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舊秩序的終結

如果格拉哈姆判斷得沒錯,正是中午時分,委員會降下了白旗。但離投降協議正式生效還有幾個小時,所以他說完“宣言”後,便回去風向標辦公室的新公寓了。過去的十二個小時裏,他一直處於興奮狀態,此時隻覺得疲憊不堪,連好奇心也已消磨殆盡;他睜著眼睛,呆滯地坐了好一會兒,又短暫地睡了一覺。很快,兩個醫護人員把他叫醒,準備興奮劑讓他服用,好打起精神,參加下麵的行程。他服下興奮劑,遵守囑托洗了個冷水澡,頓時又精神煥發。現在他能夠、也願意陪著奧斯特羅走過幾條看起來有好幾英裏長的通道,來來回回地搭乘電梯和滑梯去巡視白人委員會的倒台場景了。

這條路在錯綜複雜的建築物間迂回穿過。最後,他們來到一條彎曲的通道前,道路漸漸寬敞起來,最後通向一塊橢圓形的空地。在夕陽的照射下,雲層散發出溫暖的光芒,映襯著殘缺的委員會大廈,天際線如切割般破碎不平。一陣喧鬧的呼喊聲鑽入他的耳中。不一會兒,他們爬到了險峻的山崖邊上。崖上有許多殘毀的建築物,搖搖欲墜地懸在廢墟之上。這片寬闊的區域與格拉哈姆在橢圓形鏡麵中看到的遠景並無二樣,但直接看著,卻別有一番獨特而美妙的感覺。

突然出現的這處空地如圓形劇場般,中心到外緣有差不多一英裏。空地的左半部分在陽光的照射範圍內,沐浴在金色的光輝裏;下部和右半部分則籠罩在陰影裏,顯得寒氣森森;中央赫然矗立著灰蒙蒙的委員會大廈,落日的餘暉下,巨大的黑色降旗緩慢地飄搖著。損毀的房間、大廳和通道奇怪地張著大口,斷截的鋼筋倔強地矗立在混亂的廢墟中,大團扭曲的電纜如糾纏的海草般垂墜下來。大廈的底部傳出無數交疊的轟鳴聲、激烈的衝撞聲和小號聲。放眼望去,這棟白色建築周圍一片瘡痍,委員會一聲令下,如今隨處可見被炸毀的黑色牆塊、**的寒磣地基、破敗的木製構造、骷髏般的大梁、龐大的牆體和密集的結實柱子。在下方陰森森的殘骸中,一股水流潺潺流過,閃爍著粼粼波光。在這處空地的遠方,一大片輪廓模糊的建築中,兀地探出一截扭曲的水管尾,高懸在兩百英尺的半空中,激烈地噴射出閃亮的水流。周圍站著密密麻麻的人群。

哪裏有空地和落腳之處,哪裏就能看見密密麻麻的人群,遠遠地望去,他們雖然看起來不高,但身形仍然很清晰,除了那些被夕陽鍍了一層金色的人,朦朦朧朧地看不清楚。他們三步並作兩步地攀爬著搖搖欲墜的牆壁,在高高佇立的柱子下圍成圓圈,響亮的呼喊聲響徹雲霄,廢墟的邊緣上站滿了人,個個都推推搡搡地走向中央場地。

委員會大廈的上層空無一人,似乎早已荒廢,隻有低垂的降旗沉重地懸在燈光下。交戰中死去的將士要麽藏在委員會大廈裏,要麽被洶湧的人潮擋住,要麽被清理了。格拉哈姆隻在廢墟的犄角旮旯裏或者流水中發現了幾具沒人理會的屍體。

“你會出去見他們嗎,陛下?”奧斯特羅說,“他們很想見你。”

格拉哈姆猶豫了一下,向前走到斷壁垂直豎立的地方。他筆直地站著,俯瞰著下方。他頎長的黑色身影在天空中襯得異常蕭瑟。

漸漸地,成群結隊的人們發現了他。這時,遠處出現了一小隊身穿黑製服的人,推擠著人群,向委員會大廈衝去。格拉哈姆看見底下一顆顆黑色的腦袋仰起臉來,遙遙地注視著他,激動地揮舞起手臂來。他突然想到他應該給予他們一些回應。於是他抬起手,指向委員會大廈,又徐徐地垂下。下麵呼聲的音量不斷地提高,變得整齊劃一起來,像無數歡呼的聲浪向他湧來。

西方的天際呈現出蒼白的靛藍色,木星高高地掛在南端,投降協議還沒交接完成。天空的變化緩慢而遲鈍,寧靜美麗的夜晚很快來臨了;地麵的秩序亂成一團,各方發號施令,受命的人們匆忙地來回奔走,現場的無序和混亂進一步升級擴大。委員會還沒出來,各種紛雜的呼聲指揮著汗如雨下的人們,將肉搏戰中壯烈犧牲在那些長長的走廊和房間中的屍體抬出來。

委員會的通道兩旁列滿了黑衣警衛,一直延伸到深藍的暮色籠罩的廢墟之中。數不勝數的人湧入淪陷的委員會大廈的每一個角落,就連建築林立的崖邊也不能幸免。雖然他們並沒有大聲歡呼,但仍弄出了細碎的雜音,就如海浪撲上鵝卵石沙灘般嘩嘩作響。奧斯特羅走上一摞翻轉的巨大磚石,上麵用木材和金屬構築大梁,臨時搭建了一個舞台,主體部分已經完工,但底下仍傳出機器的轟鳴和碰撞聲,黑暗中還不時閃過幾道強光。

舞台上有個更高的小平台,格拉哈姆和奧斯特羅就站在上麵,林肯站在奧斯特羅身旁,站得比一隊低級別軍官稍微前一些。舞台下方有一處更寬闊的地方,佇立著起義的黑衣警衛,他們手裏都持著綠色武器。格拉哈姆到現在還不知道這種武器的名字。旁邊的侍者看得出,他在不斷地掃視著周圍。他的視線逡巡過集結在陰沉的廢墟中的人群,轉向白人委員會昏暗的牆體,而受托人很快就會從裏麵出來了,再遊移到包圍著他的險峻山崖上,最後回到人群裏。人群的呼聲不斷高漲,越發震天撼地。

漆黑的拱道上臨時安裝了幾盞強光燈,把道路照得亮堂堂的。一行白色的人影遠遠地沿著拱道走了出來,是委員會的委員們!他們一直像老鼠一樣躲在黑黢黢的委員會大廈裏。格拉哈姆定定地看著他們穿過一盞盞炫目的星狀電燈,慢慢地走近。周圍的人群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咆哮聲,這是對走在身側的向他們施壓了一百五十年暴政的統治者的抗議與憤懣。走近後,一行人蒼白臉龐上的疲憊和焦慮在眾人眼前暴露無遺。格拉哈姆看見他們迎著刺眼的燈光,抬頭仰望他和奧斯特羅。他將他們此時的目光與在擎天巨神大廳時古怪冰冷的眼神做了對比……此時,他認出了其中幾個人:有一個拍過霍華德的桌子,還有一個蓄著紅胡子的魁梧男子,一個五官精致,但臉很長、膚色黝黑的矮個子男人。他注意到,隊伍中有兩個人湊在一起竊竊私語,一直盯著站在他身後的奧斯特羅。接下來一個又高又黑,但很英俊的男人姿態萎靡地走近了。突然,他抬起頭來,瞪了格拉哈姆一會兒,轉而又越過他,盯著奧斯特羅。他們行進的路線是精心設計的,因此他們隻能從前麵穿過去,再從後麵繞回來,才能走到木板鋪設的斜坡,走上舉行投降儀式的舞台。

“陛下,陛下!老天保佑陛下!”人民喊道,“委員會滾下台!”格拉哈姆低頭看向湧動的人潮,不計其數的人頭漸漸匯成一團迷霧,迸發出驚人的呼喊聲。他又抬眼看向身邊的奧斯特羅,他一襲白衣,身姿筆直,一動也不動。他的目光移回那一行白人委員會成員,隨即看向頭頂那熟悉的繁星,它們依舊眨巴著眼睛,靜默地看著這人世。他的命運中各種妙不可言的因素突然變得鮮明無比。他對自己兩百年前渺小一生的記憶,真的屬於他嗎?此刻這磅礴的天下,真的屬於他嗎?