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奧斯特羅

格拉哈姆現在更了解自己的處境了。之前他獨自遊**了很久,但和老者談過話後,他清晰地發現,最終無法避免地還是要對上奧斯特羅。有一點是顯而易見的,那些在叛亂總部的人成功地壓下了他失蹤的事實。然而,他無時無刻不希望聽到關於沉睡者死亡或重投委員會羅網的消息。

這時,有個人在他麵前停了下來。“你聽說了嗎?”他問。

“沒有!”格拉哈姆慌亂地答道。

“差不多一打千。”那人說,“一打千人!”說完便匆匆走了。

幾個男人和一個女孩在黑暗中走過,一邊打著手勢,一邊高聲喊著:“投降啦!撤退啦!”“一打千人!”“兩打千人!”“奧斯特羅,萬歲!奧斯特羅,萬歲!”這些人漸行漸遠,呼喊聲變得模糊不清起來。

其他喊叫的人在後麵跟著。好一會兒,格拉哈姆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他聽到的隻言片語上。他懷疑並不是所有人都在說英語。破碎的喊聲扭曲著,飄入他的耳朵,聽起來含含糊糊的,像洋涇浜英語、“黑鬼”方言。他不敢問任何人問題。人們的反應和他對這場叛亂的先入之見大相徑庭,這正好印證了老者對奧斯特羅的信心:他勝利了。格拉哈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全力追捕他的委員會在這場戰爭中竟是處於弱勢,落敗了,而這些人在為擊敗委員會而歡欣鼓舞。如果是這樣,對他又有什麽影響呢?他在這些性命攸關的問題邊緣不斷地猶疑徘徊。有一次,他轉過身來,跟在一個身材圓胖的小個子男人身後走了很長一段路,卻始終無法鼓起勇氣向他搭話,盡管他麵容非常和善。

他慢慢地才意識到,不論風向標辦公室是個什麽樣的存在,他都得問問它的方位才行。他第一次問話,那人隻粗略地告訴他要往威斯敏斯特方向走。第二次問話,那人指引他走了一條捷徑,結果他很快就迷路了。有人告訴他要擺脫這些困住他的車道,除了車道,他根本不知道還有其他什麽交通工具可行,然後,再沿著其中一條中央階梯走進黑乎乎的岔路口裏。一路走去,他遇到了幾次小意外。最要緊的是一次朦朧不清的遭遇。他聽見了一種語氣很怪異的粗啞的嗓音,操著奇怪的方言,人卻影影綽綽地看不清。這門方言口音濃重,夾雜著流佚過時的英語字詞,摻和了現世的粗鄙惡俗。接著他又聽見另一個聲音飄近,一個女孩唱道,“吐啦啦,吐啦啦”。她走過來,向格拉哈姆搭話。她的英語和那個聲音喑啞的人說得如出一轍。她自稱失去了妹妹,還故意跌跌撞撞地碰到他,一把抓住他,放肆地仰頭大笑。但隨後有人含糊不清地勸告了一句,她又消失不見了。

他周圍的聲音越來越嘈雜。人們步履蹣跚地走過他身邊,激動地高聲喊著:“他們投降了!”“委員會?不可能是委員會!”“車道上的人是這麽說的。”他發現,周邊的圍牆突然減少了,這條通道似乎更寬敞了些。他置身於一處空曠的地方,遠處的人群哄哄嚷嚷的。他向一個麵容模糊的行人搭訕問路。“大步往前走,穿過對麵。”一個女聲答道。他離開了用來判定方位的牆麵,不一會兒就撞上了一張放滿玻璃器皿的小桌子。格拉哈姆的眼睛現在已經適應了黑暗,他看見了眼前狹長的景象,兩邊整齊地擺放著白色的桌子。他徑直走了下去。他在一兩張桌子上聽到了玻璃碰撞的叮當聲和吃東西的聲音。時局混亂,四下又是漆黑無比,這時還有人心寬到吃得下飯,甚至吃個飽肚。他抬眼,看見遠處的高空中懸著一盞半圓形的暗淡的燈。他剛走近,一道黑色的邊卻突然出現,將光芒隱了去。他踉踉蹌蹌地走上台階,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畫廊裏。他聽到了一聲嗚咽,欄杆旁蜷縮著兩個害怕的小女孩。兩個孩子一聽到腳步聲,立馬安靜下來了。他想要安慰她們,但等到他要走了,她們都還是一聲不吭。他一走開,她們就又抽泣了起來。

不久,他來到了一處樓梯下,旁邊有個大敞的洞口。洞口上方隱隱露出暮光,他向上爬去,走出黑暗,又進入了移動車道縱橫的街道上。一大群毫無秩序的人民正一邊呐喊,一邊在街上遊行。他們高唱著起義歌曲的片段,大部分人都不著調子。到處都是燃燒的火把,跳躍的光影短暫地飄曳著。他問了兩次路,但都被那相同的濃重口音弄得一頭霧水。第三次問的時候,他終於聽得懂對方的回答了。原來離他威斯敏斯特的風向標辦公室還有兩英裏,剩下的路也很好走。

他逐漸進入了風向標辦公室的範圍。一路上,歡呼雀躍的行伍從車道上湧來,人人都歡欣鼓舞;這時,整座城市的電力終於恢複了。此情此景,格拉哈姆不禁猜想,推翻委員會的抗爭一定大獲全勝。但他始終沒有聽到任何關於自己失蹤的消息。

刹那間,整座城市重新煥發出奪目的光明。格拉哈姆身形一頓,突然接受到強光,他不由自主地眨起眼來。周圍的人都定住了,睜不開眼睛。整個世界都熾熱無比。在燈光的照耀下,他才發現激憤的人群堵住了風向標辦公室周圍的車道,他就站在人群的外圍。盡管起初對於奧斯特羅,他心裏並沒有明顯的投奔意圖,但重見光明後,他很可能暴露身份,被人認出來,於是他想見奧斯特羅的渴望變得強烈起來。

他在人群中推擠了好久,人潮阻擋了他前進的道路,讓他處處受迫。他們精疲力竭地嘶聲呼喊著他的名字,當中有些人綁著繃帶,負傷上陣。在這場因他而起的戰爭中,他們都曾浴血奮戰。風向標辦公室的正麵閃動著變幻的圖像,照得亮堂堂的,格拉哈姆卻看不見圖像上呈現的是什麽。盡管他使盡渾身解數想衝出去,龐大的人群仍然將他困得嚴嚴實實的。但從他捕捉到的隻言片語中,他判斷得出,影像在向公眾傳播委員會的戰鬥消息。他對形勢缺乏了解,又下不了決心,因此他的行動異常緩慢和低效。他一直弄不清楚怎麽穿過密不透風的建築正麵進入風向標辦公室。他緩慢地在人潮中挪動著,終於靈光一閃,發現中央車道的下行樓梯可以通往建築的內部。雖然有了前進的目標,但中央車道人流湧動,他花了好長時間才擠過去。終於穿過去後,他又遇到了更棘手的阻礙。他先是被攔在了警衛室裏,情真意切地控訴了一個小時,才央得他們傳話給最有意願見一見他的那個人。他的故事被警衛室裏的人笑話了一番,這回他學聰明了,上到第二層樓時,他隻聲稱說自己有至關重要的情報要傳達給奧斯特羅,卻絕口不提到底是什麽情報。他們隻得不情不願地通報他的來訪。格拉哈姆在電梯井下的一個小房間裏等了好久,最後終於迎來了驚訝、急切而又滿腔歉意的林肯。他停在門口,仔細地打量了格拉哈姆一番,喜出望外地衝上前去。

“是你。”他喊道,“真的是你!你沒有死!”

格拉哈姆簡短地解釋了一遍。

“我哥哥正在等你。”林肯說,“他獨自一人在風向標辦公室裏。我們擔心你在劇院裏被殺了。雖然我們已經把經過告訴他了,他還是很擔憂。形勢依然很緊急,不然他會親自來接你的。”

他們登上電梯,走過一條狹窄的通道,穿過大廳。除了兩個行色匆匆的信使外,大廳裏空無一人。他們進入一個相對較小的房間,裏麵隻擺放了一張長沙發,還有一個用電纜從牆上懸掛下來的巨大的橢圓形磁盤,灰色的雲狀物不時在上麵移動變換。林肯離開了,留下格拉哈姆一個人,他獨自觀察了一會兒,依舊不明白在磁盤上緩慢飄過的霧狀體是什麽。

突然爆發了一陣**,瞬間就吸引了格拉哈姆的注意力。這是一陣來自龐大而遙遠的人群的瘋狂的歡呼聲、欣喜若狂的咆哮聲。聲音結束時和開始時一樣突兀,很快便戛然而止了,仿佛一扇門開開關關發出的短暫聲響一般。外麵的房間裏傳來一陣匆忙的腳步聲和悠揚的叮當聲,好像一條鬆散的鏈條正從齒輪上碾過似的。

女人的聲音和看不見的衣物的摩擦聲傳入他的耳中。“奧斯特羅駕到!”女人喊道。隨後是斷斷續續的鈴鐺聲,一切便又恢複了平靜。

不多時,說話聲、腳步聲漸漸傳來,但並不見人影。紛亂的聲音中,獨獨某個人的腳步聲沉穩而均勻,與其他聲音隔離開來。這獨特的腳步聲逐漸迫近,隨後,一隻手緩緩地伸出,將門簾掀了上去。簾後,一個身材高大、穿著米白色絲綢衣服的白發男人出現在格拉哈姆麵前。

眼前這個白發男子提著門簾靜默了一會兒,鬆開手,走了進來。格拉哈姆對他的第一印象是,他的額頭飽滿,白眉下嵌著一雙淡藍色的眼眸,配上一個鷹鉤鼻和一張線條分明的堅決的嘴。他眼周的褶皺層疊,下垂的嘴角與他挺拔的身姿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個男人不年輕了。格拉哈姆本能地站起身來,兩人靜靜地站著,注視著對方。

“你就是奧斯特羅?”格拉哈姆問。

“我是。”

“奧斯特羅大人?”

“他們是這麽稱呼我的。”

格拉哈姆感受到了沉默帶來的尷尬。“我知道,為了我的安全,我必須感謝你。”他接口道。

“我們擔心你被殺了,”奧斯特羅說,“或者又被送進了夢鄉,永遠地沉睡下去。我們一直在竭盡所能地保守你失蹤的秘密。你去哪裏了?你怎麽找來這裏的?”

格拉哈姆簡短地把經過告訴了他。

奧斯特羅靜靜地聽著。

他微微一笑:“你知道他們告訴我你來了的時候,我在做什麽嗎?”

“我怎麽猜得到?”

“準備你的替身。”

“我的替身?”

“盡我們所能找一個和你相仿的人。我們打算直接讓他陷入沉睡,省下偽裝成你的麻煩。這是大勢所迫。整場叛亂的事實依據就是你清醒了,你還活著,並且站在我們這一方。即使是現在,也還有一大群人聚集在劇院裏,叫囂著要見你。他們不相信……你的立場,對此,你是清楚的吧?”

“不太清楚。”格拉哈姆坦然道。

“是這樣的。”奧斯特羅向前邁了一兩步,踏入房間,轉過身來,“你牢牢地掌握了大半個天下。據此,實際上你就是國王。但在許多複雜的事情上,你的權力是有限的,你是傀儡領袖,是群眾公認的政府象征。白人委員會,也就是所謂的信托委員會……”

“我聽說過大致的情況。”

“誰告訴你的?”

“我遇到了一位健談的老人。”

“我明白了……你肯定知道的,‘我們的群眾’這個詞來自你們的時代,現在仍然有群眾把你看作我們的真正統治者。正如你們那個時代,誰戴上王冠,誰就被尊為統治者。在受托人的統治下,全世界的群眾都怨聲載道。但這些怨言大部分都是市井小民的日常不滿……他們遭受了勞力剝削和苛刻的規製約束,與社會格格不入。你的受托人統治無方。在特定的事務上,比如勞動公司的管理,他們一直飽受詬病。正是他們自身暴露出了無數漏洞。我們的群眾在鼓吹改革的時候,你正好醒來了!多巧啊!如果人為地喚醒你,時機未必如此恰到好處。”他笑著說,“大眾沒有體諒你常年沉睡的狀態,已經想要直接把你叫醒,呼籲你的幫助了,但……轟!”

他做了一個手勢,表示戰爭爆發了。格拉哈姆點點頭,表示理解。

“委員會亂哄哄的,委員們吵得不可開交。他們曆來如此,毫無章法。他們不知道要拿你怎麽辦。你知道他們是怎麽把你監禁起來的嗎?”

“我知道,我知道。現在,我們勝利了?”

“我們勝利了,我們確實勝利了。就在今晚,我們四處發動襲擊,五個小時內速戰速決。風向標的人、勞動公司下屬成千上萬的員工紛紛衝破禁錮,挺身而出。我們順勢掌控了飛機。”

他頓住了。“這樣啊。”格拉哈姆應和道。

“這一步當然至關重要,不然他們就逃走了。整座城都升到了半空中,上麵可是載著接近三分之一的人!除了幾個飛行員、半數左右的紅衣警察,剩下的全都是藍衣工人和公務人員。你成功獲救,而在車道上的紅衣警察潰不成軍,要麽手無寸鐵,要麽見了閻王,能集結到委員會大廈的不足一半。如今,整個倫敦都是我們的囊中之物。委員會大廈剩下的不過是一具空殼。”

“他們愚蠢地試圖追捕你,卻折了近一半的紅衣警察。抓不到你就算了,連自己的腦袋也弄丟了。他們把全部兵力派到了劇院,不料我們早就切斷了那些警察與委員會大廈的聯係。今晚真是大獲全勝!到處都是熠熠星光。僅僅一天之前,白人委員會還掌握著統治權,他們統治天下長達一羅年,那可是一個半世紀啊,而我們隻動了動嘴皮子,四下收羅秘密武器,突然間,天下就易了主!”

“我很迷茫。”格拉哈姆說,“我猜……我不清楚這場戰鬥的情況。你能解釋一下嗎?委員會在哪裏?戰鬥在哪裏進行?”

奧斯特羅走到房間的另一端。哢嗒一聲,整個房間陷入了黑暗之中,隻一道橢圓的光輝閃爍著。看到此景,格拉哈姆十分困惑。

突然,他看見那灰色的雲狀磁盤慢慢地凸了出來,折射出紛呈的顏色,看起來就像一扇橢圓形的窗戶一樣,往外張望,便呈現出一幅陌生的景象。

第一眼,他看不出眼前這一幕到底是什麽:一幅灰蒙蒙但清朗的冬日景象。在他和遠景的中間,似乎垂直地抽出一根擰成一捆的粗壯的白色電纜。他看見了一排排似曾相識的巨大白色風車,間距寬大,黑黢黢的溝壑時而交錯,與他逃離委員會大廈時看到的異常相似。一行整齊有序的紅衣人在空地上與一排排黑衣人擦肩而過,格拉哈姆認出來了這一幕。奧斯特羅還沒開口,他就知道他看到的是當今倫敦的俯瞰圖。昨夜的雪已經融化了。他猜測,眼前的鏡麵是舊時照相機的暗箱的現代版本,但他不是很確定。他發現,這行紅衣人實際上是從左踏步至右,而在鏡麵上卻是完全相反的順序,他不禁驚歎了一會兒。橢圓形的鏡麵上,景象正以全鏡頭的方式緩慢地切換著。

“過一會兒你就能看到戰爭的情況了。”奧斯特羅交叉雙臂,說道,“你看到的這些紅衣人是戰俘。這是倫敦樓頂的畫麵,所有的建築物都連成一片,把街道和公共廣場插空填滿了。你那個年代的建築之間的豁口和裂縫都消失了。”

這時,某種無對焦的物體遮住了畫麵的一半,看形態,似乎是個人。隨後一道金屬的亮光飛快地掠過橢圓形鏡麵,如同飛鳥的眼睫迅速眨了眨,圖像又變清晰了。格拉哈姆看見風車間有很多人俯低身子奔跑著,手裏托著武器,槍口裏噴射出小束煙霧狀的火花。越來越多人湧向右側,打著手勢……也許他們在呼喊些什麽,但圖像裏無法展現出來。人們和風車的景象在鏡麵的視野內緩慢而平穩地變換著。

“現在,”奧斯特羅說,“委員會大廈出現了。”一條黑色的邊漸漸地出現在畫麵上,格拉哈姆立刻提起神來。很快,這條邊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黑黢黢的空洞,突兀地陷在周圍林立的建築物中間,縷縷縹緲的青煙從裏冒出,升上冬季灰白的天空中。這座建築物破敗的殘垣,龐大的斷壁截梁,頹唐地立在空虛的黑洞中。曾經富麗堂皇的建築如今卻化為一片破敗的廢墟,無數螞蟻般的小人正在這處殘骸上攀爬、跳躍、推搡著。

“這是委員會大廈。”奧斯特羅說,“他們最後的據點。這些愚蠢的家夥浪費了整整一個月的彈藥去炸毀周圍的建築,隻為了抵擋我們的襲擊。你聽見那次炸裂聲了嗎?城市裏一半脆弱的玻璃都被打碎了。”

奧斯特羅說話的時候,格拉哈姆發現,這片廢墟外有一座破敗的白色建築依然突出地巍然屹立著。在周邊無情的殘局下,這棟建築顯得格格不入。黑色的溝壑正是災難中撕開的通道;寬敞的大殿被炸出大片空缺,內室的裝潢在冬日的拂曉中顯得愁雲慘淡;斷截的電纜和扭曲的線尾與金屬棒如花彩般搖搖欲墜地懸掛在參差不齊的牆壁上。在這宏大的細致景觀中一顆顆小紅點移動著,那是委員會的紅衣警察。黯淡的陰影中時不時亮起微弱的閃光。乍一看,格拉哈姆以為正有人在攻擊這棟鶴立雞群的白色建築,但他馬上意識到,叛亂的人群沒有進軍,他們隱藏在紅衣警察聚集的最後據點周圍的龐大殘骸中,斷斷續續地發動著襲擊。

不到十個小時前,他還站在那棟偏僻建築中一個小房間裏的換氣扇下,苦心琢磨著外麵的世界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戰爭的場麵在鏡麵中心徐徐拉過,格拉哈姆看得更為專心致誌了。他看見四周的斷壁殘垣已經重重包圍了這棟白色建築,奧斯特羅精簡地向他描述了那些抵抗者為在猛烈的攻擊中求得生存,是如何大肆破壞周邊的建築的。他輕描淡寫地談及這場大破壞造成的人員傷亡。他說廢墟之中搭建起了一個簡易的太平間,救護車像幹酪蟎一樣沿著殘毀的溝壑蜂擁而進,這些溝壑曾經是移動車道交錯的大街。一說到委員會大廈的結構和圍困人員的分布狀況,奧斯特羅就來勁兒了。不一會兒,這場震驚倫敦的人民起義在格拉哈姆眼裏就不再神秘了。當晚並沒有激烈的叛亂,也沒有兩軍對戰,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政變。奧斯特羅對每個細節的把握精準到令人吃驚,他似乎對最小的在這些地方移動的黑點和紅斑都了如指掌。

他伸手指出格拉哈姆逃離的那個房間,在廢墟的裂縫中比畫出他逃離的路線,他的手臂在光亮的畫麵上投影出一個巨大的陰影。格拉哈姆走過的汙水流經的排水溝,還有他為躲避飛行器而趴伏在其中的大風車。他走過的剩下的路全都在爆炸中被摧毀了。他又看了一眼現在隻露出一半畫麵的委員會大廈,右側的山坡闖入了眼簾,隱約可見幾處朦朧而遙遠的穹頂和尖塔。

“委員會真的被推翻了?”他問。

“真的。”奧斯特羅說。

“還有我……我真的是……”

“你是世界的主人。”

“但是那麵白旗……”

“那是委員會的旗幟,象征著統治世界的權力。我們會把它降下來的。戰爭已經結束了。那次劇院的襲擊是他們最後的垂死掙紮。他們現在隻剩下一千兵力左右,其中有些人會選擇倒戈,而他們的彈藥已經所剩無幾。我們正在利用古代兵藝鑄造槍支。”

“但是……請告訴我,這個世界現在就隻有這一座城市了嗎?”

“實話實說,這座城市是他們整個帝國的殘存物了。海外的城市要麽加入了我們的起義,要麽保持中立,等待結果。你的蘇醒讓他們措手不及。”

“但是委員會擁有飛行器,不是嗎?他們怎麽沒用飛行器反擊?”

“委員會確實擁有飛行器。但是大部分的飛行員都加入了我們的抗爭,他們雖然不會冒險為我們作戰,但也不會激怒我們。我們必須爭取飛行員的支持。一半的飛行員都選擇了追隨我們,剩下的對此心知肚明。一收到你逃跑的消息,那些在搜捕你的飛行器就都降落了下來。一個小時前,我們殺了那個射擊你的人。在謀劃階段,我們就盡可能地占領了每個城市的機場,以控製住飛行器,阻止它們起飛。至於那些已經起飛的輕型飛行器,我們保持精準而穩定的攻擊,竭力阻攔它們靠近委員會大廈。隻要掉落地麵,沒有足夠的空地,它們就不可能再次起飛。我們擊碎了幾架,還有幾架被迫降落、投降了;剩下的逃往歐洲大陸,看能否在燃油耗盡前物色到允許著陸的友善城市。大多數人成為戰俘還高興萬分,因為這樣就避開了受傷甚至犧牲的可能。在半空中的飛行器裏心驚肉跳可不是什麽美好的體驗。在失去製空權的情況下,委員會一絲勝算都沒有。它的時代已經終結了!”

他大笑了一聲,又轉向橢圓形的鏡麵,向格拉哈姆展示他口中的機場。最近的四個機場距離也相當遙遠,在稀薄的晨霧中顯得模糊不清。但從這些建築周圍的參照物來看,格拉哈姆感覺得到它們龐大的牆體結構。

這些黯淡的影子移向了左邊,大片空地又再次進入了畫麵,解除武裝的紅衣警察仍在其中穿梭。隨後,黑暗的委員會大廈廢墟和被包圍的白色建築出現了。大廈看起來不再像是鬼影幢幢的壁壘,雲層的陰影飄過後,陽光下的它呈現出琥珀色的溫暖光澤。零零星星的交戰仍在持續,但紅衣警察已經毫無攻擊之力了。

在一片昏暗的寂靜中,這個來自19世紀的男人目睹了這場聲勢浩大的叛亂落下了帷幕,目睹了以暴力手段確立了他的統治。他驚奇地發現,這個世界才是他的歸屬,而不是拋在腦後的原本的世界。這個世界沒有等著終結的奇觀,放在眼前的是生活的無限可能,是他將要接受的挑戰,將要承擔的義務和責任。他帶著新的疑問轉過身去。奧斯特羅一一回答他,但卻突然停頓了下來:“我稍後會詳盡地解釋這些事情。但現在,你還有義務要履行。人民正通過移動公路,從城市的各個地方趕來這裏。超市和劇院早已圍得水泄不通了。你正好出去迎接他們。他們呼籲著要見你一麵,海外的人民也是,巴黎、紐約、芝加哥、丹佛、卡普裏,盡管還有疑慮,但成百上千個城市都**了起來,呼籲著要見你一麵。他們聲稱,早在多少年前你就應該蘇醒了。現在這樣的局麵,他們很難相信……”

“但我當然不能去……”

奧斯特羅的回答從房間另一側傳來。燈光猛地向後扯了一下,橢圓形磁盤中投射的圖像蒼白了一瞬,旋即消失了。“這是遠程活動攝像機,”奧斯特羅說,“你在這裏向人民鞠躬,成千上萬聚集在漆黑的大廳裏的世界人民都能看見你。當然,圖像是黑白的,不是這種彩色的。同樣,你也能聽見他們在大廳裏回響的呼喊聲。”

“我們還要使用一種光學裝置。”奧斯特羅說,“這種裝置以前用在雜技演員和舞女的表演中,對你來說可能很新奇。站在明亮耀眼的燈光下,你的圖像會被放大,投射到熒幕上,好讓大眾看見。這樣,即使是站在畫廊最偏遠角落裏的人,隻要願意,都能數得清你有幾根睫毛。”

格拉哈姆絕望地抓住腦海中一閃而過的問題。“倫敦有多少人口?”他問。

“二十八米裏亞德。”

“什麽?”

“超過九千九百萬。”

這個數字超出了格拉哈姆的想象。

“到時你應該說點什麽,”奧斯特羅說,“不是你以為的那種演講,而是我們的人民口中的‘短句’,隻有一句話,六個或七個詞,必須是正式用語。如果讓我提建議的話……就說‘我已經覺醒了,我心與民同在’好了,這正是他們想要聽到的。”

“你再說一遍?”格拉哈姆說。

“‘我已經覺醒了,我心與民同在’,隨後莊嚴地鞠上一躬。但是我們必須先給你準備一件黑色的長袍,黑色是你的顏色。你不介意吧?結束後,他們就會各回各家了。”

格拉哈姆猶豫了一下。“都聽你的。”他說。

奧斯特羅顯然就是這麽打算的。他沉思了一會兒,轉向簾子,直接召來一些之前沒露麵的侍者。侍者立馬就帶來了一件黑色的長袍,與格拉哈姆在劇院裏披過的那件毫無兩樣。他剛將長袍搭上肩,房間裏就傳來了一聲尖銳的鈴響。奧斯特羅轉過身去詢問侍者,他似乎立刻改變了主意,一把拉開簾子,甩手出去了。

格拉哈姆怔怔地站著,恭敬的侍者立在一旁,奧斯特羅的腳步聲漸行漸遠了。很快,傳來一陣迅速的問答聲和跑步聲,簾子又被一把扯開,奧斯特羅又回來了。他那張寬大的臉龐上洋溢著激奮之色。他大步走向房間另一側,哢嗒一聲關燈,衝過來抓住格拉哈姆的手臂,直直地指向鏡麵。

“就算我們撤軍……”他說。

格拉哈姆順著他粗大的食指黑影,看向圖像上方的委員會大廈,一時反應不過來。但他馬上發現,架著白旗的旗杆頂現在空空如也了!

“你的意思是……”他發問。

“委員會投降了!他們的統治走到了盡頭。”

“看!”奧斯特羅指向一卷黑圈,它正一點一點地攀上空****的旗杆,伸展開來。

林肯拉開窗簾,走進房間。橢圓形的鏡麵突然黯淡了下去。

“他們在大喊大叫。”他說。

奧斯特羅緊緊地抓住格拉哈姆的胳膊。

“我們提升了人民的地位,賦予了他們武器。”他說,“至少今天,我們必須視他們的願望為律法。”

林肯拉開簾子,讓格拉哈姆和奧斯特羅穿過去……

走向劇場時,格拉哈姆一眼瞥見了一個狹長的白色房間,人人都穿著千篇一律的藍帆衣,抬著蓋有東西的擔架,紫衣的醫療人員慌忙地來回走動著。房間來傳來陣陣哀號和呻吟聲。他目光掠過一張血跡斑斑的空病床,其他的病**都躺著綁滿繃帶、全身血汙的傷患。這隻是他在一條欄杆小路上的隨意一瞥,很快,一個扶壁擋住了他的視線,他們繼續往劇場走去。

群眾的喊聲近了,變得像雷聲一樣震耳欲聾。格拉哈姆的注意力一下子被飄揚的黑色旗幟、揮舞的藍帆布和棕色布塊吸引了。人群從一條長長的通道中走出來,湧入公共劇場旁的寬敞劇院裏。整個畫麵延伸了開來。他看得出,他們走進的這一個大劇院正是他初次亮相的大劇院。為了逃避紅衣警察的追捕,他從這裏落荒而逃,那時看到的大劇院黑乎乎的,時不時打來一道強光,交織成錯格的光影。這一次,他沿著舞台之上的一條走廊進入劇院。現在劇院裏燈火通明。他試圖尋找他逃生的那一條通道,但同樣的通道有十幾條,他認不出來;而且現場人太多了,他也辨認不出當初諸如砸碎的椅子、癟氣的坐墊之類的打鬥痕跡。除了舞台,整個地方都密密麻麻地擠滿了人。往下看去,偌大的劇院散布著星星點點的粉色,那是一張張仰頭看他的臉。隨著奧斯特羅帶著他亮相,歡呼聲和歌唱聲漸漸安靜了下來,出於好奇,大家都不約而同地停下了動作,每一個人似乎都目不轉睛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