無論如何,現在沒什麽事可做了……”

“‘我不值得你如此對待!’你這是什麽意思……你後悔了?”

“不,”他連忙反駁,“沒有!老天作證,沒有!”他急得聲音都變了,“但是,我想……我太輕率了。我對你並不了解,我操之過急了……”

他頓住了。他為自己的坦誠感到羞恥:“但是,有一件事可以彌補一切。我穿越了時間的巨大鴻溝,來到了你身邊,認識了你。相比起你來,其他或大或小的經曆都是微不足道的……”

他停下來,深情地凝望著她。此時,戰報又來,飛機已經進入阿米恩上空了,但他沒有理會。

海倫用手捂住脖頸,嘴唇發白。她注視著前方,仿佛看到了什麽可怕的東西。她突然臉色一變,“但我一直都很正直!”她喊道,“不是嗎?我熱愛世界和自由,憎恨不公和壓迫,不是嗎?”

“是的,”格拉哈姆說,“是的。我們已經做了我們該做的。我們表明了立場!世界末日要來了,現在,這可能是我們在一起的最後一個小時,讓我們別管那些大事了……”

他頓住了。她靜靜地坐著,臉色蒼白,神情迷離。

過了一會兒,他們聽到外麵突然傳來喧鬧聲,人們跑來跑去,高聲歡呼著。海倫高度緊張起來:“這是……”她站起來,失聲道。她臉上露出歡快又難以置信的神色。格拉哈姆也聽見了。金屬似的聲音傳來:“打贏了!”是的,這是“打贏了!”格拉哈姆猛地站起來,眼中閃爍著絕處逢生的希望之光。

黃衣人一把掀開門簾走了進來,他一副震驚的模樣,高興得衣服都淩亂了。“打贏了,”他喊道,“打贏了!人民勝利了。奧斯特羅的軍隊已經崩潰了。”

海倫站了起來。“打贏了?”她的聲音嘶啞而微弱。

“什麽意思?”格拉哈姆問,“告訴我!什麽意思?”

“我們把他們趕出了諾伍德的地下長廊,斯特雷瑟姆著火了,燒得很厲害,羅漢普頓是我們的了,我們的了!我們還在飛行台上搶了一架飛行器。”

格拉哈姆和海倫默不作聲地站了一會兒。他們注視著對方,心怦怦直跳。最後一刻,格拉哈姆的眼前出現了海倫在旁扶持,他榮登王權的畫麵。但這畫麵隻一閃而過,轉瞬即逝了。

刺耳的鈴聲響了起來。一個忐忑不安的灰發男子出現在區首領的房間裏。“一切都結束了。”他喊道。

“即使現在有了羅漢普頓,又有什麽用?戰機已經到布洛涅了!”

“還要穿過英吉利海峽呢!”黃衣人飛快地計算著,“至少半個小時。”

“他們還有三個飛行台。”老者說。

“那武器呢?”格拉哈姆喊道。

“隻有半個小時,安裝不了。”

“你是說找到武器了?”

“是的,但為時已晚。”老者說。

“如果我們能再多攔截他們一個小時!”黃衣人喊道。

“現在沒有什麽能阻止他們了。”老者說。

“他們的第一艦隊有近一百架飛機。”

“再多攔截一個小時?”格拉哈姆問。

“飛機太近了!”軍區首領說,“現在我們找到了武器,但飛機太近了……如果我們能把武器搬到屋頂上……”

“這需要多長時間?”格拉哈姆突然問道。

“當然得一個小時。”

“太遲了,”區首領喊道,“太遲了。”

“遲嗎?”格拉哈姆說,“現在不算遲。一個小時還是有的!”

格拉哈姆突然靈光一閃。他盡量平靜地問道:“還有一種可能。你剛才說,你們搶了一架飛行器?”他的臉色蒼白。

“在羅漢普頓飛行台上,陛下。”

“爛了?”

“好好的,就停在承載器上。可能要把它開到跑道上,這好辦。但是沒有飛行員……”

格拉哈姆瞥了兩人一眼,又看向海倫。他停頓了很久才開口:“我們連飛行員都沒有?”

“沒有。”

“與飛行器相比,飛機很笨重。”他沉吟道。

他突然轉向海倫。他似乎下定了決心:“我必須這麽做。”

“做什麽?”

“去飛行台,到飛行器上。”

“什麽意思?“

“我去當飛行員。畢竟你嗬斥我無知的那段日子,我可沒有虛度啊。”

他轉向黃衣人:“吩咐他們將飛行器引到跑道上。”

黃衣人遲疑了。

“你想做什麽?”海倫喊道。

“這架飛行器是個機會……”

“你該不會……”

“是的,我要上戰場……我要在空中作戰。我以前就想試試看。開飛機確實很笨拙。但我是一個意誌堅定的人……”

“但是你從沒有開過飛機啊……”黃衣人焦急地喊道。

“沒有必要擔心我。就是現在,將我的意思傳達下去,告訴他們將飛行器引到跑道上。”

老者無聲地詢問著黃衣人,得到許可,老者點點頭,匆匆地走了出去。

海倫朝格拉哈姆走了一步,她臉色煞白:“但是你一個人怎麽戰鬥呢?你會死的。”

“也許吧。但是,我不做……別人就要去做了……”

他頓住,說不出話來。他一個手勢揮退了試圖替代他的人,其餘的人都麵麵相覷。

“你說得對,”最後,海倫低聲道,“你說得對。如果可以的話……你必須走了。”

他朝她邁了一步,她卻後退了。她蒼白的臉上明明白白地寫著抗拒。“不,”她喘息著,“我不能忍受,你走吧。”

他傻乎乎地伸出雙手,想要擁抱她。她握緊拳頭,“你現在走吧,”她喊道,“快走!”

他猶豫了一會兒,明白了她的意思。他舉起雙手,做了一個有點誇張的奇怪手勢。他一言不發,轉身離開了。

黃衣人這才反應過來,他笨拙地跑向門口。但格拉哈姆徑直從他身邊走過,大步穿過區首領的房間。首領正在裏麵衝著電話聽筒大喊,讓部下將飛行器引到跑道上。

黃衣人瞥了一眼站著不動的海倫,連忙跟上去。格拉哈姆沒有回頭,直到前廳的門簾在身後落下,他才轉過頭來冷酷而迅速地發布命令。他的嘴唇已血色全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