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黑暗反撲

格拉哈姆走出了大廳,他正沿著一條空中長廊前進。這條長廊橫亙於一條主車道上,連接著兩側的貫穿整個城市的自動人行道。他的身前身後都被警衛包圍著。自動人行道下麵有片巨大的空洞,遊行的人群把裏麵圍得水泄不通。他們齊步左轉,一邊揮舞手臂,一邊高聲呼喊,形成了一道壯觀的街景。伴隨著喧天的呐喊聲,行伍闖入視野,蠕動著經過,繼而漸行漸遠,匯入遠方的燈海中。那球狀的電燈似乎咚咚地掉下,砸到人群中一般,與一顆顆鋥亮的頭顱融為了一體。唯有踏步聲仍清晰可聞:啪嗒、啪嗒。

格拉哈姆的耳邊仿佛又奏響了那首歌,不同的是,這次已經沒有絲竹般的樂聲伴奏,隻剩喑啞的雜音和前進的腳步聲,啪嗒、啪嗒。是一群蜂擁上高速車道的烏合之眾,他們橫衝直撞、毫無章法,踩踏出震耳欲聾的腳步聲。

突然,格拉哈姆注意到了一個詭異之處。對麵的建築似乎早已荒廢,連接著通道的索橋空無一人,籠罩於陰影之中。他感到疑惑不解,這裏本應非常熱鬧,熙來攘往。

他感受到了一種奇特的震動……非常激烈、非常急促!他又停下腳步。他前方的警衛繼續大步向前,而他後方的警衛則跟著他停了下來。他們都看向了同一個方向。這次震動影響到了燈光。格拉哈姆也抬頭看去。

起初,他以為這種震動是孤立現象,隻影響到了燈光,和人行道下麵的一切都毫無關聯。但忽然,所有發出刺眼白光的巨大球狀燈泡仿若被一隻手狠狠擒住一般,驟然壓縮成一個小點,倏而又迅速反彈,炸出一道白光,驀地又湮滅下去,黑暗、光明、黑暗,兩者快速交迭著。

格拉哈姆意識到,這種詭譎的現象與人行道下麵的人群有關。一排排房屋、一條條道路、一撥撥人流,在炫目的白光和陰鬱的黑暗的飛速跳躍下,交織成了一幀幀扭曲的畫麵。他看到大麵積的陰影充滿侵略性地躍升、擴張,飛快地縱橫增長……猝然躍回,又竭力折返。吟唱聲和腳步聲已經戛然而止。他發現那步調劃一的遊行也停在了原地。他的身邊出現了大大小小的旋渦、噴濺的水流,耳邊傳來聲聲尖叫,“燈”!眾人哭號著,喊著同一個詞:“燈!”“燈!”格拉哈姆低下頭。原本燈火通明的街道已經變成了死神的舞台,引發了殊死一搏的困獸鬥。巨大的白色球狀燈泡迸發出驚人的紫光,摻染著一絲猩紅。燈光一明一滅,不停地閃爍著,速度越來越快。倏地,燈光穩定了下來,漸漸地褪成星星點點的紅光,在空曠的朦朧中顯得撲朔迷離。不到十秒,燈光徹底地熄滅了,獨留一片瘮人的黑暗,叫囂著化身為龐然巨物,遽然吞噬這一大群鮮活的生命。

格拉哈姆感覺到身邊有人影晃動。有人緊緊地攥住他的手臂。有東西在使勁地叩擊他的小腿。他的耳邊灌入一個聲音:“沒事的……沒事的。”

格拉哈姆方才嚇了一大跳,不免手腳發軟,他迅速振作起來,用額頭叩著林肯的額頭,咆哮道:“為什麽到處都一片漆黑?”

“委員會切斷了整座城市的供電。我們必須停下來等待。人民會繼續前進。他們會……”

他的聲音瞬間被淹沒了。有人喊道:“救出沉睡者!保護沉睡者!”慌亂之中,一個警衛撞到了格拉哈姆的身上,手中的武器擊傷了他的手。他身邊翻湧起一陣狂暴的**,似乎每一刻都更為喧鬧、更為黏稠、更為激憤。格拉哈姆想要擒拿住這片騷亂,使其安定下來,但這些清晰可辨的聲音幻化為碎片,撲向他,轉瞬又飛身而去,讓他撲個空。一片鬧哄哄中,似乎有人發出了指示相反的命令,而另一方進行辯答。這時,從他們下方猝然傳來一連串刺耳的尖叫聲。

有人在他耳邊呼喊道“紅衣警察來了”,說完,便迅速地後退開來,格拉哈姆根本無法發問。

爆炸聲逐漸變得清晰可聞,遠處車道的邊緣跳動著微弱的閃光。透過昏暗的燈光,格拉哈姆看到了一群人的輪廓,和他的警衛一樣,他們配備著武器,但視野受限,一切很快又陷入了昏暗之中。伴隨著一道道光芒,整片區域開始拉拉雜雜地響起爆炸聲,然而頃刻間,黑暗如厚重的幕簾般又卷土重來。

眼前一道道強光照得他目眩神迷,一大群膠著廝殺的人讓他心神俱亂。車道上忽然爆發出一聲尖叫聲和歡呼聲。格拉哈姆抬頭看向光源處。一個男人攀著纜繩的上半部分,手中用繩子****悠悠地懸著一盞星狀提燈,明晃晃的亮光將黑暗盡數驅散。他穿著紅色的製服。

格拉哈姆的視線又落在了車道上。高速車道更遠處的一個紅色的細長三角塊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是一群身穿紅衣的堵在路上的警察。此時正四麵楚歌,他們背靠一處猶如險惡懸崖的獨棟建築,沒有退路,三麵被數不清的敵人圍攻,無法突圍。他們在交戰。槍林彈雨中,手起刀落,便是齊刷刷一片掉落的人頭,很快又有一撥人前赴後繼。每發起一次攻擊,這些武器就會綠光閃爍,綠光一滅,就化為一縷縷青煙,飄散而去。

突然,強光熄滅了,道路又變得一片漆黑,變成一個糾纏的謎團。

有什麽人在推搡著他。他不得已轉入長廊。有人在叫喊,可能是對他叫喊。但他頭腦一片混亂,什麽也聽不清。他被推到了牆邊,一大群人從他身邊踉蹌走過。看起來,他的警衛正和另一撥敵人搏鬥。

突然,那個攀著纜繩、提著星燈的人又現身了。整個場景被燈光照得煞白煞白的,令人眼花繚亂。那個紅製服隊伍越來越近,越來越龐大。最前麵的人已經抵達了通往中央通道的車道中間。格拉哈姆一抬眼,看見了對麵那棟建築下麵漆黑的走廊裏出現了幾個警察,奇特的是,他們手持武器,瞄準下方鼎沸的人群,掃射起來。格拉哈姆忽然明白了過來。人民的遊行才剛開始,就遭到了埋伏。燈光遽然全滅了,現場陷入一片混亂中,他們也遭到了紅衣警察的攻擊。格拉哈姆很快發現,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站著。他的警衛和林肯在燈光未熄時在他來的走廊上奔跑。他看見他們瘋狂地衝他打手勢,拚命地向他跑來。車道對麵傳來一聲驚呼。紅衣警察湧入對麵黑暗的建築裏,星羅棋布地分散開。他們指著他大喊:“沉睡者!救出沉睡者!”繼而所有人發出驚天動地的喊聲。

有什麽東西砰地嵌入了他頭上的牆壁中。他抬頭看向衝擊處,一個星狀銀色金屬的爆破物噴濺了出來。林肯飛快地跑向他,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他立刻聽見了連續的“啪”“啪”兩聲,他已經兩次僥幸死裏逃生。

一開始他還不明白。如他所見,街道一片漆黑,一切都一片漆黑。突然,第二道強光爆發了出來。

林肯扯住格拉哈姆的胳膊,拖著他沿著長廊走下去。“我們必須在下一道光出現前離開這裏!”他吼道。他的倉皇也感染了格拉哈姆。格拉哈姆自我保護的本能戰勝了危懼帶來的癱軟症狀。此刻,他已不畏生死。在黑暗中,一切都是難以預測的。他跑著,步履蹣跚地跑著,衝進向他跑來的警衛隊中。他心中唯一的念頭就是快點!快點逃脫那條暴露自己的死亡長廊!第三道強光緊隨著第二道強光爆發出來。旋即,車道對麵有人高聲呼喊,車道這邊則響起混亂的回應。格拉哈姆看到,下方的紅衣警察幾乎占領了整個中央通道。數不勝數的臉龐看向他,發出怒吼。對麵明亮的建築立麵上密密麻麻地站著紅衣警察。眼前壯觀的場景卻讓他焦慮萬分:他成了眾矢之的!這些紅衣警察是委員會的警衛軍,他們的目標就是奪回他!

對他而言,幸運的是,長達一百五十年來,這些子彈首次攜帶怒氣出膛。他聽見子彈從他的頭頂呼嘯而過,融融的金屬熱氣灼傷他的耳朵。不用看,他也知道對麵那棟建築裏有一群毫無偽裝的紅衣警察,埋伏著、咆哮著,衝他掃射。

他麵前有一個警衛倒下了。格拉哈姆不能停,沒辦法,他隻能跳過這具因極度痛苦而扭動的軀體。

下一秒,他毫發無損地進入了一條漆黑的通道,不留神間,有個人突然橫向衝了出來,徑直撞到他身上。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他被撞得從樓梯上摔了下來。他翻滾著,不知又磕到了哪裏,終於用手抵住牆,穩住了身體。幾具糾纏在一起扭打的軀體碾過他的身體,讓他打了個滾,輾轉到了右邊。巨大的重量壓在他身上。他喘不過氣來,肋骨好像斷掉了。突然,他感到身上一鬆,一群人向他湧來,將他抬回之前那個大劇院裏。有時他腳不著地,有時又被推推搡搡的,跌跌撞撞地走著。他聽見有人喊道,“他們來了”,他身邊傳來一聲低沉的喊聲。他的腳絆到了什麽柔軟的東西,腳下立刻響起了喑啞的尖叫聲。他又聽到有人喊,“沉睡者”!但他太混亂了,說不出話來。他聽見了綠色武器的哢嚓聲。一瞬間,他喪失了獨立思考的能力,像一粒原子一般呆滯而驚惶,隻知道不計後果地妄加行動。他猛地一推,試圖反抗,但在重壓之下卻隻能拚命扭動。他使勁一踢,卻踢中了一級台階,他這才發現自己位於一個斜坡之上,正往上攀爬。他周圍所有的麵孔始料未及地從黑暗中躍出,讓人一覽無餘。在青灰色的燈光之下,這些麵孔大汗淋漓,臉色慘白,表情十分驚懼。有一張年輕男人的麵孔離他格外近,就在不到二十英寸處。此時,這不過是轉瞬即逝的一瞥,毫無感情可言,但很久以後,這一幕卻頻繁地出現在了他的夢境中。這個年輕的男人,曾經在人群中引人注目、身姿挺拔的年輕的男人,不幸被子彈擊中,猝然身亡了。

第四顆白星遽然爆發出強光,一定是那個電纜上的男人點亮的。光芒從巨大的窗戶和拱門中傾瀉進來,格拉哈姆清楚地看到,這個男人正是退回大劇院下部區域的黑衣人之一。這一次,整個畫麵都被一塊塊黑色的陰影分割開來,顯得色澤暗淡,支離破碎。格拉哈姆看到,不遠處,紅衣警察正與群眾廝殺,試圖衝破人群。他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發現了他。他四下張望,尋找著林肯和警衛們。終於,他在大劇院的舞台附近發現了林肯。一群佩戴黑色徽章的革命分子團團圍住林肯,將他抬舉起來,他不停地東張西望,似乎在尋找格拉哈姆。格拉哈姆意識到他在人群的另一頭的邊緣附近,他身後佇立著一道柵欄,將他和大劇院階梯式的空位隔離開來。他突然靈光一閃,衝向柵欄。當他到達柵欄時,耀眼的強光已經消失了。

他飛快地脫掉了披風。這件披風不僅妨礙了他的行動,而且讓他變得格外顯眼。披風從肩上悄然滑落。他聽見了有人被披風絆倒的聲音。他動作迅速地翻過柵欄,摔入另一側同樣的黑暗中。他緩慢地摸索著,來到了一處上升旋梯的底部。在黑暗中,射擊聲停止了,腳步聲和說話聲也漸漸平息下來。他踩上階梯,不料卻一腳踏空,不小心摔倒了。就在這時,隱沒在黑暗中的水池和假山卻倏地變得如同白晝般明亮,周圍的喧鬧聲越發聒噪,第五顆白星的強光從大劇院牆壁的巨大開窗上穿透進來。

他在座位間翻滾著。他聽到了一聲呼喝,還有武器碰撞的鏗鏘聲。他掙紮著想要爬起來,但又心悸地手腳畏縮。他知道,周圍有一群佩戴黑色徽章的革命分子正在座位間跳躍、躲藏、上膛,衝著下麵的紅衣警察開火。格拉哈姆本能地蜷縮在座位下,聽著紛亂的子彈撕破充氣墊子,在柔軟的金屬椅架上擦過一道道深刻的劃痕。他本能地辨別出舷梯的方向,等黑暗再次降臨,這就是他把握最大的逃生路徑。

一個穿著褪色藍衣服的青年從座位邊翻躍過來。“嗨!”他打著招呼。他的腳從蹲伏的沉睡者的臉龐六英寸處堪堪掠過。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格拉哈姆,卻絲毫沒有認出他來的跡象。他轉過身去,開火,射擊,大喊道,“下地獄吧!委員會!”,又繼續掃射起來。片刻,格拉哈姆突然發現,這個男人脖頸有一半都消失了!一滴黏稠的**滴在格拉哈姆的臉頰上。那杆停歇的綠色武器還在他手裏半舉著。這個男人的臉龐陡然表情全無,他一動也不動地站了一瞬,漸漸歪斜地向前傾去。他的雙膝徐徐彎下。黑暗與男人一同轟然落下。聽到他悶聲倒地,格拉哈姆站起來,摸爬滾打地逃生,下行旋梯的一級階梯卻絆倒了他。他手忙腳亂地爬起來,翻身上旋梯,狂奔起來。

當第六顆白星發出強光時,他已經接近通道大張的出口了。他加快速度朝著光源處跑去,衝入通道,轉過拐角,又沒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旁邊有什麽東西撞到了他,他翻滾在地,又趕緊地掙紮爬起。他發現自己混入了一群蒙麵的逃命者中,他們向著同一個方向逼近。現在,他的想法也是這群人的想法。那就是趕緊逃出這場叛亂。他使盡渾身解數,在狂亂的人群中橫衝直撞,趔趔趄趄地奔跑著,艱難地奪得一寸立足之地,轉眼又被推擠開來,好不容易才衝破了厚重的人牆。

他在黑暗中沿著一條蜿蜒的通道跑了幾分鍾,穿過一個寬闊空曠的地方,經過一條長長的斜坡,走下一段台階,到達了一個平坦的地方。許多人在高聲呼喊著:“他們來了!警衛來了!他們在開火!離開戰場!警衛在開火!第七大道才是安全的,請沿這裏走到第七大道!”人群中有女人、孩子,也有男人。人們呼喊著他的名字。人群聚集在一個拱門前,穿過一個狹短的通道,進入一個更寬闊但燈光昏暗的地方。他身邊的黑影擴散開來,往一處在暮色蒼茫中看來似乎是巨大階梯的地方跑去。格拉哈姆也趕緊跟上。人們分散地跑向左右兩側……他才意識到自己脫離了人群。他在最高的台階附近停了下來。他麵前這一層是一排排座位和一個小涼亭。他走過去,停在瓦簷的陰影下,氣喘籲籲地四處張望著。

周圍的一切都模糊又陰暗。但他知道,這些巨大的階梯,正是那些“車道”的一條條自動人行道,現在暫時停歇了作業。自動人行道從一側向上斜伸去,另一側的高樓大廈巍然矗立,如巨大的陰森鬼魂一般,立麵上的題詞和廣告早已模糊不清。目光穿過大梁和鋼索,晦暗慘淡的天空如同一條被裁剪切割的淺色絲帶。幾個人步履匆匆地走過。從他們的叫喊和說話聲中可以聽出,他們似乎急著要加入戰鬥。其他較為沉默的行人則怯生生地在夜色中快步行走。

街道深處傳來了打鬥的聲音。但格拉哈姆很清楚,這並非來自大劇院的那條街道。方才那場混戰似乎突然悄無聲息地結束了。而且,他有個奇特的想法:他們是在為他而戰!

此刻,他就像一個書呆子,正讀書讀得津津有味,卻中途停下,思考自己為何不假思索就囫圇吞棗。當時他根本不在意書中的細節,誰知最後的結果卻令人大驚失色。奇怪的是,委員會監獄大逃亡、大廳大遊行、紅衣警察對人群的瘋狂追擊,這些險程在他腦海裏依然一遍遍地重放。他花了一番工夫,拚湊起他蘇醒的經過,試圖恢複之前在安靜公寓裏的冥想環節。起初,他的記憶掠過了這些經曆,直接回到了在風中水霧飄搖的彭塔根瀑布,回到了康沃爾海岸陽光普照的嚴峻的壯麗景觀上。這一鮮明的對比讓現實中的一切都顯得如此魔幻。直到此時,記憶的空白終於填補滿了,他才開始深思自己的處境。

格拉哈姆不再像在公寓那樣對局勢渾然不知。他現在至少對大局有了奇異卻清醒的認識。不知怎的,他變成了半個世界的主人。各大政黨為爭奪他大打出手,絲毫不退讓。另一頭是白人委員會和它的爪牙紅衣警察,誓死要篡奪他的財產,置他於死地。再有就是解放了他的革命團體,背後的領袖是神秘莫測的“奧斯特羅”。他們為爭奪爭取他而相互傾軋,整座巨大的城市都因此而混亂不堪。他的世界居然出現如此瘋狂的內亂!“我不明白,”他呐喊道,“我不明白!”

趁著夜幕降臨,他伺機從政黨間你死我活的戰鬥中溜出來,偷得了一口自由的空氣。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現在又發生了什麽事?他想,紅衣警察肯定正疲於追捕他,沒空搭理佩戴黑色徽章的革命分子。

無論如何,他抓住了機會,贏得了一寸喘息的空間。他可以不受威脅地潛伏在路人之間,仔細觀察事態的發展。他注視著那浸潤在暮色之中的昏暗的建築,它體積龐大,構造錯綜複雜。在他眼裏,它蘊含著無盡的玄妙。樓頂之上,正是平日太陽升起的地方。亙古不變的熟悉光輝照亮、溫暖了整個世界。他被眼前的壯麗景色驚得屏住呼吸,且看入了迷。過了一會兒,他喘勻了呼吸。先前被雪水浸濕的衣衫,此刻全然恢複了幹爽。

傍晚的天色十分昏暗,他沿著這些車道漫無目的地跋涉了好幾英裏,不和任何人說話,也沒有人跟他搭訕……眼下,他不過是踟躕潛行在眾多黑影中的一個而已……而事實上,他背負往日秘辛,無意間坐擁了半壁江山,手中握有不可估量的權勢,正是萬眾垂涎的大地之主。哪裏有燈光、人群,或者出現異常的**,他都驚慌不已,生怕被認出來,而不得不四處張望,要麽往回走,要麽在中央車道上下躲藏,跑進高層或低層的橫向車道裏去。雖然他一路上沒再遇到打鬥,但整座城市都因頻繁的戰事而動**不安。途中有一次,他遇上了一支搜尋街道的浩浩****的隊伍,其中大多數是男人,手裏持著(在他看來)武器,似乎城裏的外國人都投身進來了。看到這種場景,他不得不落荒而逃。但他之前出逃的城市那邊似乎才是主戰場。來自那場戰鬥的遙遠的嘶吼聲、紛鬧聲不時鑽入他的耳中。他的警備心和好奇心糾葛在一起,但最終還是警備心占據了上風,他謹慎地逃離了打鬥現場……就他所能判斷的範圍而言。他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毫發無傷地行走在黑暗中。不久,他再也聽不到戰鬥的遙遠回音了,身邊經過的路人也越來越少,最後偌大的街道變得空無一人。這邊的建築物正麵很平庸粗糙,他好像來到了一個空曠的倉庫區。陣陣孤獨感向他襲來,他不由得放慢了步子。

他感到越來越疲憊,時不時便轉入上方車道,在數不勝數的座位中找個地方坐下。但他心中的狂熱不停地鼓噪著,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在這場鬥爭中扮演的關鍵角色,這讓他無論在哪兒都坐不住,不一會兒就又啟程了。這場鬥爭真的僅僅因他而起嗎?

片刻,遠方的荒蕪之地突然傳來了地震般的巨大震動,伴隨著雷鳴似的轟響。一股狂風攜著冰冷的空氣灌入整個城市,建築上的玻璃被遽然掃落,迸濺出支離碎片,危如累卵的磚石受到強風的衝擊,最終紛紛轟然倒塌。強烈的震動接連不斷,遠處的屋頂被風掀翻了一大片玻璃和鐵皮,砸落到中央長廊裏,離他僅有百尺之遠。交雜的怒吼聲和紛遝的腳步聲從遠方傳來。此情此景,格拉哈姆也驚慌失措起來,像個無頭蒼蠅一樣橫衝直撞,剛一衝出去,又茫然地跑了回來。

有個人正朝他衝過來。格拉哈姆的自製力瞬間就恢複了。“他們炸了什麽?”那個人氣喘籲籲地問,“剛才那是爆炸。”格拉哈姆還沒來得及開口,那個人就慌慌忙忙地走了。

盡管天際延伸出一條恍若白日的細長光帶,但在一片蒼茫的暮色中,巍峨聳立的宏偉建築仿佛被籠罩了一層薄紗。格拉哈姆注意到建築物上有很多奇特的文字,但此刻他對此沒有半點頭緒。他甚至用語音字母拚寫出了上麵的許多題字。他迷迷瞪瞪地苦想了好久,卻隻能解讀出幾個字跡潦草的字母,“伊德哈邁特”和“勞工局……不為人知的隱情”。他的心裏忽然冒出了一個古怪的想法:這些懸崖似的陡峭垂直的建築物,很有可能都是他名下的財產!

昔日的坎坷仍曆曆在目。格拉哈姆實現了一次時空的巨大飛躍,這是多少空想家都夢寐以求的奇遇。而他卻做到了。他準備了很長時間,可以說,他的身心常備不懈,準備好穿越過來一睹奇觀了。然而,想象中的奇觀並沒有出現,等著他的是混沌的巨大危機、無情的陰影和黑暗的帷幕。在錯綜複雜的謎團中,死神正悄悄地逼近他。在丟掉性命之前,他能洞明真相嗎?也許要置他於死地的力量已經潛伏在下一個黑暗的角落了。想到這裏,他的內心就升騰起強烈的渴望,他想好好地活著,親眼看一看、親身體會體會這個世界。

他開始對拐彎充滿了恐懼。對他而言,藏匿起來才是安全的。日出之後,哪裏才是他的藏身之處?最後,他在高速車道隱蔽處的一個座位上坐了下來,這兒應該隻有他一個人。

他用指節揉了揉疲憊的雙眼。假如他再睜開眼,這些互通交叉的黑色車道和高聳入雲的龐大建築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呢?假如他發現,這幾天的全部經曆:蘇醒、咆哮的人潮、突如其來的黑暗和打鬥、千變萬化的幻影,都隻是嶄新生動的黃粱一夢呢?這一定是一個夢,一個如此前後矛盾、不合常理的夢。為什麽人民要為他而戰?為什麽這個理智的世界要認他做主君?

格拉哈姆閉上眼睛,坐著靜靜地思考。不一會兒,他又睜開了眼睛。他心裏存有奢望,即使耳朵裏聽到的仍是戰亂聲,他的眼睛能不能看一看19世紀熟悉的生活呢,也許看看他家附近的博斯卡斯爾的小港口、彭塔根灣的懸崖峭壁,或者他家裏的臥室?但現實往往事與願違。一隊拿著黑旗的人重重地踏著步子,穿過近處的陰影,滿心沉浸在喋血的戰鬥,對格拉哈姆視若無睹。這隊人的前方赫然聳立著一麵讓人炫目的寬大漆黑的牆體,上麵隱隱露出難以辨認的模糊字體。

“這不是夢。”他喃喃道,“不是夢。”他頹然地把臉埋進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