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無所不曉的老者

格拉哈姆被身邊突如其來的咳嗽聲嚇了一跳。

他猛地轉身看去,陰影幾碼開外坐著一個人,又瘦又小,身形佝僂。

“你有什麽消息嗎?”這人年紀很大了,說起話來聲音很尖,夾雜著呼哧呼哧的喘氣聲。

格拉哈姆遲疑了一下,“沒有。”他說。

“天亮之前我都會待在這裏。”老者說,“這些藍衣服的壞人到處都是。”

格拉哈姆含糊不清地“嗯”了一聲。他想看清這個老者,但黑暗中他的麵容模糊不清。格拉哈姆非常想做出回應,想和他交談,但卻不知從何說起。

“外麵真是又黑又危險,”老者突然說道,“又黑又危險!我居然腦門發熱,離開安全的家,跑來這麽危險的鬼地方。”

“太辛苦了。”格拉哈姆試探道,“這對你來說,真是太辛苦了。”

“簡直伸手不見五指!害得我一個老人家在黑暗中迷路了。整個世界都瘋了,襲警時有發生,暴徒隨意逃到國外,到處都是戰爭和打鬥。怎麽不幹脆派些黑人來保護我們?……我再也不想走那些黑不溜秋的通道了。我絆倒在一個死人身上。”

“有人陪著你會更安全。”老者直勾勾地盯著他,“當然,必須是正義的一方。”他突然站起來,走向格拉哈姆。

顯然,格拉哈姆通過了他的“檢驗”,他還算滿意。老者坐了下來。終於不用一個人待著,他似乎鬆了一口氣。“唉!”他歎道,“但這是一個糟糕的時代!無窮無盡的戰爭、打鬥,還有躺在那裏的死屍,你看他多強壯,還不是一樣在黑暗中無聲無息地死去。我的兒子們!我有三個兒子,天知道他們今晚在哪兒。”

他頓住了,聲音顫抖地重複道:“天知道他們今晚在哪兒……”

格拉哈姆站在那裏反複地思考著一個問題,他多少有了點頭緒。老者的聲音再次打破了沉默。

“奧斯特羅會贏的。”他說,“他會贏的。但在他的領導下,世道會是什麽樣,沒人說得清道得明。我的三個兒子都在他手下的風向標辦公室工作。其中一個兒媳婦曾經做過他的情婦,他的情婦!他們都不是普通人。今晚他們派我出來走走,也許我可以賭一把……我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知道大多數人都麵臨著什麽。但真的太黑了!害得我突然絆倒在一具死屍上!”

他呼哧呼哧地喘著氣。

“奧斯特羅!”格拉哈姆說。

“他是迄今為止世界上最偉大的統治者!”老者讚道。

格拉哈姆思索了一番。“委員會並不受群眾的愛戴。”他冒險地試探道。

“確實如此,窮人也不支持他們。因為他們的日子艱難得很。唉!他們本想追隨精明的領導人。但他們舉行了兩次選舉,選出來的都是奧斯特羅,而他們兩次都反對奧斯特羅上台,那可是奧斯特羅大人!但現在局勢大亂,再反對也沒用啦!我聽說他當時很憤怒,他生起氣來很可怕。願老天保佑他們!除了老天,這世界上沒有誰能幫得了他們,奧斯特羅已經建立了勞務公司,專門管束他們。還有哪個統治者有這個膽量!所有穿藍色帆布衣服的工人都武裝起來,示威遊行!但奧斯特羅扛得住的。他可以的。”

老者沉默了一會兒。“還有沉睡者。”他停了下來。

“是的。”格拉哈姆說,“怎麽了?”

老者那張黯淡蒼白的臉湊了上來,他壓低嗓音,竊竊私語道:“真正的沉睡者……”

“嗯。”格拉哈姆示意他說下去。

“早在幾年前就死了。”

“什麽?”格拉哈姆尖聲問道。

“幾年前就死了,好幾年前。”

“你說的不是真的!”格拉哈姆說。

“是的。我說的是真的。他死了。這個醒來的沉睡者是他們夜裏調包的冒牌貨,一個可憐的毫無知覺的家夥,被下了藥。但我不能把我知道的全說出來,我不能。”

他低聲咕噥了一會兒。他的秘密對他來說太沉重了。“我不知道是誰讓沉睡者沉睡的,那時候還沒有我,但我知道是誰給沉睡者注射了興奮劑,把他叫醒過來。用這種手段讓沉睡者醒來的概率是十分之一,九成可能死,一成可能醒。要麽死,要麽醒。奧斯特羅的典型手段。”

聽到這些秘事,格拉哈姆震驚了,他不得不打斷老者,隱晦地向他提問,讓他重複他的話,才確定他確實聽到了荒天下之大謬的真相。他並不是自然而然地醒來的!這是一個老人稀裏糊塗的讒言,還是多少摻雜了一些事實?他感覺到自己的腦海中存在著陰暗的記憶,他很快就聯想到了,這可能是某些刺激效應的殘存印象。他突然意識到,與老者的巧遇實在是幸運,他終於對這新時代有所了解了。老者喘息了一會兒,吐了口唾沫,又陷入了回憶中,操著原來那尖銳的聲音說著:

“從他第一次遭到反對開始,我就一直在關注整個局勢。”

“誰遭到反對?”格拉哈姆說,“沉睡者?”

“沉睡者?當然不是,是奧斯特羅。他太可怕了!他們承諾奧斯特羅,說下一任肯定輪到他。這群傻瓜!居然不害怕他,還誇下海口!如今這座城市變成了他的包袱,我們不過是在裏麵添亂的小人物罷了!添亂的小人物!他還沒著手整治,工人們就相互殘殺,時不時殺個中國人、殺個勞工警察玩玩兒,幸好其他人還相安無事!到處都是死屍、燒殺搶掠、無盡的黑暗!多少年了,這種世道還沒出現過……唉!曆史上無論哪一個朝代,興盛也罷,敗亡也罷,遭殃受苦的總是老百姓!沒救了!”

“你剛才說什麽……多少年了……什麽……沒有出現過?”

“啊?”老者問。

老者又說了一遍,但含含糊糊的,並不清晰,他不得已又重複了一遍。“人人出門都拿著武器,到處喊打喊殺,一群傻瓜大嚷大叫要自由什麽的。”老人說,“我活了大半輩子,還沒見過這種事。這無疑就像以前那場巴黎暴亂,都三羅年啦,所以我才說沒見過。但這就是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我懂的,我懂的。這五年來,奧斯特羅一直在動手腳,民間武器泛濫,各地不斷引發動亂,官員高談闊論,卻毫無作為,還有饑荒等各種威脅。藍衣工人一肚子怨言,所有人都沒有安全感,一切都處於動**之中。世風日下啊!看看這個社會淪落到什麽地步!叛亂、鬥爭,沒完沒了,委員會走到頭了!”

“你對這些事情很了解啊。”格拉哈姆說。

“我很清楚我聽到了什麽。我可不像說話機。”

“你當然不是。”格拉哈姆應和道,心裏卻好奇說話機到底是什麽,“你確定是奧斯特羅組織了這場叛亂,密謀喚醒了沉睡者?僅僅是為了維護自己……因為他落選了委員會議員?”

“我想,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老者說。

“傻子才不知道。不管在委員會還是什麽機構,他都千方百計地想要掌權。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而我們還窩在黑暗中的一堆屍體旁!為什麽你沒聽說過奧斯特羅和維尼家族之間的糾葛?你以為我說的世道是怎麽回事?關於沉睡者嗎?嗯?你認為沉睡者是真有其人,是自然而然清醒過來的?”

“我是一個遲鈍的人,比表麵上看起來還要老,而且很健忘。”格拉哈姆說,“發生了很多事情,尤其是近幾年……如果我是沉睡者,說實話,我對他們可以說是一無所知。”

“嗯!”老者驚道,“你很老嗎?聽聲音並不老啊!但不是所有人到了我這個年紀記憶力還那麽好的,真的。但這些事情太臭名昭著了,大家都知道!而且你還沒有我這麽老吧。好吧!也許我不應該根據自身的情況去評判別人。我在我這一輩的人裏算年輕的了,可能你在你那一輩的人裏算年老的。”

“就是這樣,”格拉哈姆說,“我有一段奇怪的過往。我知道的東西少得可憐。而曆史!我真的對曆史毫無了解啊。沉睡者和凱撒大帝在我眼裏都是一樣的,所以聽你談論這些事情真的很有趣。”

“我多少知道一點東西,”老者說,“知道一兩件事情。但是……聽!”

兩人斂聲,靜靜地側耳傾聽。一陣沉重的撞擊聲傳來,他們的座位都震動了起來。行人都停下了腳步,向對方高聲詢問著。老者疑惑不已,他衝一個走近的人喊了一聲。格拉哈姆看他這樣,也壯起膽來,站起身,向其他人問話。但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他回到了座位上,發現老者正低聲咕噥著,聽起來含糊不清。好一會兒,兩人什麽話也沒說。

一場聲勢浩大的戰爭就要來了。這種風雨欲來的危機感如此相近,又如此遙遠,格拉哈姆很難繼續猜想下去。這位老者說的是真的嗎?還是該相信老百姓呢?革命能成功嗎?還是說,他們都錯了,紅衣警察引導著一切輿論風向?戰爭的威脅隨時可能蔓延至這座城市的每一個暫時平靜的角落,再次將他捕獲。趁現在還有時間,格拉哈姆覺得有必要多了解一下局勢。他忽地轉過身,想要向老者提問,卻訥訥地開不了口。老者見狀,索性主動挑起了話題。

“有因必有果!”老人說,“所有人都將希望寄托於沉睡者身上,多傻啊!我可是對他了如指掌,我一直對曆史很感興趣。我還小的時候,總喜歡讀印刷書。很難想象吧?你可能從來都沒見過印刷書,又舊又髒,所以衛生公司把它們全燒了,製成菱鐵礦。但是髒雖髒,它們有自己的價值啊。你可以從中學到很多知識。那些新穎的說話機……當然,對你來說可不算新穎啦……劈裏啪啦地念一通,確實很容易聽,但忘得也快。但我一開始看印刷書就留心沉睡者的事情了。”

“你肯定不會相信,”格拉哈姆緩慢地說道,“我太無知了,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整天埋首幹自己的事情,我的經曆也十分坎坷,因此我對沉睡者的過往一無所知。他到底是誰?”

“唉,”老者應道,“我知道,我知道。他隻是一介無名小卒,可憐得很,對一個女人死心塌地,偏偏那個女人水性楊花,可憐啊!後來他就陷入沉睡之中了。他用過的舊物都變成棕褐色了,當局還保存著,還拍了一些銀質照片,保留了他睡著的狀態。那是一羅半年前……一羅半年前!”

“對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死心塌地,可憐的家夥,”格拉哈姆輕聲地自言自語,繼而提高音量,“原來如此。好,請繼續吧!”

“你一定知道他有一個表弟叫沃明,孤家寡人的,沒有孩子。他靠公路投資賺了一大筆錢,第一條伊德哈邁特公路就是他讚助建成的。你肯定聽說過吧?沒有?為什麽?他買下了全部公路專利,成立了一家大公司。他那段日子真輝煌!一單又一單生意找上門來,一家又一家公司拔地而起,數不勝數!他還買下了所有的鐵路,全部用伊德哈邁特物質進行改建;在短短二十多年內,他修建的公路就完全取代了舊時代的鐵路。雖然他的財產很龐大,但他不想分散管理,也不想納入股東,便把財產都記在了沉睡者的名下,並指定他精心挑選和培訓過的信托委員會代為管理。他知道沉睡者不會醒過來,他會一直睡下去,睡到死為止。他很清楚這一點!後來又來了一筆天降橫財。一名美國男子在一次船隻事故中失去了他的兩個兒子,於是就把自己巨大的遺產也留給了沉睡者。信托委員會的受托人發現他們負責管理的資產已經到了無法估量的驚人數額!”

“他叫什麽名字?”

“格拉哈姆。”

“不……我是說那個美國人。”

“伊斯比斯特。”

“伊斯比斯特!”格拉哈姆喊出聲,“我怎麽連他的名字都沒聽說過。”

“你當然沒有聽說過。”老人說,“當然沒有。現在學校教的東西太狹隘。但我對他了如指掌。他家財萬貫,從英格蘭搬去美國。他留給沉睡者的資產甚至多於沃明。他怎麽賺的這麽多錢,這我就不知道了。好像是靠畫機械圖紙發家的。總之,他變成了億萬富翁,又把錢財都留給了沉睡者,最終落到了信托委員會的手上。這就是委員會的前身,起初它隻是一個信托委員會而已。”

“那它是怎麽逐漸壯大的?”

“哎!這你就不懂啦。錢生錢,三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諸葛亮,委員會當時可是有十二個人呢!他們的手段十分高明,用金錢去操縱政權,通過貨幣和關稅不斷地積累資本,慢慢地就壯大了。那麽多年以來,十二個受托人設法通過人物偽造、空殼公司等手段來隱藏沉睡者資產的增長狀況。委員會通過產權契約、抵押貸款、股份和所有購下的政黨、報刊來散播勢力。如果你聽了以前那些老舊的故事,你就會清楚地看到委員會在不斷地壯大著。最後沉睡者的資產達到了千萬億蘭斯。而這些資產最初不過源自沃明心血**的遺囑和伊斯比斯特的兒子們的船難罷了。”

“人真是奇怪的生物。”老者說,“我覺得很奇怪,委員會有十二個人,這麽多年,他們居然合作無間,沒有分歧。他們剛開始出現過拉幫結派的現象,但後來又和好如初了。我年輕的時候,人們每每談到委員會,都像無知的人談到老天一樣誠惶誠恐。我們從不覺得他們會做壞事,也不知道他們妻兒的情況。不然我現在知道的就更多了!”

“人真是奇怪的生物。”老者又說,“你看你,還年輕,也很單純,我呢,我都七十歲啦,我可能忘記了很多東西,但我還是能簡短清晰地給你解釋清楚。”

“七十歲,”他說,“老了,但我依然能聆聽,能觀察,當然,聽得比看得清晰多了。我還能嚴密地推理一番,保持與時俱進。七十歲又怎樣!”

“人生也很奇怪。奧斯特羅還在牙牙學語的時候,我已經二十歲了。他還沒掌控風向標控製局,我就知道有這麽一個人了,他這一路可是走得跌跌撞撞啊。我算見過不少世麵了,曾經也是藍衣工人中的一員。想不到在人生最後階段,我見證了這場暴亂,走在黑暗中,還倒黴地絆倒在層層疊疊的死屍身上!看他做的好事!看他做的好事!”

老者憤憤地評價著奧斯特羅,聲音越來越小,幾乎聽不清了。

格拉哈姆沉思著。“讓我想想,”他說,“如果我沒弄錯的話。”

他伸出一隻手,用手指比畫著:“沉睡者一直在沉睡……”

“已經不是原來那個沉睡者了。”老者打斷道。

“也許吧。與此同時,沉睡者的財產在十二個受托人的手裏變得越來越龐大,吞並了世界上幾乎所有的資產。而這十二個受托人憑借這一筆巨額財產躍升為世界的主人。他們用錢買來了政權,就像以前的英國議會一樣……”

“嗯!”老者肯定道,“就是這樣,這個比喻很恰當。你也不算很……”

“而現在奧斯特羅卻突然大刀闊斧,掀起了一場革命。除了愚昧的普通人,沒人覺得沉睡者會醒過來,而他卻喚醒了沉睡者,意在操縱沉睡者從委員會那裏奪回被占據多年的財產。”

老者咳嗽了一聲,讚同了他的說法。“真奇怪,”他說,“今晚遇到了一個第一次知道這些事情的人。”

“是的,”格拉哈姆說,“很奇怪。”

“你去過逍遙城嗎?”老者問,“我的一生都在渴望……”他笑著說,“即使到了現在也在渴望……”他說,“不管怎樣,我也看過了不少風景,享受到不少樂趣。”他咕噥了一句格拉哈姆聽不懂的話。

“沉睡者什麽時候醒了過來?”格拉哈姆突然問道。

“三天前。”

“他在哪兒?”

“他在奧斯特羅的手裏。但四個小時之前,他從委員會逃了出來。親愛的先生,你當時在哪裏?他就在發生戰鬥的市場廳裏。因為動亂,整個城市都**了起來。到處都是轟隆作響的說話機。動靜太大了,甚至那些維護委員會的蠢貨都否認不了。每個人都搶著去看他,而且每個人都帶著武器。你是喝醉了,還是睡著了?這麽吵你都不知道!你在開玩笑吧!你一定是在假裝。為了中斷機器那惱人的噪聲,防止人們聚集起來,他們關掉了整座城市的電源,於是這該死的黑暗就降臨到我們頭頂上了。你想說……”

“我聽說沉睡者得救了。”格拉哈姆說,“但是——等等,你確定他在奧斯特羅手上?”

“他不會放他走的。”老者說。

“還有沉睡者,你確定他不是真的沉睡者嗎?我從沒聽說過……”

“傻瓜才這麽以為,好像全天下的事情都聽說過了似的。我太了解奧斯特羅了。我沒告訴你嗎?在某種程度上,我和他是親戚,通過我的兒媳婦產生了聯係。”

“我想……”

“嗯?”

“我想這個沉睡者證明不了自己的立場,天下大勢一定,奧斯特羅或委員會絕對會牢牢地掌控住他,把他變成手裏的傀儡。”

“不用說,掌控者肯定是奧斯特羅。做一個傀儡不好嗎?你看看他,凡事都有人為他安排妥當,他隻須坐享一切榮華富貴。他為什麽還要證明自己的立場呢?”

“逍遙城是什麽?”格拉哈姆突然問道。

老者狐疑地讓他重複了一遍問題。當他終於確定格拉哈姆問出了什麽話時,他猛地推了他一下。“你夠了。”他唾道,“居然取笑一個老頭子。少裝了,我懷疑你知道得多得多。”

“你可以這麽想。”格拉哈姆說,“但是,我不知道!我為什麽要裝模作樣呢?我真的不知道逍遙城是什麽。”

老人爽朗地笑了起來。

“而且,我不認識你們的字,分辨不出你們用的貨幣,不了解有哪些國家,也不知道我現在在哪裏。一下子都說不完……我還搞不清楚去哪裏找吃的喝的,找瓦遮頭。”

“別著急,別著急。”老者安撫道,“給你一杯酒,你總該知道怎麽喝吧?”

“我想讓你回答我的全部問題。”

“這個小夥子!哎,穿絲綢的紳士們真會找樂子。”他伸出一隻滿是褶皺的手,摩挲了格拉哈姆的手臂片刻,“真是絲綢料子。好吧,好吧!但我到底盼著自己才是那個被偽裝成沉睡者的人。他日子過得多滋潤,享盡奢華歡愉。他長得很奇怪。以前老百姓還有幸可以一窺他的真容,我也搶過票,進去看過。這個冒牌的沉睡者和照片上真正的沉睡者一模一樣,臉上蠟黃。世界真奇怪,時來運轉就可以一飛衝天。但他終有一天會厭煩這種日子的。我想他們會把他送到卡普裏。對他這麽一個初來乍到的人,那可是好玩極了。”

他又咳嗽了起來,嘴裏絮絮叨叨地咕噥著自己對浮華享樂的憧憬。“真好運,真好運!我這一輩子都沒出過倫敦,有機會倒是希望可以見見世麵!”

“但你並不知道沉睡者死沒死。”格拉哈姆突然說道。

老者詫異地問他說了什麽。

“人類活不過一百二十歲,否則就不符合自然規律。”老者道,“傻瓜可能會相信,但我不是傻瓜,我不相信。”

格拉哈姆對他的信誓旦旦感到莫名惱火。“管你是不是傻瓜,”他說,“你對沉睡者的判斷錯了。”

“嗯?”

“關於沉睡者,你說錯了。我之前沒坦白,但現在我會告訴你的。你對沉睡者的看法是錯的。”

“你又怎麽知道?我以為你一無所知,甚至連逍遙城都不知道。”

格拉哈姆一時沒吭聲。

“你肯定不知道。”老人說,“你怎麽知道?很少有人……”

“我就是沉睡者。”

說完,他又重複了一遍。

空氣中出現了短暫的沉默。“先生,恕我冒昧說一句。現在這種時候,你說這種話,可是要惹禍上身的。”老者謹慎地規勸道。

格拉哈姆有些氣餒。但他又斬釘截鐵地說了一遍。

“我說,我就是沉睡者。很多年前,我確實在一個石頭砌成的小村莊裏睡著了。那個年代家家都圍著樹籬,旅店四處可見,大大小小的村落連成一片。所有的鄉村都被劃分為一小塊一小塊的田野。你沒聽說過以前的生活嗎?正在和你說話的我在四天前剛剛醒了過來。”

“四天前!沉睡者!但沉睡者在他們手裏。他們抓住了他,就不可能放他走了。胡說八道!瞧你剛才像煞有介事的樣子,說得好像我都住在農村似的。但有個叫林肯的警衛牢牢地守住沉睡者;那些人也不會讓他獨自亂跑的。別質疑他們的能力。你可真是個怪人,喜歡開這種無稽的玩笑。現在我知道為什麽你說話這麽古怪了,但是……”

他突然頓住了,格拉哈姆看見他打了一個手勢。

“說得好像奧斯特羅會放任沉睡者一個人四處亂跑一樣!你還是把這番玩笑說予別人聽去吧!哎!你以為我會上當呢!你在玩什麽小把戲?還有,我們的話題一直都繞著沉睡者打轉!”

格拉哈姆站了起來。“聽著,”他無力地重申道,“我就是沉睡者。”

“你可真是個怪人。”老者說,“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鬼地方坐著,還有心思說渾話、打誑語。你都……”

格拉哈姆怒極反笑。“太荒謬了。”他愴聲喊道,“太荒謬了!這個夢越來越荒誕不經!我該醒了!我居然還站在這裏,天這麽黑,我從沒在黃昏時做過夢,我竟然在這相差兩百年的混亂時空,試圖和一個老糊塗理論,證明我就是我……啊!”

他怒氣衝衝地大步朝前走去。老者怔了一會兒,飛快地追了上去。“喂!不要走啊!”老者喊道,“我知道我是個老糊塗,你別走,不要把我一個人留在這麽黑的地方啊。”

格拉哈姆遲疑了一會兒,停住了腳步。他腦海裏突然閃過了一個愚蠢的想法:他想要把自己的秘密都說出來。

“我不是有意冒犯你、懷疑你的。”老者走近他,說道,“我沒有傷害你的意思。你喜歡的話就叫自己沉睡者吧。這個愚蠢的玩笑……”

聞言,格拉哈姆稍作猶豫,果斷地轉過身,繼續向前走去。

他聽見老者在身後蹣跚地追趕著,但他哼哧哼哧的呼吸聲漸不可聞,直到最後,無邊的黑暗吞沒了他。格拉哈姆再也看不見他的身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